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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足西域的笔墨

2009-08-26程耀东

六盘山 2009年4期
关键词:故城石河子天池

程耀东

不到新疆不知国土面积之辽阔,民族语言之繁复,粮棉之丰厚,瓜果之香甜;蓝天白云色彩高远,雪山草地层次明晰,戈壁与绿洲相互掩隐,油井与煤田互说冗长;哈萨克人的风干牛肉让你赞不绝口,维族姑娘的歌声带你走进远古,喀什噶尔的胡杨将精神的图腾直插天域,塔克拉玛干的荒漠让荒凉更加荒凉;掬一杯天山天池的圣水洗涤被尘世玷污的灵魂……

投向交河故城的目光

我投向交河故城的目光,不是生硬,是柔软。那天,浓烈的阳光泼洒在这些细密的黄土上面,氤氲如水温顺波动。

身临其境之前,我在《中国国家地理》上见到过这座故城的照片。照片是表象的,是局部的;也曾在很多诗人、作家措述的字里行间里阅读过故城昔日的辉煌和现在留于地表之上的秘密。诗人在歌唱,作家在凭吊。这是一座反复出现在摄影家镜头里的城池,在白天,在夜晚,在春夏秋冬的任何季节,每一秒钟留给镜头的都是变化与变幻。

此刻,它正看着我渐行渐近的身,影,在我的目光里它的轮廓也越来越明晰。

满目都是被风剥蚀后的黄土建筑,它们以一种集体的力量向四周扩散,一直延伸到两条河交汇的地方。如果没有这两条河,也许就不会有它的存在。泽水而居,人类最原始的选择。两条河流以外,是广袤的戈壁,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芒。阔大的光芒,骄傲的光芒,骄傲得使人产生更多的嫉妒。区别于两条河以外的地质结构,这块黄土以浑厚的姿态高高地矗立于河岸之上,被河水润泽,让戈壁羡慕。是的,羡慕的不仅仅是不会说话的戈壁,还有会说话的人。很巧,从我身边经过的一对老外大声高呼:It's very beautiful。我想,任何一个人目光投于此处,他的心灵都会被这座废墟震撼。

“废墟?”这样称呼似乎不妥。交河故城,故从何来?最崇敬最标准的称谓应该是2000多年前车师国的国都。这条贯穿南北的大道我们能想象出当年的繁华与威严。大道的两侧是极其华丽宏伟的建筑,黄土的影子被牢牢地包裹着。车师国里所有的财富堆积于此,国王想怎么设计就怎么设计,想怎么奢侈就怎么奢侈。然而,国王倾尽毕生的精力构筑的圣殿并没有被他的子孙一代代传承下去,而在历史的流变中,又回归于朴实无华的黄土。

成群结队的骆驼在我左边或右边的河流里饮足了水,重叠着来时的脚印,缓缓地走向有草的地方。它们从来不在这座废弃的城堡内歇脚,更不要说寻找草料,因为这里已经寸草不生了。它们的先祖肯定来过,看到过守门卫士的威武,街巷的繁华;听到过商贩的吆喝,更夫的梆声;在胡杨下纳凉,在城根下取暖……它们走得很慢,但最终还是甩开了不属于它们的繁华与喧嚣。因为,它们不属于这座城堡。它们存在的意义是一生地行走,但它们的价值一点也不比站着的城堡卑微。

曾经附着于黄土之上的那些琉璃翡翠、雕梁画栋哪里去了?也许就在我脚下。想想,我的脚下踩踏着一个王国的权势和财富,踩踏着贵族与舞女的灵魂。这,一定严重侵犯了车师国王的法律。没有办法,物是当年物,人非当年人。这些非当年的人每天络绎不绝地来此造访,惊讶,好奇,呐喊,缄默,绘画,拍照,直到日暮时分,鸟飞去,人散尽,悬浮的尘土重新落下。这些生于斯的黄土继续镇守一个王国藏于大地深处的秘密。

2000多年的一座城池,无疑是令人神往的。其间一定隐藏着诸多想象不到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很少被历史的书页记录,因为它的历史太久远了,因为它被历史遗忘得也太久远了,我们只能在这些细碎的黄土中阅读猜测它的过去。假如你的目光能够穿过这些黄土的厚度,很可能和一个商人相遇。赶着骆驼的商人,褡裢里满是来自中原的丝绸,西域的珠宝,他急匆匆地从你的身边经过,留给你的是充满提防的目光——商人的目光。继续在故城的街巷里穿梭,我们还可以阅读和聆听到交河故城走向衰落时的呻吟。伟大的成吉思汗以及他的后裔们走出窄小的蒙古包,站在坦荡如砥的蒙古高原四下张望,他们的战马就闻到了来自西域紫花盛开的苜蓿的馨香。伴着马鞭的呼啸,蒙古人的马蹄停在了安详、宁静、富庶的交河城下。关于这场战争,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战争是怎样的惨烈,是怎样的残酷,想象和描写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一个国家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一座都城一夜之间焦土一片。国破山河在。国破时车师人难道没有撕杀、呐喊和抗争,真的就埋在了这片不能言语的黄土下了?

一个消失了的国家,留给我的只有这片残垣断壁。

没有了秘密可言,在历史的夹缝中苟延残喘的交河如今只是一条被时间流水冲刷过的干涸河床。河床中只有四季变化的温度,属于人的温度与适度早已荡然无存。即便这样,胡杨与野草还是顽强地生长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人类丢弃的王国的秘密只能与它们为伍。即便有人想要重新捡起来,也只能在黄土的黑暗里去寻求。

我站在被缩小了的交河故城的地图前,顺着导游纤纤细手指出的方向看,故城四面临崖,在东、西、南三侧的悬崖峭壁上开有三个城门。一条大道贯穿南北,把城区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区南部为大型居民区,北部为小型居民区和作坊,市场,中部为官署区。西区多为寺庙和坟冢。城中大道两旁皆是高厚的街墙,但临街不设门窗。到了汉武帝时期,车师国被汉王控制。汉代的屯田中心迁至交河,交河成为西域的最高首脑机关——戊己校尉府。汉唐以来,交河的经济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佛教也随之传入交河。14世纪,蒙古贵族西征,攻破交河,屠城之后,一把大火。同时蒙古统治者还强迫当地居民放弃传统的佛教改信伊斯兰教。在战争和宗教的双重打压下,交河终于走完了它的历史使命。我相信这是历史事实,不是导游信口雌黄。战争就是战争,它的意义就是抢劫、掠夺、镇压和屠戮。车师人也好,蒙古人也罢,一座繁华了2000多年的城市轰然倒塌。历史在这里被拦腰截断,文化停止了传承。

自蒙古人以来的800年过去了。它一直就这样裸露着自己并不完美的体肤,被来来去去的人的目光欣赏,一点也不设防,不忌讳。然而,800年里又有谁把它当作了镜子?我们认真地聆听,仔细地阅读,深刻地研究,所有投向交河故城的目光,目光有多深,意义又有多远?

被精神养大的石河子

这是一座多草,多花,多树的城市。

我走近她的时候,草,有节奏地生长。花,五颜六色地绽放。树,疯狂地抒发着自己的情感。花、草、树之间的缝隙里,干净无比,阳光也干净无比。蓝色十分均匀地分布在城市的上空。没有一丝风,淡淡的云翳像哈萨克女人挤出的牛奶。

坐在广场一尘不染的长凳上,我摘下遮挡日光的镜片。一只细长柔软的树枝划过我的脸颊,让我有种酥瘁感。和树枝同时光临的还有树枝上的果子。果子不大,向着阳光的一面红得发亮。它们是城市最美季节的守护和见证者。多亏这些红得发亮的果子,让我认识到了一个城市的高度。偶尔也有落在树下的果子,它们安静地躺着,聆听着大地深处的声音,人的声音,整个城市的声音。不急不躁,那

样自由散漫,直到自己的身体腐烂于其中。然而,这个城市里每天发生的事情,树再也熟悉不过了。开花的春天,挂果的夏天,成熟的秋天,蕴藏的冬天。阔大的绿地和茂密的杨树使得它的秋天分外妖娆。几只蝴蝶在草丛间轻盈缓慢地飞舞,有那么好看的一只竟然落在了我的鞋面上。

这是一座被诗歌激活的城市。

他没有被这座城市遗忘。用他的名字命名的诗歌馆很大,很高。我知道这是一个令人敬畏的高度,令中国诗人仰慕的高度。他的雕塑安放在这里,缕缕诗魂依然在他的头顶萦绕。而他的眼睛满含柔情,注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有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是的,我深信在祖国广袤的疆域上,诗人对脚下的这片土地爱得更为深沉。在这里,他有过近十六个春秋的生活,而且是在他的人生最为低谷的时候。

诗人叫艾青。

为诗人建馆、雕塑,一座有气魄有高度的城市。

在石河子的地域上,我几次企图寻觅当年艾青先生居住的地方,劳作的地方,不为别的,只为感受一下遗留在那里的空气和空气中弥散的诗歌的气息。但我知道,诗人生活在这里,以求生存为主要,很少有诗作。诗,肯定是有的,只是深藏于诗人痛苦的内心,深藏于落日走向黑夜,黑夜走向黎明的夹缝里。

我曾在中国诗人网上见到过诗人和他的爱人高瑛在石河子时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诗人很消瘦,爱人跟在他的身后,两人的表情比较松弛,很坦然,看不出生活压在他们身上的苦闷和阴翳。这是两张写满干净的脸,或者说经过诸多风云变幻之后一对生死相依的恋人的脸。纯真,纯洁,透彻,无一丝隐瞒,如金秋时间新疆大地上绽放的棉花的色彩,这是生命中不可替代的色彩。

在这个阳光好的无可挑剔的下午,我与诗人的雕塑站在一起,空落的内心终于有了一次慰藉,心灵被温暖而无边无际的诗歌的语言包裹。

这是一座能留住时间的城市。

石河子是一座多雕塑、多博物馆的城市。

周恩来雕塑、王震雕塑、艾青雕塑、军垦第一犁雕塑。

周恩来纪念馆、艾青诗歌馆、新疆军垦博物馆。

周恩来纪念馆与周恩来纪念碑相互对应。脚步总是勤快的共和国总理来石河子视察,看到大漠戈壁上茁壮成长的城市,被兵团人乐于奉献的精神深深震撼,为兵团人题词,鼓劲。碑高7.8米,象征周恩来享年78岁,碑文高6.7米,象征他来石河子时67岁。遒劲的字迹,用心良苦的数字,是石河子人智慧与情感的体现。

据说此雕塑为新疆著名雕塑。我漫步走过广场,阳光仍然浓烈,鸽子在飞,鲜花在开,雕塑似乎将一切镌刻于岁月深处,胸中翻滚的是一浪一浪兵团人战天斗地的风云。

军垦博物馆收藏多为屯垦戍边的历史文物。一件物品,可诉说昔日荒原大漠开垦为农庄的景象;一件衣物,可透析劳作者来自肉体的汗水;一张照片,显示着不屈的精神与坚毅的力量……屯垦戍边,始于汉代。军垦者,军之开垦。放下武器的战士,扑向土地,如一块磁石,被耕植的愿望春天般一点点变绿。

博物馆,记录着城市的过去,同时也是对城市前行的另一种祝愿。有根就有枝条,有枝条自然就有绿叶,根壮则叶茂,养分便是人和时间。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阳光透过斑驳的树梢,落在我的身后,身后回响着诗人艾青的声音:“我到过许多地方,数这座城市最年轻,它是这样漂亮,令人一见倾心,不是瀚海蜃楼,不是蓬莱仙境,它的一草一木,都由血汗凝成。”

再见,被精神养大的石河子;再见,大西域这座年轻的城。

温暖而干净的天池

我在用心凝望着这片久负盛名的水域。

高远的蓝天一不小心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碎在了这里,碎成了荡涤心灵的圣水,碎成了用蓝宝石镶嵌在群山怀抱中的一面大镜子,镜子无语。每一个慕名而来人,看见镜子的同时也看见了自己的罪过与良心。罪过。良心。是两个唯心的词,两个看似简单而内涵丰富的大词,它们之间仅仅隔着一滴水的距离。上善若水——老子在他的《道德经》里解释得更为透彻。

坐在天池边的一块石头上,我用手遮住来自雪峰之外的阳光。皑皑白雪在冰冷与寂静中俯瞰着天池的波光;巍峨、睿智、沉默、冷峻、又至高无上地统驭着这里的一切。雪山之上的天空被排挤到更高的天宇,只好散漫着游弋着漠不关心的向这里张望,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持之以恒。

雪线以下,被无可争议的茂密挺拔的松树霸占着。它们是天池一年四季的守望者。在这个白色弥漫的秋天,多亏了这些绿色濡染的松树,它们让我领略了生命的高度。偶尔会有一只鹰在它们的头顶盘旋,飞翔的节奏那样缓慢,是在欣赏天池秋日的图景?是在聆听天籁之音?是在寻找属于它的目标?我无法想象和描述。

与松树为邻的,是针叶与阔叶混杂的小块平畴。透过树的缝隙,哈萨克人白色的毡房和缥缈的炊烟若隐若现。几匹马啃着树下的青草,不时甩动的尾巴让行走在它周围的羊一惊一乍。羊的叫声惊扰了正在喝奶茶的主人,主人走出毡房,绕着毡房转上一圈,很快又钻了进去,继续他的“茶文化”。

执着不去的还有阳光。在我旅途经过的有限的地方,不会有那一处能与天池的阳光相提并论了。它高悬在空洞的天域,无遮无掩,让你无法看清它。来自雪山之上雪的光芒与太阳的光芒相互叠加,炫目的光芒令人屏住呼吸。太阳没有自己的语言,也没有自己的文字,可是它创造了无数让我们表达的欲望。这时候,文字的描述是苍白的,镜头只是一个瞬间,画笔只能写意,来自细节的美丽只有你身临其境才能捕捉到。

天池就被这样的大美环抱着。这个时候,她在我的眼里显得很小,像一个婴儿,熟睡在母体的怀里,身体裸露,肌肤光洁,让人一览无余。我蹲了下来,试图洗一下我的手。在我的手和目光触到水面的那一刻,心灵被一种寒冷掠过,旋即将手收回。这样的一池澄澈,我的手会玷污她的灵魂,弄脏她的衣襟。将目光顺着水面闲缓地收回,收拢蓝天、白云、雪峰、森林与这碧水浑为一体构成的瑰丽画面。岸的那一边,一对老人静静地坐在石头上,享受着阳光与水的柔和,神情被这净水映得愈显精神了。刻有“圣水祭坛”的那块石头旁,男男女女排着队在拍照,秩序倒也井然,没有喧嚣,也不争抢。眼睛里的光芒与水的光芒融在了一处。

坐在岸上看风景的还有西王母。这位传说中的王母曾来此地沐浴,洗去了一身的污垢与疲惫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属于她的庙宇高高在上,她的塑身落落大方,面容温和而目光静伫于水面之上,厮守一池撒满了阳光的秋水。四时之景在变,不变的是她的目光。坦诚地说,我的双脚丈量过的山水不少,有人的足迹就有佛与道的影子,看来美丽的山水佛也热爱!

我打算是要等到太阳落山时看看晚霞中的雪山、松涛和天池的,然而在这里原本属于我的时间被旅行社的导游分配了。没有办法的事情,已经习惯了身不由己。千里之外朝思暮想,不为别的,只为抵达你的高度;千里迢迢一路西来,不为膜拜,只为途中与你相见。留一点遗憾,便多一份记忆。感谢你,温暖而干净的天山天池,虽然只是浮光掠影,可在我内心,却是巨大的充实和安慰。

(责任编辑:杨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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