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2009-08-31葉维佳
葉维佳
当记忆的浪潮涌入,城市就像海绵一样将它吸收,然后胀大。
——卡尔·维诺(渚不见的城市》
我看着眼前的老人陷在轮椅里,低敛着眉,颔首。白色山羊胡歪歪地躺在胸前,一个肿胀异常的肚子,两脚斜斜置在踏板上。
从捷运站出来转身回家的路上,我错愕于这幅景象。
捷运出口盖在一斜斜的坡口上,阳光掠过前方民宅里的九重葛、生苔的水沟盖、坑洞填补不匀的马路、土窑似的米白色捷运站,以及站在斜坡上的人,却独独漏了那名老人在阴影中。
夏日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丝丝幸福和欢愉,我甚至能闻到邻家花圃盛开飘荡在空气中的浅浅香气。盆地周围的山神像酒足饭饱过后,连吹来的风,凉凉的带着饱足感和睡意。
只有那名老人,他紧紧闭着双眼执拗的坐在暗处。
空气中凝结了一种沉默。和不能言语的温度。
老人穿著薄薄的短挂衫搭着条稍嫌短了点的灰色西装裤,提高的裤头系在胸下,肚子像照片里非洲难民一样异样浑圆饱满,两只枯瘦赢弱的手,颤颤地合握在腹部上。风吹过他柔软稀疏的发际。长髯微微地飘动,那分明该是一幅张大千年近古稀后的素像。却不知被谁恶意地作弄了。狠很添加了几笔不属于他的困苦和衰败。
我望着他整个人缩在自己的蛹里艇着的肚子无处藏,像极了一只搁浅在沙滩上的大海龟,来不及缩回壳里,体内已流干了海水。
老人忽然睁开双眼嚷嚷嘟哝了几声,在我还没听清楚前,他又阖眼回复到先前石膏似的模样,静了。一旁急步走来深褐色皮肤年轻女子,她不耐地用手扇风俯身察看;确定无异状后,随即走回一旁的花圃边坐下,口里连珠炮般吐出一长串音节,和另一名穿著黑皮衣的菲籍男子聊开了。
“饶了他吧!”我听见什么声音在叹息。为什么不能放过这样哀垂、孤单的生命?
捷运站的电扶梯像水底的鱼群,不停地往地面吐出一批又一批熙来攘往的人潮;而后暖和微熏的夏日轻轻一带,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一颗颗气泡便悄无声息地逸散在空气里。四周很快又趋于平静,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我却看见那老先生奋力一掷向世界呼喊的话语,在空中随风飘零。
不能抑制的一瞬间我想到了我外公,他后来是不是也是这样,有些什么话想讲,却没有人明白?然而到了我试图明白他的时候,他却遗忘了文字。
我记得小学时的下午,在阳光承载起的一个夏天,在午后,蓝澄澄的天空镶着朵朵膨松松的白云随着阵阵泛着阳光温馨的风摇摆,外公总牵着我搭捷运去上课。他足足比我高了三个头,我握着他的手,好担心。
他笑笑地牵着我,买票、上车、过马路,又笑笑地目送我离开,我却好希望他别再送我了,我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十岁的我和八十二岁的他,我不要他再送我,让我送他回家吧。分别后,我不放心地频频回头在人海中寻找他瘦削的身影,捷运站不是迷宫,但是外公会忘记他的世界在哪里。
六年后的今天,即使我早已惯于一个人在捷运进出站之间奔走。每每随着列车迎面灌入月台的风,依然会让我感到一阵冷冰。我曾私心地偷偷希望外公会一直记住那段他牵我上学的日子,但是我更希望当他不小心忘了自己在哪里的时候,这个社会可以不要遗忘了他。
这是个太快速的城市,我们不断在遗忘。
为了土地利用和社区开发的理由,河堤前的眷村被怪手扫成了瓦砾。转眼间。高楼钢骨切割台北的天空,再也看不到傍晚时染红了满天的夕阳落在河堤外的另一岸。只有在孤单的黄昏,风会一口气灌进层层鹰架外围水蓝色的塑料布里,像瀑布般牵动着布幔流泄而下。恼人的电钻施工声顽固的从窗口门缝间传进耳里,我忍不住想,以后搬进去的那些人,一定无法明了他们住的土地上,系着多少户人家的记忆;也必然无法看见在这现实与非现实交界之处,有一个抖着振荡的回声,深锁于大楼房间角落。
外公的家,曾经在那里。
那个外公外婆觉得挺好很够了的,而阿姨舅舅们回来总要想装修、增添点什么的家;那个我赤脚爬到屋顶上晒太阳打盹的房子:那个小时候我骑脚踏车摔的鼻青脸肿哭着回去找外公救我的老屋……
满地的砂石尘泥和瓦片,像极了凄凉的刑场,只有几只小黄蝶依然努力的在一片荒芜上拍动翅膀洒下点点金粉,代替我们寻找那些再也找不着的门牌地址。阳光下。我不禁默默感激它们最后为这片废墟飞舞的努力。
没有人要我忘记这一切,可是他们抢着先帮我拆除。
原先眷村旁的菜市场、摊贩尽数被勒令搬迁,卖米粉汤的小店渐渐大门深掩;街道巷弄间悄悄冒出一家家干净明亮的便利商店和超级市场,捷运站也默默筑起地基,环绕周围,为这个地方带来一波波人潮,又通通带走。我禁不住怀疑,是不是每个台北的老眷村都为了许多更好更新的理由,像补钉一样慢慢被人们从身上拆除。扫落地面。
一阵子以后,连住在附近的入也会渐渐忘记那块地的样貌,再时间更久更久之后,痛苦地,连我们自己也会恍惚得记不清了。
记忆如果像一阵风,它偶尔吹来的时候还能挑起我们记忆的线头,让大家在回忆里继续重织往日时光。但是记忆毕竟不是风,反而更像聚散无常的云雨,偶尔倾盆下着大雨,直到底下的盆地淹水、漫流。至于那些溢出盆地外的水滴,就都化在周围的海洋里,忘了吧。
我知道遗忘是人生运转、经历的一个必然,我只是没想到这个城市遗忘的速度,这么快。
捷运站前的那名老人。我的外公,以及数以万计、我们统计不出来的年老故事,都在某个陈旧的眷村中、某个潮湿的房间里、某个灰色的角落,被我们遗忘,最后,也遗忘了他们自己。
他们的土地、他们的言语、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味道,一条条分岔的纹路,那些我说不出来的,长长历史的那一页,仿佛如果不是刻划在书里,就没有人记得真确。很多年后会有个在同块土地长大的孩子认真的问他的父母:“以前那些事情是真的吗?”然后在不远处悠悠刮起一阵似曾相识的风。
我慢慢开始明白,生命是一条长长的步道,一开始大家在同一条路上一起走,但渐渐得我们忘了什么,只顾着自己一个劲往前走了。当我惊觉外公那一辈人已经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是在我们相隔很远以后。我着急得回身想拉住他们一起走到尽头,才发现生命在很久之前就已开始陷落。
台北这个城市,在奔向现代的高速旋转中,遗忘了那些年老的梦。
那天下午捷运站前。我不小心踏进了某个不该被打扰的世界。阳光烈烈地在头顶上照耀着。耳边隐隐传来地下捷运轰隆轰隆的声响。我无助地看着人生和这个社会遗忘的故事明灭转熄。孤单地站在光影交错之间,只能任由下一班呼啸而过的地铁吞没我在滚滚浪潮之中。
原来台北才是我的那一班捷运,在停靠站之间,新乘客上车,旧客踏出车门。隔着厚厚的窗户。离开的同伴在月台上微微笑着。朝列车内的我们,挥挥手。
午后在缓缓的步调中疲惫慢慢喘息,渐渐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