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万物 万物有灵
2009-08-28朱洁
朱 洁
阿洛可斯夫基,一位倾心于诗歌的彝族散文诗诗人。著有散文诗集《黑土背上的阳光》、《没有名字的村庄》并获得四川省第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奖、四川天府文学奖。这位优秀的彝族青年诗人,一直坚持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散文》、《四川日报》、《散文百家》等40余种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500余篇,最近散文诗集《月亮上的童话》继续延续了诗人对民族日益深沉的情感。
彝族是一个古老的山地民族,同世界各地的先民们一样,他们的祖先们也曾与大自然亲密接触,认为世界万物,无论是山陵川谷、水火土石,还是动植物,都和人类一样具有灵性,有一种超越自身外部形体的精灵存在。他们赋予自然万物思想、智慧和情感,赋予它们人的肢体和形象,甚至把人的品格也转移到了每一种物象上面。英国著名哲学家休谟在其《宗教的自然史》一书中对这种人性的自然倾向做出过深刻的分析,他认为产生这种倾向的原因是,人们身上普遍存在着这样一种意向,即认为一切生物都跟他们自身相类似。因而,那些经常占据他们的思想,并总是以同样的形式出现的未知的原因,使得他们把一切都预想成是完全相同的。
阿洛可斯夫基首先是情系自然万物的彝族人,对大自然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其次,作为一名诗人,他带着更多的热忱和温情,观察自然万物中相似的热情,用蘸满深情的笔端,从天地万物中寻求人性的真谛和人生的参照,把灵魂归依于自然界这个精神家园。翻开阿洛可斯夫基的散文诗,充满彝族特色的词汇,索玛,察尔瓦、山鹰、羊皮鼓、甜荞花、羊群、布谷鸟等等,一个个接踵而来,处处溢出诗人对自己民族满满的情思。
树上面是雄鹰的家乡
雄鹰上面是云的家乡
云上面是月亮的家乡
月亮上面是童话的家乡
童话里住着俚浓倮颇
和比泪水还干净的神灵
——《月亮上的童话》
以上是诗人的新作《月亮上的童话》中的一段,这短短的几句诗,可以看作诗人全部作品的缩影,仔细阅读诗人的散文诗,会发现诗人的创作视野观照到了自然界的各个层面,从植物、动物到山水环境,再到历史信仰。这每一个都是不小的题目,“但人民所期待于诗人的,不只是指出那些无言之物常常具有的美和尊严而已……他们期待他指出现实与灵魂之间的通道。”诗人用他纤细的敏感,去聆听自然界的生物、非生物的灵性,并在作品中“指出现实与灵魂之间的通道。”
植物有灵——“香透彝族人魂魄的花朵”
彝族人把灵魂赋予植物,他们认为虽然植物不具备空间行走的能力,不会表达情感欲望,但它们和人一样有生老病死,因此在彝人眼里,所有植物都有一种超越它们自身形体的精灵存在。
“索玛,你这看透彝族人魂魄的花朵,你充满了灵性,你充满了仁慈,让我再次歌唱你,成为女人们嘴边轻轻的歌儿,成为孩子们心灵永远的图腾。让我在你幽蓝的象征中走完一生吧,神奇的花朵,游牧子孙最真的爱恋。”
——《索玛》
“索玛”花被誉为彝族族花,是杜鹃花的彝语名,象征着美丽与善良,坚韧与质朴,代表着吉祥,彝族谚语说:“索玛开放的时候就是欢乐来到的时候”。可见,在彝人眼中这神奇的索玛,这“香透彝族人魂魄的花朵”是多么的美好而具有灵气,俨然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精灵。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梅特林克在《花的智慧》中讲到,“花卉尤其集中体现了植物一生趋向智慧和精神的努力”,“不仅种子和花卉,而是整株植物,茎叶、根都具有一种深思熟虑的,充满着活力的智慧”。索玛在彝族人心中,正是这样充满智慧的花朵,它是时刻伴随着彝人的精灵,它是“凉山女人最灿烂的心事,是凉山男人最深情的吻别”,是“孩子们心灵永远的图腾”。
彝族人在心里亲近这种能在微寒的寂寞山谷中依然烂漫的花朵,索玛似乎是为了彝族人而绽放。它与彝族人一样拥有美好的品格,这智慧灵性的花朵,透露着彝族人的喜乐和忧愁。这就是一种人性的外推与泛灵化,彝族人把灵魂赋予了外间事物。法国哲学家奥古斯特·孔德认为这种人性外推和泛灵化的自然倾向是“物神崇拜”形成的起点,人类在所有自然和人工的外在物品中看到由生命而赋予灵性的实质,这种生命在其本质方面跟人是相类似的。基于这种人性的想象和人性的外推与泛化,形成了“物神崇拜”,英国文化人类学家泰勒把孔德的“物神崇拜”称之为“万物有灵论”。
凉山地区还有一种植物与彝族人息息相关,它用“神性和灵性养育大山、河流,滋育代代山里人”,这种能在海拔高气温低的条件下生长的耐寒植物就是荞麦,是凉山彝族的主食之一。费尔巴哈认为,凡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凡人生命和存在依靠的东西,对人来说就是神。作为少数几种能在凉山生长的农作物,彝族人离不开它,把它当作“物神”,因此他们认为荞麦也像神一样有灵性。
“甜荞花,纯白地纯白了山里的一串日子,山里人的名字都有你的芬芳,你被山里人唱成悠悠情歌,化作甜丝丝的爱情故事。
甜荞花,充满灵性的花朵,朝朝暮暮同微风婆娑起舞,以翩跹的舞姿迎朝晖送夕阳,涛涛清香袅袅缭绕山山岭岭。”
——《月亮上的童话》
诗人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串日子”,就把世世代代的彝族人和荞花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可以说,彝族人已把这种有较强生命力的荞麦当作了自己的象征,荞麦正是他们人性外推的承载物。“那九十九句谚语里有你的韵律,那三十三个传说中有你的足迹”,仿佛这具有灵性的甜荞花叙写着这个古老山地民族的历史,阿洛可斯夫基用自己的生命体验自己民族的情感,感应植物灵魂的节奏,由于他“深潜于自然的核心而体验之,冥合之”,才能“发扬而为普遍的爱。”
动物有灵——“云雀啊,我日月轮回的精灵”
在自然界中,具有生命的动物和人类最相似,万物有灵论中,动物有灵魂的信仰最为普遍。在生产力落后的条件下,彝族的祖先和其他各族人一样,仅仅依靠自身的力量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生存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们往往借助动物的帮助提高生存能力,把动物当作朋友甚至神灵,反复歌颂。
“布谷鸟是小凉山春天的使者,啼声落在河面上,春水就涨了;触在农人的心头,农人就哼起播种的歌谣。
布谷鸟纤细的脚站在树枝上,枝头就绽蕾了,影子落在黑土上,黑土就散发母亲的性情,这个时候啊,小凉山的人习惯仰望头顶,天空湛蓝。白云自在。”
——《布谷鸟》
布谷鸟被彝族人当作“春天的使者”,它帮助靠天吃饭的农人们辨认季节,提醒人们及时播种。“一个物体之所以美是由于人们觉察到它身上的各种关系”,“不是由我们的想象力移植到物体上的智力或虚构的关系,而是存在于事物本身那些真实的关系,这些关系是我们的悟性借助我们的感官而觉察到的。”显然聪明的彝族人觉察到了,布谷鸟的到来为人们赶走了寒冷漫长的冬季,带来了温暖的春天,给整个小凉山带来了欢乐。布谷鸟飞来,“枝头就绽蕾了”,“黑土就散发母亲的性情”,因此它
是美的,它是神的化身。因为人类在面对奇妙莫测的大千世界和难于解脱的重重困惑时,是被动和无助的,会产生种种神奇幻想,他们崇拜给他们带来希望的任何物种。布谷鸟在诗人以及所有彝族人心中是不可侵犯的神鸟,仿佛春天是布谷鸟带来的,所到之处一片春意盎然。懂得感恩的彝族人忌打布谷鸟,他们相信这具有神灵禀赋的神鸟,将留给他们“小凉山内心的平安”。
“云雀啊,云雀。
这么多年,你们飞到哪儿去了?
只有声音,还淌在我们的血管里,含着草地上的春风,含着牛背上的牧歌,含着血液里的亲切,日夜淌在我不眠的梦中。
云雀啊,难道你们是我们失落的魂魄,是我日月轮回的精灵,我为什么随着你们的声音又唱起来了。”
——《月亮上的童话》
对具有某种人类不拥有的能力的动物,人类都是崇拜的。世世代代住在山里的彝族人,向往变成一只鸟,可以自由地在天空飞翔,可以飞到山外看看外面的世界。因此,在诗人眼里,云雀亦是精灵。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景象逐渐减少,在这里诗人表达的是一种对“三五成群的鸟吊在树枝上,啼声落满一地,流成晶莹的河,”这样情景的怀念。鸟儿飞走了,把诗人的魂魄也带走了,然而鸟儿优美动听的声音,“还淌城我们的血管里”,“日夜淌在我不眠的梦中”。诗人在诗中从喧嚣的尘世中隐退出来,沉浸于艺术梦幻的静谧遐思中,随着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和鸟儿的灵魂一起歌唱。
山水有灵——“倾听土地,娓娓而唱的圣歌”
两千多年前中国古代思想家庄子就这样描述过山水环境有灵,“水有罔象,丘有宰,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他认为“灵”无所不在。世代繁衍生息在山区、半山区的彝族祖先和庄子一样,面对峰峦起伏而构造奇特的山和独特的自然生态风貌,产生了山水有灵的思想,凝重而伟岸的山在他们心中至高无上,并为他们提供了神秘想象之源,促使他们信仰生成,他们把山人格化进而神化,使山神成为了彝族原始信仰的主神和历史凝聚点。
“山,峰峦起伏,连绵无际的山,一代代这里生这里死的人们朝朝幕暮、岁岁年年沟壑山岭,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把真情糅进大山生命的根须。
那深深东流的小溪是鹰之子的真情。
那满山遍野的索玛是鹰之子的心灵。
那翱翔云空的苍鹰是鹰之子的图腾。
山,一个古老而纯朴的民族有着你的坚韧顽强你的雄厚脊梁。”
——《山峦》
不论东方还是西方,人类对自然界总是崇拜的。歌德曾经这样表达对自然美的生成的赞叹,他说:“需要多少有利的环境配合在一起,自然才会产生一棵真正美的橡树啊!”一棵美的橡树尚且需要这么多的生存条件,大山里生长着的成千上万种植物,蕴栖着的各种动物需要多少有利的环境配合在一起才能创造适合它们的生存条件呢?而这些植物和动物又是人们必不可少的生存资源和丰富的食物来源。因此,山是伟大而神圣的,山的地位在彝族人心中不可动摇。在《山峦》中,诗人把小溪、索玛、苍鹰看作鹰之子的真情、心灵、图腾的象征。而这一切在彝族人眼中似乎都是大山的恩赐,诗人在创作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他们“生长的那一片片神奇的诗的土壤给他们带来的独特的生命悟性与灵魂纠葛的影响”,早已把“真情糅进大山生命的根须”,在他的诗作中大山有着雄厚的脊梁和神灵的气质,这为古老而纯朴的民族撑起一片宁静而广阔的天空。
人类在思考外物时,总是从自身出发,以已度物,同时完成对外物的人格化,建立心物之间的相似性。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几乎每个农耕民族都把土地视为母亲,赋予土地一种感情和神秘的想象,土地是神圣的原始崇拜的意象。彝族也不例外,彝族人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能在夜晚倾听到母亲轻轻吟唱的圣歌。
“是谁?在子夜时分,用温柔的手,轻轻抚去我们心灵的泪花。
是谁?在三更时分,编织一幅温暖的毛毡,盖在我们长期流浪的灵魂?
是谁?以最吉祥的祈祷,让山地彝族同胞默跳的心这样安宁。
是谁?让我们在迷人的星空下,一转身梦就圆了,再转身梦就绿了。
倾听土地,把心靠近土地的动脉,靠近那些神灵的足迹,靠近山鹰之魂的民族日夜跳动的心,靠近那些经历了漫长的黑暗和万丈红尘之后,娓娓而唱的圣歌。”
——《倾听土地》
连续四个“是谁?”,表达出了诗人在夜里油然而生起的对养育他的凉山那片黑土地强烈的思念之情。诗人显然不是每天和土地亲密接触的农人,但彝族祖先的认识和实践活动,积淀为这个民族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土地就是母亲成为彝人的共同认识,代代相传。诗人似乎天然地继承了对土地的依恋,不管走到哪里,心都会在午夜回归。“把心靠近土地的动脉,靠近那些神灵的足迹”,在母亲的怀抱中宣和情志,抚慰心灵,重获生命的元气,这古老的黑土地散发着神性的光辉,她能“抚去我们心灵的泪花”,使漂泊不定“长期流浪的灵魂”找到永恒的依靠。
历史信仰中的神灵——
“每一个希望都有你的叮咛”
历史悠久的古老民族,民间总是流传着许多美丽的神话。彝族先民们在和大自然斗争中,对一些复杂的自然现象,无法做出正确的解释,因此,他们对自然界又惧怕又感恩,最终也只能借助丰富的想象力,运用他们万物有灵的观念,在想象中征服自然。泰勒认为,“日常经验的事实变为神话的最初和主要的原因,是对万物有灵的信仰了。”也就是说,原始社会时期万物有灵的观念是这些神话与宗教信仰产生的源泉。从集体无意识的角度看,神话便成了民族原始意象和深层心理结构的载体,是社会生活和心理生活的复杂结晶,每个民族都有区别于其他民族的心理素质,失去了神话就失去了民族的灵魂。
支格阿鲁是彝族神话《支格阿鲁》中的英雄,彝族先民们在美妙的想象中,赋予支格阿鲁征服自然,战胜邪恶的智慧和力量,看似荒诞离奇,脱离现实的故事,却是深深地植根于彝族先民生活的产物。一只神鹰滴在格支阿鲁母亲的裙上的三滴血,让他母亲受孕,并在龙年龙月龙日生下支格阿鲁,他
“生下来就能说话了。
生下来就能走路了。
生下来就能吃头牛了。
生下来就能背一座山了。
那时候的那时候,天上有六个太阳,太阳红彤彤,天上有七个月亮,月亮明晃晃。青蛙巨石般大,蚊子拳头般大,蛇有田埂般粗。石头被晒死了,风被晒死了,空气被晒黑了。
三年不降雨了,三月不饮水了。
我坐在火塘边想了三天三夜。
我躺在草甸上想了七天七夜。
我站在山巅上想了九天九夜。
造出了箭射日月吧。
……
后来的后来
人们过着平平淡淡是真的福,平平安安是福的真。”
——《月亮上的童话》
诗人受到自己民族神话深刻的影响,用诗歌记录神话的同时,继续加以想象,甚至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让自己在诗中痛快地扮演了英雄支格阿鲁的角色。德国哲学家埃德蒙德·胡塞尔在《想象图像意识
回忆》中说过:“就其本质而言,想象是自我意志的显现,它以绝对的任性来标明自我的本质。”阿洛可斯夫基正是用一种任性的想象来塑造支格阿鲁非凡的形象,标明了他内心对英雄的崇拜,反映出诗人的精神信仰。从神鹰滴血到龙年龙月龙日出生,折射出了彝族人对“鹰”和“龙”的图腾崇拜。自然条件的恶劣让先民们幻想无常的气候是由于恶魔的存在。因此,他们编造了让英雄射日月,与雷公较量,智斗岩鹰等等情节。通过神话来驱逐内心的不安,相信有神灵的保佑,把神话作为情感的依托。
支格阿鲁,你在哪里?在爷爷发黄黄的经书里。
支格阿鲁,你在哪里?在外婆湿漉漉的歌谣里。
支格阿鲁,你在哪里?在大小凉山人的梦里。
支格阿鲁,你在哪里?在彝家人渴望的心里。
当泪珠串成项链,每一个梦想都有你的身影。
当微笑绽成花朵,每一个希望都有你的叮咛。
——《月亮上的童话》
几千年过去了,大小凉山仍然处处都有神话人物支格阿鲁的足迹,从经书、歌谣到大山、河流,从梦里、心里到梦想和希望,英雄在自然界中,列在彝族人心里。“人的依赖感是宗教的基础,而这种依赖感的现象,这个为人所依赖,并且人也感觉到自己依赖的东西,本来无非是自然。自然是宗教最初、原始的对象。”不可否认,因为人们对自然的依赖和畏惧,产生了再对自然有强烈的依赖感,所以现代人心中已经没有神话,这样的推理是不对的。事实上,神话是历史折射出的光芒,其中的信仰或多或少的在人们心中代代沿袭。
总之。阿洛可斯夫基在作品中与自然互动,他眼里的彝族万物都充满了灵性,这灵性来源于人与万物之间的感应。与其说自然界在诗人的笔下,不如说自然界在诗人的心中,正是由于诗人对自然厚重的情感,在心里无数次地与自然万物的沟通与碰撞,才能把自然界灵性的一面如此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