火养堡纪事
2009-09-03陈德雄
陈德雄
我手上有两部老家赣南安远的县志,一是清朝同治版重印本,一是1993年出的新版本。翻开同治版中的坊堡图,上有太平堡、龙安堡、重石堡等众多堡名;可翻开新版上的行政区划图,以堡为称的地名却荡然无存。
“堡”,土筑的小城、地名、驿站之谓。如今“堡”的存在意义就剩下地名一说了,旧时的堡便成了记忆。
记忆像幽灵,只要人的生命不息,它就无法消逝,并代代传承。就像我们的火养堡,虽已面目全非,终究还是叫火养堡。
火养堡的前世今生
安远县地处南岭余脉,属中低山与丘陵区。县境南北长84.6公里,东西宽48.8公里,南迳隘是南北分水岭。站在九龙嶂南迳隘口往南眺望,四面环山的凤山乡像是一片飘落的枇杷树叶,火养堡等几十座围屋就镶在这枇杷叶上。
八九百年前,大批客家人自中原一路南迁,择崇山峻岭,筑围屋而栖。围屋遍地花开,大小不一,大的能住千把人,小的也能住上百人,形状各异,有方有圆。我们火养堡是小围,凳形,在我的记忆中是独一无二的。围屋是在我老太公陈火养从山下陈屋的同族人手上购买而来的,因而取名火养堡。老太公名先盛,字火养,道光庚子年(1840)九月初五生,1918年4月12日殁。火养公亦商亦农,以商为主,在本县及相邻的定南县都有不少商铺。火养堡是他的住家。
二十多年前,我家迁往广东时,火养堡基本上还保存着原样,之后十多年我只回去过两趟,发现老屋已破败。2003年后,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回去扫祖墓,老屋一年不如一年了,瓦碎砖落,梁断墙斜,户朽枢蠹,青苔铺阶。近两年的新农村建设运动,让老屋彻底的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正在兴建的钢筋水泥楼,惟有一眼老井还与我相熟,似乎张着掉了牙的口,向我唠叨叙着火养堡的沧桑岁月。
火养堡大约建于19世纪中叶,处在枇杷叶的中上方,坐北朝南,稻田环绕,门口小溪流至大山河。汇入东江到广东。我出生在火养堡,那里有我的梦。
火养堡平面图像一个“同”字。北屋11间房,东西各6间,中央是大厅厦。大厅厦以天井为界又分上厅和下厅,两边呈四个田字形各有8间房。整座围屋有五个出口通道,大厅出口是正大门,东西排屋各开一扇小门,同字的耳际各有一个小巷门。在西屋的小门下还延伸了两间房,一放柴火,一放禾草;东屋下延伸出一间大磨房,中间夹着一面大门墙,名为东大门。从高处看,火养堡又像一张坚实牢固的齐头板凳,所以,又称凳仔形围屋。围屋内门窗、家具雕刻着花鸟动物并贴亮闪闪的金铂,卵石铺砌成花朵图案的走廊和庭院别致典雅。
火养老太公的日子还算富裕。
遗憾的是,火养堡人丁不旺,老被外人欺负,县乡摊派下来的杂役总是排在前头。民国时期摊派壮丁,爷爷一人就前后分摊过三次,太公每回都要花上一大把光洋把爷爷赎回来:与赖屋人打大架,火养堡人从来是被动挨打,大门小门紧闭,任凭人家乱枪扫射,做缩头乌龟,很没面子。解放后,宗族械斗没有了,老辈人一提起这些事还很来气,我小时候常招些赖屋的同学来家里玩,堂大伯和义看见了就要骂,并教我少跟这些恶人来往。
我们这一脉陈姓字辈,是以“瑞、庆、开、先、兆,良、和、德、彩、章,福、贵、显、荣、昌”15个字循环排序的。到了和字辈,也就是我父亲这一代,火养堡人丁兴旺,老围屋就超员了,每丁平均分不到一间。于是,1950年代在围屋的北屋后建了一排新房屋,六十年代在东屋后建了一排,七十年代又在西屋后建了一排新房屋。我家呢,就住在老围下厅东边,只有一间,约20平方米。1966年冬天,我在这间老屋里出生。
从大厅下的地主家说起
大厅厦是火养堡的政治中心和娱乐中心,族人议事、红白喜事、节日庆典,还有小孩玩过家家之类,都在此进行。厅中央的天井呢,算是火养堡男人举行成人仪式的检阅台,长3米,宽1.5米,谁要说你是个男子汉了,就得从下厅起步横跳过天井跃到上厅,否则就成不了真正的男人。这个危险的游戏,长辈们是极力反对的,但是谁也阻止不了孩童们的规则。也许,这规则本来就是先辈一代一代留传下来的,谁家的小屁孩不幸跌落天井,鼻青脸肿地哭回家时,做父母的不打也不骂,只笑着说一句“真没用”。
天井边的热闹大多是在农闲时的雨天。“破四旧”时,上厅摆放的祖先神位、族谱被付之一炬,取而代之的是光芒万丈的毛主席头像和他老人家题写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鲜红大字。在浓浓的政治氛围中,生产队长领着社员们学马列、毛著或社论;下厅是女孩子的天下,她们跳绳、跳大海;天井是男孩子们的领地,几平方米的天井雨帘悬挂,滴沥答啦就像是战鼓,一阵一阵地激起男孩子们跳跃天井的欲望。也许就是这跳跃,锻炼出了我们德字辈的野性和蛮劲。所以,到了我们这一代,附近村庄的小子都惧怕同火养堡的人打架。甚至,我们还有过联合唐屋人“远征”东河。联合赖屋人“杀”往石口旱霸桥的辉煌“战绩”。乐极生悲,1983年的“严打”中,德字辈一夜之间就被公安逮走了好几个。
听奶奶讲,火养堡有过两次最热闹的记录。有一年突然来了一队兵佬古,密密匝匝住在大厅厦里,好像是国军,驻扎了好几个月,兵佬古的屎尿就拉在大门口的鱼塘里,到了年底干塘,那泥鳅啊肥过大拇指。我查阅了有关史料,奶奶说的这段古应该是1933年夏季,蒋介石准备对工农红军进行第五次“围剿”时,赣粤闽湘鄂“剿共”军南路总司令陈济棠指挥的11个师又1个旅,为阻止红军向南发展,就扼守在我们安远和武平、赣县一带。
我出生那一年,东江源头大山河修东风水库,全县民兵集结风山,火养堡大厅厦驻扎了两个排,敲锣打鼓,红旗招展,好生热闹。作为东道主,这个时候的火养堡人,个个都是扬眉吐气的,惟有一个女人沉默寡言。
这个女人就是我奶奶,她是火养堡惟一的地主婆。
我家的地主成分是一个外号叫“铁算盘”的人给划拨的。那年,土改工作队进驻火养堡,“铁算盘”每天夹着把算盘在围屋四周转悠,每转到一家门口他就停下来,端起算盘啪啦啪啦地算计,让人听了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铁算盘”是带着任务下来的,火养堡必须安排一户地主指标。可算来算去,家家的状况都差不多,他为难了。后来,他发动群众,一边听一边打算盘,终于盘出了结果。
解放前,陈明海在墟上跟人吵架。他骂道,你王麻子算什么东西,我拿一镡光洋就能压死你。之后谁也不会去记当时都骂了些啥,更不会当真。谁知多年之后“铁算盘”盘点出结论:他解放前能用一镡光洋砸人,证明他家钱很多,现在一定还埋藏着大量的光洋,他是漏网地主,要挖。结果,他家里被翻得一塌糊涂。
这个陈明海就是我太公,1954年病逝,时年76岁。
因太公在世时随我爷爷陈良辉居住,那
“一镡光洋”自然就由爷爷继承了。爷爷1960年死于饥荒,“一镡光洋”“买”来的地主帽子就落到了我奶奶的头上。
住在茶堂里的师范生
天井东西各有一间茶堂,方方正正,三面砖墙,一面木墙。木墙顶端明雕着花鸟图案,通风透气,下面是四扇折叠的杉木门板,门推开露出一堵长长的高门槛。四扇门大多时候是紧闭的,只有围里摆大宴席时才开,平时进出在北墙的小门。
我家的邻居是和义、和旺、和贱、和通、和耀五兄弟。他们的父母早逝。打我记事起,老二和BtF,成家立业,在下厅西和上厅东各有一间房屋,老大和义带着三个小弟住东茶堂自成一家。
长兄为父。和义是个义气之人,为了拉扯三个小弟,终生未娶。四位堂伯叔给我留下了很多记忆。我第一次看电影是和贱背着到公社去看的,片名好像是《龙江颂》,银幕上的人都挂一条白毛巾,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挑着一担泥土晃了一晚上。和通是公社综合厂的裁缝工,算是火养堡的体面人,他吸赣州牌纸烟,偶或也赏我一支吸着玩,我的烟史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可惜一场大火把他烧成了半个残疾人,几年后过世,婶婶改嫁,留下两个儿子,大的由和义抚养,小的送给了小孩的姑姑。
和耀是个很有血性的男人。小时候跟他去赶墟,第一次看到冰棒就赖在摊前不走了,他居然一下就买了三根。5分钱一根,三根冰棒相当于生产队一天半的工分,奶奶听了,心疼得直骂我不懂事。
和跃家里杀了一头猪,等他兴冲冲地邀来几个好友来吃猪血,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一问婶婶支吾的,他翻箱倒柜地寻找,最后在楼上翻出了那瓦盆香喷喷的熟猪血。她正要爬上楼解释,瓦盆“啪”的一声摔了下来,只听他火气冲天地说:“吃、吃、吃,我让你吃个屁去。”朋友们啥也没吃着,劝了一场架空着肚子走了。
与和义几兄弟相比,住在他们对面的和清算是阔人家了。西茶堂是和清家的饭厅,上厅西有厨房,西排屋有睡房。然而,和清是全火养堡过得最苦的一家。一家四口挤在一床铺,一双儿女从未上过学。媳妇坐月子时一个鸡蛋分作两餐吃,过年买不起一挂炮仗。在当农民的和字辈中,他的文化程度最高,上过私塾。解放后在龙南师范就读,至于为何中途退学,火养堡人都不太清楚。
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辈子穷。和清有个外号叫“磨洋工”,无论是生产队时期,还是分田单干后,他的步子总是慢别人好几拍。青壮男人是不屑于赶集的,况且生产队也不允许。而和清呢,即使是“双抢”时节,他也要以解大便之名,拎一把糠或一两个鸡蛋,悄悄潜入墟上凑热闹。虽然常挨扣工分,照样乐此不疲。
小孩子们是很喜欢逗和清玩的。就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一样,他经常拿些之乎者也来考我们。兴致一来,还会讲些《三字经》《增广贤文》。
从某种程度上看,和清的窘迫导致了“读书无用论”在火养堡的漫延,以至“文革”到现在,40多年了只有一人考上大学。小时候,经常会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读书能顶个屁用啊,你看和清,读了师范还不如咱没点墨水的。”我常想,和清的侄子义清应该是最大的“受害者”。义清是我的同班同学,学习成绩始终第一,小学五年年年当班长,还担当过少先队大队长。可读到初中一年级上学期却被家人“劝”到墟上学裁缝去了。
和清是火养堡旧围屋的最后坚守者。媳妇展坤先他而去,他在围屋里生也在围屋里死,儿子入赘他乡,女儿远嫁。如今的火养堡只留下他的凄苦故事。
东排屋的女人与“司令”
太阳从三百山升起,阳光最先照耀在火养堡东排屋。
排头的是火养堡的大磨房,或者说是大米和糕饼作坊,里面有剥谷壳的砻、舂米的碓和磨米浆的磨石。磨房门口有张长板凳,前面是火养堡惟一一眼水井。寒冷的日子里,长板凳是懒汉和闲小子们最爱去的地方。那个温暖的春日,我们一帮子大小伙子挤坐在板凳上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向往未来,我们豪情满怀。
磨房、板凳、老井,留给了我很多温暖的记忆。“再过二十年”,又过了十年,在城市终将吞噬农村、水泥森林终将击毙田园的趋势下,我来相会时,火养堡已经没法给我留下一点点传统的空间了。火养堡变成了一块工地,全中国也是一片工地。作为一个文化工作者,我为此深感痛心和悲哀:而作为一个曾经和火养堡村民一样地卑微过、贫苦过的人,我又应该感到高兴和自豪。
大磨房1970年代还设施齐全,后来和朋与锦秀结婚,便成了他家的厨房兼饭厅。和朋在版石的国营林场工作,儿子出生不久他就病逝了。在我的印象中,锦秀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一头短发,圆圆的脸上笑意常挂。考虑到锦秀还年轻,族里人都劝她再嫁,条件是必须把幼子留下。她断然拒绝,态度坚决,再难也得呆在火养堡把儿子拉扯大。同时,她暗暗发誓:将来要住上洋楼。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而忠贞不渝的锦秀却从不招惹是非。可是,孤儿寡母,势单力薄,被人欺负的日子她无法摆脱,个别欺软怕硬之流常常会拿她出气,甚至对她大打出手。她的圆脸慢慢地憔悴了,多少个孤灯苦夜啊,大磨房传出她的啜泣,听得人直落泪。
今年清明节前那一天,我和父母回到火养堡,在村东头看到一栋漂亮的新楼,正猜想是谁家时,屋里就出来一个老太婆喊我母亲。
是锦秀。其实,她也就是50来岁,苍老得快让我们认不出来了。
“招娣嫂啊,我已经做奶奶啦,这楼是我家年前才建好的。”锦秀拉着我母亲的手说,脸上洋溢着幸福与自豪。
现在,火养堡未建新房的只有和生家。
大磨房的北边的是东大门,与东大门相邻的就是和生家。
和生很顽皮,小时跳堤时双腿摔成残疾,始终保持在1米4几的个儿。他原先是公社综合厂的裁缝工,1980年代初厂子解散,只能回家种田。
和生很像武侠小说里的老顽童,乐观、天真、较劲而不失豪气。墟上的剃头匠阿兴在综合厂派烟,在场的五六个男子人手一根,单单落下和生。有个好事的女工提醒:“和生也吸烟的。”阿兴充耳不闻。和生扭头而去,不一会儿,拎了一条带咀的赣州牌回来,当即拆开一人一包地派发,也包括阿兴。阿兴是用左手接烟的,右手抓着的剃头刀却抖得差点掉到地上。
和生家六口人,真正的劳力就他媳妇一人,离开了综合厂的大锅饭,他家的生计问题很让火养堡人担心。农忙时节,总有一些外面的朋友前来帮忙。我曾经帮他家收割过稻谷,一帮子年轻人在田间说说笑笑的,干得特别开心。
和生在某些方面是很有号召力的。比如玩扑克,只要他一声号令,火养堡的老少爷们即刻汇集他家。于是,大家就封了他一个“牌司令”的称号。司令可不是好当的,我们打“升级”,一开台往往是六到八人,输了钻台底,赢了喝口茶,电费和茶水都得司令家免费提供,这要是换了别的人家,女人是要拉灯断水的。
尽管火养堡比和生家福裕的人多的是,可在家里有绝对权威的也就数他了。能和司令玩上一把牌,这在火养堡也算是一种荣耀。
1985年春节,是我最后一次在火养堡过春节。大年夜,司令有请,我等八人在和生家战至新年炮竹响。临别时,和生对我说:“老侄啊,你如今在外高就了,我有两个愿望,一是每年的今夜你能回来火养堡和我们打场牌:二是将来你发达了能带携了一下老叔,我帮你看个门什么的还是可以的。”我连声说:“好、好、好。”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无法满足他的愿望。
2003年清明期间,我在火养堡老井旁与和生相遇。他还是那个老顽童的样子,神态和面貌都没有多大的变化。我递上一支烟帮他点燃,他马上掏出自己的烟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信丰烟丝,不错的,尝尝?”看到我熟练地卷好烟点着,他哈哈一笑,很满意地说:“嗯,没变。”
临别和生,我塞了包烟给他。他挡住说:“留着招待人吧。”我说:“没别的,只能是送包烟给老叔抽了。”次年,和生病逝。
和生家隔壁住的是莲仔婆。提起她,我就心有余悸。如果说我童年里留下了一些阴影,这团阴影就是莲仔婆布下的。“铁算盘”划拨给我家地主成分,从而确保了火养堡阶级斗争任务的完成,这对众人来说是一种解脱,甚至还会有些过意不去。惟独她和个别不明事理的小孩会经常骂我家人是“地主老财”,且常常挑起事端与我奶奶干仗。这时,长辈们就会来劝架:“都是同一个老祖宗,何必呢?”往往是莲仔婆得胜而去,我奶奶气哭而回。仇恨的种子就这样渐渐地在我心底发芽了。奶奶便劝导我说:“上辈子人的事,小孩子别去管那么多。”
有一年回乡,在墟上看见摆摊档的莲仔婆,我亲热地叫了她一声“莲仔婆”。她先是有些吃惊,然后满心欢喜地连连说:“回来啦,回来啦……”
奶奶却始终难于释怀,她六岁来到火养堡做童养媳,四十岁守寡,长期背负着沉重的地主身份,后来随我们在广东生活了21年还常常在梦里被昔日的苦难惊醒。都说是叶落归根,而奶奶直到去年去世,也没对我们家人说过百年之后要回老家的事。有一天,我妈对我说:“奶奶昨夜托梦给我,说不回老家,是怕在阴间被人欺负。”
无法辞职的生产队长
莲仔婆的隔壁是和金家。和金是火养堡第一个解放军,是我们火养堡青少年崇拜的偶像。
参军前的和金是啥样子,我没有一丝印象。我是从照片上认识他的。照片就挂在他家的饭厅屏风上,他站在天安门广场,一身戎装,魁伟挺拔,让我好生羡慕,同时也使我对首都北京陡然生出无限的向往。
和金退伍后当了大队的民兵连长,看管“四类分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从此,我对他只有敬畏之心。在对待我奶奶问题上,我想和金是有些为难的。一个晚上,他突然来到我家,表情严肃地对我奶奶说:“明天大队有人来检查,那两间厕所要扫扫了。”看到我奶奶立马去执行他的指示,他又些不好意思地说:“明天一早去扫也可以嘛。”
和金对待我奶奶还算温情。我最怕看到的是公社民兵看管“四类分子”的情景。那年修公路,每天上下学看到年迈的奶奶在枪口下劳动,我的心都要碎一回,眼窝一热就要掉泪。可我强忍着,一滴一滴地往肚里咽。以免同学们见了起哄。泪如潮水往肚流,我的心打湿了。终于,我家迎来了阳光灿烂的那一天。大约是1978年的一个冬日吧,和金来到我家,兴高采烈地说:“上级有文件,宣布地主分子脱帽啦,你们家也可以安装广播了。”
与和金家相邻的是他哥哥和茂。和茂长期担任生产队副队长,有点小肚皮,在今天看来是属于稍胖的一类,但那时就算是火养堡第一肥佬了,所以小屁孩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佬茂坛”。农忙“双抢”时,他对我们小屁孩严格管理,不许偷懒。我们就“佬茂坛、佬茂坛”地大喊大叫。他很生气:“割了你的小卵子”,说着就解下钥匙扣上的小刀挥舞而来。我们“哇”的一声作鸟兽散,乘机跑开偷一阵懒。
与和茂相比,隔壁的生产队长和希是没有一点脾气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会开玩笑。队里有两台打谷机,收割时节,队长、副队长各领一台,社员们要跟着谁干是有安排的,我们小童工则自由选择。如此一来,小童工们都往和茂这一组跑,使得那组严重缺员,和希只得来求我们。见我们谁也不肯离开,和茂随手拎起三几个就往那边送,然后扬起小刀吓唬道:“今天谁也不许往我那里跑,要不割了你的小卵子。”几个倒霉蛋只好乖乖的跟着队长干。
和希是个和事佬,管理队务算是三流水平吧,他自己曾多次提出不当队长,可奇怪的是社员们年年都还要选他。我以前很不理解,后来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才逐渐明白,有个性有本事的人往往是当不了一把手的,尤其是在吃大锅饭的年代,群众更喜欢和事佬来领头。出工了,往往是和希上街下街来回吹了三遍哨子,社员们还是无动于衷。
和希也搞过从严管理队务的举措,可最后都在大吵大闹中告终。比如对待他那个“磨洋工”哥哥和清,他始终奈何不了。幸好火养堡的田地肥沃,播下了种子总有些收获,大家吃不饱,也不至于饿死。清淡的日子就这样过着。
北排屋人家最先吃上了“商品粮”
凳仔形围屋,火养堡的北排屋就是凳板面了,住在这一排屋里的人自然就不同于东、西排屋。
北排屋打头的是和林家。和林在县城农业银行工作,逢年过节骑辆永久牌单车回火养堡,“丁零、丁零”清脆的铃声一响,大人小孩们就围了上来,行李还没放下,单车就被人推到晒谷场。
和林果真是火养堡的杰出人物。粉碎“四人帮”后不久,他就把全家转为“商品粮”。他一生吸烟嗜酒,早些年70大寿,他在县城设宴邀请全火养堡人,据说还能喝掉一斤烧酒。
住在和林隔壁的是德字辈的老大德荣家。再过来是和字辈的老大、和林的大哥和喜。
其实,和喜也是全火养堡人的大哥。虽说他的辈分不是最高,但肚子里有墨水,读过私塾,也进过新式学校,为人正直,做事公道,懂些医术,尤其是针灸十分了得,附近很多村民病重,包括我奶奶有次晕倒都是被他一针抢救过来的。所以,不管是同辈还是长辈,一律叫他大哥,族里的大事小事都由他定夺。虽说他老早就去世了,可留给我的印象却极其深刻。
印象中的和喜总是在冬天出现。个矮瘦削,赵本山式的灰帽子盖住了稀疏的银发,金丝边眼镜压在细小的鼻梁上,披件蓝布长棉袄,右手提只烘笼吊在屁股后,左手端把铜烟壶,默默地从上街走到下街,只听到烘笼在他的屁股与棉袄间摩撞出的沉闷声。所有碰到他的人都会主动向他打招呼,他只“嗯”一声。智者,永远孤独啊。
再过来的是和喜的小弟和胜家。和胜是县土产公司采购员,常年东奔西跑。他家是火养堡第二个吃上“商品粮”的家庭。他的长子德明读初中时就转学到了县城,见多识广,每
次回来都给我讲些新鲜事,深圳那个地方就是德明告诉我的,他用棍子写在地上,特别提醒我,川字加个土不读川。如今,德明官至县科技局副局长,是与我保持最多联系的火养堡人。
老秀才和他的儿子们
北排屋的正厅属于火养堡惟一的秀才、我爷爷的兄长良钦。我对这位老秀才有点朦胧的记忆,瘦长的身子,颧骨高耸,白花花的羊字胡,四季穿长衬衫。
老秀才传下四子,和炳、和东、和远、和标。有人说,名字能够影响人的一生,从炳东远标四兄弟来看,还真是印证了这一说法。和远早逝,我没见过,但他的经典故事却流传至今。传说中的和远是远近闻名的大力士,能扛着几百斤重的木梁健步如飞。那天,一帮子人在大山河放排,途间木排尾部被河滩卡住了,几个汉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清障,排头领航的和远看着生气,跳下河,大喝一声,使劲一推,木排即刻顺流而下。可当他爬上木排时,突然惨叫一声,口吐鲜血,抽筋倒下。和远就这样远去了。
贵尾子和标,年轻时好标新立异,胸前别一支英雄牌金笔,脚上的皮鞋贼亮,据说他是第一个穿上牛皮鞋的火养堡人,没有一点庄稼人样,像是京城阔少。他能吹拉弹唱,舞文弄墨,且特别能说会道,故而得了个“机关枪”的外号。他常常被大队干部请去说事,虽然在大队部没挂什么职位,只是个生产小队的会计,但他活得很滋润,小酒常喝,二胡常拉。可分田到户后;他的日子却过得一塌糊涂。我经常会在田间看到他,站在田埂上吸着烟指挥老婆子女干活,时不时还会打骂她们。1990年代初,和标患肺病而逝。
老二和东有一米八的个儿,是火养堡第一高人。和字辈有三个国营林场职工,和朋早逝,和耀因超生育被开除,只有和东一直做到退休。和东性格内向,听力又差,我几乎没有见他与人交谈过。他就像是太阳,默默地升起,默默地在高空行走,又默默地西落。今年清明时节,我和父母在火养堡正要动身返回广州时,忽然听人说和东患食道癌,冈0做过手术。马上前往探望。他坐在客厅饭桌前,一见我们进来就使劲点头,喉里发出微弱的沙哑声:“我快不行了,看到你们很高兴。”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把话语权交给了他媳妇。我们询问了一些病情和家况,留下一堆宽慰之语就告辞了。未曾想,这一见成了永绝。三个月后,家乡传来消息,和东乘鹤西去。
老大和炳年近八十,是目前生活在火养堡的男子中的老寿星。我打小见他就病怏怏的,常年干咳,貌相极老,可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貌如当年。这正是应了一句老话:斜树难倒啊。
1980年代初,和炳病倒,高烧不退,胡言乱语。请来跳脚大仙,做了几天法事,竟然能起床走动了,只是神志还有些不清。大家都以为这是高烧后遗症,而跳脚大仙却对火养堡人郑重宣布:“和炳没病,是进神了。”
在我们乡下,被神仙看中后收为弟子的称为进神。跳脚大仙任命和炳统管陈阳胡公神,负责保佑陈姓人家的平安。从此,大家都把他当作神的化身,遇到什么难事,带上香烛就上他家设置的陈阳胡公坛位前跪拜。点燃香烛,他坐在神台前,双目紧闭,两脚抖动,摇头晃脑,口中唱道:“陈阳哦,胡公哦,陈阳啊,胡公啊,开门啊,我来啦……”过了好一阵,他背一身大汗从阴间回到了阳间,跪拜的人就可以向他问事求方了。小孩们经常爬上窗口偷看人家求神,权当是一种娱乐。
首富、逍遥派和大队书记
西排屋从北往南数,第一家是和兴。和兴是一个温柔形男人,眼里始终饱含着泪水,爱着这片土地,爱着一个女人。
和兴是种植能手,眷恋土地非同常人。所以,生产队的瓜地、菜地都交由他管理。
和兴的媳妇有间发性精神病,正常时勤劳能干,一发作就四处乱跑,常常被她折腾得精疲力竭。有人便劝其休了她省事,可他总是置之一笑,不离不弃。每当她发病时,他就像一个慈祥而温柔的父亲对待女儿一般,在田间,在山头,在墟口寻找到她,柔言细语地劝,满脸笑容地哄,最后总能乖乖跟着他回家。一家五口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直到前些年,一次她发病后远走,他再也找不到她了。,按照当年的生活标准,接下来的和香家算是火养堡的首富。和香是公社综合厂的裁缝师傅,与同厂的和通、和生相比,他属于管理层,算是他们的领导。他父亲良华是大队代销店的店长,两个大妹妹都嫁给了吃商品粮的人。所以,他家的日子过得最滋润,早在1970年代就拥有了“三大件”。
大年初一放开门红炮仗,火养堡的小孩最爱往和香家跑,因为他放的炮仗最长最响。没等硝烟散去,小孩们就蜂拥而上,争捡哑炮,把地上的纸屑翻个透。
走过来的和松也是火养堡的能人。社员们在私底下议论,如果让和松当生产队长,生产肯定会搞得比别队好。可他爱当逍遥派,无意打这个头,在大队的柴油机碾米厂轻松地过了好些年,生产队有了手扶拖拉机后就回来做拖拉机手。
安徽小岗村分田到户的事闹开后,他主动当起了队长,且不负众望。在他的领导下,我们这一队的收成远远高于过去。
而与和松家相邻的火养堡首任生产队长和华则是个风云人物。大跃进时,他领导火养堡人民放卫星创下过全公社最好的成绩,生产队每天能收割100担谷子。虽然每担箩里只是表层有谷子,下面全是稻草,但丝毫不影响放卫星的战绩。不久,他升任大队书记。1970年代初,和华英年病逝。
省城来的资本家
从和华家跨过一条小巷子,西排屋的最南端还有两间房,一间属于和森、和星兄弟,另一间是和希家的。
和希家的房子住着一对年过花甲的资本家夫妇,是从省城南昌发配来劳动改造的。火养堡人不太清楚资本家的“罪恶史”,对他们产生不了厌恶感,只觉得他们挺可怜的,都喊满头白发的男人叫阿明,矮矮胖胖的女人叫李嫂。他们不谙农事,也做不了重体力活,农忙时节队里就安排他们在禾场晒谷,其它时候比如铲草积肥、开荒造田什么的,他们拿着镰铲、锄头就像是做戏一样。没有人为难他们,我也从没见过开他们的批判会。
阿明、李嫂上山砍柴留下了一串串笑话。一人挑两小把柴火慢悠悠地走着,一路上都有人哈哈笑着同他们打招呼:“嘿哟,你们挑两个枕头回来啦。”
社员们对阶级阵线混淆不清,火养堡的红小兵很恼火。晚饭后,家家户户基本上是黑灯瞎火的,只有阿明家的煤油灯大大方方地亮着,夜夜招来满屋子的闲谈人。红小兵们说:“这是资本家在搞拉拢活动。”几次试图冲击捣乱这个“敌堡”,但都遭到大人的一顿臭骂。好像是“四人帮”倒台的那一年吧,村外的马路上突然停下一辆大卡车,是阿明的儿子李国平从南昌带来的。资本家要回城了,红小兵们听了这消息心里特难受。
阿明、李嫂依依不舍地离开火养堡,红小兵怒目送别。几年后,有消息说李嫂在南昌受不了火炉城的热,撒手人寰。火养堡人听了好一阵难过。
永远留存于心的火养堡
生于“文革”,长于动荡,我们这一代人心中没有多少敬畏,更不懂得礼俗。所以才会有人烧族谱、砸神台、敲祖坟,也不觉得是罪过。
八年前,突然听到父亲提议修葺太公的坟墓时,我不以为然。
马克思曾经说过:“封建社会的礼俗是在科学不昌明下的必然选择,一个民族,礼俗越全面,越深入人心,就越素质高。”其实,在科学昌明的当今,我们更要心存敬畏,懂得礼俗。
人没有了敬畏之心,就会乱来,就容易造成社会秩序混乱。比如当年石林犯病时骂人杀鸡,正是有了对“神鸡”的敬畏,才停止了他的癫狂行为。
世上没了礼俗,人心就恶,思想就乱。比如当年火养堡的和喜大哥时代,任何激烈的争斗在他面前都会偃旗息鼓。他充当了族长的角色,他施行的就是火养堡的礼俗。
清明时节,正是有了扫墓祭祖的礼俗,才有我等一个个远方游子重回火养堡的理由和决心。在缺少信仰的国人中,清明祭祖也算是信仰的载体。
历史之河奔流不息,火养堡渐行渐远。家乡的老人一年一年老去,熟悉的身影一年一年消失。
火养堡今非昔比,可我的脑海里涌现的永远是过去的火养堡面貌。更奇怪的是,我所作的梦十有六七是在火养堡。
火养堡远去了又似在眼前。大风从稻田上刮过,那里还有我的叔我的伯。祈祷他们能少一些痛苦!祈祷他们能多一些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