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文化搭设族群平衡木

曹沪华

没有人会容忍自己的民族文化不被尊重。中国5000年文明是多个民族共同创造的结果，所以对少数民族文化的承认和保护就是对我们5000年文明的承认，也是对人权普遍性的认识。

加拿大国土面积比中国还大，但由于气候等因素人口主要集中在与美国接壤的南面，南面也是最发达的地区，不是特别突出边疆概念。但作为世界上的主要移民国家，英法两大民族体系之间，以及其他小民族之间的共存、对抗一直是个大问题，加拿大的民族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讲比美国还要敏感。

不过，1960年代起，加拿大实施多元文化主义政策，找到了一根民族间和平共处的平衡木。从此，每一个族群都是国家的平等一分子，这对恢复少数族群的民族自尊心和社会地位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

加拿大的双语政策

19世纪末第一次人口普查时，加拿大的英裔人口占60％，法裔占31％。法裔相对于英裔来说俨然成了“小民族”，经济政治命脉掌握在英裔手中，英语也几乎是唯一的交流语言。

在这样一个社会，小民族就会觉得主流社会不尊重他。语言是保持和传承文化的工具，英语太强势，便激起了以法裔为代表的少数族群的反抗，他们要自尊，求平等，发起了一起又一起平等运动。

位于加拿大南部边界和美国接壤处的魁北克省，相当于自治省。该省人口大部分为法裔，由于英裔在加拿大的统治地位，魁北克省的居民感到他们作为法裔的政治、经济、文化不能得到尊重和应有的地位与发展，甚至有被同化或边缘化的危险。为了使法裔得到应有的权利，20世纪50-60年代开始发动“separation movment”(独立运动)，许多魁北克知识分子及社会领袖认为，魁北克的经济困难主要是联邦制造成的，如果独立成为国家，经济上会有许多好处。加拿大联邦政府警醒了，知道大熔炉政策行不通，也就是从那时起实行双语政策，它不仅弥补了法裔心里的伤痕，也为后面的多元文化政策奠定了基础。

双语政策，即联邦政府官方语言包括英语和法语两种。双语政策对于提高法裔的民族自尊心，起到了很大作用。如今在加拿大，联邦政府的官员普遍被要求使用双语，“处级”以上干部必须会双语，于是，学法语对于年轻人来说意味着前途命运。如今，双语政策经过40年左右的贯彻后，25岁以下的年轻人会讲双语的达75％。

1977年魁北克省颁布“101法案”，强制规定魁北克的官方语言是法语。必须注意，双语政策是联邦政府的政策，而在魁北克官方语言只有法语，所有公共机构人员都要会用法语。魁北克原来是加拿大经济最好的省，闹独立运动成立“魁独政府”后，该省的英裔纷纷撤资，人才大量流失。经历了痛苦的转型后，现在的经济、政治命脉基本上掌握在法裔手上。30年前，法裔的受教育水平很低，和英裔有明显的差距，但现在法裔读大学的比例和英裔基本持平，经济收入上也是，政治上近30年来加拿大总理主要是法裔，基本原因就是这个角色需要有良好的双语能力。

1995年，魁北克独立运动达到高峰，在这年的公投中，50.6％的人反对独立，49.4％赞成独立，比例非常接近。在公投中险胜的联邦政府从1996年开始制定The Clarity Act，到2000年获得通过。这个法案规定了在今后的独立公民投票时，需要告知社会非常明确的独立后果，以免误导公众投票；还有，联邦政府加强宣传联邦国家的优越性；同时，承认魁北克享受一些特权。比如魁北克可以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设立代表处，不代表国家，仅代表它的地区。还有“法语国家首脑会议”，魁北克和加拿大各有一个席位。魁北克的移民由省政府自己决定，联邦政府协调，于是有这样一个景象：在加拿大大使馆总有一个小组是魁北克小组。在资金上有很多倾斜，比如在大学里做科研，联邦政府设立资金，同时在魁北克又有一个，就等于双重资金，所以魁北克教授等于可以拿到两倍资金。

在一个国家的框架内满足法裔的诉求，给予特殊的权利，联邦政府做了很多妥协，承认你，给予一定的国际舞台，基本上的权利诉求都有了，闹独立的人就没有很大的市场，据统计现在支持独立的人不到20％。因为人是理智的，给他开放一定的空间，一定程度上满足他的诉求，他们当然明白要和政府搞好关系。中国或许也可参考魁北克省的经验。

和魁北克省法裔占多数不同的是新布伦瑞克省，该省法裔仅有30％，称为阿卡迪亚人，但它是加拿大民族政策最成功的一个省。历史上阿卡迪亚人过得很糟糕，曾被占统治地位的英裔驱逐并遣送出境，因此他们非常痛恨英裔。但是这个民族很自强，他们慢慢回来并聚居在边缘山区，文化经济水平一度很落后。60年代出现了转机，这一年新布伦瑞克省选上了一个法裔总理，因此法裔地位开始提升。他推行“平等政策”，所以法裔能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权利、就业权利、经济收入权利，在当时很不容易。1969年作为平等政策的一部分，该省第一个实行双语政策，30年来法裔的地位大大提高，举行任何活动都可以用自己的语言。

该省还建立了双语医院、报社、电台等一整套社会系统。原先没有法语公立学校，于是就开始设立从幼儿园到大学的法语学校，包括1963年成立的蒙克顿大学，就像中国的少数民族大学，是一个很成功的例子。为了提高法语的地位，60年代蒙克顿大学的学生搞了一个双语运动。而当时的蒙克顿市长是个英裔，他公然说：谁需要法语，我们不需要法语。而现在，加拿大高层一点的人物，必须会讲法语。

学校系统的价值

40多年前，在加拿大的城市，经济和政治命脉掌握在英裔手里，要想拥有一份好的工作和融入主流社会，必须被“英化”。但是随着法语学校系统的建立，有文化、有能力的法裔融入主流社会，再也不用担心被英国文化同化。加拿大这段进步历史，对中国如何处理汉语与少数民族语言的关系，很有启发价值。

最近回到同内，碰巧新疆乌鲁木齐发生“75”事件。我在上海等城市很注意倾听大家的议论，我发现国家对少数民族的保护和政策倾斜，有些人觉得很不平衡，有些说法是：我们支援新疆那么多，怎么他们还要闹?举一个例子：新疆的教育程度，2000年接受高中教育的人数，汉族是少数民族的25倍，大学是2倍，研究生是7倍。对他们倾斜是应该的。现在加拿大法裔、土著人“很合算”，找工作、拿资助、拿奖学金有比英裔更多的机会。加拿大有一个政策很好：大学大部分奖学金，第一个条件是家庭收入不好，需要资助，其次才是学习成绩好，政策向没有钱的少数民族倾斜，有钱人很难拿到。

高考成绩给少数民族加分，这是应该的，国外也是这样大力扶持少数民族。只不过加拿大不是直接加分，而是有专门的比例给少

数民族。加拿大在公务员招收的时候有这样一句话：同等条件下，妇女和少数民族是优先的。这就是保护。

不久前，我去海南的陵水县调查，很受触动。那里主要是黎族人，占75％，副县长介绍说，整个县所有的公立幼儿园没有一个幼儿园是讲黎语或双语的。我们对少数民族文化的尊重和保护是不是还有很大距离?语言没有官方的保障体系，保护和传承黎族文化等于空谈。我问了很多城市里的居民，都不讲黎语。现在中国城市化的比例占46％，依此计算，也就是说100个黎族人当中有46个人不讲黎语了。而中国城市化的进程若干年后会达到发达国家的比例80％，也就是说100个黎人当中有80个不讲黎语，这是不可接受的事实。我们还没有认识到语言保护的重要性!

海南岛非常漂亮，但小学设施很差，尤其是农村少数民族地区，和整个海南的发展很不协调。在西部情况更差，校舍有很多都是危房。这是很难接受的，中国经济发展到这种程度，学校还那么简陋。又比如由于各种因素，甘肃有的地区女生义务教育阶段的辍学率很高。调查中，我发现很多少数民族学生不愿意到学校是因为只学汉语，他们心理会有抵触。

借鉴加拿大的经验，要尊重和保护民族文化特征，要做到三点。一、立法，中国不是没有法，关键还有怎么执行的问题。魁北克省的自治，以及新布伦瑞克省这个少数民族普通省的成功，都是通过立法来建立和保障他们的民族语言系统。二、保护语言，比如保护维族、黎族，你首先要保护维族、黎族的语言。三、建立教育系统，这样才能保障法律的执行和语言的保护。

只有教育才能翻身，中国再穷的家庭也懂得要把钱投在孩子的教育上，一个国家、一个区域也是这样。少数民族不可能靠国家养一辈子，只有靠教育把人的素质提高，才会产生动力。

包容中实现多赢

加拿大的多元化政策比较包容，从而才有和谐，才能双赢。没有人会容忍自己的民族文化不被尊重。中国5000年文明是多个民族共同创造的结果，不只是汉族。所以对少数民族文化的承认和保护就是对我们5000年文明的承认，也是对人权普遍性的认识。不分大族小族，都应该拥有同样的权利。

2008年奥运会中国展现给世界的是一个强国、大国的姿态，因此我们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责任，表现出对少数民族及其文化的保护。其实，国家对边疆少数民族的政策、财力倾斜，是应该的。一个大家庭里面，为什么会有很大的差距在不同的民族地区。中国需要让整个国家均质化发展，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认为，经济不平等及少数民族问题是2008年奥运会后中国的最大挑战，是近期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区域不平等性包括东西部、城乡、族群间的不平等，其实这三个部分之中有一条线，最后的不平等都集中在西部、乡村、少数民族地区，拉大以后，就会产生社会动荡。尤其是少数民族，本身是弱小群体，更敏感。长期以来国家在少数民族政策上有倾斜，但是在边远山区，由于各种限制，发展很缓慢，政府投资还不到位。

还有城市化的问题。城市化是社会变革的重要途径，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改革开放前我国城市化水平约18％，现在是46％，有一个问题加拿大和中国都有：城市化进程中少数民族的收益如何?

加拿大的暴动事件比较少，一方面是民主程序有很长的历史，另一方面是社会贫富差距很小。其实加拿大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富有，但生活水平的起点线较高，太穷的也没有。举个例子：大学教授一年有十一二万收入，开公交车的司机也有八九万，打扫卫生的也有五六万，同时社会保障体系很好。在加拿大65岁以上的老人不管有没有收入，每年至少能拿到1.5万的社会保障费用，而且医疗免费。

又比如开采民族地区的石油、天然气等资源，我们是否充分尊重当地的意见7加拿大的纽芬兰有很多矿，加拿大政府立法规定，地下矿产资源属于国家，但当地老百姓不同意，他们想不通：“自然资源在我们这，为什么最后还是我们穷?”于是他们抗议，最后联邦政府只能倾听民意，做出妥协，将一半的利润返还给当地老百姓，所以包容才能双赢。当然，这和加拿大的体制有关系，加拿大的联邦、省、地方三个政府是独立的，没有上下级关系，省长每4年都要重新“考试”，重新选举，只有赢得选民的认可才能当选，所以他们为了赢得选票，对少数民族比较包容。

民族的问题是长期性的，加拿大的民族问题也还是存在的，但是只要找到一个平衡点能够共同相处就可以了。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经济的变化，要允许有表达权。承认它、保护它、宣扬它，有多样性才好。我的很多加拿大学生来中国都不来上海，他们认为上海和多伦多有什么区别?要看中国就得去云南、新疆、西藏那些地方。因此，保护少数民族文化，事实上也就是在保护中国文化的一个大宝库，其中有一颗又一颗璀璨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