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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2009-08-31葉维佳

美文 2009年14期
关键词:拜拜神明阿嬷

葉维佳,就读于台北市景美女中高二年级。最盼望每天都放假不必上学,很爱捉弄家里的柴犬弟弟,也很想变成大食怪,可惜大量吞食得下的却只有文字而已,常问自己:你真正想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但这真是难题,我也不知道答案,于是我希望在文字里,能找到一些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

一月二十五,除夕夜。

一月二十六,大年初一。

过惯了标准时间规律日子的我们,在阳历中生活。

过惯了标准时间规律日子的我们,却又有一脚踏在阴历中。

我们是用两种历法生活的人,一边追随太阳的尾巴顺日而行,一边拥抱月亮的圆缺伴月共舞。虽然多数的时间我们隐藏住月亮的存在,却无法忽略它运转周年的强大引力。那像是万有引力般令人无法抗拒的过年呵!总于来到新年之际让我们在月亮和太阳间失去重心。

过年会是件多么盛大又重要的事!身为孩子,我无法想象没有过年的年“该怎么过”,四时节庆里怎么能少一个季节?生活肯定要大乱的。过年像一道魔咒,在一天天撕去的日历里悄悄洒下迷幻金粉。整个冬眠不安的城市就缓缓苏醒过来。隔壁大婶开始拿出厚重棉袄被褥晾在竹竿上啪啪啪地挥灰尘,邻家阿伯中气十足地拨电话给这家那家亲戚,顺便吩咐女儿去市场记得买几罐酒回来;对街到外地念书的大哥哥七手八脚地提着大包小包回家,巷口那家婆婆的院子里挂满了自制的腊肉和烟熏香肠;各家大卖场里开始推出一波又一波年货促销强打……

我一直以为这一辈子都会在阿嬷家渡过每个新年,在那些熏香、拜拜和旧屋菜畦之间。

从有记忆以来新年就是在阿嬷家度过,我们像春天的候鸟,永远来回在年节前由北而南的返乡潮。阿嬷家在台南乡下,是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三合院,后面倚着一座小山丘,有一块种满高丽菜、青葱大蒜和茼蒿的小小菜园。台北市长大的我没有见过收成的农忙,因为回去的时候阿嬷早就独自完成了所有农务。关于过年。她只让我们帮忙拜拜和贴春联。

新年的祭祀或是拜拜,我从来没搞清楚过日期和原因。在阿嬷所及的势力范围里,所有神明都备受她礼遇。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殷殷敦促我们去向每一座庙的神明请安礼拜,而且佛道不分,佛祖、观音、妈祖、城隍、土地公全纳入信仰之列。有几次阿嬷还要父亲载她去紫竹寺拜妈祖,然后在庙里叨叨念念的向不知道是哪一位神明报告家中近况。

有时我不免怀疑那些神明能不能接受这样多元化的“逢神必拜”信仰。而且每到新年小小村镇里不论大庙小庙都有络绎不绝的信众参拜造访,我忍不住好奇:神明们过年也需要这么多纸钱和祭品吗?他们会不会其实不太想听这些人间的无聊故事?过新年袖也会想跟家人团聚吗?他会跟谁一起守岁呢?

正月初一正午,家里大拜拜。祠堂外架好的大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中药炖鸡、卤鸭鹅肉、清蒸鳕鱼、红烧狮子头还有菜头、发糕、菠萝……每家准备的东西不尽相同。但是看到向来节樽用度的乡下人家都不遗余力的准备祭拜事宜,这件事的意义和重要程度就可想而知。

持香拜拜是件很特别的事,细细的线香握在手中既脆弱又慎重。看阿嬷双手平举香枝到额前。低头朝祖先缓缓一拜,二拜,三拜,我觉得在那样简单古朴的姿势里,含蕴了太多该讲而说不清的话语。静静地看着,忽然想起阿嬷那双扛过锄头、拉过耕牛、抱过父亲的手,很久以前一定曾是双美丽的少女的手吧?尽管岁月渐渐在上面留下了粗糙的纹路,那双手却依然每年以那样沉缓、肃穆的姿势在神坛前坚定地祈祷,一路从它的青春走到黄昏。

拜拜完是到门外香炉里烧纸钱,大家都静静围着炉口沉默不语。眼看炉中火苗渐渐冒出头,烧穿了一张又一张覆盖在它身上的纸币,干哑地吞噬掉掷进去的祭品,燃烧的浓烟紧接着混合着炎热扑面袭来,火蛇滚滚四处流窜。我望着身前高涨逼近的炽热烈焰,无法退后一步。每年烧纸钱都以为如果望穿了那火光,我就会看到火焰燃烧中的些什么,只是焚烧完的窒息里都仅留下一层烈火也带不走的灰烬。

这些纸钱,一缕缕升起的绺绺浓烟,能将我们的心意,能把我们的心情,烧给神明,烧给另一个世界的家人听吗?一年匆匆过去了。新年马不停蹄赶来,可是不论转了多少年,我们还是在原地想念无法陪在身边共度下个年头的亲人。

我想起阿嬷家的院子。风呼呼地吹过了后山坡上的竹林,流泄出一裳碧绿的舞衣。我喜欢听竹子在风中摇摆桠桠的声响,我没有翻过山丘的另一头过,却坚信竹林里住了一只老黑山羊。

我想阿嬷一定也不知道树林里到底住了什么,也没有探究的必要,有咿咿呀呀的竹林拉小调陪伴她就够了。就像炉里的余灰,烧完的纸钱,知道那些祝福心意和思念。都会化做轻烟逸散在风中,就好了。

新年在熏香、燃烧、拜拜和回家的日子里悄悄开始,春风轻轻拂过后院的竹林,卷起一张来不及烧的纸钱,然后吹走去年的碎屑。

回乡下过年的日子和都市生活充满差异,但也都慢慢溶入了生活的波浪里。渐渐我习惯了摆荡之间的变换。我们是衔着春红归乡的候鸟,会年复一年的飞行。直到风吹乱我们的故居,直到我们发现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在等待。到那时候,也许阿嬷家门前的春联,就再不需要我们年年回去糊平了吧。

而后今年。大风起。

一月二十七,大年初二。

一月二十八,大年初三……

这是我第一个在台北过的新年,晚上我捏着汽水罐看电视上17年来从没好好看过的过年特别节目。去年的影子悄悄在喧嚣中意图和新年交叠,我却浑然没有发现。如果不回阿嬷家过年。用阳历或阴历也就没什么差别了,不是吗?我活在阳历里,阿嬷却还住在阴历中。我没办法告诉她这个社会脱离月亮的盈缺已经很久了,就算我站在多数人的阳光下又如何呢?人有悲欢离合。对阿嬷而言,也许在朔望之间她更能找到一些规律平衡。

就像其它许许多多我曾试图想解释厘清的观念一样,到后来我才发现,就算阿嬷关于我的世界什么都不了解也无所谓,我愿意年复一年回到她的乡下。然后住在她与我的距离中间。

只是一切都会变得比较困难,当她那一端不再能平衡的时候;只是一切都会变得有些困难。当老家里已没有阿嬷等傧的身影。

我又想起每年初一初二阿嬷硬是让我们一一去拜拜参祀的大庙小庙——天后宫、紫竹寺、城隍庙、土地宫庙、祖宗祠堂……这时候神明们会愿意记得多保佑我祖母一点吗?我轻轻地问自己,阿嬷拜的、心里所求的,会不会从头到尾都只是心里的某种依托。就好象当她向所有能祈求的神都礼拜过了,在这个飘摇艰困的世界里就又无端多了一点点凭借和希望。

就像人们过年一样。红红的春联,吉祥的祝福,欢愉的庆祝……其实只是要在冬去春来之际,捉住一点点稍纵即逝的幸福。

往后的日子也许阿嬷再不能持香于堂前祝祷,我始终记得黑暗中她独自静伫堂前的身影。在走过一生后的夜晚里,能陪伴她的依然只有神坛上那两盏殷红莲花灯的微莹幽光。

出了门,走在满是烟硝味的街头,喜气洋溢的人群点燃一束又一束的烟火,然后看着它们缓缓升空、灿烂。然后坠落。原来不论在台北还是乡下都一样,仿佛只要将手上的烛炮放光了,旧的一切是非种种都会在绚烂花火中幻化消散。身边一串串大红色的鞭炮忽然霹哩啪啦地炸响了开来,炮声隆隆,光火明灭,正驱赶去年的最后一丝丝尘埃。新年的红白光影交映在月夜。虚实恍忽间。这次我发现自己无助地感到一阵阵茫然失措。

年初三才回到阿嬷家,等不及我们回去帮忙,大门两旁已然贴上了艳红的新联,是大伯代劳的。“致富人家路广开,向阳门第春先到”,望着上下联贴反了的大门,我明白,十七年来南北奔波过年的童年已逐渐远扬。少了阿嬷身影的老厝寂寂然,只有祭祀的正厅依然香烟袅绕,新年温暖的气息此时却显得那么寂寞。

我默默的点燃三支香,朝祠堂神像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拜。

(本文曾获台北市“第三届青少年学生文学奖”,高中散文组决赛优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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