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麻子轶事
2009-08-28杨宗宜
杨宗宜
一
豆麻子以前不是麻子。
那时候的豆麻子虽不是英俊小生,但也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狂野少年。他的家就在清水长流的安宁河岸村庄里,是一幢正三间的大瓦房。他在村里算得上是一个飞天的小神王,爬树子掏麻雀蛋,翻土墙偷桃子。耍热了,脱掉衣服裤子光着小尻子跳进安宁河里游来游去,有时候,他还摸两三条河鱼洋洋得意地走上岸。
他家虽然房宽屋大,但空落落穷兮兮的。他和慈善眉眼的外婆住在一起——他的母亲已死了很久,他的父亲另起炉灶找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小老婆。豆麻子恨死了继母,经常阴悄悄地整继母的冤枉。他把小桃树上的毛毛虫逮下来,鬼不知神不觉地放在继母的衬衣领子里,弄得继母遍脖颈生出一串串又痒又痛的红疙瘩,难受极了。最恶劣的是有一回,他把继母吓得惊呼呐喊三魂七魄几乎出窍,嘴白脸白地喊:我的妈呀,我的床上有一条花麻蛇……继母没命地冲出门去,直奔乡镇找在那里当小干部的父亲。
父亲火冒三丈地说:肯定是那小孽种干的!然后一边用甜言蜜语哄住小老婆,一边用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动作安慰着流泪抹眼的小老婆。父亲和继母趁天还没黑尽就赶回家里。父亲气势汹汹地冲进房间猛地揭开铺盖,结果是把他自己也吓了个魂飞魄散。狡猾的父亲冷静下来后瞪着又圆又小的眯眯眼仔仔细细地查看时,才放下提到嗓子眼的心,把刚才的惊恐挥之一去,长长地出了口气,伸手拿起那根近似花麻蛇的魔芋杆杆。一场虚惊过后更加愤恨儿子的父亲要往死里整豆麻子时,是慈善的外婆又一次护住了他。
过了两天,父亲带上继母就像远走高飞了似的到乡镇上住去了。父亲从此就不管家里是羊上树还是狗爬墙,父亲和继母快乐地生活着。在不长的几年间,继母给父亲生下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可想而知,父亲更把和前妻生的豆麻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豆麻子年龄虽小但骨头又臭又硬,他和外婆婆孙两个相依为命,生活在穷窝窝里,像两头勤劳的牛耕耘着两三亩土地,躬起背在安宁河边土里刨食。
一年又一年,豆麻子在外婆的关照下长大成人了,他壮实狂野充满青春活力,他希望找个像模像样的好女人成家,给他生儿育女共同创建美好的家庭生活。但安宁河畔小村庄里的女人,都嫌只有小学文化的他穷兮兮的,都瞧不起他。外婆不无焦虑地对他说:你还是去投靠你老汉,顺便喊你继母一声妈。喊她一声妈你又少不了一砣肉。
豆麻子说,我这辈子穷死,都不会去找那个老家伙,更不可能叫她一声妈。
有骨气,有恒心。豆麻子虽然有点瓜兮兮的,但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他把两三亩田地上的谷麦种得青苗绿茵茵穗子金灿灿的。在小院坝里外婆还饲养着一群鸡,两头大肥猪。
到了农闲的时候,豆麻子为了使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费心费力地造了一杆很不像样的火药枪,时常背着那杆鬼眉怪眼的火药枪,披着黄昏淡淡的暮霭,贼头贼脑地伏在安宁河边沙堆上打鸟……
有个黄昏是豆麻子最倒霉的时候,他把火药枪架在一块大石头上,贼样子又可笑又可怜的他屏息静气地瞄准河边的两三只大鸟,开枪……
贪心外加黑心的他装了许多铁砂子在枪管里,他想,一只都不能放过,一只烤来吃,一只清炖来吃,一只烟熏来吃;谁知火药装得太满,枪管子爆炸了,小雨点似的铁砂子溅进他本来就不英俊的脸,顿时血流满面,他丢掉炸烂的火药枪,忍着剧烈的疼痛,惨兮兮地捂着血流滴答的脸往家里跑。好在他那还有点良心的父亲得到消息后及时赶回来,把他送进了西昌大医院烧伤科。
治好伤后,脸上留下斑斑点点的麻子,从此后他就成了扬名安宁河两岸的“豆麻子”。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玩火药枪了。
二
成了麻脸的豆麻子很想女人。
好心的外婆走遍了安宁河两岸的村庄到处为他说媒,一说起要他给提亲,那些女人家都摇头摆手说:十麻九怪,哪个女人嫁给豆麻子都要倒八辈子的霉,光看他那(尸从)兮兮穷兮兮的样子都够了。
豆麻子听了很伤心,他决定打一辈子的光棍。外婆三番五次地劝他与父亲和好,有父亲关照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但他仍不肯,并固执地说:要我和那老家伙和好,除非是安宁河水干了!
外婆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任眼泪顺着她那苍老的两颊悄然滴落。但她还是执拗地说:我一定要给你找个婆娘回来……
一晃,又是一个金色的秋天。
安宁河吹来的南风,吹黄了望不到边的稻田,丰收的欢歌笑语在金色的谷浪里起伏荡漾。豆麻子和三个热心帮忙的女村民一起,头顶烈日迎着南风挥舞着手中弯弯的镰刀,头也不抬地收割着熟透的谷子。就在这时,外婆头戴一顶被风雨浸染过的草帽,手上提着一个鼓鼓的塑料袋,隐约可见里面有一块肉和一些菜。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眉黑眼大秀秀气气不胖不瘦,身着花衬衣牛仔裤脚蹬半高跟皮鞋的,大约二十几岁的长辫子姑娘。这姑娘不像是农村的,也不像是城里的。
外婆满脸的褶皱里溢满喜色说:豆儿,割完这块田就收工吧,我回去弄饭去了。
豆麻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长辫子姑娘,干咽了两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三个女村民见豆麻子看女人时那副样子,神秘兮兮地交头接耳一番后,打趣说:喂,麻哥,赶紧割谷子,割完了好回去试试水深还是水浅。豆麻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弯下腰狠命地挥镰朝前收割谷子。
外婆领着长辫子女人,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子一路有说有笑地走进竹林柳林掩映的村庄。
夜晚静悄悄地降临了,小房间里,不算明亮的灯光照着满面春风的豆麻子,似乎脸上的麻子坑都没那么凹了。
女人叫琦琦,豆麻子看着琦琦,咽了咽口水,强捺住兴奋说:琦琦,你嫁给我,你不嫌我穷?
琦琦把自己一头的长发披散在胸前使两只大大的小白兔显得朦朦胧胧。她细声细气地说:只要人勤快,穷是可以改变的。见琦琦这么温柔,这么懂事,豆麻子觉得她穿的那件黑底小红花的短袖衬衣是世上最美的时装,她那两只又白又嫩的手膀子就像刮去皮的莲藕节,豆麻子恨不得马上和琦琦亲热。
豆麻子觉得能把这么漂亮的女人弄回家来,外婆简直太有本事了。
就这样,撞了桃花运的豆麻子有了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婆。举行婚礼那天,全村的村民都兴高采烈地前来祝贺。只是那没啥来往了的父亲两口子没有来,但父亲还是派人给他送来一台大彩电,父亲还捎来三叮咛四嘱咐:娃娃,这个女人来路不明,谨防上当,要多个心眼哦。虽然和父亲坐不到一块,但父亲的诚心诚意还是让豆麻子有些感动。
父亲送的这台大彩电,如同一个小太阳照亮了豆麻子贫困的家,使他家的夜晚不再寂寞。只要有空闲,一家三口就其乐融融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三
半年以后的初春,一个桃花绽放的早晨,温柔贤惠的琦琦像挨宰的猪一般嚎叫了一阵子后,顺顺趟趟地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为豆苗。孩子是外婆给接的生,经历过不少世事的外婆心知肚明琦琦已不是生头一胎的女人,而且觉得孩子饱饱满满的、胎发青幽
幽的不象是不足月的孩子。琦琦望着忙里忙外的婆孙俩,望着怀里的豆苗像卸下沉重的包袱一般轻松舒坦……
豆麻子虽然杀鸡煮蛋忙得不亦乐乎,但他疑窦丛生:怪了!人家都说怀胎十月,我和琦琦才结婚半年多,她就给我生下一个娃娃。日怪!这些年的鸡猪鹅鸭都是快速生长快速下蛋的。莫不是她吃了喂过快速生长剂的猪肉鸡肉,肚里的孩子也就长得快?这时也有村民在背后说琦琦是来借窝下蛋的闲话传进豆麻子耳朵里。但深深爱着琦琦的豆麻子给自己宽心说:反正琦琦是和我结婚后才生的娃娃!
豆麻子不再胡思乱想了,他一心一意地和琦琦抚养着女儿豆苗。他的职责就是把两三亩土地耕种好,脸朝黄土背朝天滴滴汗水换得丰收年。琦琦的职责是在家里精心养育女儿豆苗外,看看电视节目。一天两顿饭,洗衣、喂猪、喂鸡有闲不住的外婆,她也就无忧无虑心安理得地坐她的月子。
豆苗半岁的时候,有一天,琦琦吃过早饭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后,把豆苗交到外婆热乎乎的怀中,说:豆苗,乖乖地陪着祖祖,长大了要听祖祖的话。她的眼眶里滚动着泪,只是十分开心地逗着豆苗的外婆没有看出来。琦琦又说,外婆,我要给豆苗隔奶,我回去两三天就回来,豆苗的爸回来,你跟他说一声。琦琦哽咽了一下忍住哭泣,但眼中的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外婆喜笑颜开地拿起豆苗的小胖手说,给妈妈说,再见!豆苗向琦琦笑笑,心里更加酸楚的琦琦向豆苗挥挥手,不敢再回头地走了,一会儿就消失在那一片绿色的稻田间。
太阳落下西山,绿色的田野沐浴着绚丽的晚霞时,豆麻子汗涔涔地从安宁河边回来。他头戴一顶破草帽,身穿一件旧兮兮的蓝条纹短袖衬衣,下穿一条泥巴色的短裤,脚上套一双糊满稀泥的拖鞋,黑油油的两只手一边提着鱼篓一边提着一张小渔网,兴奋地吹着口哨向村庄走来。
豆麻子一脸欢欣地走进家门,把手里的小渔网顺手挂在门背后的墙钉上,又把渔篓放在堂屋的饭桌子上。迎接他的是外婆和女儿豆苗,他一把接过豆苗抱在怀中,用他胡子拉碴的嘴亲了一下豆苗乖乖的小脸,他笑嘻嘻地说,今天运气真好,我网了三四斤鱼,一会给你煮鱼汤喝。
外婆说,你快去把你那身脏衣服换一下吧。外婆接过豆苗,看着鱼篓里的鱼。
豆麻子哼着“在希望的田野上…”走进里间,把衣服裤子换了。突然看见枕头上有一张纸条子,他好奇地打开纸条子全神贯注地看,纸条是琦琦写的,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
麻哥,你太穷了,没油水可捞,跟着你没好日子过,胖女人跟着你成了瘦女人,瘦女人跟着你成了风火轮……
豆麻子先是头脑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一股怒火猛然从心头升起,他愤愤地把纸条撕成碎片扔出窗外,然后气咻咻地走到堂屋里问外婆:外婆,琦琦是啥时候走的?
外婆说:你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走了。她说给豆苗隔奶,过两三天就回来。
回来个屁!豆麻子气得两眼直冒金星说:这个婆娘是个野鸽子。你到底是咋个把她弄回来的?你说老实话!
外婆这才知道糟了,面对怒气冲天的孙子,只好小声说:是琦琦大舅把她引荐给我的,我还给了她大舅三千块钱呢。外婆一边说一边哆嗦着手拿起桌上的小奶瓶喂正在哭闹的豆苗。
怒气冲冲的豆麻子二话不说就冲出门去,外婆抱着豆苗问他:你要走哪去?
豆麻子回过头来恶声恶气地说声:我去跳安宁河!然后径直朝大路走去。
外婆哭了:你跳安宁河,把我祖孙俩一起带上吧……
四
嫌贫爱富的琦琦像一只野鸽飞走后,豆麻子孤孤单单地睡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豆苗显然不是他亲生的,他吃了哑巴亏不说,还被那真假难分的琦琦大舅骗走了外婆苦苦积攒十几年的三千块钱。他不愿去找琦琦,就算把她找到了,像她这种死猪不怕烫的女人你也把她没法,再说,他也没钱去满世界找。
无可奈何的豆麻子只有把希望放在豆苗身上。他决心把豆苗抚养大,他知道供豆苗读书需要很多钱,于是到西昌城里去找打工的地方去了。
豆麻子去城里挣钱也够辛苦,做的都是城里人不愿做的苦活、累活、脏活、笨活。天一亮,清凉的南河风悠悠地吹过来,豆麻子身背一个大背篼,粗黑的手上拿着一把洋铲。每天同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工者,沐浴着东方初升的太阳,站在横跨南门河的胜利大桥上,耐心地等待基建工地的老板来招他们去背泥巴、沙子、水泥。
豆麻子下苦力背泥巴的起价是每天二十元。遇着能体恤人的老板,他可得八九十元,但这种老板特别少。那天眼看身边很多打工者被气指顾使的老板们喊去干活了。只留下豆麻子像卖老鼠药的人似的瓜兮兮地站在胜利大桥上,他生怕摸白板。哪一天摸白板哪一天的生活就无着落。正当他焦急万分地睁大双眼盼有个老板来找他去干活的时候,一位大老板真的来到他面前,大老板豪爽地手一挥说:背泥巴的都跟我走!
二三十个背泥巴的民工顿时像一群看见绿草的羊子一样欢天喜地跟在阔老板的身后。豆麻子满脸笑意地紧跟着阔老板,生怕被开销。
夕阳的余辉斜照着乱石丛丛的南河坝,一河清亮的河水倒映着绚丽的晚霞。在工地上劳累了一天的豆麻子,就像一匹卸下驮子的马儿感到一身轻松。虽然他流了数不清的汗珠,弄得一身臭哄哄的,因为他在某小区的通便道里挖了一天的屎淤泥,但挣了五十元钱。现在他只穿了一条黑色的内裤,在河边清洗一身的臭气。
一河清花绿亮的水洗净了豆麻子,他换上一件干净的半旧蓝衬衣,下穿一条满是褶皱的灰裤子,脚上一双旧皮鞋却擦得亮铮铮的,整个人看起来显得精神了很多。他高一脚矮一脚地走过乱石滩,沿着石梯子走上河堤,心情愉悦地吹着口哨走进“小家子旅店”,这“小家子旅店”里边陈设十分简陋,但从外表看还是一栋洋气十足的水泥小楼房。这里是打工者们的安乐窝,一张地铺五元钱,一顿饭也才五元钱。豆麻子十分乐意住在这里。
昨夜里,豆麻子睡得特别香甜。当他醒来时,天已经白亮亮的。他回味着昨夜里的一段好梦,看看侧边通铺上打工的同伴们早已不见了,他急忙起床穿好衣服裤子,下楼去吃早饭时,才发觉裤包里的四十元钱不翼而飞了。昨夜的他正做黄粱美梦时,唯一的吊命钱不知被哪个缺德的家伙偷走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出旅店时,老板娘说:豆麻子,不吃早饭?
豆麻子说:晚上回来吃。
老板娘说:你硬是挣净钱哩。
豆麻子有苦难言,他背着背篼拿着铁铲,像个漏气的皮球萎蔫蔫地走出门去。
豆麻子苦着脸来到胜利大桥上,像一条饿了几天的流浪狗似的,有气无力地参混在打丁队伍里,苦苦地盼着一天的劳累和微薄的收入。
终于等来了一个留着板寸头的雄纠纠的老板,他用一双凶暴暴的眼神扫过打工队伍里的各条壮汉后,点将似的喊了五个粗壮结实的打工汉子,豆麻子有幸被点中,豆麻子特别兴奋,因为今天的三顿饭终于有着落了。老板说起话来就像大伙食团门口的钟声:你们五个都把烂背篼破铁铲放下,大胆
地跟我走!
豆麻子赔着小心问:走哪去?
老板说:去了就晓得。
豆麻子说:这些家什没人看管呢,带上吧。
这些烂东西管几个屁钱,丢了,丢了。老板说着就把他们五个人的烂背篼破铁铲统统甩下胜利大桥,然后慷慨地发给他们每人一百元人民币。他又说:你几个干滚龙,跟我去做点小事情,做了后我还要给你们每人两百元钱。说完将嘴里的烟头狠狠地吐在地上,手一挥说:走!领着这五个人大踏步地走过胜利大桥,沿着石码子往下走,走进大通门里。
豆麻子一路上心想:今天遇到大财神了。
五
三四天来都不见豆麻子的踪影,他从胜利大桥上消失了。他结束了辛苦劳累的打工生涯,开始走上另一条凶险的生活道路。
豆麻子之所以不敢出现在胜利大桥上,是因为那天那个挥金如土的大老板,喊豆麻子一行五人跟着他去充当帮凶,替他砸仇家的火锅店。那老板说有事他顶着,拿了人家的手软的他们便放开胆子毫无顾忌地砸那家火锅店,砸得很过瘾。事后,火锅店的老板们到处抓豆麻子,因为豆麻子脸上有记号很好认,豆麻子只好心惊胆颤地东躲一天西藏一天。
过了一阵子鼹鼠一般不见天日的隐居生活,豆麻子得到一位远房亲戚帮他在九九小区找到一个保安的职位。从那以后,豆麻子十分自豪地穿着蓝色红条的保安服,巡来巡去保卫着小区里的平安,但小区里的人们始终对他都侧目而视,不把他当回事。
豆麻子的主要任务是看管停车场,他觉得这个工作虽然拿钱不多,肩不挑背不磨,不用汗流浃背,但如果没看管好,小车被划破,轻则被扣工资,重则会叫你滚蛋。
豆麻子小心翼翼地看护着牛羊似的一排排小车。小车是业主们的身份招牌,那些开小车的女业主妖娆又傲慢,开小车的男业主阔气又霸气,下来车门一关,目中无人地硬着脖颈昂首挺胸。这些人的手机总是贴在耳边,女人们总是嗲声嗲气地撒娇调情,男人们总是大声武气地发号施令……
虽然豆麻子穿着一身一派庄重的蓝色保安服,但是小区的业主们根本就没把他看在眼里,特别是有些暴发的业主更是尻子翘上天。
豆麻子清楚地记得,他兴致勃勃地穿上新崭崭蓝幽幽的保安服时,他感到无尚地光荣无比地自豪。当他身着保安服心情愉悦地回家去,迎着灿烂的阳光走在田间小路上时,遇见一群乡村的孩子,十分尊敬地叫他“保安叔叔好”时,虚荣心得到满足的他乐哈哈地回应着“小朋友们好”,还外加大人物检阅部下的手势。
村民们伸出大拇指夸奖豆麻子,老外婆望着他一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女儿豆苗更是欢天喜地投进他温暖的怀抱。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热泪盈眶的他想起了忧伤的往事,他想起了离家出走的琦琦,心想要是琦琦不走生活该多美好啊。
慢慢地豆麻子彻底地弄清楚了保安不过就是城市小区里打工的。而且保安这差事十分不好当,吃的是受气饭。事事都得小心谨慎,如果得罪了小区业主,就只好灰溜溜地滚蛋。
有道是祸躲不脱。就在这个霉气十足的黄昏,甲虫似的小车又停满了九九小区的停车场。豆麻子坐在铁皮笼里看管着小车,只要有小车进来,他就急急忙忙走出铁皮笼子,指挥着小车安全地倒进泊车位。当时一辆黑如锅烟的小车慢摇摇地开进停车场,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伸出头来闷声闷气地问:麻子保安,我的车停哪个车位?
豆麻子用小眼睛将车场扫视了一番,不无遗憾地说:对不起,没有车位了。
没有车位?老子就停在路中间!这霸气十足的人,九九小区的人们都叫他“土老肥”。土老肥把车停在路中间,熄火下车把车门一关趾高气扬地抠开黄桶腰上的手机皮套,拿出手机紧皱眉头按了按,然后将手机贴在耳边咋咋呼呼地叫了一通后,凶神恶煞般指着豆麻子的鼻头说:老子交了物管费的,你龟儿凭啥子不给我留车位?
豆麻子说:现在油价高,车子都不愿出门了。
土老肥吼道:不准外面的车子停在这里!
豆麻子说:现在有小车的人比有大炮的人还凶恶,我一个小保安敢不要他们停车吗?
土老肥说:有啥子不敢说?让你在这里当保安就是让你维持秩序嘛。我有车,可我就不凶恶。
豆麻子说:你不凶恶,你只是霸道。
土老肥说:今天我就把车子停在路中间,因为是你这个狗日的保安没有管理好。
豆麻子没好气地说:还不是怪你自已来迟了一步。
土老肥怒气冲天地说:你这个烂麻子,嘴巴还嚼得很。老子马上喊几十个人来,把你烂麻子的肋巴骨拆下来数一数,你信不信?世人都说十麻九怪,我倒要看你贼麻子有好怪!
豆麻子也不示弱:你白啥子?你不就是个端起盘子跑通城的车奴吗?
九九小区里的人们见土老肥和豆麻子吵起来,都像看西洋镜似的围拢来,七嘴八舌地先是指责豆麻子服务态度不好,接着又讨好卖乖地安慰土老肥。被惊动的保安队小队长跑来将豆麻子骂个狗血淋头后,赔着笑脸劝土老肥,还给土老肥赔礼道歉。土老肥的火气这才稍稍消了点。
先还觉得一肚子冤枉的豆麻子,心情一下子平静了,他在心中愤愤地骂:都是些卑鄙无耻的势利小人!老子不干了!他回到铁皮笼里。三下五除二把保安衣服脱了丢在地上,“呸——”地吐了一口浓痰,然后甩门而去。夜,静悄悄地吞没了他回乡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