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骑士梦”解读
2009-08-31黄钰
黄 钰
摘要:堂·吉诃德的济世行动带有自欺欺人的游戏性质,“骑士梦”根本上说是一个空挽落辉的迟暮者逃出闲闷生活的救命稻草。堂·吉诃德首先被“骑士梦”的绚丽外套吸引住,他因循于“骑士梦幻”的规矩、刻板模式,将不适于社会的前朝余孽穿戴出来招摇过市。屡屡的碰壁、遭到嘲讽可以说是堂·吉诃德个人偏执不觉悟的结果,而一直以来压制反抗者、鼓励随波逐流的社会也难辞其咎。比起他的死亡,堂·吉诃德最后的忏悔、投降更具悲剧性。
关键词:骑士梦诱因刻板模式堕落
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滥觞的欧洲对堂·吉诃德的解读是“情愿牺牲自己,一心要求实现一个现实世界所不容实现的理想,所以他又可笑又可悲”。笔者认为,堂-吉诃德之所以为世不容、屡遭碰壁有其偶然性与必然性,偶然性在于堂·吉诃德的普通绅士身份,他没有骄傲伟大的过去,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必然性在于个人愿望和现实社会存在或多或少的违背。从根本上说,堂-吉诃德的济世行动带有自欺欺人的游戏性质,但是对于个人而言,“骑士梦”是堂·吉诃德这个空挽落辉的迟暮者逃出闲闷生活的救命稻草;每一个不甘平庸寂寞的泛泛之辈都萌发过类似白日梦的理想,堂·吉诃德出人意表之处在于不可思议的梦想实践,其颠倒乾坤的划时代意义与后日不断引起共鸣的原因就在此。本文专注于对堂·吉诃德的“骑士梦”解读,由其“骑士梦”初具雏形到实践受挫以致最终理想与生命的双重终结进行分析总结,以期探究出“骑士梦”对于堂·吉诃德这样一个平凡人的恰如其分的价值和意义。
一、“骑士梦”的形成
理想的始作俑者是浩如烟海的骑士小说,堂·吉诃德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甚至于到卖田购书的地步。考虑骑士小说何以在这个老绅士的头脑里滋生繁荣必须探究老绅士已具备的身体条件和精神状态。堂·吉诃德体格健壮(第一部)或者身患腰子病(第二部,作者屡犯前后矛盾的问题),这点其实无关紧要,他在实践理想时表现出的强大心智完全可以无视各种客观条件,那么身体状况也不例外。村居悠闲、无所事事,喜好打猎的他壮心不已,本就按耐不住,再加小说情节的挑唆,于是骑士梦的勇敢无畏、建功立业和不安分的老头一拍即合,这其中有个体生命由盛转衰时表现出的不甘与抗争。有人生最后一搏的意味;再者,我们发现他是单身,始终独居或者后来成为鳏夫。种种原因不论但可以确定他到五十岁便形单影只,和他住在一起的是一个四十岁的管家妈,不到二十岁的侄女和做农活干杂物的小伙子,日常的吃食略显穷酸,衣食无忧而寡淡,寂寞孤独是必然的,算的上堂·吉诃德内心呼唤某种精神的爱恋一个诱因。“骑士的爱情观念把贵妇人的地位推至崇高的同时又使她美丽、富有和神圣,人世间如此美妙的东西自然使骑士们难以抑制狂热的追求。”“骑士梦里的爱情有多虚空就有多令人神往。所以在他决定将“骑士梦”付诸实践的时候。他的强大心智和对理想爱情的憧憬都获得依托。这样我们在根源解决了一个困惑,即为什么他无法将骑士精神里的可贵处,诸如不畏艰险、见义勇为等等发挥得恰到好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酝酿这个梦想的动机不在于社会责任或者改革社会的欲望,无非是一个穷极无聊的绅士陶醉于文字勾勒的荣誉与爱情,出于内心虚荣感迷恋上了“骑士梦”的华丽外表。堂·吉诃德的自我实现期望一蹴而就,因而无视社会,否则凭他历史地理艺术方面表现的博闻强识应当能撇除骑士梦幻里已被历史车轮碾碎的部分而得其精华,真正地去做一个在俗世力挽狂澜、狂飙突进的英雄式人物,而非受尽侮辱和嘲讽却不自知。堂·吉诃德的自我价值寻求是闭门造车式的,他无所不为而无所成就。忽略了游戏规则却妄想摘得桂冠带有可笑性质。
许多理想都有其绚丽光华、充满诱惑的一面,“骑士梦”在这一点上也无可厚非。而堂·吉诃德在理想征程上的百折不挠很大程度上成就了“骑士梦”的价值,否则就只是搏人一笑,一笑便了之。无论是怎样的动机和行动在促成他的理想实践之途,堂·吉诃德花费的用心与精力必须得到首肯。
二、堂·吉诃德“骑士梦”的因循与偏执
堂·吉诃德“骑士梦”真正着眼于的是骑士文学情境里的主人公所享有的骄傲自豪、不辱使命,他一直企图做成的是机械化复原每一个场景,把心里激昂的兴奋的经验感受重建出来。结果,堂·吉诃德的“骑士梦”拘泥于骑士文学中的人物、情节模式,他的言说、他的想法全然是文学文本中人物的复制或者延伸,就成为了他人眼里的“自己做不了主的疯子”。
在立足文学文本的基础上,堂·吉诃德“骑士梦”的实践之途缺乏对现实社会的考量认识,社会不可能给他安排表演的场景——城堡和贵妇,巨人,强盗,摩尔人。魔船……无一不是他感官的错觉或是强大心智的反映,堂·吉诃德在荒唐的自我臆断中简直是任意妄为,结果枉遭戏谑嘲弄甚至暴打,有时他也不免伤及无辜,恰背离了骑士梦的正义与崇高。第二部中,堂·吉诃德表现得相对理智,终于不再把旅馆看作城堡,可惜高大的水力磨坊成了城堡,他还是乐于出手相助、急人之所急,而堂·吉诃德离开之后,权力在握的那一方总是出尔反尔让股掌之中的弱者下场更糟的状况在后一部里再次上演(前部是农夫和小孩,后部里是公爵夫妇和其保姆、保姆的女儿、侍从),这样的结果让堂·吉诃德难得的相对无误的义举又成了笑谈。但是这些对于他都算不得是当头棒喝,他忽视事实造成的影响总能找到合适的借口,继续颠簸在游侠的伟大征程之上。因为除了场景和他所谓光荣事件的虚假,堂·吉诃德是绝对注重骑士的那套规则的,以至于在规则之外的东西他不置可否(桑丘询问是否能拿被惊吓的理发师弃下的驴的鞍子,堂·吉诃德回答说“这个我可不大清楚,还拿不定,得仔细研究呢”),到了迂腐的地步,而他分明抢夺了别人的东西,依据骑士道的套路一解释立刻振振有词、毫无愧色,即使骑士幻梦让自己吃了苦头,也会说“照游侠骑士的规矩,一件事尝试不成,就证明是别人分内的,不必再去尝试”,总之他的思维就陷在了骑士规则之中,挣脱不开。在骑士准则之外,由于碰壁过多,堂·吉诃德又将自己不承认或不能认识的客观现象或者客观人为视作“魔法师”的杰作,这一名词无异于是骑士准则的补充条例,以使得一切顺理成章。
类似于堂·吉诃德的每一次徒劳之举,堂式爱情仍然不过是虚妄。杜尔西内娅确有其人,但体貌丑陋粗鄙,实在无法进入骑士爱情的浪漫情景。但堂·吉诃德无所谓,因为一切源于想像,杜尔西内娅只需在他的脑海中美丽高贵,正应他自己在第一部里把这种想像同视为诗人的歌颂:“他们多半是捏造一个女人,找个题目来做诗……所以我只要当真的认为阿尔东沙·洛兰索美貌贞静就行了……她的美貌和她的尊贵,都任由我想像”,他还说过:“我记得杜尔西内娅不会写字……我和她的爱恋只是心灵上的,至多不过规规矩矩地看一眼罢了;就是看一眼也难得。我敢据实起誓:我这十二年来,虽然爱得她比自己这一对早晚要卖掉的眼珠还宝贝,我只见过他四次。”
这些话是第二次冒险途中堂·吉诃德对自己的爱情和情人的想法,他似乎很清楚杜尔西内娅的虚构性,但是他的爱情这样一座妙不可言又飘渺的空中阁楼在他眼里却真实存在着。据说他曾经真的爱过那个漂亮姑娘,虽然这个阿尔东沙·洛兰索在桑丘口中实在不堪。并且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充分的依据证明作品中的哪个人指给我看过那个真正的阿尔东沙·洛兰索。不过,至少我们可以认定一件事,即使那个姑娘值得爱恋也不能改变堂·吉诃德爱情的虚无性质,因为她本人由始至终都没有出过场,换句话说,和堂-吉诃德的游侠骑士梦毫无关系。堂·吉诃德如果只是在战场上高呼她的姓名,祈求保佑也罢,可是历史上的骑士们为自己的情人是更具牺牲精神的,堂·吉诃德遵循他们的方法一一做了来,例如无缘无故在路上拦住别人要对方承认自己爱人的美貌举世无双(他始终这么认为),模仿骑士的思念几夜未眠等等,最登峰造极之举是在黑山里苦修,为爱情而癫狂,还很投入很真挚,一点不马虎。很显然,堂·吉诃德一直需要劳师动众地做一些事情,依靠很多外在的模仿来塑造爱情,大概因为真实存在的对象总是缺失。他不得不那么折腾来折腾去使得对于爱情的信念得以维持。
堂·吉诃德这种因循刻板模式的理想实践缺乏灵活性、适应性,而与之相反的是过分的投入、认真,结果他徒劳地努力都元异于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而不得不领受现实的残酷,悲剧意义也由此而生。
三、挫折与死亡
人文主义者在堂·吉诃德身上发掘的先声是其与世格格不入的反叛性,这种反抗性与每一个动荡时代的普遍变革心理投合,意味着对旧时代旧文化矫枉过正的否定。弗洛伊德认为文明之所以被视作“少数人强加于大多数反抗者的一种手段而已”的原因是“迄今发展起来的文明形式的不完善”,堂·吉诃德实践梦想的社会是丑恶黑暗的,而其“骑士梦”大行其道的年代也有其阴暗流毒之所。所以我们与其谈复兴前朝余孽之过,更不如谈在现实的社会里逆水行舟、不合于世的反叛者的悲剧。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把《堂·吉诃德》看作是“一部残酷性为题的货真价实的百科全书”…],可见在堂·吉诃德毫无防备得莽撞出行里要领受的种种挫折极其残酷。对于执着于梦想的堂·吉诃德而言,最大的悲剧性与残酷性莫过于“骑士梦”的逐步堕落,以至于临死的忏悔。
堂·吉诃德的第三次出行可以看作是堂·吉诃德骑士幻梦的破灭之程,与所处社会妥协的堕落之程,他的爱情和无畏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动摇。这自然是再现骑士文学情景屡遭失败打击的结果,也和“魔法师”频频的阻挠有关。他虽然还偶有失足。诸如把水磨房看作城堡等等,但他开始懂得冷静的审时度势、会事先考虑双方是否势均力敌,远不是第一次第二次外出冒险时横冲直撞;又或者造成了别人的什么损失,堂·吉诃德不像之前会狼狈遭打,常通过金钱赔偿来妥善处理后事;他住旅馆也不坚持骑士道拒不付款了……这时候你就看到堂·吉诃德渐渐地能融入社会而不再碰撞得头破血流了。这种融入可能还因为:主仆二人在第一部传记出版后获得了普遍的认识和接纳,大家纷纷做好捉弄调笑的准备来迎接他们。这样使得他们在所到之处并不显唐突,虽然投合骑士梦却也是对他堕于骑士梦的最大嘲讽。堂·吉诃德面对挑战时过多的斟酌显出怯懦的倾向,骑士大无畏精神的悄然流逝让他失去很多行动的机会,没有了那些形式上的支撑,堂·吉诃德愈加颓唐,以至于后来和白月骑士一战打败,情绪跌倒低谷,他无法主观地去相信自己了。无法主动作为,就需要别的外在手段来辅助证明,于是就出现了堂·吉诃德和桑丘要求绅士阿尔瓦罗·达尔斐声明自己的身份的可笑场面,这无疑是堂·吉诃德对自我梦想、自我经历、自我身份的信心缺失的绝好证明。堂·吉诃德的心智再强大也需要外界的认可,他的疯狂没能延续,就在于现实世界客观而冷漠得到残酷的地步,一切的假想模式迟早被消灭。被剥夺游侠权力之后,堂·吉诃德一息尚存的梦幻紧系在杜尔西内娅和自己的爱情之上,他为此神经过敏,相信杜尔西内娅魔法解除后一心只在见到她,在乡村的路口,孩童的无意之言引发他对未来的无限恐惧。堂·吉诃德没法高枕无忧地做梦了,他之后的努力仍是徒劳。再回头看堂·吉诃德为杜尔西内娅焦灼失眠的每个夜晚,他对桑丘的劝诱甚至怒火都显得无助苍白,具有强烈的困兽犹斗的悲剧性。我们还能看到的悲剧性是堂-吉诃德对于“骑士梦”这个理想的信念的衰亡,一直到他临死时对自己梦想的彻底否定,悲剧性发展到高潮,“这个决定是一个仓猝的投降行为。一个可悲的变节行为。”堂·吉诃德在不自知的状况下完成的无视现实、横扫一切之举无疑是一场对现实的疯狂叛逆,而他自我的否定无异于将自我成就与价值付之一炬,这比死亡更令人心痛。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骑士梦”源于堂·吉诃德或者说拉·曼却的老绅士对自身现状的不满与精神寄托的渴求,而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途径上老绅士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信念与激情,这种闭门造车式的理想酝酿出来就必定地为世不容,然而老绅士的难能可贵处就是在种种强大的社会压力之下毫不自知。依旧我行我素,他的精神感动了浪漫主义的天才。“骑士梦”后期的堕落与老绅士临死前的忏悔使故事的发展进入一种对现实无奈的感叹,但我们不妨像接受他的执着疯狂一样接受他的变节,他的变节和寻求自我实现的愿望同样是种心理需求,正像他曾经精力过剩一样,最终他疲于奔命。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一个关于个人理想与现实社会碰撞出火花,又不得不妥协于现实的故事,这不只是某个激进者的悲剧,而是活在集体之中的普通个体的悲剧。
参考文献:
[1]塞万提斯著,杨绛译,堂·吉诃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537
[2]倪世光,中世纪骑士行为变化与爱情观念,世界历史,2005,2
[4]塞万提斯著,杨绛译,堂-吉诃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108
[5]塞万提斯著,杨绛译,堂·吉诃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163
[6]塞万提斯著,杨绛译,堂·吉诃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408
[7]塞万提斯著,杨绛译,堂·吉诃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214
[8]塞万提斯著,杨绛译,堂·吉诃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212
[9]弗洛伊德,一个幻觉的未来,见: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五卷),吉林:长春出版社,1997,157
[10]弗洛伊德,一个幻觉的未来,见: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五卷),吉林:长春出版社,1997,157
[11]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金绍禹译,《堂·吉诃德》讲稿,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63
[12]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金绍禹译,《堂·吉诃德》讲稿,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