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客店
2009-08-28吕立富
吕立富
一
荒村,破店。
这地方叫长水面,一大片水,河不像河,泊不像泊,当地人称为长淖子。长淖的东面连着一大片注水的窪地,中间有一条大路,路北叫大滩,路南叫小滩。这条大路已经有年头了,是通往古县城合德的官道,合德治下,便是现今的射阳县。长淖西头,大路临北,又一条土路之东,便坐落着长水客店。
这客店座北朝南,正屋是一排五间上房,砖墙瓦盖,木梁木柱,檐高九尺,桐木门窗,甚是气派。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土砖墙,草顶,檐口七尺。东厢三间为客房,统铺;西厢北间为灶屋,南间为草料房,中一间为仓房。两厢之间,便是屋场,能停靠十数辆独轮车。客房四周围着一圈土砖围墙,高八九尺,厚八寸。南墙正中是两扇桐木大门,门里两侧是牲口棚。这客店能住下六七十号人。
客店门前的这条官道,东至合德,西连阜宁,北通滨海,南达盐城。这近海诸县来往于合德古县城的差旅客商、过往行人,无论水道旱道,这客店就占着当路,兴旺发达过百数十年。
这客店曾住宿过不少大兵,有韩德勤的“国军”、汪伪的“和平军”、日本鬼子的“皇军”。老店主陈茂财上过国军的老虎凳,受过和平军的吊打、皇军的肉拷,说是“通匪”、“共党奸细”、“藏匿新四军游击队”等等,因为客房也驻扎过新四军和共产党的游击队。
陈茂财算是个老江湖,生当兵荒马乱之年,从小就受祖辈的身教言传,凡官差衙门,必打点疏通,三教九流,笑脸奉迎,年年都要花费不少的钱财。还有一桩,隔个半年把,射阳河口一带的土匪马虎就带人来抢一遭,不杀人不放火,黑来黑去,这叫“文抢”,第二天客店门照开。
数十年间,陈茂财虽然坐过大牢,上过刑罚,却能周旋于黑白两道之间,保住了一家老小和客店营生,靠的是圆通练达和花钱。他知道这么大个店子开在当路,他那身子便成了唐僧肉,各路人妖鬼怪都要来咬一口。
一九五二年,陈茂财劫数难逃。镇反运动一来,他被县公安逮捕,罪名是“通匪”、“投敌”、“叛国”。越喊冤叫屈还越不行。大牢里不断有人提出去,不断有人投进来。提出去的,九成九是枪毙。一天夜里,老店主一头撞上了大牢的山墙,顿时脑腔破裂,一命呜呼。
少店主陈四海被迫关了店门,挑起一副箩筐,吹起一管竹笛,“1 2 3 - - || 2 3 1 - - ||”,卖麦芽糖,收废铜烂铁,走县行乡,“1 2 3 - - || 2 3 1 - - ||”。
一九五八年,射阳县新来了一位县委书记。某天某日,这书记到了长水客店,寻访老店主。他是当年新四军游击队陈洋区队队长。听说老店主撞死于大牢,当年的游击队长一拍桌子,直跺脚。过后,站在客店天井当心,仰天长叹:“冤哪欧!冤哪欧……”
县政府下通知,长水客店重开店门。
但陈四海不过忙乎了两三年,风水又变了。
客店彻底败落,始于六零年。一连三年,天干地荒。这地方原本近海、地窪、田少,又多盐碱,种棉种麦,收成都不好。还有许多地荒着,盐碱太重,到冬天便见地表盖着一层白花花的粉,没法种。这地方种得最多的是番薯,就是山芋。山芋干是这一带的主粮,多时还能运到江南卖给酒精厂,换回些米面。没有天灾人祸,日子也还打发得过去。
长水面这地方因为有一片水和大小两滩,遍生芦荻茅草,每年秋来风起,芦花满天飘飞。到芦花飞尽,都壮黄了身子,四县八乡的人便来割,空船来,满船归。第二年春天,根茬上又抽出了新芽,水灵灵生青,一天蹿一蹿,到夏天就高过人头,望一眼,碧绿无边际。此外,这长淖和二滩四团围,连着许许多多的汊塘浅洼,满栽满种着荸荠、茨菇、菱和藕。七八月里,满塘满洼花盛叶肥,风一过,摇摇摆摆,或有鱼儿从水面的空当里蹿出来,“刷”的一声,又落进水里。
平常年月,长水面总比别的地方富裕些。可眼下,长淖见底,二滩土裂、寸草不生,原有的田地所出,年年减产,以至于绝收。拖了两年把,先是饿死了陈四海的老婆,又三月,陈四海也终于闭目,留下了一个破店,保住了一个闺女。闺女当年十八岁,名唤莲香。
长水客店终于衰败了。
衰败经年。
二
西风,古道。
有一天天黑,一个壮年汉子,自西向东沿着这条古道走进了长水客店。近前时,他望着这客店。客店围墙的墙皮许多已风化剥落,几处墙檐出现了豁口。从檐口上方望得见正房的屋脊,脊头上飘摇着些许杂草。这客店规模不小,但似无一点生气。再望望四周,见不着村店房舍。他犹豫了一刻,终于敲响了客店的大门,好一会,门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哪个哇?”
“大嫂,赶脚的,投店。”
“投店?”
“是,大嫂。”
“别处去。”
“别处无店。大嫂,帮下子吧,我舍得好价。”
“……”门里无声。
“大嫂,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帮个吧。”汉子的声腔很诚笃。
“你,一个?”门里的声音软而松动。
“一个。”门外的声音稳而热切。
风声响过好一阵,门里终又开口。
“屋里没当家的,你走吧。”
“喔,那,难为大嫂了。”
汉子回身离去,折向大路朝东。行了三五十步,步履艰难,饥困难当,止步四顾,天昏地黑,路野田荒,无一处得以遮身,唯有那客店墙脚,或可挡得些风寒。便拖步折回来,解下背上包袱,垫在墙角,一屁股坐下,屈起双腿,拢起双袖,埋下头,缩紧了身子,闭上了眼睛。
西风萧杀。
“吱哑”一声,客店大门竟然开了,汉子抬起了头。
“里来吧。”女人说。
“这,行吗?”汉子迟疑着。
“里来啊。”女人的口音颇坚定。
正房堂屋。
女人点上一盏油灯,照亮汉子的脸。汉子风尘疲惫,目光却精神,明堂亮水地注了一眼女人,见她二十八九模样,一身旧衣千补百缝,发乱不整。那脸盘子本不坏,嘴角微微地上翘,像个钩儿,可皮色枯皱干黄,只有一对眸子,还剩得几分水气。
汉子沿桌坐下,放下包袱,从裤腰带上解下一只老皮夹,翻开来,从薄薄的一层大票中抹出一张六零版草绿色贰元的票子,把钱往桌上一拍:
“大嫂,随便什么,吃一口。先弄盆水来,累得够够。”
女人的眼光默默地注视了这一切,对那老皮夹里的一层票子印象深深。
一个时辰,女人端来一海碗煮山芋干,半碗腌咸菜,还有一碗穿条鱼,无酱无油,却有葱花姜丝,瘦汤白水煮鱼。
“大哥,将就哎,这年份……”她已梳过了头,梳头时沾水,收拢了散发。又撢了身子,洗过了脸。
“好说,就行了。”
汉子狼吞一气,才慢慢就咸菜,吃鱼,剔刺。女人生一边,迎着灯纳一双小人鞋底。
“大哥何处来?”
“淮阴。”
“哪块去?”
“河口。”
“下海?”
“干一阵去。”
“海里活苦,为甚哩?”
“大嫂,实不相瞒,从家里反出来了。”
“你,敢反!”女人一惊,愣望着那张红膛脸,四角较方。心里思量,好一条汉子。
“他奶奶,好好的田不种,左一阵风,右一阵风,把个人捆得直手直脚,社员日子越过越穷。实在看不惯憋不住,老子不干了!”
“大哥本是干部?”
“这年头当个队干部,不如不当。”
“大哥这么一走,家小不苦了?”
“婆娘病了年把,拖不住了,前一阵刚走,现在是无家无小无牵挂,才落得个自由身。”
“那,不想回头了?”
“不变不回头。”
“大哥是条硬汉子。”
“不说它了。大嫂烧得好鱼。”
“羞人的,是你饿狠了。”
“累得软软,真想喝两口。”
“酒?”
“莫不有?”
“我看看。”
过一会,女人捧出一只蓝花大肚古瓷瓶,摇一摇。
“真就还有些。”
酒是山芋窖的,倒出来,溢出一股土香,喝一口,辣嘴麻舌。酒不算好,而汉子喝得杀口,一连三咂,浑身起火。
“嗬!好酒。咳,大嫂,怎不见你当家的?”
“唉……”女人眼圈发红。
“咋……”
“熬不得穷逼,走了黑道,蹲了大牢。半年,就去了。”
“……”汉子无言,眼沉沉地望着女人。
“丢下我娘俩,苦……”女人低头,滴下泪来。
“伢多大了?”汉子声腔微抖,满怀深情。
“叫名九岁了。”女人瞟他一眼,心里感激。
“睡了?”
“病了。”
“唉!”
“你喝哇。”女人一抬头,灯光里,汉子双眼僵僵的,酸酸的看定她的脸。女人脸一热,低下头去,心里却有个东西在拱,血脉在流动,在冲。
汉子端起酒碗,咕嘟一声,又咕嘟一声,嘴一抹:
“这世道,逼得好汉死,妈拉个巴子。”
“大哥,莫要这言语。”
“怕他娘怎的!”汉子血往上冲,抓起酒碗,又是一大口。
“大哥,莫喝了,伤身子呢。”女人一伸手,捂住酒碗。
“嫂子,你,真可心呐……”汉子伸手抓碗,抓住了女人的手,像抓住了一股暖烘烘的热流,他满脸生火,半眯醉眼,愣愣的光射过去。女人白了汉子一眼,心头擂鼓,满脸潮红,硬挣脱了手。
“莫喝了,我去铺被。”女人起身转去。
过一刻,女人转来,汉子双掌撑头,双肘支在桌上,酒碗空了。
“你去歇吧,灯带着。”
“唔……”
“醉了?”
“冇。”
“那去吧,我拿灯。”
汉子撑着桌子站起来,一抬脚,踢倒了板凳,身子一个闪忽,女人一伸手,架住了一条胳膊,女人好一把劲。汉子没跌倒,就势伸臂,搂着女人肩颈,吊住了身子。
“扶……扶……”
女人不言语,挺一挺身子,右手抓住汉子搂过来的手,左手带着汉子的腰,身子抵着身子,一步步往前。汉子的头伏在女人肩头,脸挨着脸,异性的气息直冲脑门。男人的炽烈和女人的温软交融在一起,便是燃烧的火和流淌的油。
正房东屋。
女人把汉子扶到床沿。
“大哥,坐下,放手。”女人喘着气,推着汉子。
“嫂子,……”汉子颤抖着叫了一声,轻如流泉,一把抱起了女人,捂在心口,車转身,放倒在床上。
……
黑夜。
冷月,残星。
鼾声起落,汉子沉睡着,一条臂横在女人胸上。
女人睁着眼,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如两点磷火,幽绿幽绿。过了好一会,她轻轻拿掉汉子的手臂,轻轻地放进被窝里,盖严。然后,她从黑暗中爬起身来……
她做了一件事……
三
清晨。
破纸窗扫进来一缕缕白光,汉子醒了。他坐起身来,发觉了自己赤裸着胸膛,一惊,看一眼身边,默默地愣怔着,脑子醒了。
“呔!我好德性。”
过一刻,进得堂屋,他惶惑地叫一声:“大嫂。”不见人声。
“大嫂!你在么?”他再唤一声,黯无声息。
他的背脊忽然透过一阵凉意,像滑过一条蛇。又大叫几声,声音在屋堂里回旋,空洞而又寒冷。
他伸手掏出皮夹,打开来,竖起眼珠。
他一共有六十块钱,二十斤粮票,还剩下三十块钱,十斤粮票,别的一样不缺。
那女人偷他了。
“咚!”他一拳击在桌上,桌上一只空碗,“咣当”地跳起,一跌两瓣。
这他妈玩得什么作子!
他睁着发红的眼睛,红得像锅煻里的火,盯着一面墙头。墙上是一块块剥落的泥灰片,斑斑驳驳,满眼疮疤。这屋里除了墙角星星碎碎的破烂,便四壁徒空。他怒火中烧,他要放一把火,但先要找到自己的包袱。他这才注意到包袱在桌上,包袱上放着一把老式黄铜穿心锁,锁闩开着。锁身下面压着小半张发黄起皱的纸片,有铅笔写着的一些字:“大哥,对不住你了,为救孩子。但愿以后能报答你,服侍你一辈子。”看来这女人识些字,这客店早先必兴旺过,少时读过书。
他愣愣地呆住了,怒气一下子没有了,寻思道,人家还没有做绝啊,人家没有全端,还给他留了一半,不是仄逼得紧,会么?再说,他到底睡了人家,凭什么?不该遭报么?唉!她毕竟还是个好人哪。他忆起了那温软的身子依偎在他怀中的那一刻,可人哪……
她为甚不和我说呢?昨儿晚上,她该说呀……
他完全心平了。
他就着锅,喝光了山芋汤,背上包袱,穿心锁锁了木质起朽的大门,奔上了直通射阳的大路。
太阳在海边刚刚拗起头来,露出小半张羞红的脸,丢丢地投过一片来晕黄的和光,给这块凄凉的土地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软红。
孤独的大路上,正霜浓路滑,一片清寒。
四
沿长淖子河口朝东,离那破败的老客店大约百十丈远,靠河岸排着三座老砖窑。砖窑早就断火绝烟,这衣食难求的年月没人发痴去烧砖,窑身上下便是一片乱麻似的荒草。荒草在冰凉的冷气中被肃杀的西风吹得抖抖索索,好像饥寒交迫般地挤在一起,畏畏缩缩。在第一座废窑的窑口里,在那乱草丛中,有一双带泪的眼睛从草缝中望着大路。
她藏身在窑口,怀抱着病得昏沉不醒的儿子,贴胸口袋里藏着从那汉子的老皮夹里挖出来的钱粮。她目送着汉子从她眼前走过,牢牢地记住了那张脸,紧紧地咬着唇,任泪水倾注而出,压住了要喊着奔出去的冲动……但她记住了他的名字,皮夹里的身份证上写着:
韩尚义
淮阴县某乡某村某组,一九四三年生人。
又过了半个时辰,她出现在这条荒凉的土路上。她背着一块老蓝布兜着的大包袱,包袱里是她的儿子,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那才是一点东西。她一步步向东走去,渐渐地消失在长水面。
她要上哪儿?上县城。做甚?去大医院。
她就是莲香。
五
一九七九年,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方画了一个圈。
天道变了。
“改革开放”确如春风夏雨,滋润起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长水客店渐渐地活了起来。它门前的这条古道变成了S329省道,土路变成了柏油细石子大马路,路两侧种着成行的杉、柳树。古县城合德也早已更名为射阳。工业、商业、副业渐渐地在这片土地上漫延,过往长水面的人和车也多了起来。
一九八一年春,长水客店改头换面,在原来的房基上竖起了一座“凹”字形的两层楼房,一色的砖墙、瓦盖,钢砼楼面、楼梯,挑檐走廊。外墙贴面砖,内墙刷涂料,铁红色油漆门窗。正门还是朝南,高围墙,门头上横着一块赫然的大门招,上书“通阳旅社”。旅社左首辟有一块空地,是停车场。
这通阳旅社逢天时,占地利,得人和,兴旺发达,财源不断。陈洋镇一带的老人说,陈茂财在世之日,哪一天也没眼下这么红火过。别的不说,就那八十张床位,就没比。
可是,有一间房,却空着。这房在二楼东头,是在原来正房东屋的位置上。房内有床有被,有橱有桌有椅,收拾得明光水滑,却从不住人,一直空着。
白白地让它空着。为何呢?有人问过旅社经理,女店主答曰:“有用。”看那脸色,听那口气,便没人再问了。店主有个儿子,已经十八岁,有人便问他,他说:“不晓得我妈甚意思。怪。”
女店主便是陈莲香。
这一两年,这一带流传着她的一些怪僻举止,人们不解其意,就像那间空房,连儿子都不知道。
莲香自小生得俊,修眉细眼蛋儿脸。如今这几年,越发的风神飘洒,容光焕发。因为守寡已十多年,加之那份家业,撩动了方圆百十里之内的所有光棍鳏夫。一两年内有那么一支说媒大军,匆匆进出于长水面。可是,任你说什么,女店主咬来咬去的只是一个字:“不。”看来,莲香是实在不想嫁人,于是,眼馋心痒的便一个个作罢了。
可是,莲香正当虎狼之年,过去日子难熬,倒也罢了,现在,就真的不想么?
莫不自家心里有人?
渐渐地,人们便听说,每天天黑,女店主总要到那间空房去,坐在床前,眼望大路。灯不开,人不动,一坐能半个把钟头。店里的事,有儿子,还有服务员,她有得空,空了便关在那间空房里,凝神望路。
她能看什么呢?
有人猜,十有八九是望个什么人吧。谁呢?不知道。
女经理还有一个怪僻,每天都要查问,有没有淮阴客人。凡有淮阴客人,她要一一见过面,问长问短,如遇故亲。
忽然有一天,她把儿子叫到房里,郑重开言:
“妈要出门一阵子。”
“出门一阵子!多长?”儿子看着娘的脸色,心头捣鼓,娘真怪呀!
“少则三五月,多则半年吧。”
“去哪呢?妈。”
“不离淮阴。”
“淮阴?做甚呢?”
“找人。”
“哪个?”
“救过你命的人。”
“救过我命?”
“嗯,妈要找到他。”
“妈,你告诉我哇。”
“唔,该当你晓得了。”
……
第二天,莲香走了。儿子送出了很远很远。
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
也许吧。(责编: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