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的讽刺意义
2009-09-01黄炎
黄 炎
鲁迅先生曾对我国古代讽刺小说《儒林外史》有过甚高的评价,称其“足称讽刺之书”,并说“机峰所向,尤在士林”。看来,钱钟书的《围城》也多是上承《儒林外史》的“士林”。只不过《儒林外史》所极力揭发、攻打的是封建科举制度的弊恶,而《围城》所反映的是八年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丑恶,这时科举制度业已废止,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的“士林”也换上了新装,有了新的特点:他们不再是梳着长辫子,穿着长衫满嘴“之乎者也”的书呆子,而是留着“洋头”,穿着西装,张口便是“HELLO,YES,NO”的洋奴和善于玩弄权术的政客。钱钟书《围城》的创作,虽然明显接受了西方文学中心理分析的一些影响,但由于他更多地接受了我国古代小说中的现实主义艺术,画面上显露的是真实生动的现实生活形态。《围城》显然撷取了我国古典小说现实主义艺术描写的长处,也具有现实主义艺术描写的鲜明性、具体性和生动性。它犹如一卷缓缓打开的图画,以留学生方鸿渐归国后谋职、恋爱和婚姻为轴,违逦摹写了学校、家庭和社会的“世相”,特别是旧中国一些知识分子的陋劣之态。他们不学无术,在国外买假博士文凭,回国后招摇撞骗,或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或明争暗斗,互相倾轧,或发国难之财,利欲熏心…--作者用他的讽刺之笔,极娴熟地将这群“士林”之相勾出,并巧妙地讽刺和揭露了那个摇摇欲坠的社会“世相”。
《围城》是一部具有很深的悲剧意味的讽刺小说,但又充满浓郁的喜剧色彩。作品思想沉潜,寄慨深远,理胜于情,是小说中的宋诗。钱先生运用讽刺,把社会、人生、心理、道德的病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钱先生在作品中没有用说教来揭露社会弊病,而是用讽刺。钱先生这位语言的魔术大师在小说中运用了妥帖而出人意表的辛辣冷峭的讽刺、机智的幽默以及洞悉入微的心理分析,为当时社会上的政治群丑、无聊文人的丑态制作了一幅幅活画像。同时,通过对这些文人的各种丑态的讽刺描绘,批判和揭露了社会的种种时弊,以“历史理性”的眼光,揭示了社会生活的内蕴。品味之余,我们会从钱先生的幽默讽刺中,增加对人生对社会的领悟和认识。
小说的主人公方鸿渐是个具有个性思想和悲剧命运的旧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不愿同流合污,而不得不随波逐流;不想欺世盗名,而又有时弄虚作假;空有“洋举人”的金字招牌、谈笑风生的超级口才,逐鹿名利场,却没有勾心斗角、纵横捭阖的手段;遭白眼,受排挤,最终沦入失业大军,茫茫然不知所措;漂泊情海,阔小姐不想要,意中人得不到,只因“一念温柔”不知不觉落人并非自愿的爱情陷阱,成了“道义上的懦夫”。对这样一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范,作者有对他人格的肯定和对其命运的同情,也有对其弱点的嘲弄和讥讽。四年欧洲留学生活将近结束,他设法搞到一张假博士文凭,心理不安:“岂不成了骗子”,但他很快找到了“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的借口,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买张文凭去哄他们,“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自己拿到了假文凭的同时,还把爱尔兰骗子着实地“耍”了一把。作者在这里讥刺了他的“玩世”而又“随俗”。回国后,囊中羞涩,想买件外套,钱却不够;“相亲”却给他带来一次意外的“收获”,因小气丢掉了张家的“你我他”小姐和张家对他的好感,但是,他为自己能获得一件皮外套而陶醉,他“顿足大笑”对月亮“挥手作别”,有了新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又算得了什么?这就像一出滑稽剧,幽默地嘲讽了方“博士”的“轻浮滑稽”和“卖弄小聪明”。
“训导长”李梅亭,在赴三闾大学的途中,把他的“贪财好色”之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且不说路遇苏州寡妇王美玉发生的笑话,他竟然还带了一铁箱子的西药,意欲到内地卖高价,发一笔国难财。同行的孙小姐患了病,要向他讨一包仁丹,李梅亭觉得一包仁丹打开了不过吃几粒,可是余下的便卖不了钱,便从已打开的药瓶里取了一粒鱼肝油丸给孙小姐服下。他知道这对她无益亦无害,正好敷衍,这与《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死前为油灯里的两盏灯草不肯咽气,有异曲同工之妙。牛津和剑桥对学生实行的是导师制,饭前饭后由教师用拉丁文祝福,但中国没有上帝,为了刻板地模仿,李梅亭挖空心思,想出念叨一句“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来代替,让人不禁捧腹大笑。导师制的初衷是为了使学生学问和道德融贯一气,品学兼备,而三间大学的这位“训导长”竟是这般肮脏龌龊吝啬无能的无德无才之徒,真是何等讽刺。
至于拿到了洋文凭,却抄袭外国古诗词算作自己“旧作”的女博士苏文纨;总是不知所云的《拼盘姘伴》的诗人曹元朗;不学无术,惟以宣扬“教职员之于学校,应当像细胞之于有机体”为能事的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说话中平均每分钟有一句半“兄弟在英国的时候”的教育部派来指导的官员;喜欢在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的买办张先生……他们以有“知识”有“修养”自傲,以彼此不服气相轻,相互利用,勾心斗角,玩弄权术,高谈阔论,对国家莫不关心。社会、学校、甚至家庭竟成了这些披着“学者”外衣的政客追逐名利的场所。作者用讽刺的利剑,把每个人一层层地剥离开来。除去一切伪饰,把他们内心的猥琐庸碌的丑,昭之于世。这些本应受世人仰慕的知识分子,本应值得国人为之骄傲的国家栋梁,竟是这样一群庸俗无能、道貌岸然、有着猥劣心态的乌合之众,当时的社会“世相”由此可见一斑。
这些讽刺漫画般的人物背后有着广阔的社会意义和深刻的历史内涵。一个世纪以来,中国在历史进程中,先是闭关锁国妄自尊大,后是国门大开,在引进西方现代科学的同时,又带来了崇洋媚外的洋奴习气。游洋同于举业,留学意在镀金。生活在这个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又是何等的“悲哀”?
方鸿渐攻的是中国文学,却要出国“深造”,因为“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外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方鸿渐“学成归国”,在故乡小县城发表演讲的闹剧,恰恰是对当时风靡的“留洋深造”这一社会风气的绝好讽刺。同时,也是对贪官污史、不良商人剥削人民罪行的揭露。
在《围城》中,作者虽然没有直接揭示当时的国政时弊,但他的讽刺就像一把利剑直刺当时的社会和时代的要害。方鸿渐与爱尔兰骗子交涉,以四十美金买了一张假文凭,却成了“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他把对国家腐败无能的无比忧愤蕴蓄在幽默的讽刺之中,给人带来辛酸和刺痛。方鸿渐每次见到孙柔嘉的姑母,自卑的心理“就像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而物价“像断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深刻地揭露了抗战时期国统区那种政绩破败、物价飞涨、国民人心惶惶、无以为生的惨痛现实。
方鸿渐一行去三间大学途中乘坐的汽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抗战时期,未便退休”。它“倚老卖老”,“标劲像大官僚”,何尝不是抗战时期国民党上层人物口头上高喊抗战,实际消极抗战,欺压民众罪恶行径的象征。“字句流离散失得像大轰炸后的市民”,何尝不是“七·七”事变前华北战争环境的暗示。
作者把小说中那只贯穿始终的方家祖传的老钟作为此书的结尾,不能说没有用意,那只慢条斯理、错乱颠倒的老钟,不正是对旧中国历史步伐的绝好讽刺吗?
因此说,《围城》中的讽刺,不仅仅表现在艺术技巧上,作者在给予我们轻松笑意的审美之外,还给我们带来了对时代社会的认知和沉重辛酸的人生历史的思考。
参考文献
[1]鲁迅,清之讽刺小说[A],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2]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