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小说创作谈
2009-08-27毛三红
忧世情怀是每个在儒学传统中生长的中国知识分子独有的情结,“修、齐、治、平”是他们的最终理想,“处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是他们的政治抱负,在理想抱负无法得到最高统治阶层的认可采纳或大厦将倾无力回天时,他们便无一例外地表现出深深的失望和感伤,这种情绪几乎成了传统文学最大的特色。在这种传统的浸染下,忧世情怀就成了传统文学的一个鲜明的特点。这一点,对白先勇的美学思想及创作起了重要的影响。他的美学思想覆盖着一层淡淡的历史幽情,羼合着一种离落的悲怆情调,有一种奇异的空漠感和虚幻感,催人醒悟,耐人寻味。在他的创作中处处表现为一种“对过去,对自己最辉煌的时代的哀悼”。在《台北人》的扉页上,他写上了这样的题词:“纪念先父母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
一.“倾诉最哀伤的情绪是我们最美的歌”。白先勇正是这样一位高明的作家,在他的小说中,刻画了一个个时代
的、文化的、个人命运的悲剧,使他的作品获得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白先勇的小说是放在一个大背景之下来完成的,那就是亡国之痛。他通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来表达这种无奈的哀痛。从其中的悲剧对象中发现人生苦难呈现的美,让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油然产生出忧伤、怆然、悲悯的审美体验,让人感叹命运的莫测与残酷、人生的多灾多难,幸福的渺茫与短暂。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白先勇说“我的小说痛苦多,欢乐少;它们是对过去、对自己最辉煌的时代的哀悼”。在《台北人》扉页上,他引用了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的《乌衣巷》中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足以说明他的小说创作的审悲倾向,他唱出的是无尽的挽歌。
作家的悲剧性事件必定是主人公最珍惜、无限向往的,是主人公孜孜以求的某种理想的毁灭。只有人生中那些曾经拥有但并不珍惜,一旦失去倍感亲切的经历,往往最值得追忆的。“失去的东西才是最美好的”。白先勇曾说“我觉得再不快写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已经慢慢消失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马上就要成为过去,一去不复返”,他用艺术家的眼光,从审悲的角度去完成作品的创造,去“纪念先母(父)以及那个时代”。作为高级将领的后代,他的命运是与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连的。寻常百姓,奏不出亡国之音。
二.作家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惨淡没落的时代病象,刻画出一个个人生的悲剧。白先勇《台北人》的创作是在
六、七十年代,当时的台湾封建专制阴雾不散,社会生活中又渗入了西方现代意识,洋气与土气的混合,蜕变为一种畸形的社会心理形态,在物欲横流的倾泻下,一切凶狠、残暴、恬不知耻的现实浊流充斥于社会。无数从大陆退居台湾的各色人物在历史的风浪中销蚀着生命,上演着一出出人间悲剧。
“永远不变”的尹雪艳(《永远的尹雪艳》)是一个外表美艳而内心冷酷的女性,她清冷阴柔、素雅高洁,却是一个“死亡天使”。她谁也不爱,男人们视她为玩物,而她也只能以牙还牙。她的“永远不变”只是“应万变”的生存方式,是悲剧时代的产物。作者通过这一悲剧形象揭示了台湾上层社会生活的腐化堕落及贵族官僚的命运。清纯、羞赧、学生味十足的朱青(《一把青》),在台湾变成了一个十分孟浪的歌女,她的清纯、羞赧已被俗艳和放肆所取代,专情已让位于无所谓的随意。通过“师娘”(秦老太)的眼睛,目睹了一个鲜活的、纯净灵魂的毁灭。我们分明从朱青这个悲剧人物身上,感受到人的命运在历史这只巨手面前的渺小和虚弱。这种渺小软弱,向我们昭示出了人的生存的无奈、悲凄、苍凉的现实。失去权势依靠的钱夫人(《游园惊梦》)曾经享受过传统官僚家庭的荣华富贵,但世事无常,时过境迁。丈夫谢世后,她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留下的是无尽的冷落与凄凉。
在白先勇看来,“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是对历史兴亡感时伤怀的追悼,从屈原的《离骚》到杜甫的《秋兴八首》,其中所表现的人世沧桑是一种苍凉感,正是中国文学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三国演义》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历史感,《红楼梦》好了歌中‘古今将相今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的无常感”,所以白先勇的笔下,无论是尹雪艳,朱青,还是钱夫人,她们均有善良纯洁的本质,她们都是惨遭践踏的花朵,她们的悲剧命运具有典型性,易于激起读者的同情、悲悯和感伤。至于《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孤恋花》、《秋思》、《岁除》、《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梁父吟》等小说里,主人公无一不是从繁盛归于衰败,从辉煌走向阴暗,无奈、悲凉、凄楚、绝望、感伤、沧桑、失落、难以言说的痛苦与挥之不去的怅惘,种种人类的情感形态和心灵内涵,都包含在白先勇所选中的这群历史人物的命运展示中。尽管他们的性格不同,遭遇各异,却不约而同地都在命运摆布下走向同样的人生结局:在命运面前,人是那样的无助、苍白和渺小,冥冥中有一股神力把自己推向“深渊”,却无力改变这一悲剧事实。
白先勇的小说无论是时代之悲、爱情之悲还是生活之悲,悲的对象的价值和意义是被肯定的,因而使我们从这些审美对象中看到,极有价值的人性正在受到践踏和蹂躏,并油然生出怜悯、惋惜、同情和爱的体验。为了强化悲剧效果,白先勇把“死亡”作为一个极其重要的意象来描写。在他的作品中,几乎每篇小说都闪过“死亡”的人物:徐壮图(《永远的尹雪艳》)、郭轸(《一把青》)、王雄(《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夫人(《思旧赋》)、华将军(《秋思》)、王孟养(《梁父吟》)、五宝(《孤恋花》)、姜青(《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钱将军(《游园惊梦》)、贾宜生(《冬夜》)、李浩然将军(《国葬》),这种意象的不断重复在相当程度上增强了作品的悲剧性,使人们对死亡者及与死亡者发生密切联系的人物的爱情、人格、生命等的毁灭受到强烈的震撼。死亡总具有最震撼人心的力量。作为生命的本体现象毁灭了,但他们的死却代表了某种价值,他们本应该活下去而且得到幸福和欢乐。这是一个时代消亡的结果。
三.白先勇在化悲为美时,注重以形式的美来对抗和征服现实生活的不幸和苦难。传统的悲剧技巧是将情节作为第一要素,并通过情节的展开来完成,而现代则认为不通过情节的展开,同样可以塑造好血肉丰满的悲剧形象,收到强烈的悲剧效果。运用艺术形式使娱乐与苦难对峙,并征服苦难,令生活中的痛变为艺术的美。美丽地描绘悲哀,使悲哀得到艺术的表现。他强调“小说是艺术,绝对要以艺术形式、技巧来判断是否完整……”。白先勇是以现代派身份出现在台湾文坛的,但从他的创作实践看,他相当圆熟地运用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很好地继承了传统。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运用了“以形写神”的方法塑造人物形象。他以鲜活感人的人物形象,严密多样的艺术构思,真实感人的细节描写等来达到对苦难与不幸的征服。
在描写人物时,他注重营造一种独特而浓郁的艺术氛围,通过外在行为举止描写,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大量采用对比的手法。为了衬托展现朱青的改变,白先勇在描写丈夫郭轸去世前后的朱青的外貌言行时,用了强烈的对比:过去的朱青,“来做客还穿着一身半新旧直统子的蓝布长衫,……”现在的朱青,有“一头蓬得像大鸟窝似的头发……”,“衣着分外妖娆”。过去的朱青,是自然、纯洁、朴素、拘谨,现在的朱青是矫作、世俗、华丽、浪荡。她的心灰意懒、万念俱灰,是通过去台北以后的放松随意,什么都不在乎的外在刻画表现出来,而她外表的不动声色、毫不在乎其实只是一层保护色。她的内心深处的痛苦是分明能体味出来的。《冬夜》中余馀磊“斗志”涣散,激情消弭的心理状态,则是以他“随便拿起了一本《柳湖侠隐心》”和头“一点一点的打盹”的冷静来描写外化出来。《岁除》中赖鸣升“豪言”不断,表现的其实是一种对无可挽回的“失落”的“口头平衡”。《游园惊梦》中对钱夫人和窦夫人出场时穿着的工笔描写正是要对她们不同的心理感觉进行外在的隐喻,钱夫人的衣着也如她现在的身份地位一样,已“过时”,穿着带给她局促、不自信,不过是她内心惶恐的一种外在投射。作者如椽之笔进入到他们的心灵深处,从中探幽烛微,敲出令人震撼的音响。
在以人为灵魂构筑小说世界时,白先勇对人物进行了精心塑造,显现出其独有的风格。他始终把人物塑造当成自己小说创作的中心一环。应该说作家的小说创作,是台湾文学特殊时期的产物。白先勇以他独备的那份生活体验和描人摹事的卓越才能,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一系列有价值的画卷,海外称他是“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家中的奇才”,绝非溢美之词。
毛三红,湖北襄樊职业技术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