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外一篇)(散文)
2009-08-26马世定
马世定
父母老了,明月瘦了,故乡于我还有什么?是两千多里的山水相隔,是熟面却想不起名字的乡里乡亲,还是那长满芳草的祖坟山里想见却永远也见不了的人?一张火车票,一路风雪,我离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父亲冒险来车站接我。大雪封路,政府早就明文禁止机动车辆上路进城。父亲不管不顾,偷偷开着那辆三轮车走小道赶了过来。
一下火车,看见父亲在寒风中跺着双脚朝出站口张望,我心里一下就毛了:“开三轮摸黑走冰冻盘山公路,你不要命了。”我一边埋怨父亲一边固执地要在县城找旅社过夜。父亲一路小心地跟着我,说:“天亮前出不了城,今晚不到家,你妈整夜都不会合眼的。”我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气消了不少。车站广场的灯有些暗,高瘦的父亲说话时哈出的热气凝挂在胡须上,白白的一圈。我一阵心痛,拖着行李箱往回走。父亲一路小跑跟着,高兴得像个孩子。
走得一半路程,天下起了鹅毛雪。三轮车灯光不强照不远,急忙中车子被一棵横在山路上的水杉拦着,躲闪不及人车侧翻。父亲第一反应就是用他的长手长脚护住后座上的我。还好,只是个小三轮,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父亲早已将车扶了起来。刚想开口埋怨,看见父亲全然不顾自己摔伤的手腕一个劲地问我有事没事,我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那次,也就是这样的夜晚,父亲开夜车抛锚。我陪在父亲身边除了担忧就是埋怨。那时我太想长大,我想等我长成男子汉一定要让父亲交出“方向盘”,全权由我来掌控“方向”。几十年过去了。父亲渐渐老了,我渐渐成长,可一回到父亲身边,我却还只是个孩子,尽管我也早已当了父亲。父亲一直在以一种我不太喜欢的方式“警告”我:在我面前,即使他倒下了也是一座山!所有事情包括苦难,只要有他在就得他扛,没我的份。
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接到我们,母亲拍着胸口不停地朝祖先神位作揖:谢天谢地,到家了到家了。父亲催我吃完饭赶紧睡一下,天一亮就去给爷爷坟前上香。五年前爷爷过世时我没能赶回来送终,父亲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第二天,父亲以他一贯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鞭炮要买最大最响的。我说好!父亲说:在爷爷坟前磕头要触地要有声响。我说好!父亲还说:以后每年年关四节,无论路上有多挤工作有多忙也要回来给爷爷上坟敬香。我装作没听见,低头扯解给爷爷上坟的纸钱。
爷爷八十岁时坐在堂屋门口大声唱诵《桃花源记》的样子我至今难忘。这个晚清秀才满腹经纶,满口诗书。每年春节,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门楣都挂着他的一手好字,祭天敬祖,他在祠堂里大谈忠孝礼义国亲师位。我的成人名号“采文”匾被他早早悬挂正厅以示鼓励。临终时,我这个被他视为考取功名在外做事的孙子是他最想见的人。村子里的人安慰他:你孙子快到了,就快到了。爷爷强撑着一口气等了我两天两夜还是没等到。等我赶回来对着山头那堆黄土跪地长泣时,父亲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不孝,不孝啊……
年三十那天,在父亲张罗团圆饭时,我接了个电话后对父亲说:单位有急事催我马上回去。父亲一听急得直跳,忙乱中父亲将腊肉腊鱼塞进我包里开着三轮车就要送我。几十里山路还结着冰,我不肯让父亲送。
在街口。我与父亲僵持着,这是成年后我与父亲最常见的一种方式——有争执谁都不愿妥协。身旁人流穿梭,相识的、似曾相识的乡里乡亲朝我点头微笑,唤着我的乳名。我一下就觉得自己正往回缩小,十年,二十年。父亲的头发青了,腰板直了。我像儿时一样。走过去扯扯父亲的衣角:“爸,不用送了回去吧,一有空我立马就回来。”说完我掉头上了一辆中巴车。
车开时,我看见父亲站在街口一动不动。父亲一贯的倔强,一贯的耿直让我心生敬畏。
渐行渐远,在父亲就要模糊成一个点时,我恍惚看见父亲朝着葬有爷爷的山头指了指。就这一下,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故乡”于我的含义。故乡于我是日渐老去的父母给我留下的最后一扇门啊,累了苦了伤了痛了,有这扇门在,我就有底气,漂泊的心灵就不会孤单无依。即使哪天父母老却深山彻底关上这扇门,我也要在每年的那天家山北望,朝故乡的土地敬一杯酒,轻轻吟念:回家,回家,回家……!
乡情
儿子第一次看见下雪,儿子第一次知道湘北这个叫做“白洋湖”的小山村是他父亲的故乡,也是他的故乡。这个五岁多的小家伙第一次学会用湘北土话叫爷爷,“嗲嗲,嗲嗲”地使劲叫,乐得老父亲屋前屋后老顽童般地堆起了雪人。
乡里乡亲对这个生在异地长在他乡的小家伙也不陌生。母亲每每带着他在村子里转,总会有人问起:“是定啵的伢崽吧,一看就像……”说完就将一个红包往儿子的小布兜里塞。我知道了心愧,让母亲赶紧退回去。母亲一脸严肃地说:“这是规矩,乡里乡亲的,你要是嫌你自己去退,反正我是不打人家这个脸。”见我不说话,母亲又说:“你要是觉着受之不起,村东满奶去年生了一场大病险些去了,你难得回来一次,买点东西去看看她。”
母亲的话就是圣旨。敲开满奶的门,十几年未谋面满奶已认不得我。我说我是定啵来看看你。就这一句,满奶眼泪唰刷就下来了。“伢崽呀,满奶老了,见你一次就是一次,说不定明年你回来看到的就是一堆黄土了。”我心里酸酸地握着满奶的手说:“你老人家能活一百岁,等孙子过好了带你去城里看大戏。”满奶听我说完反倒笑了:“伢崽呀,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爷爷这辈老人就剩我一个了,早该走了早该走了。”说完她颤巍巍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腊野猪腿:城里没这东西,你拿回去吃。我扔下一点钱赶紧走。满奶拿着腊肉颠着小脚追出屋来,我急了:满奶,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
后来母亲又让我去村子另外几户人家走了走。他们日子过得都不是很舒展。我钱不多但尽了点心意。谁知我带儿子回城的那天,东家鸡蛋西家糯米送来一大筐,里面还有满奶送来的那个野猪腿。母亲说乡亲们不图你什么,有空回来看看就够了。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我欠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
那天儿子非要我带他去看“白洋湖”的湖。其实也不是什么湖,只是一个山顶蓄水的大水库。上渡船时满满一船人,我惊讶离得这么近我却不知道这山里还“藏”有那么多户人家。摆渡老人接过我递去的一支烟:“我认得你,你是马家台的定啵。”他比划着:“你这么大时天天来这游泳。却不知道这山里面世界还很大呢,景色也美,‘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进去看看?”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有空我一定去,一定去。”
渡船慢行,船尾的水纹将阳光摇碎,很是好看。我突然觉得这山这水这人这物是那么亲那么亲!我抱起儿子对老人说:“知道吗,刚才那位爷爷说的是马致远的一首词,它的最后一句是: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是谁?”“一个眷念故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