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2009-09-01舒眉
舒 眉
天阴沉着脸,灰蒙蒙的,一个下午了,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人像在蒸笼中一样,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毛阳心情烦躁,却又无处发泄,懒懒地开着车,在街上溜。这样的天气,打车的人不多。跑了大半天,毛阳只拉了三个乘客,挣了十几块钱。就这十几块钱,也不全是自己的——车是别人的,要按月交租金,不管能不能拉上人,只要你把车开出来了,就得交租金。还要加油,油价最近又上涨了,却没有听到车费上涨的消息。但现在肚子已经在抗议了,看看表,居然下午四点半了,是得吃点东西了。毛阳把车停在街角,拿出早上出来时买的饼子,就着随身带的茶水,边吃边看着街上来往的人流。
满街都是三五成群悠然逛街的女人,年轻、漂亮、衣着时尚前卫。毛阳想象不出她们的职业,也想象不出她们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和时间来挥霍。是的,挥霍,在毛阳看来,那真的是挥霍。毛阳在车上听到过那些女人谈论衣服的价格,在毛阳看来很普通的一件衣服,竟是好几百,甚至上千元。真让人咋舌。那一次,毛阳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说自己身上穿的T恤680元,就从后视镜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只是很浅很浅的灰色,有点发旧,感觉像穿了好几年似的,袖口和衣领的边都像磨破了,这样的衣服,居然花680块钱!680块钱,比毛阳一家一月的生活费还高啊——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连这个家也没有了。毛阳的心里升起一股酸涩的恨意,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这样的恨意不断地滋长着,就像物价一直往上涨一样,由不得毛阳自己。打车的人多是年轻人。倒是那些弯腰驼背的老头老太太舍不得花三五块钱坐一回车,多远的路也步行,或者骑一辆破烂的自行车穿过整个城市去菜市场买便宜的菜。逛街逛累的年轻女人,提着大包小包,张扬着满脸的富足优越。这些女人总让毛阳想起自己的妻子于兰。于兰离开自己已经三年了,毛阳没有打听过关于她的任何一点情况。他在心底里是为于兰祝福的,希望她能因为不再和自己在一起而生活得轻松舒适一些。每次想到于兰,毛阳的心里就不是滋味,像塞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线,自己也分不清哪一根是主线了,只觉得那一团乱麻堵得自己心口隐隐的疼痛。
其实也不是于兰离开了他。那是个阴雨天,女儿容容发烧了,于兰急匆匆抱着孩子要上医院,让毛阳拿了她的工资卡到银行取钱。卡上只有100块钱了,是他们俩后半月的生活费。谁想到女儿又发高烧了,女儿平时一直和于兰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只有周末,于兰才去接回来,在他们租的小屋里玩两天。也许是连着几天下雨着凉了,谁想到晚上竟发起高烧,吃了药一直持续不退,于兰很紧张,觉得再不能耽误,要送去医院。但毛阳犹豫着不肯去,说还是再等等吧,也许等一会儿会降下来呢。于兰又气又急,把孩子往毛阳手中一塞,自己从抽屉里拿了卡出门去了。回来后倒平静了,只把卡往桌子上一放,轻声说:我们还是分开吧。就带着六岁的女儿回娘家去了。卡上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前几天,毛阳的弟弟又犯病了,毛阳只能取出于兰工资卡上最后的一点钱,给弟弟买了药带回去。毛阳像困兽一样待在租来的小屋里,找不到生活的出口,也找不到拯救自己的救命稻草。
有人来打车,毛阳放下了手中的水杯,发动了车子。天似乎要下雨了,气温已经降下来了,不再那么燥热难当,西边的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堆积了大片的阴云,天色一下子暗了许多。上车的是几个中学生,要到郊外的森林公园去玩。他们上车之后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父母的不是,有一个穿白色T恤的男孩甚至说:“他妈的,还想让老子给她道歉!我真想扇她—个耳光。”其他的人随声附和着。毛阳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出来了,那个孩子的妈妈做饭的时候没有盐了,让他下楼去买,他当时正在玩游戏。正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哪里能走开?就不去。妈妈上前关掉了电脑,惹恼了他,就发生了冲突。他在同学的面前骂自己的母亲,还称自己是老子,真是是非颠倒,黑白不分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这样的事情,毛阳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中学生离家出走的。父母焦急万分寻找孩子的,家长老师互相埋怨的,在他的车上发生过许多次。还有一次,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提着一把军用匕首上了车。眼神里是唯我独尊自以为是的蛮横。毛阳知道他是去打架的,心里不禁叹息着,想起了自己上中学的时候。在毛阳的心中,一直是以自己上中学的时候的自立自强自豪骄傲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让毛阳想到自己的中学时代就觉得自己生命的卑微可怜。是这个世界变化大快,还是自己不够明白?如果那些中学生听到了自己上中学时候的经历,他们会怎么看?敬佩,还是嘲笑?毛阳现在连这样的自信也没有了,他怎么会想到和这些物质富足精神颓废的孩子相比呢?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写满了不屑,似乎他这个出租车司机的存在玷污了他们。是不是在他们的眼里,从小县城来的出租车司机不应该属于他们的城市生活?毛阳压抑着心底升起的一丝愤怒,专心开车。这一趟来回车费是10元,但这些中学生出手大方,没有压价,给了15块钱。森林公园在国道旁边,路上来往的长途客货车很多,得小心一点。
上中学的时候,毛阳是他们那个乡中学学习最好的学生,每学期都被评为优秀学生,被学校树立为全校学生学习的榜样。全校师生都知道毛阳是品学兼优的尖子生,没有人知道毛阳为此付出了怎样艰辛的努力。每到周末,他都步行二十几里路回家,帮家里干一天农活。星期天的下午,他去地里干活,母亲在家给他烙饼子,天快黑的时候,他背着一周的口粮往学校走。晴天的时候,二十几里路一个多小时就走到学校了。遇上下雨天,路滑,他还得把背上装饼子的包取下来抱在怀里护着,等走到学校,其他住校的学生早都进入梦乡了。所以,毛阳不喜欢雨天。上大学的时候,每逢下雨,同学们总会欢呼,成群结队地出去淋雨,在雨中找寻浪漫的情怀。只有毛阳一个人不出去,他想起上中学的时候路上的那些泥泞,心情就会无端的阴郁,躲在宿舍里读书,不肯抬眼看天。
于兰走后,毛阳离开了他们生活过的小城,离开了原来的生活。于兰还是呆在老地方,还是过着和以往一样的生活,不同的只是她的生活中没有了毛阳。每次想起女儿,毛阳心里都是一阵酸涩。女儿从出生到六岁,一直都在岳父家。可以说毛阳没有尽到一点父亲的责任,每次到岳父家,看着女儿粉嫩的小脸,听着她依依呀呀地学说话,到叫第一声爸爸,毛阳的心头都是涌出苦涩的甜蜜。但有什么办法呢?毛阳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有一个像样的家,给女儿和妻子一个温馨舒适的安身之地。
现在,就连这样的希望也没有了,于兰已经心如死灰了。她的眼神是黯淡的,看毛阳的时候,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人,没有爱,也没有恨,而是漠然。那样的眼神却像锋利无比的匕首扎在毛阳的心上,让毛阳疼痛、负疚,充满了对自己的绝望。女儿原本就在岳父母家的,就说不上是离开,只是从此毛阳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周末和于兰一起去看她
了。
毛阳是1991年从师大毕业的。人长得英俊帅气,成绩也优异,在学校里表现非常出色,是学生会的干部。毕业分配的时候,省城有很多用人单位到学校来挑人,他原本是可以留在省城的,但毛阳非常坚决地放弃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那个偏远的小城。许多人不理解他的抉择,觉得他太理想主义了,简直就是呆子一个,但只有毛阳知道自己的选择有多么的现实。毛阳的家在偏远的小县里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毛阳是他们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村子里只有一个不完全小学。上中学的时候,毛阳就离开了家到十几公里外的乡中学寄宿,是村小教书的父亲用自己微薄的工资支持着他的学业。考上大学后,毛阳就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钱。学校的奖学金是分等级的,毛阳总是能拿到最高一级,这样一来,伙食问题就解决了。节假日,毛阳就去做家教。他的理科学得特别好,尤其是物理和数学,这两门课很多高中生都学得很吃力,需要请家教的人很多,毛阳的长项正好派上了用场。四年大学,毛阳过得充实而快乐,没有像别人那样谈恋爱,也很少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学校旁边的小电影院里。于兰是毛阳回到小城参加工作以后才认识的,那个时候毛阳都已经23岁了,但对于毛阳来说,是真正的初恋。于兰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心醉的滋味。
回到小城以后,毛阳就失去任何优势了。他不再像学校时那样受到重视和推荐。他的档案和许多同年分配参加工作的人放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人会翻开档案看这些记录了他们成绩的文字。人家关心的只是档案袋上面的那个名字是否在自己的关系网中。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一年的毕业生分配,成绩最优异的毛阳就分到了离小县城二十多公里的农中,倒是他那几个在学校里吃喝玩乐的同学靠着父母的关系进了重点高中,有一个甚至进了师专,摇身一变,成了大学老师,差距就此拉开。考上大学之后,毛阳不再强烈地感受到和同学之间的差距,一毕业走向社会,这个差距又回来了。
但毛阳没有沮丧。他自己骑着自行车驮着行李去了那个农中。他知道自己的家庭没有办法和别人相比,不但不能靠家里的人,以后自己就是这个家的惟一靠山了啊!他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心里就涌起一股豪情,一个男子汉,终于可以支撑着自己的家了,人生应该是有点分量的。支撑着毛阳发奋读书,也支撑着放弃了优越的工作回到家乡的,也许就是他对自己、对生活的自信。毛阳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的家庭情况,哪怕是最好的朋友。父亲在他大三的那年就被乡上辞退了,因为年老体衰,也因为没有人帮着说话,于是家里惟一的一点微薄的经济收入也没有了。母亲有点轻微的智障,生了毛阳和弟弟两个孩子。毛阳聪明伶俐,弟弟很不幸地随了母亲,甚至比母亲更严重,而且有间歇性的癫痫,犯病的时候,口吐白沫,眼睛翻上去,身体也僵硬了,很吓人。毛阳从小就一次次看着弟弟犯病,看着弟弟突然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心里就像被刀子划过一般疼痛。他在心底暗暗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自己能挣钱了,一定要带着弟弟去大医院治病,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的医院那么多的医生,弟弟的病应该能治好的。毛阳放弃了在省城工作的机会回到家乡,就是想接过父亲的接力棒,支撑这个家,照顾年迈的父母和残疾的弟弟。如果自己留在千里之外的省城,这个家可真是要垮掉了,就算挣再多的钱,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自己于心何安?
从森林公园回来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尽管只是星星点点的几滴,但落在挡风玻璃上还是密集的。因为车是迎着风往回走,雨滴落在玻璃上就像是砸下来一样,砸得毛阳的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毛阳把车开得飞快,一下雨,城里打车的人就多了,他得赶紧回去。现在的人都金贵得很,哪怕只是一小段路,也不肯淋着自己。每当看到撑着伞还大呼小叫钻进出租车的人,毛阳就想起上学时那条泥泞的小路。隔着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毛阳仿佛看到了满腿泥巴,浑身湿透的自己,冻得牙齿直打颤,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军用的帆布书包,包里是他妈妈烙的饼,是他一周的口粮。那时候乡下的人很少有雨伞,也没有雨衣——至少毛阳家买不起。当民办教师的父亲每月只能领到乡上补贴的二十几块钱,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油盐酱醋的开支,再加上母亲和弟弟常年吃药,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母亲脑子不太好使,不懂得算计着过日子,每次做饭的时候都做一大锅,吃不完的就放在锅里,过两三个小时,觉得肚子空了就再生火热一热,和弟弟再吃。弟弟虽然脑子有病,却是能吃能睡,所以别人家都是一日三餐,毛阳家经常是一日四餐或者五餐,没到年底粮食就不够了。到了年底,村上给父亲补贴下来了,再买一些粮食。那时候村里好多人都劝父亲不要让毛阳再读高中了,初中毕业就是大小伙子了,是一个壮劳力了,可以挑起家里的重担了。毛阳也在心里犹豫着,家里的情况让他每次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都有一种负罪感,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回来分担一些。父亲每天都是从学校回来就下地干活,黑瘦的面庞上写满了生活的艰辛,本来就不太直挺的腰背从毛阳上中学以后更加驼了,看得毛阳心里发酸。但父亲脸上的神情却是淡定平和的,他坚持让毛阳上学,他说:“孩子,不让你上学,我心里难受啊!”毛阳考上大学后,父亲比他还高兴,喝了许多酒,醉了就对毛阳说:你只有走出去,才能救这个家,才能给你弟弟看病!毛阳一下子理解了父亲,同时也感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担子。
于兰的家在小县城里,条件还是比较优越的,但于兰不是那种张扬的女孩。就像她的漂亮,也是不动声色不事张扬,需要慢慢来体会的。于兰不刻意修饰自己,不追赶时髦,衣着简单大方,皮肤白皙,头发黑亮,眼睫毛长得又密又浓,性格开朗活泼,说话时微微笑着,整个人给人一种沉静温和的感觉。于兰是在毛阳工作了一年之后来到农校的。她是师专毕业的,按政策是要分到乡办初中的,于兰的父母在市上托了认识的人,才分配到这里。农校虽然在乡下,但算是直中,是属于市上统筹管理的,工资能按时足额发放,再说以后要是往市区调动,也容易一些。
于兰的开朗温和是毛阳喜欢的,而毛阳的高大帅气也让于兰心动。于兰家里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于兰在心底一直渴望着一份兄长般宽容而大度的关爱。农校的老师都是住校的,也许是朝夕相处,他们的眼睛泄漏了心底的秘密,就说不清是谁先动心了。半年后,毛阳和于兰恋爱了,两个人都是如醉如痴。那一段时间,毛阳闭上眼睛,脑中就是于兰的影子。就连周末骑着自行车回家,在家里帮着父母干活,脸上也挂着甜蜜的笑容。农校后面的实验基地是很大的一个果园,晚饭后成了他们爱情的乐园。在火红的夕阳下,毛阳第一次给一个外人讲述了他的家庭,他发奋读书的历史,以及分配时坚决回家的缘由,他觉得于兰已经不是外人了,他们的感情像火一样热烈,像映照在他们脸上的夕阳一样火红,一样美丽,一样灿烂,还分什么彼此呢?
于兰哭了。在毛阳的讲述中,于兰的泪水一次
又一次流下来,甚至哭得泣不成声。毛阳一次次给于兰擦眼泪,在于兰的泪水中,他也被自己的述说打动了,第一次为自己的家,为自己流下了委屈而不甘的泪水。这么多年,毛阳一直觉得自己是坚强如钢的,但在于兰的眼泪面前,毛阳才知道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也潜藏着无法言说的脆弱。这样地哭过一场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了。毛阳的心里充满了柔情,想到于兰,想到这份感情,他就心怀感激,觉得生活还是公平的、美好的。他的同学所得到的舒适体面的工作、丰裕的物质,哪里能和这样美好的感情相比呢?毛阳觉得自己的幸福无可比拟,无人可及。
于兰也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爱情是一杯醇香的美酒,但并不是每个渴望醉在其中的女人都能有幸品尝到。它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得讲缘分。有一些女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品尝到真正的爱情的滋味,也许在外人看来她们婚姻美满,生活富足,但那并不是爱情,没有这种让人心醉沉迷的感觉。于兰平时喜欢读书,在别人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中有了比自己的经历更深刻的体验和感悟。眼光和别人不一样,看不上那些庸常简单、肤浅油滑的男子,尤其是那些家境不错的城市男子,浑身的奶油气和优越感,尤其让于兰反感。在这样的心境下,质朴稳重的毛阳自然就入了于兰的慧眼。她觉得毛阳是世界上最优秀最出色的男子汉,也是世界上最可怜最无助的孩子。和毛阳在一起的感觉,如水般清凉,又如酒般甘醇,让她心静,也让她心醉。都说爱情是火,激情燃烧,让人疯狂。但于兰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她更喜欢这种温暖清淡、微醉微醺的感觉,她觉得这样的爱情才会历久弥香,香而持久。
快到市区的时候,有人拦车,毛阳才发觉自己叉走神了。雨已经下大了,到处是等着打车的人,毛阳把车停下来,伸过手,推开了车门。上车的是一对母子,孩子大约有五岁,嚷嚷着不肯上车,要在雨中玩,年轻的妈妈不由分说把孩子抱上了车,然后又把放在路边的一个黑色箱子提了上来,收了雨具。看样子,是送孩子去学乐器的,毛阳知道那个黑色的箱子里是萨克斯或者黑管,城里许多孩子都在争先恐后地学特长呢,毛阳经常接送这样的孩子或者家长。好多孩子并不愿意去学,家长就反复做思想工作。有许多次,家长就当着毛阳的面无所顾忌地教育自己的孩子:“不好好学习,什么本事也没有,长大了只能卖苦力!开出租车,捡垃圾,扫马路!”这样的话让毛阳感到屈辱,想起上中学上大学的时候,自己都是别人学习的榜样,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反面教材。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错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改行到企业开始?从毕业分配回到家乡开始?还是踩着泥泞的路上中学考上大学就是错误?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脑子里老是晃着于兰的影子,想起刚分到农校时清纯的模样,想起她清澈的眸子在乌黑的刘海下面闪闪亮亮,想起她说的“我和你一起分担”的话,想起恋爱的时候她温和沉静的笑容——那曾经让他心醉如痴的笑容,有多久他不曾看到了?三年吗?不对,其实在离开前就已经看不到于兰那样真实灿烂的笑脸了。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于兰不再开心不再心静如水的呢?
于兰是善良的,也是坚定的。恋爱半年以后,不顾所有亲朋好友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和毛阳结婚了。他们没有钱在小县城买房,甚至也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租一间平房,好歹在县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他们只向学校要了一间宿舍作为自己的婚房。在那间简陋的宿舍里,于兰对来看她的朋友说:“我知道有得必有失,但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舒心,而不是舒适的生活。”那是她最好的朋友,专程从另一个县区赶过来看沉浸在幸福中的于兰。朋友已经结婚了,她看着于兰简陋的婚房,看着于兰满脸对幸福未来的憧憬,知道不能劝她回头,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舒适都不能,何谈舒心?”于兰哪里听得进去?于兰的父母对毛阳很满意,但知道了毛阳的家庭情况后坚决反对,不忍心看着自己从小宠大的宝贝女儿跟着毛阳受苦。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于兰:“你嫁的不是毛阳一个人,而是他的整个家庭!”想到毛阳的家,于兰的心就酸酸的,她对母亲说:“我本来就是要和他分担责任的,他肩上的担子太沉了!”父亲见于兰决心已定,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叹口气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也许婚姻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一种社会关系。它绝不会像每个恋爱中的人想象的那样保养和收藏爱情,而是与之相反。再怎么样深厚的情感也抵不住琐碎世事的消磨,抵不住平常日子里你是我非的冲突。于兰的义无反顾有一点决绝的味道,在她自己的想象中,世俗是强大的,是可触可摸的,是和纯洁的情感泾渭分明的,也就是可以防范的,可以拒绝的,却不知道婚姻本身就是世俗的,选择了婚姻就是选择了世俗。在婚姻生活中,世俗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它是具体的,是真实的,是细致入微的,是深入骨髓的。它让你无从防范,无力还击,因为它不在你的对面,而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到了你生活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血管。某一天早上你起来照镜子的时候,才惊觉镜子中的你眼睛不再清澈如湖水,脸上的神情和大街上所有世俗的女人一般无二。
结婚前,毛阳骑着自行车带着于兰去他们家,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那里没有通公共汽车,也没有修好的公路。毛阳每次回家都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荒滩,滩上尽是石头,没有树,能走的路也是村里人踩出来的一条羊肠小道。毛阳自己走的时候不觉得颠簸,自行车后座上带了于兰,才觉得这路是那样的曲折难行,生怕于兰委屈。这才想起不能因为自己爱于兰就把于兰带进那样的一个家,不能因为爱于兰就让于兰跟着自己走这样的路,这条路,自己可是要走一辈子的啊,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于兰却不觉得,虽然在县城长大,又是家里的小妹,但她一点也不娇气。她没有觉得毛阳是自私的,毛阳的忧虑让她更加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对毛阳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为自己负责!”
结婚后的那个暑假,于兰在心里计划着要和毛阳一起出去旅游,去她一直向往的青海湖。毛阳却说要带弟弟去西安看病。于兰拿出婚前自己积攒的1000元钱,那时候工资低,每月只有200元钱,毛阳的工资基本上全给家里了。于兰家里经济宽裕,工资由着自己花。预存了一些,就是想出去旅游。和游玩相比,看病当然更重要。于兰一个人呆在学校里,饱尝了思念的滋味。后来每个假期,于兰都做着出行的计划,但每一次都会有变故。毛阳的父亲被辞退回家后,精神一下子垮了,整天在家里喝酒,不喝酒的时候就发呆。弟弟的病看了几次也不见好转,随着年龄的增长犯病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母亲好一些,却有点缺心眼,不知道很好地照料父亲和弟弟。毛阳回家的时候,看到父亲的脸都青了,本来就又黑又瘦的脸窄成了一长条,满脸的皱纹像是趴在骨头上一条条的蚯蚓,心里就像针扎一样尖锐地疼。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屋里传来父亲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咳嗽,毛阳失眠了。毛阳想起父亲说的让自己救这个家的话,不禁有点气馁。自己是这个家里惟一的希望了,可是靠着自己这点微薄的工
资,真的能拯救这个家吗?
一个星期天,毛阳陪父亲到医院看病,碰上了高中同学唐海平。唐海平上学的时候自己不做作业,经常抄毛阳的作业,对毛阳还是有一点感激之情的。高中毕业后他通过关系招工去了企业。听毛阳说自己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农中当普通老师,深为惋惜,看毛阳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他现在在全市最红火的企业糖厂做销售部经理,天南地北跑,工资加各种外快,收入是毛阳的十几倍。毛阳的父亲又咳又喘,刚刚做了检查,是肺癌。做手术需要一大笔钱,可毛阳身无分文,正为自己身为人子不能尽孝羞愧自责,恨不得卖了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父亲手术。唐海平听说了毛阳的情况,就想帮帮毛阳。毕竟是同学嘛,在商场里混得久了,才知道同学之情是世界上最纯洁最真挚的,是拿金钱买不到的。更主要的是唐海平想在同学面前显摆自己的能力。于是唐海平介绍毛阳转行进了他们的糖厂。那是1994年,从教育行业出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以说是费劲了周折,但唐海平是真心想帮毛阳的,事情在他的操作下就比毛阳想象的容易了许多。
于兰是不赞成毛阳改行到企业的,但想到毛阳的家,想到毛阳的父亲,想到刚刚出生的孩子需要一个舒适的家,还是默许了。如果毛阳背负的仅仅是他们这个小家,她是坚决反对的,于兰不是那种贪图物质享受的女人。选择了毛阳,她就做好了清贫一生的思想准备,但她没有想到生活会像现在这样拮据。她也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
毛阳初到糖厂的那一年,工资果然比教育上高出许多,虽不能和唐海平相比,但比起农校的工资还是很可观的,再加上企业福利好,过年过节经常会发一些烟酒瓜果清油什么的,提着上岳父家看孩子,脸面上也有光。孩子出生后,他们在县城租了一间二十几个平米的小平房,周末于兰回家来就从父母家把孩子接回来。毛阳到了糖厂以后,向唐海平借了一万块钱给父亲做了手术——他觉得按现在的收入,自己是有能力偿还的。不像在农校当老师的时候就那点工资,不要说还一万块钱,就是平时给父母弟弟买点药,也得算计着花。农闲的时候,毛阳还把母亲和弟弟也接到城里的家里,尽管屋子小,比较拥挤,但毛阳还是想让自己的亲人能享受一回当城里人的感觉。那一段时间,毛阳踌躇满志,他觉得自己可以拯救这个家了。他计划着要在几年之内买一套房,计划着要让父母和弟弟不再种地,他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英明的,如果一直在农校当老师,光凭那点死工资,能做什么?
但好景不长。如日中天的糖厂在一夜之间垮掉了。企业领导有私心,国有资产损失严重,肥了私人腰包。曾经红红火火的单位,许多人都争着进来的单位,忽然之间无法正常运转,连工人的工资都没有办法支付了,合同工被辞退,只留下一部分正式职工守着空架子,却是只发一半的工资。唐海平也涉嫌贪污被审查。毛阳虽然侥幸留了下来,但拿一半的工资只能勉强维持生活。现在有了孩子,家里的开销大了,加上还要还给父亲治病的钱,毛阳的生活又陷入了困境。好在于兰的工资比以前提高了,要不然,连日子都没有办法过下去了。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年之后,糖厂又恢复了生产,但只在甜菜成熟的秋天开始收购,刚刚半年生产就结束了。剩下的半年时间,除了财务人员和领导,其他人都待在家里。不上班当然就没有工资。半年的时间没有工资,家里的情况甚至比以前更拮据了。于兰不说什么,但毛阳自己不甘心半年时间什么也不做呆在家里。他把孩子又送到了岳父家里,自己出去找事情做。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呆在家里带孩子,靠于兰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
毛阳先找了一份销酒的工作,干了一段时间,觉得挣不了多少钱又耗费时间,还到处跑,就不干了。后来听人说自己做饮料成本低很能赚钱,就想法买了一个二手的机子,在一所乡下中学旁边做廉价饮料零卖兼批发,做了一段时间又被卫生部门给查封了。后来毛阳又先后去一所民办的职业中学代课,和人合伙给单位送矿泉水,做教辅读物。有一段时间,还瞒着于兰在一个私人办的饲料厂里背麻袋。但日子并没有像毛阳想象的那样好起来,生活还是艰辛而难堪的,当老师的时候英俊儒雅的毛阳被生活磨砺得又黑又瘦,心也和外表一样粗糙坚硬了。老天似乎看不到毛阳的努力,而毛阳也似乎看不到于兰的柔情了。每次家里一来电话,毛阳的心都揪得紧紧的。父亲手术后不再咳嗽,可刚刚过了一年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弟弟,母亲的身体还算硬朗,头疼感冒的吃点药也就好了,关键是弟弟的病。父亲走的时候,拉着毛阳的手,眼睛却看着弟弟,毛阳知道父亲没有明说的遗愿。再说他们家就兄弟俩,他能扔下常年犯病的弟弟不管不顾吗?毛阳打听到山西有一家医院治疗癫痫很有名气,从那里邮购药,弟弟吃了以后有好转,犯病的间隔时间长一些了,但这样的药价格很贵,而且得坚持吃才能有用,一旦停止用药,就复发了,有可能还前功尽弃。毛阳咬牙支撑着,每次挣到一点钱,总是先留下给弟弟买药的。有时候实在没有钱了,就从于兰的工资里拿一些。于兰的工资是供家里日常开销的。一个月下来本来就所剩无几,如果再碰上同事朋友亲戚婚丧嫁娶,送礼也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同学朋友一起出去聚会吃饭,于兰总觉得钱花得心疼,什么时候她也变成这样小器的一个人了?孩子一天天大了,在于兰的计划里,一定是要给女儿买一架钢琴的,不是说要和别人比什么,也不是要赶时髦逼着自己的孩子也去学琴为自己争光,主要是于兰自己喜欢钢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喜欢家里有这样的氛围,想让自己的孩子听着钢琴的声音成长。可是,所有的这一切,别人都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在于兰却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实现的理想。每到月底,工资早早就用光了,甚至连孩子生病输一次液体,也成了一种奢侈。于兰这才算理解了当初母亲说的话,理解了母亲绝对不是世俗,是理智的人生体验。只是这样的体验是沉重的,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没有经历个十年八年烟熏火燎的日子叉怎么能得到?于兰不和毛阳说这些,于兰也不和父母朋友说这些。于兰什么也不说,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只能自己承受,她认了。但毛阳知道于兰想什么,于兰在毛阳的面前是透明的,毛阳能从她外表的平静似水一下子看到她内心的翻江倒海,也能从她淡然的眼神中感受到她骨子里的绝望和灰心。毛阳起初还有内疚和自责,日子久了,这内疚和自责也倦怠了,甚至于兰的心里想什么,他都懒得去想了。
年轻的妈妈果然又开始说教,先说淋了雨会感冒发烧,又说不好好学只能要饭吃或者捡垃圾开出租车之类的话。毛阳不说话,心情却是越发恶劣起来,看着前面路上撑着伞横穿马路的行人,突然心生恶念,真想加大油门冲上去撞死几个——这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人,他们凭什么就生活得这样优越,这样洋洋得意,这样肆无忌惮地小看别人?毛阳加大了油门,车猛地向前窜了起来。车里的人没有防备,一下子向后仰去。女的大叫起来:“干什么呀?神经病!会不会开车啊你?”
毛阳不说话,他从前面的镜子里看到了那个孩
子,眼神里是不知所措的紧张,一只手抓着坐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毛阳心软了,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使气,孩子总是无辜可怜的。对孩子的歉意让他的心情暂时平静下来,减了车速。
那对母子下车后,又上来了几个人,他们在路边等了好久,才等到一辆空车,其中的三个女人不停地抱怨着天气预报的不准确。他们是一个单位的,要去郊外的农家乐园吃喝玩乐。这样的天气去那里的确不太合适,一般都是天晴的时候,人们去那里避暑。车上的人毫无顾忌地相互开着玩笑,拿其中的一对男女开涮。毛阳对这样的说笑说不出的厌恶。以前在男人间避开了女人才开的一些带颜色的玩笑,现在连女人也加入进来了,而且毫不脸红,讲得比男人更露骨,更下流。这真是个没有羞耻感的时代。毛阳无数次在车里听到女人绘声绘色地讲这样的笑话,惹得一车的人哈哈大笑,毛阳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他觉得很恶心,真不知道这些女人的丈夫怎么容忍这样的妻子?毛阳从小县城出来,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还以为这城里面衣着光鲜、满脸高傲的女人们一定是谈吐文雅、举止文明的。时间长了,在这小小的出租车里见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女人,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糟糕的人比比皆是,像于兰那样秀外慧中的女子真是少之又少。世道是不公的,为什么那么多糟糕的人都过着那么优越丰裕的生活,而自己和于兰苦苦奋斗还要一直陷于困境之中呢?
想到于兰,毛阳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复杂滋味。酸甜苦辣涩都有,却又都不是,感觉心被什么拽住了似的往下沉,一直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那个雨夜,于兰走了,不再和他一起分担他肩上的担子了。毛阳没有感觉到小说上写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的心麻麻的,木木的。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追出去看于兰抱着发烧的女儿是怎样离开的。也许在他的心里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更何况自己的肩上还压着这么重的担子?毛阳自己都经常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尤其是失去工作以后,怎么样能挣到更多的钱,似乎成了毛阳惟一的生活内容。爱不是轻飘飘的空泛话语,而是落到实处的行动,毛阳想用真实具体的物质供给尽自己为人之子、为人之父的责任,也想在这样残酷的现实中用金钱维护自己残存的尊严。但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艰难挣扎中,爱意渐渐流逝,于兰的眼神渐渐地黯淡了。于兰在日记中写道:“分明是一杯色香味俱佳的琼浆,怎么到了自己的口中就变成了混沌一片的泥浆?”
于兰离开以后,毛阳心底的疼痛和绝望才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在那个小屋里躺了几天后,他只身离开了那个小县城,来到了离家更远的市区。他还是想寻找机会挣钱,视金钱如粪土是需要有足够的金钱打底的,穷人只能视金钱为生命,甚至拿生命换金钱。可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找到一份能挣钱的事情是多么难啊!毛阳虽然大学毕业,但这么多年过去,所学的专业也荒废了许多。糖厂虽然倒闭了,但他的档案却还在那里。他除了身份证和一份在糖厂的时候拿到的驾驶证,什么证件也没有。后来就只能租别人的车开出租了。当时想先挣点钱稳定下来再说,谁知道这一开就开了三年。三年来,毛阳每月都给弟弟寄去买药的钱,再加上日常开销,挣的钱也所剩无几了。毛阳也曾给女儿寄去过一些钱,虽然数量不多,却能让自己的歉疚感减轻一些。不知道女儿还记不记得爸爸的样子?每每想到女儿,毛阳心里总是酸涩难言。
到了郊外的农家乐园,雨下得更大了,毛阳把车缓缓地停在客人指定的地方等着他们下车。来这里吃喝玩乐的人很多,他们的幸福生活并没有因为雨天而受到丝毫影响。狭窄的路上送人的车辆来来往往,毛阳给下车的客人找钱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车被狠狠地往前撞了一下,忙从后视镜里看过去,看到一辆三菱越野车停在自己的车子后面,看样子是辆私家车。自己没有违章停车啊?正想着,听见车门一响,从那辆车上下来了身高体胖的两个人,气势汹汹地冲到了他面前:妈的,什么人敢挡老子的道?毛阳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大声说道:“我停车在先!”那人见毛阳居然敢还嘴,一下子就伸手过来揪住了毛阳的衣领:“还给我犟嘴,敢和老子犟嘴?看我怎么修理你!”嘴里骂着,手下就用劲想把毛阳从车窗里拉出去。毛阳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已经被拉出了车窗,接着脸上就被狠狠扇了两记耳光。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一下子把毛阳打晕了,感觉鼻子里一凉,知道是鼻血流出来了,也顾不得擦,使劲挣脱了那人的手,想要返回到车里拿座位下面的刀子——这刀子是备好了防身用的。开出租车经常会遇到一些打算劫车抢钱的小蟊贼,吓唬一下,也就算了,没有想到今天这样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打,毛阳心中的火一下子就被点着了,呼呼地烧起来,想拿刀子捅了这个王八蛋。他们凭什么打人?谁想到刚刚挣脱,这边车窗里又伸进来了一只手,一下子揪住了毛阳的头发,毛阳的胸口又挨了重重的几拳。毛阳给打愣了,发疯般地要打开车门往下走,他要和他们拼命!车子周围已经围了许多人,刚才下车的那些人也没有走开,但并不敢前来劝架。毛阳听到几声女人的尖叫,怕是自己鼻子里的血流到身上脸上了,有一个女人喊了一句:“不要打了,再打我们报警!”但没有用,毛阳被拖下了车,手中并没有拿到藏在座位下的刀子,刚下车就被一脚踢倒在地上,接着脊背上又挨了几脚。毛阳站起来还是想拿到那把刀子,就往车里扑去,却又被一脚踢在腿上,打了一个趔趄。毛阳攥紧了拳头,朝那人肥胖的肚皮上狠狠地打过去。那人没有防备,一下子往后退了几步,嘴里立刻又骂起来。毛阳听不见他的声音,只看见他脸上狰狞的表情,血又一次涌上头,反身到车里找刀子。这时候,刚才从毛阳车上下去的一个女人打电话报了警。后面的越野车上也下来了两个女人,往回拉那两个男人,还向周围的人解释他们是喝醉了。喝醉了就可以随便打人啊?毛阳冲上去要拦住他们,却被周围的人拉住了:“小伙子,听口音他们不是本地人,这些有钱人惹不起啊,你还是忍忍,吃点亏吧,出来混,哪有不吃亏的?再说,和醉鬼能讲什么道理?”毛阳愤怒到了极点:“拉我做什么?怎么不拉那些随便打人的人,等到警察来处理?”
那辆越野车发动了,围观的人立刻让开了路,看着他们扬长而去了,马路上溅起一片水。毛阳的鼻子还在流血,有人递过来一些餐巾纸,毛阳没有接——这廉价的怜悯更让毛阳感到屈辱。毛阳用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抹了满手的血,脸上还是火辣辣的疼,一直疼到心里,像万箭穿过一般,堵得胸口发麻。回到车上,重新发动车子,往前开,毛阳不想再留在这里,给人指点观看,那些充满鄙夷或者同情的目光,比刚才无端的那一记耳光更让毛阳难堪愤怒。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猴子,被人抽了鞭子,再被人施与同情。毛阳不想像猴一样被人戏弄玩赏。
快到市区的时候,毛阳看到一辆警车迎面开过来,朝那个农家院开过去了。毛阳没有停车,他太了解这些警察了,他们来能做什么?他不指望他们能调解纠纷,伸张正义。
雨似乎小一点了,毛阳把车停在路边,在菜农的浇灌井边洗了洗脸。看到被自己的血染红的水,毛阳心中的愤怒和屈辱在瞬间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他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腿在发抖,甚至全身都在发抖,他无法平息自己。勉强站直回到车上。他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他决定回去换件衣服再出来。下雨的夜晚,正是打车的人最多的时候,虽然无端地挨了一顿打,但他不能给自己放假。租别人的车是要给人租金的,今天上半天打车的人少,这会儿连人家的租金都还没有挣够,更何况如果不出车呆在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毛阳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疯了。
车拐过南环路的时候,毛阳看到前面的店铺前有人伸手拦车,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没有撑伞,看到车停下了,就拿手里的书顶在头上遮雨跑了过来。毛阳伸手过去打开前面的车门。女孩抬头看到毛阳,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犹豫到底上不上车,大约是看到了毛阳湿淋淋的衣服和衣服上的血迹,眉头皱起来,眼里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毛阳刚刚平息了一点的坏情绪又被点燃了,正在流血的伤口又被撒了一把盐,疼痛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烧得毛阳全身都要喷火了。这样的眼光毛阳见得多了,这个城市里多的是世俗的女人,她们从来不会正眼看毛阳一眼,仿佛毛阳是多么下贱肮脏,看一眼都玷污了她们的高贵似的。毛阳发动车子打算走开,女孩却又自己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上来了,大概是在这里等的时间久了,知道这雨天等到空车不容易。再说天已经黑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是不太安全。毛阳努力克制着自己,发动了车子。屈辱,愤怒,伤痛,绝望,使他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恨意,有一种想撕碎了什么的强烈冲动的情绪。女孩上车后,把肩上的挎包紧紧抱在怀里,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又盯着前面开车的毛阳,眼神充满了警惕,似乎她一松手,毛阳就会抢了她的挎包似的。要在平日,毛阳会觉得可笑,毕竟她是个孩子,防人之心应该有的。但今天,女孩子满脸的嫌恶与防备如一桶油浇在了毛阳心头正在燃烧的火上,火势更旺了。毛阳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了。车从南街上往北拐弯的时候,女孩子忽然说:干嘛绕这么远?欺负我不知道路啊?毛阳拼命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这样的乘客他遇见得多了,许多人总是以自己的心思猜度别人,或者以一种眼光看所有的人。她要去的地方是北环路上的师专,从这里不能直达。前一段时间,这个小城市的一些街道也改成了单行道,许多乘车的人还不知道,觉得是出租车司机想绕道多挣一点钱,毛阳总是耐心解释。但此刻毛阳不想说话。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太多自以为是的人,颐指气使,居高临下。打车的人真的就比开车的高贵?那个女孩子见毛阳不说话,也不再说什么。车静静地在雨中行驶着。
快到北环路的时候,毛阳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期盼有一辆大卡车横冲过来,把自己的车撞个粉碎,把自己撞得血肉横飞,让一场意外结束这卑微而惨痛的生。每次看到环城路上悲惨的车祸发生,毛阳都会觉得人生的无常、生命的脆弱,那种悲凉和无奈的感觉会在心底滞留很长时间。但此刻,毛阳倒觉得那些在车祸中丧生的人是幸福的,他们无需任何理由无需任何解释就那样干脆地离开了这个泥泞的世界,脱离了苦难的生活。他们才是有福之人呢。
没有车过来,远处也没有汽车的声音。毛阳的车已经驶过了环城路,开到了师专门口,还是没有车过来。毛阳听到身后高傲冰冷的声音:“多少钱?”毛阳看了看计价器:“八块。”
“给,五块,你绕道了!”女孩子扔过来几张纸币,拉开了车门,要下车。
几张一块的钱散落在座位上,毛阳没有捡。毛阳转过头,看到女孩子满脸的鄙夷,嘴里还说:“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
毛阳说:“请把钱给够!”
“不给!你绕道了!”
毛阳伸手过去,想要拦住她。女孩子一下子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像利剑一样穿透了黑暗,也穿透了毛阳的心脏。压抑了一个下午的怒火喷涌而出,毛阳觉得自己成了一团烈火,再大的雨也无法熄灭了……
毛阳掐死了那个女孩子,在那个雨夜。那个女孩子是个高中生,父母是师专的老师,他们的女儿一直是品学兼优的乖乖女,他们坚信她不可能和人起冲突的,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她会惨遭不幸。警察找到毛阳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熟睡。他说他记不得任何细节。杀人的动机也许只是为三块钱,也许不是。
他说他只是想阻止她那样尖锐的叫声……
责任编辑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