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籍乡党看鲁迅

张耀杰

据《新发现的两件有关鲁迅的史料》介绍,两名作者在参加蔡元培遗物清点整理工作过程中,发现了两件从未见过的有关鲁迅的史料。其一是汤尔和致蔡元培、王亮畴的电报,其二是马裕藻致蔡元培的书信。其中“汤尔和致蔡元培、王亮畴电报”,系用中国电报局信笺,发报局为“MOUKDEN”(即奉天,今沈阳),右上角印“本号局数4867”。发出时间为“28/12307”(即1月28日,23点07分),发至NANKING(即南京)。蔡元培在电报笺上用毛笔书:“汤尔和来电,廿九午到。”电文内容为:“蔡孑民先生、王院长亮畴兄钧鉴:报载鲁迅圣嫌疑被捕,刑讯无供。此人持论虽涉偏宕,然为近代小说名家,不可不得,且究系文人,别无能力。政治日上正规,不宜再有文字大狱,使迂儒悲恸。诸公系国重,望想有间心。可否代为营救,宥其死。盼复。尔和勘。”

按照两名作者的说法,“从汤尔和当年的行迹来看,这份电报年份应为1929年……现我们所见的汤尔和这份电报,可谓迄今发现的,鲁迅在上海被捕谣言的最早佐证。”但是,综合各方面的文献资料,笔者得出的判断是:这份电报的拍发时间应该为1931年1月28日。当时的蔡元培(孑民)为南京中央研究院院长,王亮畴(宠惠)为司法院长。

关于汤尔和,1981年版《鲁迅全集》15卷的注解是:“浙江余杭人。与鲁迅同期留学日本,原习陆军,后改学医。归国后任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校医。民国以后长期任北京医学专门学校校长,一九二二年曾任教育部次长、总长。后堕落为汉奸。”

查相关资料,汤尔和是1878年生人,比鲁迅大三岁。清光绪二十六年即1900年在杭州养正书塾读书。1902年在上海与恩师陈黻宸一起创办《新世界报》。次年留学日本,从日本金泽医学专门学校毕业后,入德国柏林大学继续深造,获博士学位。宣统二年即1910年回国,任谘议局议员。同年创办浙江病院,自任副院长兼内科医师,并兼任浙江高等学堂校医。民国元年即1912年任民政司佥事。同年10月26日创办国立北京医学专门学校,任校长。1922年7月任教育部次长,9月任教育总长。1926年10月任内务部总长,次年又改任财政部总长兼盐务署督办。1929年3月再次赴日本留学,1930年后历任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参议、东北政务委员会委员、行政院驻北平政务委员会委员、伪华北临时政府教育总长等。

查鲁迅日记,关于汤尔和的最早记载是1913年3月18日的浙籍乡党聚会:“晚何燮候以柬招饮于广和居,同席者吴雷川、汤尔和、张稼庭、王维忱、稻孙、季市。”

1914年1月5日,鲁迅日记中又有“午后汤尔和来部见访,似有贺年之意”的记载。此时的汤尔和是北京医学专门学校校长,鲁迅是教育部佥事。作为国立八校之一的北京医学专门学校的校长,汤尔和的声望要比鲁迅高得多,没有必要屈尊向鲁迅正式贺年。鲁迅笔下意味深长的“似”字,所传递出的正是这样的社会信息。

虽然同属“某籍某系”的浙籍乡党,鲁迅与汤尔和之间的私人交往并不密切。鲁迅持续24年的日记中,关于汤尔和仅有九处记载。其最后一次是1920年8月16日的:“晨访蔡先生,未遇。晚寄汤尔和信。”此时的汤尔和,一方面与蔡元培、梁启超、范源濂、蒋梦麟、胡适、丁文江、王宠惠等人结合成为北京政学两界的核心圈子,一方面与借助《新青年》杂志崛起于文坛的鲁迅之间的精神距离越来越大、渐行渐远。

1925年7月8日,鲁迅在为自己主编的《莽原》周刊写作的《补白》中,公开点出了汤尔和的名字:“离五卅事件的发生已有四十天,北京的情形就像五月二十九日一样。聪明的批评家大概快要提出照例的‘五分钟热度说来了罢,虽然也有过例外:曾经将汤尔和先生的大门‘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钟之久。”

这里的“五分钟热度”,出自梁启超对于北京学生“义和团式”的爱国心的公开批评。要求捐款的学生把门“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钟之久”,出自汤尔和发表在《晨报》的文章《不善导的忠告》。

到了1928年6月6日,鲁迅在写给章廷谦的书信中再一次提到汤尔和:“老帅中弹,汤尔和又变‘孤哀子了。”

“老帅”指的是1928年6月4日被炸死在皇姑屯火车站的张作霖。《鲁迅全集》为此给出的注解是:“相传他和张学良是拜把兄弟,因此这里说他变成了孤哀子。”

然而,正是被鲁迅戏称为张作霖的孤哀子的汤尔和,听说鲁迅被捕并且有被处死的危险时,不避嫌疑从沈阳发电报给蔡元培,一方面批评鲁迅“持论虽涉偏宕……别无能力”,一方面提出“宥其死”的营救建议。

(选自《随笔》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