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的故事(小说)
2009-08-26唐沁
唐 沁
九月初八的晚上,我喝完表哥的喜酒从榕湖饭店出来,脚就有点打飘。好在路人和车子都晓得给醉鬼让道,我很轻易地从信义路拐到西凤路,又从西风路拐到翊武路的桂湖边上。也许湖边风大,也许闻不得桂花的香气,我喉头一涌,肚内就翻江倒海似地“哗哗”往外吐,有的食物甚至迫不及待从鼻孔钻出来,难受得很。我嘴皮麻木,意犹未尽地接着“呸呸呸”吐了三口,又踱到湖边捧几捧湖水洗把脸,才感觉清爽蛮多。
这时候,姚小芳的影子在我脑壳里逐渐清晰起来。好久不见姚小芳了,我实在有点想她,苦于性格上的怯弱一直没敢造次。酒壮英雄胆。我今天喝醉酒,还有什么可怕的。再说,爱一个人总没错吧?嘿嘿!
姚小芳有个缺点。这缺点,用我们桂林话来说,就是寡婆子经不住媒婆劝,干什么事都容易动摇。当然,经不住的里头,大抵也有言不由衷的遮掩。对于爱情,我想她无非是踩着西瓜皮,滑到哪算哪。女人的年纪,尤其是女孩子的青春经不住耗,过了25岁,行市就步步看跌,逐渐被世俗的眼光套牢,待到坐上花轿时,声势可能要低调得多。我掏出手机。想给姚小芳打电话。刚摁几个数字键,又停下来。原因是怕姚小芳问我表哥的婚宴有几个菜,都有哪些菜?
我跟姚小芳的那点破事。姚老五一直不同意。姚老五是她爸,怪横的。他在旧城墙一带蛮有名气却没什么名堂,几十年来胡混着,靠老婆的米粉摊养活,抽烟老抽“真龙”牌,好像他是真龙天子似的,晓不得紧巴巴地生活。姚小芳投胎到姚家肯定受不少苦,以致平常对饭菜比较关心,跟我谈的话题,这菜那菜地说得居多。说句实话,一个家庭的饭菜质量上不去,还要勉强奢谈生活怎么美好。也只是空话。姚老五不是什么好鸟,平常晓不得努力经营生活,张口还要这样那样,拿户主的架子,实在好笑。也不知姚小芳恨不恨他,我反正是有些愤愤不平的。
按道理,我今年二十五岁,谈恋爱,可以谈得昏天黑地的。但我没有谈,跟姚小芳有一扯没一扯的,也不知算不算谈,但她总是在我脑壳里跳来跳去,让我的黑夜比白天多。那晚,月明风清,我俩在漓江中的爱情岛上谈作家的故事。她总说我成不了大气。在她的杏仁眼里,作家都是方头大耳的,至少我在形象上差老远。我们争得天昏地暗谁也不服谁。姚小芳甚至说我比她还瘦,你说气人不?当然,我很清醒。我只是故作气恼的样子,很煽情地说我们比一比。她丝毫没察觉我在使坏,一步步地上了圈套。我们先比腿肚子,俩人不分高下。我冲动地说我们比大腿。当我汗涔涔的双手在她的裙子里面丈量着大腿时,她发现我面露坏笑可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翻滚了几下。她娇喘不已,而我则嘻嘻哈哈没乘胜追击扩大战果。
姚小芳是我的,我想她是逃不掉的。
爱情岛在象鼻山的北边,距离象鼻山也就百十来米。面积不很宽,在漓江中突起来有点像葫芦。当然这是姚小芳的说法。姚小芳说像什么,我肯定举双手双脚赞成,要不然我岂不显得蠢里蠢气。我这个人智商不高,但情商绝对不低。我坐在她左边,她坐在我右边,我们按男左女右的规矩坐在树影边的草地上。柔软的小草经不起我们的翻滚,四下里倒一片:旁边不知名的绿树张开柔软的枝叶,友善地遮住从象鼻山上映射下来的灯光,只有些许穿透树叶间隙的光斑落在姚小芳绯红的脸颊。漓江的水放纵地奔流着,像我们血管里沸腾的血液。姚小芳抚了抚额前的刘海,低低地说,你会对我好吗?我说,会。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少说一个字。姚小芳挺妩媚地笑,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皓齿。我好像突然发现什么似地说,你有几颗牙齿。姚小芳仰起头,张开嘴巴说,你数呀?因为张开嘴巴的缘故,吐音有点怪,像蛤蟆叫。我用手扳着她的下巴,说张开一点。她就像咽喉发炎的小朋友在看医生,听话地张开双颚。我又说,再张开一点。姚小芳明显不干,她摆脱我扳着她下巴的手说,不数了。我嬉皮笑脸地透着邪气说,我只是叫你嘴巴张开一点,要什么紧?姚小芳不说话,扬起拳头打我。我偏起身子,连连摆起双手说,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她不听劝,还是打过来。我捉住她的双手,息事宁人地说,你的牙齿肯定有32颗,等下我请你吃烤鱼。姚小芳听了,扬起脸说,32颗有什么讲法?我扳起手指数落道,一般人都二十八颗左右,命好的人一般都有32颗。姚小芳说,你乱讲,有什么根据吗?我胡乱地说,你看过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吗?姚小芳点点头。我摇头晃脑地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这北丐周伯通,也就是老顽童。他是丐帮帮主,也是美食家。他什么没吃过?靠的是什么?姚小芳摇摇头,不说话。我说,不是靠他的武功,也不是靠他的帮主地位,关键是他的命好,谁让他有32颗牙齿。姚小芳很当真的说。那你有32颗牙齿吗?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比刘德华多一颗牙齿。姚小芳一怔,不再考究我有多少颗牙齿,而是问刘德华有多少颗牙齿。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我唬住脸,数落姚小芳说,连刘德华有几颗牙齿,你都晓不得,你追什么星?以后千万别说漏嘴,以免别人贻笑大方,说你浅!姚小芳用牙咬住下唇,闭着嘴,显出十分的可爱来。说真的,别人怎么说,姚小芳怎么信。她这么纯洁、简单的女孩子正是我看中的。这么些年来,我无德无能,无钱无米,更没有登天的梯子,充其量算个网络写手,又弄不出什么响动。她对我哪怕一点的信任和好感,都让我感动。我想,即使我不敢动她一根指头,也绝不许别人动她一根头发。从这以后,我总感觉太阳也他妈的像月亮,用书上的话说是月朦胧,鸟朦胧,暧昧得紧。
跟姚小芳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很快。进入八月份,桂林的天空也没落一场雨。那天是姚小芳的生日。黄昏时,先起了一阵风,后来天就黑压压地,压得很低,仿佛乌云就在头顶。我租住在黑山植物园边的“非洲村”里,房子靠近铁路,每天那些提速的火车都在我耳朵里飞驰而过。我在想,和姚小芳的事是不是也该提速的时候,雨借风势“呼啦啦”地倒下来,天地顿时一片混沌。我看看时间不早了,就打起那把积满灰尘的天堂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要往宝积山那边赶。虽然坐着出租车,但因为风大雨大,又提着东西,光上车下车的环节,就被雨水打得全身湿漉漉地没一块干爽的地方。
姚小芳把我领进她的闺房,翻箱倒柜地给我找衣服。好彩是夏天,衣服简单一点。姚小芳翻出她先前的沙滩裤,是很白的那种,裤裆较深,裆部还有一点污迹,估计是她的经血,洗不净。我没在意,拿起裤子像往常那样抖了抖,弯下腰子,把右脚伸进裤管,然后又把左脚伸进裤管,再往上一提,提到了胃部,不见肚子,裤脚又正好在膝盖上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桂剧里的跳梁小丑。姚小芳去到厨房帮她妈拈菜,见我半天没出来,跑过来问换好没有?说着推门进来,看到我的样子,她笑得捂住肚子,倒在床上滚。我不说话,伸手搂她的痒痒,搂她的脖子,搂她的胛肢窝,搂她的肚子。她受不了我搂草打兔子这一招,嬉笑着往外跑。我裤裆发热,哪容她脱身?她发狠要跑,也许我手快,我伸手刚好拉住她的吊带
衫,两相用力,吊带就断了,露出她雪白的半个身子。头刚好也撞到门框,额头立马见红。我骇得要死,裤裆一下就软了。姚小芳一手摸着痛处,一手提着吊带衫,愁云惨雾地。我说药棉在哪里?姚小芳不吭气。我拥吻她。她转动身子躲开。我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处理下伤口嘛。她不声不响地去打开桌子抽屉拿常备药品。她妈妈也许在厨房里听到动静,跑过来在门外喊,小芳,小芳。姚小芳应一声道,哎,我马上就来。好在伤口很小,破了一点皮,出了一点血,只有一点肿。处理好伤口,姚小芳说,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我说,我又没穿衣服,哪好出去?等你妈看见,还不骂我狗血淋头?姚小芳没办法。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短衫,背对我,换穿了。又回头对我说,你先穿那件短袖T恤吧。说着指指枕头边叠好的那堆衣服。我穿起T恤,感觉很宽松,上面有姚小芳幽幽的体香,可能是她的睡衣。我堆起一脸的笑说,你这件睡衣蛮好,干脆送我吧。姚小芳笑笑,用手把刘海往下拢,想遮住贴着创可贴的额头。我走过去,把她揽到胸前,在她耳朵边轻轻说一辈子对你好!姚小芳“嗯”一声,踮起脚,仰起头,很快地吻我的脸,然后步履轻松地跑出门。一会儿,厨房里传出她妈妈的问询。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放的是《亮剑》,正好是李云龙向田老先生女儿求婚那段戏。我被剧情感染,笑得很开心甚至有点放肆,好像就在自己家里。姚小芳她妈妈从厨房里跑出来,要到冰箱里拿什么合用的物什。见我笑,她热烈地招呼我说,小唐,吃水果呀,吃呀,自己动手,别客气。我赶快站起来说,伯母,给你添麻烦了。她拿了东西,堆起一脸的笑容说,莫要喊,就当是自己屋里。说着又进到厨房。看得出,她对我这个毛手毛脚的不速之客很中意。
茶几上摆放着一些时令水果。有美国提子,有龙眼、还有全州产的小香瓜、小西瓜。我捻起几颗龙眼吃,把壳壳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垃圾桶旁边还放着我带来的两瓶五粮液,两条真龙烟,花了我一千多块。电视里,李云龙掏出手枪,很牛逼地跟田老先生发脾气时,姚小芳家的防盗门“哐”地响一声。我回过头,近距离看到姚老五那张黑脸。今天打牌,他手气肯定很背,整张脸都阴沉沉地。我站起身打招呼说,伯父好!他不理我,在靠东头的椅子上坐,自顾自点烟。我瞄了一眼,是湖南产的那种两块五一包的芙蓉牌。大概给老婆管得紧,抽不起真龙。姚老五吐一口烟,挺怪气地看我一眼说,哪的?我赶紧自报家门说,全州的。姚老五用鼻子吭一声,又问,忙什么?我说,打工。姚老五很沉得住气,又问第三句说,来干什么?我受不住这个气氛,语气明显慌乱地说,生日……姚老五在烟灰缸里摁掉半截烟头,手朝门外一指,说了四个字,你给我走。我骇得大气不敢出,飞一般逃出门外。下到二楼的楼道口,我脚一软,就扑倒在一个人身上。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两手提的东西滚了一地,有一盒装着什么燕窝、鱼翅之类补品的铁匣子还翻几个跟头滚到一楼。我顾不得他气急败坏的叫喊,慌乱地跑下楼底,捡起铁盒子往上一抛,说对不起。因为眼镜沾了雨气的缘故,他没弄清怎么回事,根本晓不得伸手去接,倒是铁盒子落地的声音又刺得他跳将起来。雨,还在下,我两脚擦油,飞快地冲进雨帘。
狭路相逢勇者胜。作为剑客,连亮剑的勇气都没有,我悔死。连姚小芳都怪我吃的是老鼠胆,害她不时去赴各种场合的相亲会,好像自己是歪瓜裂枣嫁不出去似的。这以后,由于姚老五看管进一步加强,我和姚小芳去爱情岛谈情说爱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只好借助手机和短信知道她的一些近况。姚小芳劝我说,你可以去找别的女孩子,别太在意我。我想,这话的意思应该是她姚小芳也可以去找别的朋友。我想哭,心里乱得像锅粥,冒出的泡泡是那样的柔弱。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想,谁家的父母都是盼着儿女好,只是有些事情难周全罢。据说,按照姚老五和媒婆的安排,姚小芳去会了五、六位各式各样的男人,无一成功,理由可能是他们没有32颗牙齿吧。
姚小芳是我的,我想她是逃不掉的。
我感到口渴,又跑到湖边洗一把脸,掬起湖水海喝一气,至于泻不泻肚子,我才不管那么多。姚小芳是水做的,我要喝她,爱她,拥着她。宝积山的彩灯很炫目,七色的光束散漫开来,交错构建起绚丽的山光水色。我没心思去恋什么景,一步三晃地爬上五楼,酒气熏天地敲姚小芳家的防盗门,口里有一声无一声地喊,小芳,小芳。屋里有响动,不时传出激烈的枪炮声,估计是电视里敌我双方为某某高地的控制权在做殊死争夺。防盗门冷冰冰地,没一点声响。我光火得很,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抬脚就狠踢了几下。找死呀!声音凶巴巴,火爆爆地。接着,防盗门就开了,姚老五像叠彩山下镇河妖的石塔立在门内,一脸的吃惊。我才不找死呢?我找姚小芳。我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抬起眼皮,用红红的眼珠子斜一眼姚老五,踉踉跄跄地往里走,脚却绊到门边上的板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扑倒。关键时刻,姚老五伸手搀住了我。姚小芳和她妈闻声跑过来,脸上却有复杂的、说不出内容的表情。我就脸红脖子粗地大声说,姚老五,你搀到我干什么?姚老五明显不舒服,双手叉腰地说,你想干什么!就凭你那点出息!姚小芳她妈站在我和姚老五之间,回头骂姚老五说,你一边去,一边去!我得势不饶人,气呼呼地说,我爱姚小芳,你想怎的?有肉吃绝不会让姚小芳喝汤,我绝不会像你样!姚老五闻言,气急急地跑到我面前,手指着我说,像我什么样?你算哪根葱!我跳将起来,高声说,我哪根葱哪根蒜没关系,我晓得对自己的女人好!姚小芳她妈拦在我们中间说,算了,算了,醉成这样子还说什么?说着,她扯我的袖子,暗示我停下来。可我停不下来。姚老五也停不下来。姚老五不分轻重地拨开他老婆,手指着我的鼻梁说,算你狠,凭你这句话还像个人样,要是戴眼镜的蒋小毛胡闹,我早打断他的腿!我心里“格登”一下。脑壳里就闪过那天在楼道里碰到的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和滚到地下的铁匣子。姚小芳她妈对姚老五说,你这大把年纪逞什么能,人家是客。姚老五老大不服气,但对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又能如何?他回头冲愣在一边的姚小芳说,站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给他倒杯茶!
姚小芳她妈扶我到沙发上坐了,小声跟我说,以后少喝点酒。我点点头,一晃眼,看见电视里一群敌兵高高举着双手从地堡里出来,垂头丧气地把枪扔到一边。
我愉快地接过姚小芳递来的茶水,轻轻地呷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