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2009-08-28李子悦
李子悦
这是2009年的一个春天,2009年的春天和2008年的春天没有什么两样,天气还是一样地阴冷,有时候天空里还会冷不丁地飘出两片雪,人们走在路上的节奏依旧和冬天一样地急促,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和去年唯一的不同是,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工作了,我每天躺在床上都在想着钱,这并不是说我喜欢钱,我只是需要钱,尤其是当你长久地失去工作,即将身无分文的时候,钱简直就是你身上的血,一滴也不能割舍。
我躺在床上想着钱,不是想怎么赚钱,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赚钱的人,我在想还有谁在欠我的钱,如果有,我把它要回来,那么也就等于我赚钱了。我仔细回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试图发现欠我钱的那个人。但我所能记起的要么比我还穷,更需要钱,要么比我富有千倍万倍,把我狠狠地甩在千里之外,他们一个个开着宝马或别克,一转眼就不见了,他们那么有钱,怎么还会借我的钱呢,更不会欠了。这么想着我有点心灰意冷,进而有点绝望了。
昨天晚上,房东不停地打电话给我,催促下一个季度的房租,房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让我觉得我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别人的床上,睡在别人的被子里,有随时被人抽走的危险。
我必须找出一个欠我钱的人,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是获得钱的唯一捷径,这要比偷、盗、抢、掠好千倍万倍,更重要的是这还不犯法。一个穷人只要不犯法,就是一个好人。
可是我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一个人呢,我在屋子里四处走动,焦虑不安,我拿着火机在屋子里蹿来蹿去,我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像春运期间的某个县城里的候车室。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的心随之怦怦跳个不停,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房东,我已经理屈词穷,实在无法拖欠房租了。我推开门,门口站着的竟然是我的外甥路春天,路春天的到来,让我浑身提着的肌肉放了下来,心率也恢复了正常,我又躲过一劫了。路春天两只手捏着校服的下摆,捏着校服的下摆的一只手有着明显的抓痕,往上看,一行呆滞无力的目光正往我的身上爬,带有几分委屈。我说,你怎么还戴着眼镜?以后不上课就不要戴眼镜,常戴眼镜对眼睛不好,你会上瘾的,我要给你戒掉!本来我还想说,现在不戒掉以后你做爱都要戴眼镜,但我没说。我怕他知道他舅舅现在做爱都要戴眼镜。我把眼镜从他耳朵上取了下来,却发现镜片的地方是空的。我捏着空荡荡的镜架,看着我的外甥,我说这是怎么了。我的外甥路春天被我说哭了,或者是被我看哭了,他哭得没完没了,我才发现他憋了很久,就是要到我这个地方,哭给我听的。我说路春天你怎么了,你慢慢哭,边哭边说也不迟,有舅舅在这呢,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路春天哭着说,他被人打了,镜片也被人打碎了,我有点生气了,我说是你老师吗?他摇着头,说了一个让我很陌生的名字,马上就被我忘掉了。路春天说着那个被我忘掉的名字说,他是校园霸王。我说谁,你说谁是校园霸王?我的外甥路春天就又重复了一遍那个被我忘掉的名字,他叫冯小汀。这次我狠狠地记住了,就像记住了一个欠我钱的人,我想他这辈子也别想跑掉了。
我把我不多的钱,买了两根油条,打发我外甥吃了,他吃得满嘴都是油,他晃着油花花的嘴,问我几时去收拾校园霸王冯小汀,我说,不急,等会,等会就没人敢欺负你了。我的外甥路春天还是不放心,问我是一个人去还是很多人去?我说,当然一个人,打人又不是打老虎,一个小小的中学生,还值得兴师动众?我的外甥听完我的表态,没有再问什么,怏怏地走了,看样子他对他的舅舅还是不放心,或者说对他舅舅的身体不是很放心。我觉得他的顾虑是对的,作为一名近视眼,我对自己的身手也没有什么信心,我还有点害怕,眼镜被人当场踢飞,即使不被当场踢飞,被人摘走也很要命,更为重要的是我也很少在街头斗殴的场景里看到有戴近视镜的家伙,我在街头的斗殴中常常看到的是这样一群人,他们个个光头,青龙白虎镶嵌左右,金黄色的项链像穿起来的金豆子拴在脖子上,来势汹汹,气若长虹。只要谁瞄上一眼,就胆战心惊,更别说和他们打架了,我想我外甥肯定瞄过那些人,否则他不会对今天的我有所失望,人一旦喜欢对比失望就在所难免,我让我外甥失望了,我知道我和他期望的那帮人还有所差距,我的外甥首先从气势上就对我没有信心,他的顾虑是对的,可是我没有钱来改变我的行头。
我一个人走在通往二中的柏油马路上,脑子里和头顶上的天空一样空空荡荡,有一瞬间我甚至不知道走在这条路上去做什么,用一个大人的拳头打一个孩子的拳头甚至耳光,这是多么幼稚的举动。但是,我外甥的那副可怜样子刺激着我好强的自尊心,他从来都没有求过我,我知道他是迫不得已才找到我的,在他可以寻觅到的视野里,只有我才能认可他的做法答应他的请求,并且支持他,而他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们无非不是找找教师,最多见见校长罢了,他肯定觉得这没意思,或者说很没面子,当一个孩子被欺侮得只剩下找教师或父母的时候,那么他在同学们面前无疑将名誉扫地,毫无价值,这是他们的规则。我理解孩子们的规则,那是因为我曾经也喊过我的爸爸妈妈,到学校去,后来我就后悔了,但后悔没有用,我整个中学时代都没有抬起过头来。当时我是没有办法,我找不出我所认识的能帮我打架的人,他们要么很老很老,比如我的爷爷喝口水都很费力,要么年幼无知,每天只知道掏鸟窝,捉蚂蚱,或者摸鱼。我身边没有一个年轻人帮我打架。但现在我外甥就不同了,他有了我这个舅舅,我正当年,有了这个条件,他再不好好利用,那就是懦弱,唯一的遗憾是,我没有足够的钱来改变的我的行头,理个光头,刺几道青龙,买一圈金光闪闪的项链,哪怕是假的,我知道学生们都认这个,他们害怕这个。但我无力改变,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工作了,我没有钱,所以我也懒得打理身上的一切,我的胡子也有三个月没有剃了,这让我看起来就像个艺术家,至少有艺术家一样的落魄,实际上我真的就是艺术家,这几年我一直投身于电影行业,还做过演员,当然都是群众型的,从没有露过脸,去年我还做了一阵子的动画编剧,毋须质疑那也是枪手型的,正当我给我的老板冯楼梦讨价还价是否能署我名字的时候,经济危机来了,老板也趁势把我炒了,我觉得他炒我不是因为经济危机的原因,他那么有钱,从来不担心任何危机,他只是想把我炒掉之后,他就心安理得地把编剧后面署上他的名字了,现在他只不过是个制片人而已,他觉得制片人没有意思,制片人往往只会被人理解成有钱人而不是文化人,这让他感到很没有意思,也没有面子,他现在不缺钱只缺文化,缺乏文化人脸上才有的那种面子。
实际上,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署名,他也就有作品了,在岳父面前底气也就足了,他岳父是长三角地区有名的地产寡头,这几年一直投资他的动画,为此已经花费掉了上千万元,要是再没有作品和成果,他都不好意思再见他老人家了,我觉得他比我更需要证明自己,我也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校园里有几株花蜿蜒而开,零星串起了春天的生机,鸟儿在风里鸣叫,天空里飘着一种嫩嫩的阴翳,让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苍老和陈旧,我快速穿过操场,来到教学楼前,几个体育生抱着篮球不紧不慢地向楼梯口走来,身子一摇三晃像在挠痒痒,其中个子最高身体发育得像头牛一样的人在挠痒痒的时候撞到了我的身体上,我没有理会,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我来这是为我外甥报仇的,原谅我用报仇这两个字,我外甥乐意看到这样的字眼,强烈,刺激,富有情绪性和对抗性,我来报仇就得认准敌人,不能乱出手,伤及无辜,相反,还得结交朋友,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朋友是唯一的靠山,我尽管没打算让谁做我的靠山,但拉拢一下做个样子,也是必需的,免得到时候为我喝倒彩的人太多了,于是我就掏出烟来,给他们每个人分了,我看他们个个身强力壮,打起架来肯定个个是好手,想到这我心里又暗暗恨自己,我为什么把他们当成自己人,难道我觉得我需要他们的分量?我把烟点着,我说你们认识冯小汀吗?那边还没有回声,我就看见我外甥气咻咻地从走廊里跑开了,顿时我听到隔壁教室里传来一阵哄笑声。
我知道事情糟了,我闯祸了,那个牛一样强壮的人就是冯小汀,此刻我正在为校园霸王冯小汀敬烟呢,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我的外甥,他肯定在同学面前也很没有面子,他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跑走了。他跑走了,我再动手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原本打架就是打给他看的,带给他威风和享受的,可是现在连唯一的观众都没有了,我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呢?我愣在这里只会引来他们更多的哄笑。
走出校门,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我外甥,为了惩罚自己,我决定把最后的钱拿去刺青,可当我来到小店的时候,我还是吓着了,我怕疼。最后我只是在脖子上贴了一层纸,老板说,你如果怕疼就贴这个吧,这个还便宜。我就把那层纸从脖子上揭开,果然有刺青一样的效果,而且是只苍鹰。为了配合这只苍鹰,接下来,我去理了个光头,光头加苍鹰,这才够味,用南京话说,不要太摆哦。是的,真是太摆了,我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了,如果冯小汀再认出我来,我也要硬着头皮上,否则我对不起这套行头。
我再次走进学校的时候没有看到冯小汀,我把我外甥喊了出来,教室里再一次爆发出哄笑声,我外甥支吾着嘴巴吞吞吐吐地说你怎么?怎么这副装扮?我没有回答他,我说冯小汀呢。
我外甥路春天指给我看冯小汀所在的方向,水泥路上停放着的一辆车子,阳光强烈,我看不清是什么牌子的车子,但看起来就是有钱人家的,路春天说,他在里面。我说知道了,你回去上课吧,说完我壮着胆子向有钱人家的车子走了过去。
我前脚刚踏到水泥路上,车门就开了,开门的是校园霸王冯小汀,我看见他在被一个人千叮嘱万嘱咐,所以他在不停地点头,我赶紧找到一棵树,隐蔽起来,不想过早地暴露身份,我紧挨着树,看到冯小汀的手被一个女人的手放开了,那个女人把手放开之后,也把自己的身体放出了车外,使我得以认清那个女人就是冯楼梦的老婆胡佳佳,老板娘胡佳佳的身材很好,这是我离开公司之后念念不忘的地方,我绝不会认错,她的装扮让我打了一个饱嗝,我怎么会认错。
冯小汀回去之后,老板娘也回到了车里。车子开走的地方,一片乌黑,我站在乌黑的地方,被春天里的沸沸扬扬的阳光熏得浑身发热,我身子一热脑袋也乱了,我没想到冯小汀竟然是冯楼梦的儿子,冯小汀是冯楼梦的儿子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让我浪费了这套行头。我赶紧从记忆的旮旯里挖掘出冯楼梦这个人,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小气,开着宝马也不影响他小气,他小气也不是我说的,说他小气的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和他一样都开着宝马有的开别克,他们开着宝马别克一起去上海看F1赛车。看完赛车回到南京的那个晚上,老板把我喊了出来,说是和他的朋友们要谈个项目,这个项目需要我的参与。我跟在他们后面,我是他们中间唯一一个不会开车也没有车子的人,没有车开的我和他们走在一起进了一家茶吧,因为门口没有我的车,我坐在茶吧里坐立不安,我不知道该把我的手往哪放,他们的手里都摇着一把钥匙,我没东西摇,我唯一的钥匙还是出租屋里的,摇起来不免过于单调,我就当自己没有手,我把注意力都放到了他们的手上,他们的手上不仅有钥匙叮当作响,还有戒指闪闪发光,我看到他们中间里的一只闪闪发光的手在半空里一挥,就挥来了一名穿着旗袍的小姐,旗袍小姐问我们,当然更重要的是问他们,问他们需要点什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说摩卡,我不是很有机会来这种地方的人,所以也不知道该喝什么,就随着他们要了摩卡,接下来到老板了,我老板说,我来杯红茶吧,他刚说完,他的朋友们就笑了,他的朋友们笑着说哈哈冯总,你是不是想要康师傅的啊?你太小气了!我老板感觉很没面子,干脆也换了摩卡,和我们喝一样的,他朋友就不会嘲笑他小气了。他朋友接下来就开始摸他的手机看,他们说冯总,你看你怎么还用这个破手机啊,该换了。另一个人说,你这就不懂了吧,冯总留着钱是想等着钱发芽呢,另一个说,哈哈冯总家的钱再怎么发芽,冯总也当不了家。这句话把我老板惹恼了,把气发到了我身上,他瞪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但像从头到脚把我骂了一遍,这我能感觉得到,我能感觉到他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愤怒。从那天起,我才觉得他赚钱也挺不容易的,尤其是从朋友手里赚钱,还要忍受朋友的侮辱和嘲笑,看来有钱人和有钱人做朋友,还不如没有朋友。
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小气,可是我为什么要关心他小气不小气呢,如果不是我的外甥我想我这辈子已经不可能再和他发生任何关系了。现在的问题是,我已经和他儿子发生了关系,和他发生关系看来也是迟早的事。
为了加强自己的信心,我到夫子庙买了一把仿真手枪,插在口袋里,重返二中。路春天发了一个短信给我说,今天他和冯小汀做值日,冯小汀不愿意做值日,去厕所蹲大便了,你快去西教学楼长廊的厕所。一张张脸在我的奔跑中一眼带过,我把我的脚步停止在西教学楼长廊里的厕所前,我弓着腰,铆足了劲,一把掀开厕所的格段,手枪一挥,落在冯小汀的眼睛上,冯小汀的眼睛一动不动,他的蹲在格段里的身体也一动不动,我换了一个姿势指着他,他手里的武侠小说掉进了便池里,我说你不是很狂吗?你不是霸王吗?校园霸王冯小汀被我的仿真手枪吓傻了,眼睛里的泪水纷纷扬扬,簌簌又潇潇,我说别哭,去给路春天道个歉,以后别再做霸王了!我没有想到他还有胆子哭着叫,他哭着叫着求饶,别杀我,我不想死,你想要多少钱,我爸爸给你。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电话,他真的把我当成抢劫或者绑架的了,我只是想教训他一下而已,我没有想到抢劫,我说过,一个穷人只要不犯法,就是一个好人,我现在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被他搞糊涂了。他爸爸接过手机,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朋友别乱来啊,你想要多少钱?我其实不想接这个电话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冯楼梦说,我其实不是抢劫或者绑架,可是我怕他不相信我,我只好顺着他说了,而且报出了我的名字,以便让他知道我的为人,打消他的疑虑,我说冯总,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李行,以前给你写动画的。冯总哀求说,李行啊李行,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你也别拿我孩子出气啊,他还小不懂事,你放过他吧,我欠你的钱,马上还,你就不要为难孩子了。
我说,你欠我钱?
冯总说,你最后写的那个脚本被我朋友用了,我就欠你那三百块钱的提成,其它的工资我们都结了啊。
这绝对是意外之喜,我终于找到欠我钱的人了,我要赚钱了,我变得欣喜若狂,我说,那你马上给我打过来,我把卡号给你,是工商银行的啊。
冯总说,你说吧。
我把仿真手枪收拾好,插进口袋里,孩子还是哭,肩膀抖得厉害,我开始报我的卡号。
出了二中,想着那即将到手的三百块钱,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掉身体里那股蓬勃的高兴劲,我决定先找个地方喝点啤酒去,我都已经有三百块钱了,还缺酒钱!对了,我还要买包烟,买点槟榔,买把剃须刀,买一桶酸奶,以前想买的今天统统都要买,这么一想我决定先不去喝酒了,先到超市里看看,我把我平时喜欢的东西都搁到购物篮里,演习了一遍然后空着手心满意足地离开超市。我来到超市隔壁的ATM机房,我看了下我的卡号,发现里面的数字一动没动还是个零,我急忙打电话找冯楼梦,我说我卡上怎么还没有钱,冯楼梦有点闪烁其词,他告诉我了一堆资金周转之类的废话,我不想听,但也没办法,我知道这种事不能急,我一急他就急,他一急就索性不给我了,那我也就没有任何办法了,我的仿真手枪即使是真的,也没有办法了。
我决定过段时间再打过去,让他清静清静,不能逼得太紧,得让他适应逼债的环境,让他适应我。可是眼下,现在这个时候我该干点什么呢。找人打牌吧?找人打牌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这个提着裤子往前冲的时代,找人打牌比找钱还难!谁还有闲情逸致陪你打牌?除非去赌场,但我对自己的手气和勇气没有一点信心,那种地方好进不好出,还是不去为妙,而且我也没有赌本。但总得干点什么吧,我想来想去除了要钱,无事可干,干什么事情不要钱呢?这是让人很难过的事,我又火了起来,又想起了冯楼梦。我一口气拨了几十遍他的电话,他要么说现在在北京,要么说在香港,和我呆在同一个纬度和经度的频率越来越低,我就不停地发短信,好话坏话废话狠话莫名其妙地话不停地发,我只是想证明给他看我的存在,让他的手机提醒他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欠我的钱,他好像也忍受不住了,问我要卡号,我说已经给过你了,那边说,工商银行不方便,你给张农业银行的吧,我说我没有农业银行的,他就让我去办一张农业银行的,我把我的顾虑说了出来,我说冯总你痛快点,你到底给不给我钱,你要是不给我钱,我也就不去办了,办一张卡还要五块钱呢,五块钱能吃一顿土豆丝盖浇饭了。冯总说,给,肯定给。语气凝重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再一次相信了他。我赶忙跑到汉中门办了一张农行卡,我没有想到这张卡反而又给自己多了一块心病,沿街不停地寻找自动柜员机查看卡里有没有钱,为此我干脆开通了短信提醒,但很遗憾,没有一条短信提醒我,我的卡里还是毫无动静,我就问冯总怎么回事,他的理由大多是不可抗力,比如这边正下大雨,不能出门,给你打不了卡。他又说,山洪暴发了,交通中断,我的车子也中断在路上,没法打给你了。我说你在哪啊冯总,那边说,我到安徽了。我说安徽哪啊冯总,那边说,安徽黄山。我赶紧拨了黄山市的114,我说,小姐你好,我不查号,我只想问一下你们那山洪暴发了吗?妈了个巴子的冯楼梦,说不定下次要告诉我飞机失事了。我的卡都专门为他办好了,要是再等不到钱,我怎么对得起这张卡,我想即使我要不回来那三百块钱,我也一定要讨回这五块钱,那是我办卡用的我自己的钱,我自己的钱怎么会随随便便地去办一张废卡。
我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冯楼梦交代说,他正在往这赶,就麻烦我不要再打了,否则没出高速手机就没电了。我说好,我在幸福大街等你哈。那边也哈了一声挂上了,我第一次感到时间有了动感,时间终于动起来了,动起来就好。轻飘飘的阳光在幸福大街上东一朵西一朵,也飘在我的脸上,我走在幸福大街就像走在发黄的油画里,周围一片安详,静极了,我走到红星电影院的台阶上,蹲下来,看不同的人经过,冯楼梦也要从这里经过,我要把他拦下来。可是一个钟头过去了,冯楼梦还是没有任何到达的讯息,我倒不是担心他出事,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来,八成是不想来,想放我的鸽子了。我说冯总你不要再捉迷藏了,我不向你要三百了,你只要给我五块钱就可以了,五块钱搁在你身上都不够你的加油费,你如果连五块钱都不给我,我觉得你这就是看不起我,你觉得我连你的汽油都不如!冯总说,真的只要五块了吗?我说千真万确,我可以对天发誓,冯总说你不要发誓了,你就发个短信到我手机上吧,把你刚才的原话写上去,免得你以后还向我要。
我把我的保证发了过去,他回过来一条短信,大意是我要听从他的吩咐,才能得到钱。我按他的办了,按照他的吩咐,我要赶到火车站后面的加油站,他的车要在那里加油,利用加油的空隙还我钱,可是火车站周围根本没有加油站,或者有,我没找到,我来回找了半个钟头也没有找到,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你是在南京火车站的加油站吗?那边说是,不过我等你那么久,你都没来,我已经离开了,要不你到金陵饭店吧,我马上要在那个地方会见一个客人。我挂上电话,马不停蹄就开始找地铁,在地铁里,冯总又发过来一条短信说,会议临时取消。我也没生气,以为他要开的会真的取消了,我回了个短信问,那你准备去哪儿?你来沃尔玛吧,我去买点晚饭的东西。
我短信也没有顾得回,赶紧找车子到沃尔玛,我在沃尔玛东张西望,逛了又逛,转了又转,始终没有发现冯楼梦,打电话也不接,后来就关机了,我以为他的手机没电了,开始责怪自己不该那么疯狂,拨了一天的电话终于把他的手机打没电了。我无比绝望地走出超市,开始担心冯楼梦这根线彻底地断了,这根线一断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赚钱的机会也就彻底落空了。我来到超市前的广场上,站了一会儿,感到很累,就坐在石头礅子上,马路上车来车往,很是紧张,我看着流水一样的车子从我的眼前滑过,眼睛突然一亮,我竟然看到冯楼梦了,他正吃力地推着电动车,车子好像没电了,他不得不推着车子从水流一样的马路上穿过,我赶紧站了起来,心怦怦直跳,他亲爱的宝马怎么没有了,天哪,他不会变成一个穷光蛋了吧,那我还要个屁!出于好奇,我没有打草惊蛇,决定先跟踪一段,看看什么情况,更为重要的是我还不知道自己以什么口吻和角色和他打招呼才不致于吓着他,所以只好先跟着,见机行事。
我混在人流里,跟在冯楼梦后面,心里忐忑不安,走了一段时间,大约到了立交桥的连接处,马路堵得厉害,他直接左拐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小路延伸了几里,来到空旷处是一所高档小区,小区里面的花草从铁栏里伸展出来,与此同时我看到三个人从小区里侧的铁栏上方翻出来,其中两个人身穿NIKE,个子高得吓人,另一个人把头发剪成了贝克汉姆式的发型,他们三个人出来之后把冯楼梦围在小区铁栏的拐角处,开始拳打脚踢,冯楼梦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哀嚎和呼叫,这让我的心情空前复杂,一来我为冯楼梦这一天的所作所为感到痛恨,他们的拳打脚踢让我痛解愤懑,同时我不知道那三个人是不是也是讨债者或者是替别人专业讨债的,如果是这样,冯楼梦身上就没有更多的钱还给我了,很显然我得立刻阻止他们对我的利益的侵犯,否则到时候我真的浪费了那张卡,正当我犹豫报警与否的时候,我发现冯楼梦放开了他紧紧护着的黑色小夹包,那三个人扯起包迅速往后跑,从我的侧面一闪而过,冯楼梦回头搜索他们的背影,却看到了我,冯楼梦大喊我的名字,李行啊李行,你真行,你他妈的敲诈完我儿子还来抢劫我!你他妈的就为了那俩破钱就要抢劫!我原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被他这么一叫,我果真把自己当成了抢劫犯,我动了动脚,准备逃跑,可是我发现我的脚怎么也抬不动,不听我的使唤了,很多人都聚集过来,靠近我,我瘫软在地上,看到无数双眼睛瞪着我,冯楼梦的手指着我,指着我,一直来到我的鼻子上。
姓名?李行。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83年1月。
职业?无业。
先前职业?动画编剧。
和受害人之间社会关系?以前是雇佣,现在是债务。
谁欠谁的?他欠我的!
也就是说你和受害人根本就不是路人,你是有备而来的对不对?
不是,我是来要债的,我看他以前都开宝马,现在却骑电动车,我就有点好奇,跟踪了他一段时间,我也没有想到会遇见劫匪。
好了,不用说了,你现在对自己的犯罪事实有什么异议吗?警察看着我,神情严肃。
我没有犯罪,我根本就没必要犯罪,就那点钱我至于吗?我急了。
不是你是谁呢,受害人的手机上可都是你的逼债信息啊,你看看,看看,看!我拿过手机看,确实都是我发过去的:你他妈的再不回话,小心我宰了你。下一条:冯总,既然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们等着瞧。再下一条:冯总,在此我向您保证,本人在莉莉动画公司的所有薪资只有五元尚未结清,其余债款本人主动放弃,保证人李行。
还有一条是:冯,你他妈的还来不来,老子真想砍了你。
我没再看下去,接下来有太多的短信都是不利于我的,这些都是出自我手,我当时真的被冯楼梦反复无常的言行气疯了,放些狠话出来,也是情不得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是警察不这么想,他们只根据现在发生的后果来推断原因,何况我现在还是个光头,有刺青,在一个正常的眼睛里这样的人都是个十足的坏人,更别说警察了。要怪只能怪自己倒霉,碰上了三个劫匪,要是他们劫我就好了,我身上没有什么可劫的,最多挨两拳,说不定还能得到点赔偿。但现在警察没完没了地审讯和恐吓已经把我重返生活的信心和渴望彻底瓦解了,折腾了一天,我身体里的乏味也渐渐溢出来,警察也问累了,对我也不再抱有什么期望,就把我暂时押解到了看守所里。我们都想喘口气。
晚上,警察打开门,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李行,你可以出去了。我一动没动,我正困得很,哪儿也不想去,更不想动,我眯缝着眼睛说,我不想动。警察说,你不要紧张嘛,这次不是提审,你被释放了,你没有罪。我还是无精打采,我说刚才说有罪的是你们,现在说没罪的也是你们,你们到底想让我有罪还是没罪啊。警察吸了一口烟说,冯楼梦已经被人杀了,这个案件很复杂,一时也跟你理不清楚,再说你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总之呢现在没有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警察朝我挥了挥手。
我说,我不想走,冯楼梦都死了,我还急着出去干什么?我原打算从他那里搞点钱回来,现在我那点钱都没有了,我还急着出去干吗?
警察这下火了,指着我吼道,叫你走你就走。
警察强行把我推上车,他们问我住哪,我说马群,你怎么住那么远?我说我就住马群,要不你帮我找个近点的?住你们看守所也行。现在对我来说,只要没有人催逼房租,住哪里都可以。车子爬上高岗地带,我们进入了一片郊区,属于马群的郊区,我害怕熟人看到我从警车里出来,我赶紧招呼司机停车,停车,快停车!车子发出尖锐的刹车声,他们都看着我,司机说马群还有一段路呢。我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大街上湿漉漉的,趴着几汪积水,雨轻飘飘地像一层珠帘垂挂在青黑色的天幕里,很快我的脸上乱麻一样披满了雨丝,我伸手抹了一把,回头看了看,警车已经没有了,我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我在想到底还有谁欠我的钱呢?
(责编:娜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