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货币商人的金融风险控制

孔祥毅

明清货币商人的金融机构,对于金融风险控制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它们在制度设计和资金安排调度上,坚持了谨慎稳健的原则,努力避免经营中遭受损失,这是票号、钱庄、账局等金融机构的共同特点。其中票号资本雄厚,信用卓著,控制风险的制度也最为严密。晚清宁波商人等开设的钱庄发展很快,在一定程度上也吸收了票号的一些做法。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国早期金融业风险控制的特点。

风险控制首重用人

票号、账局的投资者认为,经营能否成功决定于“天时、地利、人和”,但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

在人员使用上,首先有严格的选拔机制。新员工选拔范围仅限于本地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要经过有地位、有经济实力的人推荐,然后依次经过查三代、笔试、面试、担保、考验,最后请进等几个程序,方能入号当学徒。

其次是训育机制。学徒期一般是三年,大多在总号学习训练,聪明出众者二年也可以派往分号,过分愚笨者不到三年就会被打发回家。学徒期内,第一阶段主要为掌柜“提三壶”(茶壶、水壶、便壶),扫地,干杂活,不设座位,晚上练习打算盘、写字,掌柜考察其是不是忠诚克勤,有无出息,适合不适合做票号生意;第二阶段由掌柜口传训练背记“平砝银色折合口诀”,做一些抄写或帮账之事;第三阶段在柜上跟着师傅学习做生意。学徒期内,同时训育道德修养,要求重信义,除虚伪,节情欲,敦品行,贵忠诚,鄙利己,奉博爱,薄嫉恨,喜辛苦,戒奢华。“练习成熟,再测验其做事能力与道德,远则易欺,远使而观其忠;近则易狎,近使而观其敬;烦则难理,烦使而观其能;卒则难辨,卒间以观其智;急而易爽,急期以观其信;财则易贪,委财以观其仁;危则易变,告危以观其节;久则易惰,班期二年以观其惰;杂处易淫,派往繁华以观其色。如测验其人确实可用,然后由总号分配各分号任事。”

再次是激励机制。山西货币商人的激励机制包括薪酬激励与晋升人身股制度:职员享有薪金、应支、津贴、衣资、伙食等;业务骨干可以根据岗位职责贡献大小给予人身股,与东家的货币资本股一起参与利润分配,退休后人身股照常享受,身故后享受1至8年不等。职员人身股制度始于晋商,但到晚清时其他商帮的货币商人亦有效仿。薪酬与人身股激励,使得大掌柜以至分号掌柜、大小管事、伙计、学徒无不竭尽全力为企业效力,均感到自己不仅是为东家卖命,更是为自己干活,是东家和大掌柜创造了自己为自己赚钱的机会。这样劳资双方的利益紧密地拴在一起,成为票号高效执行力的动力源泉。

最后是担保约束机制。票号、账局等只聘用同乡人,而且要有有身份的当地人推荐,无论掌柜还是职员,必须有殷实商铺担保,倘若被保人发生越轨行为,保证人负有不可争辩的完全责任。所以,保证人非对被保证人本人以至家族几代有相当了解是不会作保的。如果保证人中途疲歇或者撤保,被保证人必须很快找到新的保证人,否则将有被逐出号门之虞。所以票号职员无不小心谨慎,忠于职守。倘若出了问题被辞退,就不再可能找到新的从业岗位,便断了一家人的财路。即使逃跑躲避,迟早要落叶归根,回来后亦因行为不端,有辱祖宗面子,家族也不能让其进入祖坟。这种依靠社会宗法力量约束职工行为的方式,是票号有效控制风险的又一个武器。

倍股护本风险基金

明清金融机构的资本金,多设置一种“副本”,即在资本金之外,附设一部分比较灵活的资本以保证资本金在经营中的完整性,借以控制经营风险。正本是股东的货币投资,副本也叫“护本”或者“倍股”、“积金”、“备防”、“伙友护身”,还有的以“统事”或“小账”名之。“护本”有两个来源:一是投入货币资本的东家和顶人身股的职员于大账期(会计年度)分红时,在所分红利中按照同一比例提留一部分利润存入号内,所有权不变,但不得随意抽取,参加未来资本周转,只拿利息,不分红利;二是东家的存款,因为票号是股东无限责任制,东家存款,也是护本,经营中若发生亏损,由护本支付。一些票号原来的资本金并不多,由于历年提取护本较多,往往实际资本比最初资本金要多出好几倍。如山西祁县大德通票号,由在中堂、保和堂、保元堂、既翁堂、九德堂等5家股东投资,其资本金共计白银10万两,除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每股护本500两外,其他账期最少每股护本1000两,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每股护本高达2000两,因此大德通票号的资本便从光绪十年(1884年)的原本10万两,到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24年实际资本达到了25万多两。日昌票号的护本曾经达到200多万两,它是东家所分红利未全部提走,作为“统事”存在号中的。该账户存款,若没有冲抵亏赔,其所得利息由东家与伙友共享。

票号的护本制度,实际上是“预提倒款”,以备冲呆账。为防患于未然,防止拖欠倒累,亏折资本,票号必须确保有充足的资本作后盾,巩固票号信誉与正常经营,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票号便将“预提倒款,严防空底”作为制度,也叫“撇除疲账”,在岁末账期分红时从红利中提取一定比例的风险准备金,专户储存,专款专用,以防发生意外。建立风险基金是票号的一种积极稳妥、目光深远的经营方略。

票号的这项制度,使我们想起了2007年1月1日起实施的巴塞尔国际银行监管委员会的新资本协议,新协议把原来的资本金称为管制性资本,是最低资本额,具有强制性和约束性;出于谨慎性原则考虑,要求增加经济性资本,是自身设定的资本额,不具有强制性和约束性,目的在于降低破产的可能性,同时为经营活动提供融资。票号几百年以前的护本制度与巴塞尔新资本协议的原则是一致的。

酌盈剂虚稳健经营

票号、账局放款,多数坚持五不准:一不准超限额放款,史料记载,“各庄共交字号,宜定限额,上上招牌借贷不得过三万元,上招牌不得过二万元,上中招牌不得过一万元,上中招牌必须谨慎。分庄连枝一并在内不得逾越,倘有特别,必须声明”;二不准垫贷官吏,“凡有官场及人名挪用借款项,一概谢绝,分两不准”;三不准大额贪做,特别是“逢标(指标期债权债务结算日)过节,银两松紧不常”,“利息增昂,吃亏败名,大有可虑”;四不准亲友浮借和为客户担保,规定“各码头禁止亲友浮挪暂借,与亲友字号、相与之家,不外当承作保,免受日后牵累”;五不准向客户暂借拖欠,要求“各码头人位,不准向号中相与之浮挪暂借,及街面置买货物也不准拖欠账目”。

早期金融机构都很重视掌握市场信息,以防决策失误。它们内部均设有“跑街”伙友,伙友一般选用精明干练的人员,他们早出晚归,走访查看,以掌握本地区商情走势与银根松紧情况。每日跑街归来,伙友首先向掌柜报告银市动态,市场商情。“票庄做生意,必须视各庄之出产,四时之遭遇。比如两湖出产茶叶,是三四月洋(茶)庄上市;出产棉花之地,是八九月间收获,预测某处之丰歉,早定计划以兑款,届时银根松紧,于中取利,得贴水,可卜优胜。”可见他们办理存放汇兑,是根据市场走向,确定资金计划,确保安全而盈利。

票据密押安全支付

票号用以汇兑款项的主要凭据是汇票,但明清时期通称“会券”。普通汇款,是汇款人将款项交给票号,由票号开具会券,交给汇款人,汇款人将此会券交给收款人,收款人即可持此会券向汇出票号指定的分号(或者代理号)提取现款。票号遍布全国各地,会券使用数量较大,为了保证会券的真实性,不致被造假票者冒领款项,经过不断摸索,票号创造了一种严密的票据密押制度,为中国银行业密押之始。

票号的“会券”,由三张构成:一张是票根,留存收汇号;一张是送票,由收汇号寄达付汇号;一张是主汇票,收汇号交给汇款人,以持票取款。会券由总号精选特制麻纸,加制水印,花卉图案,红格绿线,统一印刷,印毕立即销毁印版。各分号领取空白会券,计数管理。各分号书写会券,责定专人用毛笔书写,其字迹在总号及各分号预留备案(好像现在的银行预留印鉴),各号收到汇票,要与预留字迹核对无误,方可付款。会券书写完毕,需要加盖抬头章、押款章、防伪章、落地章、套字章、骑缝章等六枚印章。汇款金额,除汉字大写之外,另加暗号,有银数暗号,如用“生客多察看,斟酌而后行”,分别代表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用“国宝流通”分别代表万、仟、百、两。汇款时间设有月暗号、日暗号,如用“谨防假票冒取,勿忘细视书章”12字分别为一至十二月代号;用“堪笑世情薄,天道最公平,昧必图自利,阴谋害他人,善恶终有报,到头必分明”30个字分别为一个月的初一至三十日的代号。假如三月五日汇款伍仟两,在背面暗写“假薄看宝通”。不论银暗号或者时间暗号,各票号均秘密设置,不定期更换,只有票号内部专人才能辨别真假会券。他们把暗号编成歌诀,死记熟背,绝对保密。为了万无一失,往往再加一道锁称“自暗号”,所以票号汇票没有被假票冒领的记录。

票据水印,各号不同、各票不同,票号会券一般直写号名,如日昌票号会券水印为“日昌记”四字。有的金融机构的票据使用吉祥语,如“福寿双全”等。水印是银行票据与钞票防伪的一种重要技术,中国水印在金融业的使用,最迟在清中期已经出现,现已发现的水印票据是晋商使用的票据,这大概是中国金融工具使用水印之始。

内部控制号规严密

票号的内部控制,主要反映在严格的号规和管理上。这些号规和管理制度,随着业务的变化和形势的发展,不断地进行调整、修改和补充,其内容不能一一列出,下面选列若干规定,大体可以看到当年票号在内部控制方面的情形。

分号掌柜及其成员遴选,东家不加过问,一律由总号大掌柜选派。大掌柜选人,能做到总分号号令畅通,分号办事亦能听从总号规定,分号业务报告亦能及时真实,指挥如意,效率较高。财东不得向各分号举荐人位,干预人事,平时不得在号内食宿、借钱或指使号内人员为自己办事。不过后期修改为财东和顶股员工如遇特殊用项向号内借使银两,一股最多不准超过3000两。

总号大掌柜每年按例巡视各分号1至2次,如果分号过多,不能全部亲自巡视,亦派大员代理,称为“钦差”或“阅边大员”。各分号人位处度不宜,同人暗行不端,手续不合规定,市面情形变迁以及影响业务发展诸事,巡员可立即处置。票号大掌柜对总号、分号掌柜对分号,均负连带责任,如分号发生损失,认定为掌柜过失,掌柜及其家属不可不负连带赔偿责任。为防御此等事件发生,所以有顶股职员从人身股分红中提取“公积”留存总号的规定。

对号内人员的管理集中体现在号规,其内容大体包括:不准在外巨数支使;不准私自捎物;不准就外厚道;不准私代亲族,影射号中银钱;不准私行囤积,放人名贷款;不准奢侈滥费,以耗财物;不准侵袭号中积蓄;不准花酒赌博,至堕品行;不准吸食鸦片;不准亲友浮挪暂借;不准向财东和掌柜送礼;不准到财东和掌柜家闲坐;不准到小号串门;非因号事回家探亲时更如遇号内有婚丧喜庆之事,伙友之间不准互相送礼;下班归里,不准私先回家后到柜上,等等。从票号内控规章制度中,可以看出当年票号内部管理贯穿着儒家的仁、义、礼、信、智、廉,实事求是,反对欺诈,平等竞争,利益均享等思想理念。

会计核算金融稽核

相传明末清初,太原傅山先生参考当时官厅会计和“四柱清册”记账方法,为晋商设计出来一套既简单又明确的适用于民间商业的会计核算方法——“龙门账”。其要点是:将商业中的全部经济事项,按性质、渠道,科学地划分为进、缴、存、该四大类,分别设立账目核算。进是全部收入;缴是全部支出;存是资产;该也称欠,指负债。年度终了办理结算,通过“进”与“缴”的差额,同时也通过“存”与“该”的差额平行计算盈亏。进-缴=存-该,该+进=存+缴。以此来验算两方差额是否相等,相等称为“合龙门”,不相等则说明核算有误或者有舞弊。进缴表和存该表合龙门是中国最早的金融稽核,通过进、缴、存、该四大类的记账、算账、报账等环节,对经营过程进行控制和观测,为经营管理提供信息和决策依据,也使会计职能得到了拓展。

金融企业的安全支付是业务活动的大事,票号采取讨保交付、汇票挂失、出具甘结等许多措施,保证支付安全。讨保交付,是票号应商家要求,必须保证其汇款不得遗失,票号即在其汇票上盖有“讨保交付”或者“面生讨保”的戳记,讨保交付的汇款,在交付时必须取得商保;“面生讨保”则是在取款人生疏的情况下才要找保人。汇票挂失,是对于会券遗失的处理,各地分支机构视各地具体情况,采取了不尽相同的应对办法,在京师、保定,多“登报声明”,并在海关边署、巡警总局、商务总会备案;在汉口、重庆,则通知当地分号料理,并报告当地政府、商会总会,同时照会驻当地各国领事。出具甘结,是票号在办理公款汇兑上,不敢掉以轻心,除写立会券外,还要以票号名义与汇款人写下有汇款性质、数量、汇费等内容的字据。

结利疲账确定功过

票号实行总分支机构制,总号设在投资人本地,分支机构遍布全国各地以至国外。为了控制经营风险,总号对分号实行集中管理,分号的开立、经营、人员配置、资金调度、收益核算等都归总号指挥,统一制度、统一资金调度。设置分号,不另拨资本,票号根据业务发展需要设置某分支机构,选派总号水平资历较优者出任分号掌柜,上任出发时只携带图章、砝码、盘缠前往,“资本皆存总号”。假如甲分号开办之后,营业需款,即由相连接之乙、丙、丁分号源源接济,全局统筹。

总号对分号的控制,首先是通过考核制度。考核原则是以“结利疲账定功过”,即考查年度的经营利润与不良资产的状况,但以不对其他分号造成损失为前提,否则给予处罚。

其次是业务报告,分口头报告和书面报告两种。口头汇报是每天晚上营业终了,职员和管理部门负责人必须向自己的主管当面口头汇报当天自己所办业务的情况,并且聆听主管对明天事项的安排;管理层则要综合情况,口头(在总号或者分号内)或写信书面(外地)向总号汇报情况,以便上级及时掌握业务动态,作出第二天或者近期业务安排。另一种口头汇报是各分号在大掌柜巡视时当面汇报,分号掌柜、职员下班回到总号时,必须直接到大掌柜办公室面报情况,不得贻误时机。

书面报告是分号向总号的汇报或者对其他分号的报告,分为正报、复报、附报、行市报和叙事报五种。正报是以信函报告本号直接对其他分号的业务情况,由收汇号向交汇号报告,包括某日业务多少,何时交款,汇费和贴色多少;复报是信函报告本号前次报告过的内容,因当时交通不便,信函传递时间长,为避免途中遗失而造成损失,规定了复报制度;附报是各分号每天都必须把全部营业收付银两数字和业务情况通告各分号,目的是要各分号之间相互了解情况,相互支持,以便“酌盈剂虚”,避免因某地付款过多,库存白银短少,以致发生支付困难,影响到该地业务与信誉;行市报是报告当地汇水、利息行情和资金周转疲快,以及社会经济、贸易金融信息;叙事报是总号或分号对某分号业务的指示、评论及意见,多为掌柜们亲自撰写。此外,总号大掌柜在每年终了,必须汇总各路业务数字,写出书面报告,向东家汇报。四年一个会计年度完毕进行财务决算,大掌柜要提出利润分配方案,由东家决定。

还有,大掌柜亲自巡视或选派稽核巡庄,每年一二次,稽核内容包括内外事件、账簿拆据、人位安排、社会情形,确定业务进退战略等等。

行业协会协调管理

随着金融业的发展,同业间的无序竞争、倾轧、欺诈等行为,以及货币混乱,银两、银元、铜钱、宝钞、银票并行,平色不一,给一些投机者以可乘之机,严重地干扰着金融秩序,给货币资本的经营者带来了一定的风险。货币商人为防范和控制金融风险,自发地组织同业行会,以自治、自律、自卫,协调管理同业经营活动。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北京汇兑庄商会章程说:“商会之设,原所以联络同业情义,广通声息。中华商情向称涣散,不过同业争利而已。殊不知一人智慧无多,纵能争利亦属无几,不务其大者而为之。若能时相聚议,各抒所见,必能得巧机关,以获厚利。即或一人力所不及,彼此信义相孚,不难通力合作,以收集思广益之效。”章程规定执董设置、聚会时间、定期不定期协商讨论,“或有益于商务者,或有病于商务者,即可公平议定,禀请大部核夺执行。”票号行会每月定期聚会一二次,岁始、端午、中秋三节还有定期例会。

到晚清以至民国初年,上海钱业公会非常活跃:鉴于1911年和1924年的金融恐慌与外商银行催收拆款的因素,1924年2月上海钱业公会废除厉行50年的拆票传统,减少了风险,也削弱了对外商银行的依赖。1925年2月将各种划条定期取消,一律改为支票,维护了钱业信誉,规避了金融风险。1925年7月又决定成立“票现基金委员会”,负责基金运作,建立公库储备库,每家交纳基金1万两,由钱业公会保管作为准备金,废除每日送银,由基金在公会用以滚存解决每日轧差清算等等,受到各方欢迎。

在今天看来,金融业坚持稳健经营的原则已成常识。清代金融机构的风险控制虽然早成故事,但对今天的金融业也并非没有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