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缘心事(二题)
2009-08-31傅月庵
【一分明月一分书】
人的阅读习惯,往往随着年纪的增长而不断改变。少年岁月多惨绿,读诗读文,总希望越浓越洌越新奇多变越得我心。中年伤于哀乐,渐知世路多艰,做人实难,情到深处浓转薄之后,读史读论,曲径通幽,平淡见真的文章竟成了最爱。两岸开放以来,图籍互通,硕学大儒如陈寅恪、钱钟书的“惊世”文章固不必论,真正让人心折而又每每有“惊艳”之感的文史随笔作家,数来数去,我的最后名单中,竟不外乎金性尧、黄裳、张中行、谷林、常风这几位老先生。其中尤以金性尧先生的论史文章,最是让人钦佩,捧读之余,想见其人,总有无限的仰慕。
金先生是浙江定海人,今年已经高龄八十七岁了。他一辈子没有跨进过学校的门槛,连小学文凭都拿不出来。真正的求学经验,就是在两间私塾启蒙识字后,全凭自修而成。说是“自修”,很大一部分跟天性、环境都有关系。金先生从小爱看书,家中业商,不甚管束,因此从《三国》、《水浒》、《红楼》,公案小说一直看到鸳鸯蝴蝶派。为了买书,还曾冒用父亲账户暗中“偷买”,闯出祸来。最后一路读进新文学领域,边读边写,书缘际会认识了阿英、郑振铎、傅东华、赵景深这些文坛前辈,甚至还跟鲁迅通信请益过,如此几已注定走上“吃文字饭”一途了。不过,他并没有以写作为业,而是当了一辈子的编辑。
金先生的编写生涯大约可分为两阶段。三四十年代,以杂志为主,编过《鲁迅风》、《萧萧》、《文史》等刊物,并为《文汇报》、《古今》杂志写稿。大陆解放前,出版过《星星小文》、《文抄》、《风土小记》等书,颇为时重。五十年代,金先生分发进入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后改名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其后,与时浮沉,跟千万人的命运一样,被卷入时代风暴之中。“文革”时期,人靠边站,书全没收,一家人都成了黑五类,已怀身孕的长女更含冤惨死异乡。八十年代之后,路渐平,人渐老,却因所编注的《唐诗三百首新注》、《宋诗三百首》、《明诗三百首》这三本书,编选得当,批注详尽,雅俗共赏,而广受瞩目。与此同时,老先生也不忘抽空笔耕,钩沉史料,絮述掌故,写出了《清代笔祸录》、《伸脚录》、《不殇录》、《饮河录》、《土中录》等书,知识之广博、趣味之盎然,同样使他获得海内外众多读者的爱戴。
金先生老年所写文章,除了少数怀旧忆往者之外,几乎都是考评史事,议论诗文的随笔文章。时间可从上古一直到晚清,范围则自《诗经》以降,无所不谈。所论大约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题目,却总能从细微处着墨,评骘古今得失,别有所得。同样为我所敬重心仪的大陆文史学者扬之水女士论及他的文章特色,曾这样说道:
先生之文,不以文采胜,亦非以材料见长,最教人喜欢的,是平和与通达。见解新奇,固亦文章之妙,但总以偶然得之为妙;平和通达却是文章的气象,要须磨砺功夫,乃成境界,其实是极难的。
这一评论,堪称公允。博学之士,识多往往气盛,恃才转以傲人。大如钱钟书,小至李敖,都不免此讥。金先生自学出身,谅无“名门”负担;编辑为业,折冲协调是务。或许因此而能“以情衡识”,在故纸堆中析理出更多的趣味来。“随笔”这一“随”字,在其文字里,可说尽情发挥到了极致。他却称自己的文风,“古板而笨重,铅华弗御而终伤枯槁,已经到了僵化地步了”———没有这份由衷的谦逊,想来也积累不出那样平和通达的气象!
金先生的文章,在中国,誉满大江南北。在台湾,识者不为多。唯一台版繁体作品,是早经告绝的《闲坐说诗经》。此书是他为香港中华书局所编的“诗词坊”丛书之一。虽亦可见其学问之渊博,要不如考史文章那般引人入胜。此次实学社选编其所写三国前后相关文章,汇成《三国谈心录》一书,正可弥此遗憾,一饱台湾读者眼福。
三国,毋宁是中国历史上最迷人的时代。英雄美人谋士名将辈出,引领一时风骚;阴谋策略阵仗杀戮,苦此生民数十年。滚滚长江,清浊本就难分,日后罗贯中《三国演义》的出现,更让原本已经紊乱的史实,平添几分浪漫而迷离的色彩。到底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孰得孰失?孰功孰过?千载以下,竟抟成“三国学”一门大学问出来。金先生在此书中,所论人物,无甚稀奇,不外乎曹操、刘备、关羽、吕布……然其撰述却实实在在焕发着“平和通达”的特色。
以“貂蝉”为例,金先生先是一步步比对《三国志》、《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诸史料,把貂蝉这一角色的来龙去脉,衍化合理经过,说得一清二楚,并点出了旧小说以传播忠义为宗旨,“王允对国家尽忠,貂蝉对王允尽义;王允是司徒,大人物,貂蝉是家伎,小人物。反过来,董卓对国家不忠,吕布对国家不义”这一紧要关节。再以毛宗岗、金圣叹的评论,拉出“关公月下斩貂蝉”这一说法,金先生也不就此论断“以貂蝉为女祸”的对错,而是呼应前文,平心静气地告诉我们,“关羽是英雄好汉,在这里代表忠义,因而成为貂蝉的克星”。同时不忘记补上一句“后人也有替貂蝉不平的,故亦作‘关公月下赞貂蝉”。如此文字,得勿谓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乎?
满地江湖旧石苔,东南到处费徘徊。三更忽报冬前雨,万点芦花入梦来。
颓龄犹苦索枯鱼,笑我无聊百不如。何事世间情最切,一分明月一分书。
灯花最苦不永挑,邂逅陈编事可聊。秋水满河才一腹,空教雨露到中宵。
这是一九八六年,金先生为其新书《饮河录》于《后记》所写的三首七绝,谦冲自适,悠然自得之情,洋溢字里行间。如今,岁月匆匆又过去了六年,但愿天公更与人寿,为此神州留达人,老先生还多留些文字,明月清风,让天地悠悠更加开阔宽广一些。
【老书迷范用】
终日盘桓在台北旧书店里,只要看到红皮精装的远景版“诺贝尔文学奖全集”,总会让我想起一位爱书的北京老人。二十多年前,老先生好不容易由香港获得了这套书,邮寄回北京途中,不知怎的却掉了一箱。多年来,他始终念念不忘,希望有补齐的一天。去年冬天,夤夜登门拜访,书语满座尽欢。他知道我爱逛旧书店,几经思索,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交付“补书”这样一个任务,还直说“顺便找找就好,千万别太麻烦”。春天过后,找到了几种北寄,老先生除表感激,坚持立刻把没有多少钱的书款辗转送来,其爱书之心与耿介之情,果然与传闻一模一样,如今真是很少见了。
从小书迷到“三多先生”
老先生爱书,那是与生俱来的。小时候家住镇江西门大街柴炭巷,水路码头热闹非凡,街上全是店铺。刚启蒙念私塾的他,平常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对门的小印刷铺,全心仰着小脑袋看工人们排字、调墨、付印,听机器“喀隆隆喀隆隆”地跑着响着。上了小学,有了老师带路,“小书迷”如鱼得水,到手的纸张,只要有字的,不分新旧,总要看个够。光看不过瘾,五六年级时,还自编了《大家看》、《我们的漫画》的手抄刊物,供同学传阅,独乐乐兼众乐乐,俨然一小小编辑人了。
小书迷生不逢辰,好日子没过多久。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小学刚毕业的他离乡背井逃难到了汉口,因为爱看书,进了读书生活出版社当学徒,跑腿送信,没想到这一干就是四十几年,从抗战干到解放,在“有书读,而且让你读书,允许你读各种书的地方”,“满足了我的读书欲望,胃口大开”地找书、编书、校书、出书……六十岁退休时,竟已是中国最好的出版社的总经理,还创办了华文世界里最有影响力的阅读杂志。
老先生在北京文化界里,素有“三多先生”之称,即“书多、酒多、朋友多”。家中藏书之多,连书架隔板都被压得弯曲了。黄裳先生称他家是“宝库”,三十年代新文学书籍、杂志,别人有的,他几乎都有;别人没有的,他可能也有。临老退休时,老友黄永玉敬赠巨幅漫画,画中人宽袍大袖,挟书又扇扇,造型风趣,上有题字:“除却沽酒借书外,更无一事扰公卿”,十足描绘出“书痴”、“酒仙”的真本色。
事实上,要说到“扰公卿”,老先生还真是本钱十足。他在十六岁时便加入共产党,成为地下党员,化名叫“叶琛”。出生入死数十年,常时散播进步思想、设计在《中央日报》刊登预约的《资本论》译本广告、替毛泽东找书送书,无所不至。最惊险的一次是一九四七年六月在上海,被国民党中统局特务逮个正着,送去审问。“用榔头打我,一打一跳”。幸好他够机警,直觉苗头不对时,早已把身上物品丢了个净尽。在查无证据下,经斡旋释放了。同样被抓的三位好友可就没那么幸运。饱经酷刑,惨遭枪毙。几十年之后,在北京的小公寓里,映着黄昏夕阳,回忆起这段少年往事,老先生依然不胜唏嘘,表情黯然。
一介不取,一丝不苟
虽然党资历深,“老战友”多,可老先生天性耿介,非其本分,一文不取,遑论干谒种种。六十岁一到,他立刻退休,绝不巧立名目,再延再留。八十年代初因为排除各种阻力,出版了《傅雷家书》,引起广大回响。后来又以藏书协助某出版社出版“傅雷译文集”,成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丰功伟业”之一。二零零三年,另一家出版社出版“傅雷全集”,“主编”竟也列成他的名字。他深感不安,大惑不解,特别在报上撰文说:“实际上我丝毫未尽力,出版社让我挂个名。”这是“私领域”的不欺暗室。“公领域”里,他还是一丝不苟。如他原任职的出版社出版钱穆著作,却将里面的民国纪元,通通改成了公元纪年。他看后心情沉重,大以为不妥,特别向出版社提出书面意见,并在报上再三恳喻:
出版社处理书稿,尤其是前人著作,要尊重作者,尊重他人的著作。与作者政治观点不一致,出版社可以申明或者加注,切不可强加于人,擅作改动。
值当两岸出版交流频繁,你改我,我改你,改得理所当然,不亦乐乎之日,两岸编辑、出版人,还真该虚心听听这位坚贞共产党老前辈的意见才是哩。
豁达多情爱书人
老先生天性耿介,待人处事却豁达多情。早年办公室面对洗手间,友人趣封“文史馆长”(文者,闻也),他丝毫不以为忤,只笑说“客人陪闻,我很抱歉”!殉难老友所编的《文萃》杂志,一本本收藏得完整如新,纸袋中更珍重夹放字条,上写:“风烛残年,请加爱护”,既幽默且深刻;结发六十年的老伴过世了,欲哭无泪,最后慰藉还是在书中,圈点出了四句话自解:“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免得我死时,把你急坏了”;他为人出过不计其数的好书,自己的第一本书,薄薄不及百页,书名叫《我爱穆源》,“穆源”是他唯一的母校校名,追述的是他最难忘的小学生活。“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这是老作家冰心在小书封面题写的话,老先生一辈子也忘不了故乡童年。
这种豁达多情,同样表现他的阅读品味之上。老先生一生爱读书,“越是有问题的书,尽可能找来读一读,不信邪,也不怕中邪。而且要读‘原装的、‘整装的,不要拆装过的,不要零件,‘摘编之类的”,原因是他相信“书没有绝对好或绝对坏的。好书坏书,要看了以后自己判断”。大约就是基于这种观点,一九七九年,他跟几位朋友一起筹办《读书》杂志,创刊号开宗明义就说:“读书无禁区”,这在当时的文化界、知识界,无疑丢下一颗炸弹,爆炸威力惊人,至今余波犹存。
退休后的老先生,“读”主“写”从,读到、想到有趣、有感的事情,就会写出来发表。他戏称这是“骗点钱,好买书”。为此还找来一本学生用的蓝色练习簿,在封面题写“卖文”两字,里面详记某年某月某日得稿费多少、购书若干的流水账。近年的“大买卖”是接连编了两本好看的书:《文人饮食谭》跟《爱看书的广告》。不但造福自己,更造福了书迷多多。
(选自《天上大风》/傅月庵 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