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诗意
2009-08-31张昆
张 昆
摘要: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的真实观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就事论事的写作模式,从而在更广阔的方面揭示生活的本质。它以内心的真实来回应20世纪人类生活状况的转变。在小说的气质表现上,这种真实观就是用一种荒诞的诗意来超越生活的苦难,从而深刻探索人类存在的本质。
关键词:真实观内心真实荒诞
20世纪小说的主要潮流是现代主义,它的出现颠覆了人们对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认识,它以反叛性、先锋性、实验性的姿态极大地挑战了既有文学观念的规范。回过头来看这些流派众多、纷繁复杂的各种现代主义小说,我们看到有的已被公认为文学史上的经典。虽然博尔赫斯曾说过:“经典是一个民族或几个民族长期以来决定阅读的书籍,是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忠诚阅读的书。”但是现代主义小说所传达的精神已经和20世纪人类所面对的普遍境遇不谋而合。从它对世界的表达来看,它与20世纪的关系正如但丁与中世纪,莎士比亚与文艺复兴的关系一样,典型地反映了20世纪一些重大精神命题。纵观这场小说观念的变革,它的最大不同之处是对小说真实观的改变。现代主义小说的兴起,突破了过去现实主义所遵循的就事论事的传统写作规范,而用一种焦灼的眼光在更大程度上来审视这个世界的真实,来为我们呈现生活本质。
一、对传统真实观的颠覆
20世纪以前的小说的真实观恪守的是文学是现实世界的反映。这种反映论坚持的写作原则是如实地反映生活真实,读者在小说中最终看到的是生活和现实世界本身壮阔的图景。这种写作原则在19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那里走向了顶峰,例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被称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百科全书。但是一种流派的成熟总是意味着艺术上的难以为继,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新的艺术观念的变革。
在这种情况下。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家开始对过去被奉为经典的现实主义作品嗤之以鼻。过去那种对外部世界做精细描绘的现实主义手法被认为是虚假的和不可靠的。现代主义小说家认为,过去的文学真实观,特别是现实主义真实观很难达到事物本质的真实。巴尔扎克式繁冗的外部世界描绘究竟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世界本质的真实在现代主义小说家那里产生了很大的怀疑。他们认为现实主义文学的真实性和客观性原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文学的表现力和想象力,也限制了人类对世界本质真实的进一步探求。
在现代主义小说家的眼中,过去人类自我与世界的“总体性”已不复存在了,人的自我与世界分裂了,人与世界不再和谐统一;个人在异化的世界中成了异化的人,个人被世界放逐而进入了一种漂泊无助的状态。人类对一切开始都不信任,对一切都有一种疏离感;人类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支离破碎,而这一切的转变是由于人类在20世纪所遭遇的复杂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毁灭性灾难促使人类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命运,西方人开始对人性产生怀疑,开始对未来产生焦虑和绝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思想界非理性主义大行其道,尼采高呼“上帝死了”,而叔本华的唯意志哲学,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以及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都以各种姿态来回应着这场人类精神危机。20世纪的现代主义小说家则更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切,并形之于他们的文学作品中。从卡夫卡的《变形记》到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从加缪的《局外人》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现代主义小说家观察世界的眼光由传统的再现外部世界转变为开始重视主观世界的挖掘与分析,从而形成了整个文学“向内转”的趋势,实现了一场“逆向的哥白尼式的革命”。
二、内心的真实
这场文学变革的核心在于小说的真实观,现代主义小说家的真实是建立在他们内心真实的基础上的,他们更加重视作家的主观因素。但这种内心的真实并不是说他们脱离眼前的现实去建造一种臆想出来的空中楼阁,他们的真实其实还是现实世界的反映,只不过这种反映更侧重主观感受上的真实而不仅是外部经验的真实。况且,所谓“真实”,其实只不过是人们对真实的看法,“真实”本来就很难界定,有什么样的“真实观”就会有什么样的真实,所谓唯一的客观的真实其实并不存在。浪漫主义有浪漫主义的真实,现实主义有现实主义的真实,现代主义也应该有现代主义的真实。人们不能将自己的真实观当作唯一的真实观。因而,现代主义小说家所开拓出来的新的小说真实观将文学的表现功能进一步深化。
现代主义小说家这种注重内心真实的写法可以揭开事物的复杂表面而直抵事物的本质真实。例如卡夫卡的《变形记》用人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来表现人类的异化看似荒诞不经,但却通过写人变成甲虫后的灾难感和孤独感,传达了现代人类生存状态和心灵感受,成为了人类异化的经典寓言。他的作品之所以被视为现代主义的经典,是由于他对于小说真实观的开创,他的小说总是在最荒诞的情境中传达出现代人最真实的生活内涵。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对卡夫卡小说的评价或许最能概括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的真实观特征,他说:“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小说家画出存在地图。从而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可能性。”是的,在卡夫卡的小说中。一切事物似乎在现实中可能不会发生,但却确实存在发生的可能性,它为我们揭示的正是我们生活中各种交织的现象和图景。所以。我们读卡夫卡的小说时会感到惊悸,会感到一种洞穿世间一切纷乱景象的澄明。这是现代主义小说所具有的真实观带给我们的恩惠。
同时,这种注重内心真实的小说观的建立使得现代主义小说具有了形而上的品质。它全面摧毁了传统小说的真实观,否定了上帝乃至客观规律的存在,一切以自我的内心为中心;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也变得更加隐晦与曲折,这也是现代主义小说阅读起来比较困难的原因。以往在文学中清晰可见的外部世界到了现代主义小说中已不复存在,现代主义小说家更多地将外部支离破碎的世界借助于隐喻、象征、梦幻、变态直觉、时空错乱等手法来把握和呈现,以此来建立起自己的一套深度模式。但这就并不等于说现代主义小说完全悖离文学是现实的反映这一铁的定律。因为从外部环境看,20世纪的生存环境已经改变,现代工业文明和两次世界大战使人类的精神世界发生巨大转变。在面对如此庞杂的世界,现代主义小说家的这种创作正好反映了现代人焦虑、恐惧、孤独的精神状态。其实,现代主义小说家一直在努力的都是试图去表现生活的真实,他们努力的结果是使文学的表现力和想象力得到了解放,他们从传统的的真实观中解放出来而用一种合适的方式去表达内心的写作需求。现代主义小说家认为过去的小说被日常生活经验所围困,这使人们长期沦陷在缺乏想象的环境里,使人们的眼睛总是忠诚于生活表面的事物,而这种对真实的判断所导致的只能是人类精神的匮乏。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现代主义小说家所做的只是让文学更加贴近人类精
神的本质。余华在一篇随笔《我的真实》中说到:“我觉得我所有的创作都是在努力更加接近真实。我的这个真实,不是生活里的那种真实。我觉得生活实际上是不真实的。生活是一种真假参半。鱼目混珠的事物。我觉得真实是对个人而言的。……所以我宁愿相信自己,而不相信生活给我提供的那些东西。所以在我的创作中,也许更接近个人精神上的一种真实。”这也许是对现代主义真实观的一种概括。20世纪人类高速发展的物质文明让这个世界本身的面貌变得不那么清晰可见,现代文明深陷在异化的泥沼中而举步维艰,同时抑制了人的生命的本体性,扼杀了人的主体性。我们的个体存在也变得孤立无援,人与人无法沟通,我们只有在个人内心的孤独体验中去辨别眼前的这个世界。
三、走向荒诞
现代主义小说的真实观在图解现实世界的真实后所呈现的并不是原本的完整世界。因为世界的图景在现代主义小说家那里已被看作是无中心、无意义的。现代主义小说家所描绘更多的是世界破碎之后无法弥合的生存缝隙中的荒诞,并在这种荒诞之中找寻生活的诗意。这种诗意也有别于过去浪漫主义或是现实主义所呈现的诗意,这里的诗意是现代主义小说家在体会了现代性所带来的生存之痛后感到的一种无奈的荒诞感。这种诗意的呈现是在现代主义小说家与生活苦难的血肉相搏中得到的启示。
传统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小说中的理想主义情绪已被现代主义小说中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所取代。现代主义小说中所描绘的是现代世界危机四伏的一片混乱景象,而人类生活的精神世界则只好在这混乱不堪的世界面前痛苦而绝望地挣扎着。所以像海德格尔说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理想在现代主义小说家那里已变成了一种“荒诞的诗意”。也许用里尔克的“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再造,谁此时孤独就将永远孤独”这句诗更能说明现代人的精神状况。可以说,现代人在20世纪的精神“荒原”上是用一种荒诞的姿态去追逐诗意的存在。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在记忆的神话中找回日常生活的诗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魔幻现实主义中找回一个大陆一百年的生存诗意;卡夫卡则以冰冷的眼光把荒诞的世界化作内心的绝望。在恐惧与颤栗之间找到生存的诗意。在荒诞中呈现诗意,这是现代主义小说共同的归宿。加缪说:“一个哪怕可以用极不像样的理由解释的世界也是人们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的希望。这种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就像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谬感。”这种荒谬的感受是一种含着眼泪的微笑,人们无处安放的灵魂只能在对荒谬世界的感受中迷狂的舞蹈。
现代主义小说家所执迷的真实观像一把利剑一样刺穿生活中混沌的真实表面,而把血淋淋的生存本质向我们袒露出来。生活的苦难既然作为一种存在贯穿在我们的生活中,它就不会消失。所以,消解苦难就是对苦难的回避,也是对生活的一种回避。相反,以承担的方式去受难,尽管痛苦,但却可以认清苦难,使活着更有意义。现代主义小说家的荒诞诗意是一种对苦难的承担。卡夫卡说:“受难是这个世界上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在这里,“荒诞的诗意”其实就是意味着“痛苦的受难”,在“受难”的生活洗礼中来迎接生活所赋予我们的“诗意”。
许多现代主义小说叙述和情感上冷漠态度正是对这种苦难生活的超越所做的努力。例如加缪的《局外人》,无论是小说的叙述风格还是其中主人公莫尔索的生活态度都十分地冷漠。但小说中这个无所谓追求和希望,也无所谓痛苦和失望的“局外人”却在荒谬世界之中看清世界真实的本质。他是真正体会到这个世界荒诞的人,他对生活的冷漠与绝望正是他对生活无比热爱的体现,加缪称之为一种“荒诞的激情”。这似乎听起来像是一种悖论,但其实超越生活的苦难就是超越生活的荒诞,并由此诞生出这种“荒诞的激情”。“这种荒诞的激情恰好表明人没有屈从荒诞,而是超越了荒诞。以荒诞感超越荒诞,固然生活世界明显荒诞。但在荒诞的超越中,可以获得生命的欢乐和自由,并证实了人的唯一真实的力量,荒诞由此变成了人的存在的真实价值。”所以说,这场小说真实观上的深刻变革虽然对我们以前深信不疑的世界提出了尖锐的质疑,但却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和对这个世界的热爱。现代主义小说家正是在向存在发出呼告。并且始终相信人类的诗意灵魂在面对世界的苦难和荒诞的时候必定会散发出闪亮的光芒。
参考文献:
[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54
[2]吴义勤主编,余华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
[3]加缪.西西弗的神话,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6
[4]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105
[5]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三联书店,2001: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