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戏曲家谈小莲事迹考
2009-08-31胡瑜
胡 瑜
摘要:对于近代戏曲家谈小莲的相关情况,当前的研究者所知甚少。除了庄一拂的《古典戏曲存目汇孝》著录了其已佚失的《孝娥记》传奇外,阿英、王学钧、左鹏军曾简单介绍谈小莲创作的报章体戏曲作品《风月空》和《烈士蹈海》。然而,创作《孝娥记》与创作《风月空》、《烈士蹈海》的谈小莲,在前列学者的论述中似乎互不关联,判若两人。且存在对于“白云词人”是否确系谈小莲的争议。本文通过考证,确定创作《孝娥记》与《风月空》、《烈士蹈海》的谈小莲实为一人,而“白云词人”即为谈小莲的别号。
关键词:谈小莲近代戏曲史孝娥记风月空烈士蹈海
有关谈小莲生平与创作事迹的资料大多为时代累积的灰尘湮没。谈君生前就不甚有名,这也无怪乎在其死后乃至今日,更加籍籍无名了。仅有的几位论及谈君的学者,只是简笔勾勒了其生平经历的一段,于其人生之全貌则言之不详。我在陆陆续续的阅读中,颇为幸运地拾获了不少有关谈君的资料,今整理并胪列如下。
一、《孝娥记》考辨与谈小莲字号、籍贯勘误
庄一拂的《古典戏曲存目汇考》援引了清末江阴人金武祥《粟香五笔》中的一段话,介绍《孝娥记》传奇的本事及出处:
谈小莲茂才,以所选《孝娥记》传奇相示。以刘心白所遇沈娥娥事,贞媛孝烈,深情如绘。心白先生有长篇七古记之,得此愈足以垂不朽。
可见,刘心白所作长篇七言古诗在《孝娥记》传奇之前,和传奇一样,二者都以孝女沈娥娥的事迹为题材。关于谈小莲的个人情况,庄一拂仅言其为浙江海盐人。身份为诸生,其余皆不详。刘心白,名珏,字心白,又字心王缶,号玉通生,江苏武进人。南京图书馆藏刘心白《玉通生诗钞》,有两种:光绪十八(1892)年本和光绪二十七(1901)年史久鑫重印本。两种《玉通生诗钞》皆以五言古诗《沈娥行》为首篇(注:金武祥将该诗误记为七言古诗,导致后来抄录者一并错录)。这首叙述体的五言古诗颇具悲歌慷慨之风,不仅将一位忠孝节义的烈女沈娥娥塑造得美丽、高尚、悲壮,也把诗人自己对沈娥娥真诚的爱慕之情、怜惜之意、追悼之思表达得淋漓尽致。诗后的附记,则更为详尽地记录了沈娥娥“自屠食母”及殉母的经过。在光绪二十七(1901)年由史久鑫重印的《玉通生诗钞》的《沈娥行》附记之末,史久鑫加上了一句话:“越十有五年,阳湖谈理熙茂才,为作《孝娥碑》传奇。”
“阳湖谈理熙”,这才是认识谈小莲的正确线索,无怪乎此前于海盐地方文献中毫无收获。《江苏艺文志·常州卷》据《毗陵画征录》著录了谈小莲:
谈理熙,字筱莲,号澹盒,诸生。博涉多文,诗文外尤工词曲,山水小幅,神韵疏秀,有元人遗意。
其中“筱莲”即“小莲”,“筱”常用于名字中。此外,《江苏艺文志·常州卷》亦据《粟香五笔》著录了谈小莲的《孝娥记》。据《粟香五笔》卷三的“谈云西孝廉”云:谈小莲为谈云西之孙。而光绪五年《武进阳湖县志》“选举”条与《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等均有关于谈云西(谈小莲祖父)的介绍:道光八年举人,以大挑一等官四川垫江知县,长于作词。由此,可以完全确定,创作《孝娥记》的谈小莲,名理熙,号澹盒,为阳湖人。至于庄一拂所言其为浙江海盐人,确不知所依何据。
获悉谈君名为理熙之后,我于国家图书馆访得1912年由吉东出版社出版的笔记《澹盒闲赘》。书中的《沈娥娥传》,颇为详尽地说明了《孝娥记》创作的始末。沈娥娥,原籍湖北,随父亲游宦居于山西凤台县。父亲去世,母亲年迈且瞽。适逢山西大荒,娥娥因穷困又不忍母亲挨饿,遂欲自屠食母。刘心白因祖父客死云南,灵柩寄存于镇远僧寺中,心白奉父遗命前往寻祖父灵柩。终未果,又于南归途中探访其姊。姊孀居而家巨富,因山西大荒,欲出资赈之,苦无托付之人。心白到后,便将此事委托于他。心白因此到山西。而遇娥娥,将其赎为婢女,并欲以之为妾,为娥娥严拒。后,心白病。义仆娥娥割下自己的臂肉,作为心白的药引。心白痊愈后,感激娥娥,为其寻母。得知母已饿死,娥娥悲愤投水而死。谈君听闻这段委屈动人的事迹之后,不禁感叹“玉通生孝子也。娥娥孝女也,以孝子而遭孝女,此中殆有天焉。”后来,刘心白“嘱余为谱《孝娥碑》传奇”,“余感其事之奇,为谱南北曲十六出,两月而成。”由于传奇本自实事,再加上谈君所作“情词多半哀楚”故“士女争诵,莫不堕涕”。言语间,可见谈君对于这部传奇得意处甚多,并曾与刘心白商量,欲将其出版刊行。无奈,随后事情的发展并不顺利,或许这也成为若干年后谈君惨淡人生的预示?
余既苦无赀,而玉通生亦处处窘乏,以募钱以刊,事未果。而余有沪浙之行,携置箧中,到处传阅。嗣后不知为何人攫去,遍索不得。未存副本,此曲遂失。强忆词语不能全,乃生平恨事也。今玉通生已逝多年,孝娥事历久将益不可考,故特存其传而并志传奇之文之失焉。余所制传奇中,有金淮生运同及杨范甫孝廉作序,都失去无存。
虽然,《孝娥记》是一部有感而发、立意高淳的戏曲作品,但随着剧本的遗失,这颗微小的流星,注定只能在苍穹滑行一段之后悄然陨落于尘土,渐不闻于后世。不过,沈娥娥这位奇女子的事迹,似乎已逐渐流传开去了。初版于1928年的《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中,作者陈无我将刘心白《沈娥行》的附记,冠之以“沈娥娥白屠食母”之名,全文收入。
谈君创作《孝娥记》的确切时间,已不可考。光绪十七(1892)年《玉通生诗钞》,只字不提谈小莲作《孝娥记》一事,于此推测,《孝娥记》的创作时间当不早于1892年。另外,据王学钧《李伯元和白云词人谈小莲》一文认为1897年李伯元创办《游戏报》之后,谈小莲亦随之到了上海,而《沈娥娥传》一文中所说的在刊行传奇未果之后,“余有沪浙之行”,可以大略断定《孝娥记》的创作时间最迟当在1897年。
二、“白云词人”辨与谈小莲的戏曲改良意识
傅惜华的《清代杂剧全目》和阿英的《晚清戏曲小说目》均有著录《风月空》杂剧,这是一篇发表于1897年11月21日《游戏报》上,署名为“白云词人”的作品。关于“白云词人”与谈小莲的关系,王学钧曾据李锡奇未刊行的《南亭回忆录》中一条注释,认为其实为谈小莲:
谈理,字筱蓬,别号白云词人,邑库生,工传奇词曲,精篆刻,念仔之甥,与伯元同入库,后仕至黑龙江,管署总文案有年。《游戏报》尝有投稿。
然而,左鹏军在《晚清民国传奇杂剧考索》的“关于白云词人和《风月空杂剧》”一节中,只是谨慎地认为“白云词人”确实不是李伯元,但也未必就是谈小莲。1897年至1908年之间,“白云词人”在《游戏报》、《国华报》等报刊上曾发表过《风月空》杂剧、《上海黄莺儿词》、题画诗数首以及数则鬻画广告。因此。“白云词人”可谓是当时在报界颇为活跃的一位作家兼书画家。据左鹏军列举的资料云:
白云词人工词章,通音律,著作甚富,书画乃其余事。而所作山水,苍古有致,识者谓自毗陵汪叔明先生之后,
一人而已。
这位在当时小有名气的画家,于词章、音律无不精通。所作《风月空》杂剧,现据陈无我的《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收录,为一折短剧。此剧以“北新水令”开场:“洋场十里尽逍遥,闹昏沉乾坤不老。车声喧似水,人势拥如潮。极乐滔滔,真不辨昏和晓”,可谓是写尽了上海大都市的繁华景象。韵文之外,采用苏白,富于调笑嬉闹之趣。但即使收录了“白云词人”的《上海黄莺儿词》与《风月空》杂剧等作品的陈无我,亦未著明“白云词人”本名为谁。
因此,“白云词人”作为当时具备一定影响力的作家、画家。其真实身份至今存疑。是否仅仅依据李锡奇凭晚年的记忆而作的《南亭回忆录》,就可以断定其为谈小莲呢?《南亭回忆录》中确有因年代久远、人事纷繁而产生的错记或误记。比如,在上文所引文字中,李锡奇所言“仕至黑龙江,管署总文案”,其实就不正确。在上海从事报人作家一段时间之后的谈君,远游关外,所在的地方是吉林而非黑龙江,《澹盒闲赘·自序》及沈太侔的《宣南零梦录》等文献中皆有对其游历吉林的记载,这在下文中还将提及。其实,“白云词人”这一名号及其作品的正确归属,有赖于可信材料的发现。1908年5月出版于上海南京路德裕里的《国华报》,由《朔望报》改版而成,为谈君与许子年、毕熟阁、汪渊若、吕幼舫等人共同发起。该报开宗明义在其“简章简约”中声明:
本报即《朔望报》所改,仍不失开通风气之素志。而加以保存国粹之深心。故于社说、文苑、小说、戏曲、杂俎外搜求古今名家书画印谱等分珍藏品、名家书、名家画各门。
因此,该报特辟“名家画”专栏。无独有偶,在第一期的《国华报》“名家画”中,即有谈君的一幅山水画,系临摹杭州戴文节而作。行笔流畅,备“野外无人舟自横”之淡泊意趣。画的右上角,有数行行楷题字,字体秀中带有一股韧劲,上书“白云词人小莲氏,寓于春申江上”,此外,印章上的篆书“澹庵”二字,亦清晰可辨。此人即为谈君理熙,字“小莲”、号“澹庵”,其时人在上海,而“白云词人”应为其别号无误。
除了署名为“白云词人”的作品外,谈君在上海的职业报人生涯。据王学钧的整理包括:1897年初到上海,创作《风月空》发表于《游戏报》;1898年任《求我报》主编;1903年李伯元主编《绣像小说》,谈君协助之;1906~7月,创办《小说七日报》并发表时事新剧《烈士蹈海》,该剧于同年9月为名伶孙菊仙搬演场上。影响甚大。但是,除此之外,谈君于1906年校刊出版了晚清著名戏曲家黄燮清的流传颇广的《帝女花》传奇,以及在1908年参与发起以“戏曲改良”为宗旨之一的《国华报》的经历,则鲜有人提及。综观谈君在上海的职业报人经历。可以发现其中一以贯之的线索,即谈君始终致力于戏曲的创作、传播与革新活动。从1897年发表单折短剧《风月空》,以上海的都市风情为题材,从形式与内容上皆体现创新意识开始,谈君坚持致力于“戏曲改良”运动。其中,以1906年发表《烈士蹈海》最为典型。《烈士蹈海》据时事改编,敷演当时影响巨大的留日学生潘伯英自杀殉国一事:潘伯英赴日本留学,愤慨于日本政府与清朝相互勾结,在日本部省颁布《取缔清朝留学生规则》,企图瓦解中国留学生的革命活动,潘伯英为抗议这一规则,同时声援陈天华的殉国义举,于1905年末在返国途中于朝鲜仁川投海自杀。该剧收于阿英的《晚清文学丛钞·说唱文学卷》下册。此外,上海图书馆收藏的《小说七日报》中,亦能一睹该剧风采。谈君这一时事剧的创作,并非一时之兴起,而是来源于其对于小说戏曲社会功用的深思熟虑。在《小说七日报·发刊词》中,谈君言道:
值物竞之剧烈,虑炎裔之就衰,民智未开,斯文有责。明通之士,于是或著或译,作为小说,以收启迪愚氓之效,非谓嬉笑怒骂,信口雌黄,藉以拾牙余之慧,以垄断之利己也。……凡可以开进德智,鼓舞兴趣者,以之贡献我新少年,以之活泼其新,知识,又奚不可?休沐之暇,与其溺志于嬉游,曷若萦情于楮墨?与其驰鹜于情想,曷若绍介以见闻?
在风云变幻的近代时局中,谈君将传统文化的“入世精神”溶入近现代知识精英的“启蒙”角色中,很快地完成了科举制度废除之后自身身份与心态的转变。随后,在1908年发起的《国华报》中,谈君与诸位同仁积极探索商业体制下。合理运作戏曲的创作与改编的途径,将“戏曲改良”思想实践于日常的戏曲活动中;在该报刊登的“戏曲改良简约”中,则对规范戏曲创作的题材、主旨,鼓励梨园改编戏曲作品,规范作者、演员与报社三方的收益等实际问题,分别制定了确实可依的条款。
三、游幕塞北、客死吉林
1910年春,谈君远赴关外的吉林。在沈兆裎的《吉林纪事诗》中,有谈君所作跋,其中说道:“余于已酉(1910)之春来关外”。在吉林,谈君所交往者尚有广东番禺的沈太侔。沈太侔记忆中的谈君,精于音律,擅长度曲,嗜好皮黄。据沈太侔记载,谈君曾感慨于自己对皮黄的爱之既深、恨之愈切:
(谈)尝为余言:“庚子以前,并无卓卓名,庚子而后,名忽大嗓,九城妇孺,几无不知小叫天者。然观谭伶之面,枯如人脑,瘦若僵尸;聆谭乏声,幽咽苍凉如鸿,嗷如鹤戾。试与孙菊仙黄钟大吕较,谭调实商角也。亡国之音,哀甚非吉征。”奈何余友此言可谓不幸而中。果未一年,清社遂屋。
固然,谈君由谭鑫培悲凉的腔调中感知世事的衰落。然而,他是否感知到了自己亦已临界于生命的边缘?沈在上述引文之后,写道“余辛亥人关,此君于壬子(1913)冬,客死鸡林”。谈君之辞世,应该是意外而仓促的。在其写于1911年的《澹盒闲赘·自序》中,尚无任何感慨于身体不适的言词。正如早年创作的《孝娥记》,既由于穷困无力付梓,又因为辗转迁徙而文稿渐佚,仓忙辞世的谈君,还是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文集。所幸,近代报纸的兴起,为其留存了刊于其中的《风月空》和《烈士蹈海》,以及笔记《澹盘闲赘》。后人中与谈君有缘者,可于此中略为探知其人。
参考文献:
[1]刘心白,玉通生诗钞,南京图书藏,光绪二十七(1901)年史久鑫重印本
[2]南京师范大学古文献整理研究所编著,江苏艺文志·常州卷,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778
[3][4][5][6][7][8]谈瑾熙,澹盒闲赘,吉东出版社,1913,38
[9]王学钧,李伯元和白云词人谈小莲,明清小说研究,2003,(2)
[10]左鹏军,晚清民国传奇杂剧索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79
[11]陈无我,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上海书店,1997
[12]国华报,上海图书馆藏,1908,5,(1)
[13]谈小莲,小说七日报·发刊词,阿英,《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中华书局,1962,172
[14]谈理熙,《吉林纪事诗·跋》,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卷十八),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12707
[15][16]沈太侔,《宣南零梦录》,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上海书店,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