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盛世符号
2009-09-01孔一昕
孔一昕
位于北宋东京外城西墙顺天门外的金明池,是一座华美宏阔的皇家园林。它曾记录下11世纪世界上最富有国家的鼎盛辉煌,最终却被一场中断了一个时代的战争抛掷在历史的暗影里,只给那个残缺的朝代留下几许绚丽、一抹伤感。
一、谁广金明为水戏
正像汉武帝为训练水军开凿昆明池一样,金明池的开凿修建也是为战争服务的。显德四年(957年),为征伐南唐,周世宗在开封外城西墙之西开凿一处人工湖,以“内习水战”。此后的太平兴国元年至三年(976年-979年),宋太宗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修拓此池,工程完成时引金河水人内,并赐名“金明池”。在之后的太平兴国七年和九年,太宗皇帝两次于金明池观看水战演习,并曾对宰相说:“水战,南方之事也,今其地已定,不复施用,时习之,示不忘战也。”自此水战演习成为惯例。
然而也就是在太宗时期,金明池作为水战演习基地的功能就已发生变化。雍熙四年,太宗“幸金明池观水嬉”之后便诏示群臣:“中外无事,宜勿惜醉,宜登苑中楼。尽欢而罢。”已经由军事活动向君臣间的休闲聚会转化。到“淳化三年,幸金明池,命为竞渡之戏,掷银瓯于波间,令人泅渡取之。因御船奏教坊乐,岸上都人纵观者万计”。说明已经展开了大型的群众竞技娱乐活动。
二、太平天子春游好
随着军事功能的减化,金明池成为一个标准的皇家园林。在几代皇帝的修建下,各种娱乐设施逐步完善,水上娱乐活动层出不穷。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对金明池布景的精细描述,它既有湖光山色的自然之美,亭台楼阁的富丽堂皇也巧夺天工。对此盛景,宋代的文人洋洋自夸:
不唯汉帝昆明小,更觉唐家曲水贫。
——司马光《约游金明光以贱事失期刘惠诗见嘲以诗四首谢之》
金明池与曲江确有许多相似之处。同是皇家修建的公共园林、时代文化的荟萃地、都城的标志性区域。宋人常将二者相提并论,言下之意自是金明池更胜一筹。宋代史料里也有明确记载,“若两岸如唐制设亭馆,即逾曲江之盛也。”盛宋气象,确实不输于盛唐。然而矛盾的是,在后代人的心中,曲江作为唐代长安的标志意义却比金明池对于北宋开封要鲜明得多。
自太宗时起,龙舟竞赛就成为金明池娱乐活动的重头戏。幸运的是,金明池争标赛船这一历史景象被张择端用画笔记录下来。今天我们还能通过这幅画再现当时的情景:波光旖旎的金明池,富丽堂皇的殿阁台榭,万人围观的龙舟竞赛。其热闹激烈,也反映在当时的诗文中。
闵楚遗风万古情,沅湘旧俗到金明。
翠舆黄伞何时幸,画鹚飞凫尽日横。
——苏轼《端午帖子词》
除了龙舟竞技外,水秋千、水傀儡、竞渡等等水上娱乐活动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大大丰富了北宋士庶的日常生活。
金明池的修建与游娱也促进了文学的发展。一方面,在崇文风气下,士子往往以富丽文藻的歌颂获取帝王赏识。宋史卷七记载:“李昌龄……京城开金明池,昌龄献诗百韵,太宗嘉之,擢右拾遗、直史馆,赐绯。”又有杨亿“上《金明池颂》,太宗诵其警句于宰相”。更有诗人将此意愿明确写人诗里:“愿公早献金明赋,纪述吾朝全盛时。”另一方面,金明池不仅与曲江一样是都城游宴娱乐的中心,也同样是朝廷赐宴新科进士的地方。金明池因而被镀上了又一层荣华灿烂,并与文人士子发生了更深刻的联系,更广泛地进入文学之中。如元j;占七年三月“诏赐馆阁官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秦观以此为题作诗二首。也有下第举子酸涩地把它写进诗里:“骑杀青都白玉麟,归来狂醉后池春。人间得丧寻常事,不避郎君走马尘。”金明池作为有标志意义的建筑更成为北宋后期兴起的词调,此调由秦观起,从中也可见出金明池对当时士人的文化影响。
三、却忆金明年少事
宋代的文人士子,在京城任职休闲冶游时歌颂金明池,在年华老去风光不再时追忆金明池,在贬谪外地翘首京师时怀念金明池。在诗文因素的逐渐累积中,金明池的象征意义渐趋清晰。它具有一种与青春有关的气质,既代表了东京风流繁华的生活体验,也是帝国都城权力中心的象征。人生的短暂和政治生命的此起彼伏,决定了他们与心中的金明池相遇的时光如同昙花一现。在记忆中,金明池的美好进一步升华,留下了诗文中无数的回味怀念。
“却忆金明年少事,春风得意醉群仙。”
“看花令我忆金明,五月尊罍竹叶青。”
“细风迟日嘶鸣处,遥忆金明池上游。”
“记扬鞭辇路,同醉金明,穷胜赏,不管重城已暮。”
众多的诗词里金明池都与“记”“忆”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时代的春天与人生的春天复活在有关金明池的记忆里。
四、两朝今古一回头
如果说把美好的东西摧毁了给人看是悲剧的定义,那么金明池的命运正可以算是一场悲剧,最美好的高潮也预伏了最苍凉的结局。靖康之难后十二年的绍兴九年,“签书枢密院事楼熠,与东京留守王伦同检视修内司。……金明池断栋颓壁,望之萧然也”。据《三朝北盟会编》中记载,阜昌八年(1137年)刘豫被废“囚于金明池”。可知北宋亡后,金明池繁华不再,无人经营,已沦为饮马俘囚之地。此后更因几次汴水断流而失去水源,逐渐干涸。
金明池的繁华不再虽然让人神伤,更大的悲剧却在于其文化意义的逐渐淡漠。经历了战乱的曲江在大批诗歌的追怀中永生,成为盛唐永远的符号,有些诗句至今还广为流传,如杜甫的《曲江二首》。唐代曲江诗的数量大致在390篇左右,宋代金明池诗的数量经初步统计则不到100首。由于唐诗与宋诗数量的巨大差异,相对于曲江,金明池作为北宋繁华的标志似乎已被遗忘在历史长河里。
这种遗忘,既有客观的历史因素,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人为力量的作用。在周密的《武林旧事》中有一段话耐人寻味,“往往修旧京金明池故事,以安太上之心,岂特事游观之美哉”。此时金明池的作用不是激起家国之痛,却是为这半壁江山提供一个模仿的范本,以青出于蓝的新的金明池去慰抚南宋君臣,使君民士庶在这“销金锅儿”的享受中遗忘了旧京那被毁灭了的文化标志。西湖的兴建起到了心理替代的作用,这大概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直把杭州作汴州了”。在经历了一个世纪“暖风熏得游人醉”的西湖盛景后,谁还会记得曾经象征了盛宋时代光辉的金明池呢?甚至在宋代灭亡以后,在遗老遗少们怀念中也极少提起金明池。只有少数几个不合时宜的人,才会写出有关它的寥落之音。
遥看汴水波声小,锦棹忘还事多少。
昨日金明池上来,艮岳凄凉麋鹿绕。
——汪元量《夷山醉歌其一》
千古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在金明池与东京沦陷一个多世纪之后,西湖与其所在的都城也一样被异族征服。在历史的烟尘中,我们回顾那个曾热闹喧嚣、生机勃勃的皇家园林,它始于战争,废于战争,其命运虽始终与战争相关联,但其内蕴的却是青春、荣耀、繁华等等美好的事物。
参考文献
[1]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
[2]徐梦三朝北盟会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
[4]李濂,汴京遗迹录,北京:中华书局,1999
[5]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