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迟子建小说中的死亡意识
2009-08-31刘楚
刘 楚
摘要:迟子建的文本中充满了死亡的书写。现实中经历的人生惨痛,使她站在一个心灵受创者的角度,去观照那些被损害的不幸人们的内心世界,在共同的体验中获得精神的认同。在人与“灵”之间、生与死之间,她的作品愈显深刻,反衬出生存的艰辛,也折射出人性的美好。
关键词:迟子建死亡意识
八十年代以营造“北极村童话”而令文坛瞩目的迟子建,以纯真的儿童视角和温婉的诗意叙述成为一处独特的所在。随着自己生命体验的时空切换和深层感悟,在艺术上,迟子建逐渐褪去了梦幻般的童话色彩,实现了对自我的超越,把笔致伸向更幽深更复杂的历史与人性的层面。我们因而得以领悟她笔下更神秘更内在的精神生活,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另一世界。
一、生命是向死而生的过程
人生在世,圣贤愚顽皆有一死。死亡是自然生命的固有特性,不管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还是默默无闻的普通百姓,最终都逃不过死亡这把铡刀的屠割。对于迟子建的小说创作而言,死亡如同一口井,古老而苍凉,当井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之后,就永不枯竭,因为她总是在不断地向下深挖。无论是最初的《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极村童话》,还是新世纪以来的《亲亲土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都离不开死亡的书写。迟子建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奏响这个主旋律,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树下》前后各色人等的死亡达十五次之多。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四匹红马拉着的马车,无疑在暗示:不论什么人,都将走向一个共同的去处,人生的结局是如此一致而不可更移。
迟子建如此浓郁的死亡情结应该是来自于她个人的生活经历。“他人的死亡仪式是认识死亡的开始。”童年的迟子建参加过无数次东北乡间隆重而热闹的葬礼,“那时侯。感觉死亡既是神秘的,也是经常发生的,好象死去的人也只是去了一个另外的地方。”她最初关于死亡的经验较少悲凉和恐惧,甚至还有几分诗意和浪漫。然而十岁那年。邻居家父女三人的先后死亡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心灵刺激和震撼。在《没有夏天了》这篇小说中,邻居之死给小女孩小风带来的震惊应该是迟子建当时真实的心理写照:“原先总以为死是很遥远的事情,而且还以为凡是死的人都是因为做了什么恶。现在,知道了人人都要死去的道理。知道了人不一定会在什么时候死去,心里就很酸了。”童年时死亡的发现使她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人人都要死去这个令人伤心的事实,促使她小小的心灵走向成熟,而后来父亲的亡故和丈夫的早逝,几乎在她的灵魂深处刻下无法治愈的创伤,给她的生命层面造成无法弥补的断裂,这种断裂感使她一再思考生命的飘忽不定和生生死死等诸般形而上的问题。
对死亡的不同感知,深刻地反映在她的小说中。《亲亲土豆》中秦山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后,从医院偷跑出来回家收获土豆,并为妻子买了漂亮的旗袍。生命垂危的时候,他痴迷地看着妻子,妻子李爱杰则在守灵的时候一直穿着丈夫买的旗袍。这种心心相印的爱情,使得秦山有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葬礼,那倒在坟上的土豆,“使整座坟洋溢着一股温馨的丰收气息”,李爱杰相信。在银河的秦山会因此找到自己家的土豆地,闻到土豆地的花香。这个朴素天然的爱情故事给了我们暖意和柔情:生活中有贫穷和辛酸,但也有关心和爱情,爱人可能会死亡,爱情却是可以超越生死的。那个从坟顶上坠下来的又圆又胖的土豆会不会就是秦山的精灵?我们这样希望着,希望这样的至爱情深在我们的心灵中生长,并感受到深深的暖意。
而在面对《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时,我们更多的却是感受到了一种尖锐的疼痛感。小说中有太多的人物死于偶然,这些小人物在无法预知的命运面前倏忽而去,留给世界和亲人的只剩下残忍。魔术师是“我”的丈夫,夜晚从夜总会表演回来,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夺走了性命。就像观众不能猜测魔术师的表演一样,魔术师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在“我”的啜泣声中滑向天际。悲情歌手陈绍纯的死更让人不解和失魂落魄。因为丈夫死了,“我”想要寻求灵魂的交汇。于是“我”阴差阳错地来到了乌塘,并有幸倾听陈绍纯的歌声。“我”期待在悲情的歌声中,作者却让陈绍纯被偶然掉下来的画框砸死了,没有先兆,也没有回转的余地。蒋百更是凄凉,他生前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普通矿工,不幸在一场矿难中丧生。事后,他的妻子蒋百嫂为了儿子等活着的人“能活的更好”同意隐埋他的死讯,没有人土下葬,而是将尸体冷冻在大冰柜中。这种特殊的失踪方式换取了有关领导加官晋爵的筹码,而蒋百的灵魂却被挤压,被扭曲,一如他生前的地位一样。只能是徘徊游荡于寂静的夜空,无处栖息。他生前地位低下,死后也没有要求平等的权利,在灵魂的异界中他也只是个孤魂野鬼,永远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港湾。所以蒋百嫂会像狗一样蹲伏在陈绍纯的门外借着那悲戚的歌声在水泥台前流泪一她渴望去安慰丈夫受伤的灵魂,即使是一刹那也好。
尽管知道人人都会死的道理。但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把死亡当作发生在他人身上的偶然事件,以“人终有一死,但自己当下还没碰上”为心理安慰。从而掩藏了死亡作为本己的、内在的、必然的真实性。迟子建却不但使一个个人物在不同的故事中以不同的方式走向死亡,而且让活着的人们,也总是要受到某种情境的触动而想至Ⅱ死亡,有时这种念头的产生甚至是因为满心向往——“也许明天我乘坐的车子在盘山公路上会永远地飞进云彩中,所以我得穿上红色的衣裳,万一有了意外,我想在云中坠落的时候成为它们当中最为绚丽的一朵。”死亡意识的笼罩无处不在,使迟子建的小说沉浸在一片伤感、忧郁的气氛之中。
时时提醒生命是一个不断走向死亡的过程的,除了各种不期而遇随时可至的死亡,还有因时间的流逝而带来的“生命短促”的感喟。生命的根本问题其实是一个时间问题,时间的流逝意味着生命的消逝,而生命的最终消逝即意味着死亡的来临。作为一个聪慧、早熟,对死亡有着清醒而深刻认识的作家,迟子建对时间也有清醒而深刻的认识。她一再在作品中感慨时光的可怕、生命的无常和短暂。她常常通过人物对时间的无情和强大发出感叹:“时间,人类永远无法战胜它。”(《晨钟响彻黄昏》)“我能说什么呢?对于时间,我只能接受。”(《旅人》)时间的流逝带来的生命的消逝感使迟子建的小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伤。《东窗》讲述的就是光阴茬蒋,岁月变迁,再强大再活生生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秧歌》让人深刻感受到时光无情、世事苍茫。一到正月十五,秧歌就会在镇上热热闹闹的上演,年年如此、循环往复。与年年相似的节日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镇上人们的逐渐衰老、死去,几十年后,物是人非。在宇宙时间的永恒轮回中,人的个体生命呈现出不可逆转的线性特征,可怕的宿命感油然而生。
二、重压之下人性的光辉
尽管迟子建的小说散发着浓郁的死亡气息。但她小说中的死亡很少有让人透不过气的梦魇般的压抑感和恐怖感。她不象莫言、余华那样钟情于死亡的场面,她不仅仅专注于表现死亡自身,而是通过死亡,更准确、深入地
观察人的生存状况,考察生命的各种情感形式,诊释变幻多姿的人性密码。
死亡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而迟子建笔下经常出现的死亡方式是自杀。《旧土地》的老女人、《罗索河瘟疫》的接生婆、《秧歌》的小梳妆和拉车老汉、《鸭如花》的钟如雷等,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生活的年代不同,个人境况也不同,但却采取了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尚未走到尽头的生命。有人这样谈论过自杀:“自杀的能力证明唯有人才是万能的,神想自杀却无法办到。人能自杀是神给予人的最大恩赐。”迟子建却不是以自杀显示人的万能。她只是以此来体现一种生存方式,一种尊严至上的生存方式。人们如果不能有尊严地活下去,那么宁可选择有尊严地死去。《疯人院的小磨盘》里小磨盘的父亲,因为遗传性精神病被送进了疯人院,当他清醒过来后,利用这短暂的清醒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也结束了注定在疯人院度过的后半生。《秧歌》中的小梳妆,年轻时犹如一个美的精灵,曾使万人空巷以睹其风采。十八岁时和商人付子玉结下情缘。但拥有三房姨太太的付并没有将她当成自己一生的爱人,不久就离她而去。多年后,付子玉要回来和小梳妆相见了,可这个终生都在守望、等待的女子却韶华已逝,红颜不在,不愿意看到曾经风情万种的生命在所爱的人面前呈现出衰老之后的苍凉,于是她以一包砒霜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她说:“它(猫)老得走不动了,我真不想再看见它的这副样子,它年轻时是多么美!”这既是对猫的述说,更是对自己生命的述说,这种生命态度呈现出了无限的张力。
然而临终者往生之后,逝者已矣,但更痛苦的却仍然是生者。很多失去亲人的人哀伤欲绝,在悲恸的深潭中挣扎,不得其路而出,甚至万念俱灰,失去继续生活的信心。迟子建的故事被死亡所浸透,但她却以独特的感知来告诉人们要面对现实,接受死亡,从悲痛的泥沼中站起来,学会带着损伤去生活。《白雪的墓园》叙述父亲去世后,全家如何相帮着、鼓舞着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小说虽然写到了失去父亲的伤感,但己经滤去了死亡的阴影,着重探询的是死对于生的意义。这里没有了死的阴森和梦魔,相反却充满了生的温暖和明媚。《秧歌》中的洗衣婆,一辈子无儿无女,相依为命的老伴自杀弃她而去,可她没有埋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更没有凄凄伤伤地度日;《鸭如花》中的徐五婆。年轻时丈夫以谜一样的死亡置她于孤儿寡母之地。儿子长大后又与她断绝了来往,可见她更不是上天眷顾之人,她和洗衣婆一样,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靠着自食其力,勤劳善良,靠与自然交流时获得的欣悦踏实地走着生活的每一步。
带着损伤去生活,不仅意味着要面对损伤。接受损伤,更意味着要从自怜自哀的泥沼中跋涉出来,能够化小爱为大爱,转而关注更为不幸的人们。《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写于迟子建丧夫之后,小说叙述者“我”也是新近丧夫,出外旅行,暂住的小镇乌塘矿难不断,每个女人都可能成为寡妇。尤其是蒋百和蒋百嫂的遭遇,让人沉痛至极。离开乌塘镇之后,“我”结识了一对靠卖火山石为生的父子,并了解到小男孩云领的不幸身世。“我”本是满腹丧夫的哀怨和伤痛,却发现自己无意问进入了一个哀伤的汪洋大海,个人的悲伤显得微不足道。所以在七月十五鬼节的晚上,当“我”与云领走在去小溪放河灯的路上,想着乌塘镇上不幸的人们。“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变故是那么那么的轻,轻得就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这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努力超脱个人伤痛,将自己融人人间万象的迟子建。她没有将目光过多地聚焦于自己的伤痛记忆,而是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把善良的目光投向了比自己更为不幸的人们。但发现更为不幸的人们不是为了寻得心理平衡。不是为了居高临下地向他们泼洒自己的怜悯,而是对更加不幸的人们深情的关切,同情和悲悯。她使我们又一次看到了生命的亮色和人性的光辉。
死亡是惨痛的。但迟子建并没有渲染死亡的恐怖和绝望的气氛,更没有宣扬消极的灰色的生命观,她在揭露残酷真相的同时弱化心灵伤痛的努力,恰恰表达了一种善良的愿望,是对生命的一种可爱可敬的执着。写死,还是为了写生,写一份对生命的热爱和敬仰,这样的创作本身也让人动容和心生敬仰。
参考文献:
[1]许振强,年轻而练达的心灵——迟子建小说论,文学评论,1992,(6)
[2]张红萍,论迟子建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1999,(2)
[3]闰秋红,论迟子建小说的死亡艺术,小说评论,2002,(2)
[4]蒋子丹,当悲的水流经慈的河,读书,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