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花儿
2009-08-26李进祥
李进祥(回族)
老哈的儿子殁了。是昨天殁的,也许是前天,也许还要早一天。老哈的儿子是挖煤时被压在煤窑里了。又是煤窑。大前天压进去,昨天挖出来。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殁了,也就说不上是哪天殁的了。这地方的煤窑不是很大,都是鸡窝矿,这里一窝,那里一窝的,没有多少开采价值。也就没有个像模像样的煤矿,只能是小煤窑。这几年政府管得紧,小煤窑都给关了。但盗挖的还有。盗挖也容易。煤层埋的不深,看准了,挖个洞进去,就能背出些煤来,卖几个钱。卖的钱也不多,年轻人看不上干这活儿,他们宁可到外面打工。六七十岁的老人当然也不会去挖煤了。挖煤的大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上有老下有小的,这些人就不好出去打工。出去了也没有好活儿干,挣的钱也比年轻人少,就只能守着家门,挖煤抓几个小钱。这几年外面煤窑上出的事多,年轻人才活人,惜命,不到万不得已不下煤窑。五十岁左右的人就不一样,大半辈子人已经活过了,也不怕出事故。因为煤层浅的缘故,好像也没出过啥事故。也许出过,我不知道。这次要不是老哈的儿子,我还是不知道。县城机关里,务实务虚、杂七杂八的乱事多,圈死了。偶尔看报上网,远在万里之外的事,倒还知道一些,身边乡村的事反倒知道的少。天旱天涝、丰收歉收的,与自己没多大关系。老哈的儿子也与我没啥关系,我平时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更不知道他咋过日子的,长得啥样,又姓啥名谁。
老哈的儿子当然应该是姓哈的,却偏偏姓马。馆里的人说是老哈的儿子殁了,是煤窑上出了事故。外面的人又说,煤窑上出了事故,打死了个姓马的。说的是一个煤窑,死的是一个人,村名地名都一致。说是个姓马的,又说是老哈的儿子,我就有些糊涂。
老哈在文化馆看大门。我调过来以前,他就在文化馆看大门。住在门房里,和他的老伴。说是老伴,但比他要年轻得多。老哈胡子都白了,应该快七十岁了,老伴看上去最多五十岁,很显然不是原配的,是半路夫妻。还听说老哈换过几个老伴了。因为这点,我就对老哈没有好感。
老哈到文化馆看大门,是因为他会唱干花儿。这地方人把花儿叫干花儿。干花儿大多是情歌,哥哥妹妹的,很缠绵。其中还有些表达的很赤裸,亲嘴摸奶头的话都有,叫骚花儿。那一年县上搞花儿会,把全县会唱干花儿的都找来了。说是都找来,其实也就一二十个人。会唱干花儿的人已经很少了,大都是些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老汉。有人说老哈唱得好,会的曲子多,唱的也好听。可老哈没来,馆长就专程去找。在村子里听他唱了几段,果然不错。就拉到县城里,老哈却是坚决不上台唱,硬拉到台上,一声也唱不出来。最后没办法了,只能让他在后台唱。观众和评委看不到他的人,只能听到他唱的花儿。那干花儿唱的就是好,观众听呆了,评委也听呆了,给他打了最高分,他也就成了县上的花儿王。
后来县上有个大小演出的,就去拉他。演的次数多了,他也慢慢从台后转到台前唱了。但他住在乡里,来回不方便,正好文化馆缺个门卫,馆长就让他当了门卫。前年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就把他报了个干花儿传承人。据说他的干花儿就是家传的。
老哈的父亲过去是个脚户,给人吆骡子,拉骆驼搞贩运。到盐池贩盐,到新疆贩葡萄干,到平凉贩百货,哪里有生意就跑哪里。吆脚的路上学会了唱干花儿。吆脚路长,走一路,唱一路,解解闷,解解乏。老哈的父亲嗓子好,唱得好,比其他脚户都唱得好,脚户们都高兴和他搭伴儿。老哈的母亲就是他唱干花儿给唱回来的,老哈的母亲是平凉人,是一家杂货铺老板的女儿,是个汉民。老哈的父亲经常去家里进货,遇到货不齐或是阴雨天了还住在她家,两个人就好上了,好上的主要原因是老哈的父亲会唱干花儿,老哈他妈爱听干花儿。听着听着,就听迷了。有一回老哈他父亲又去贩百货,老哈他妈就跟着来了。来了就进了教,和老哈父亲结婚了。日子过得很艰难,娘家也回不成,但老哈父亲给她唱一段干花儿,她就高兴了。
老哈的干花儿真的是有传承的。
老哈会唱的干花儿多,素的荤的都会。馆里的演员们也跟他学,老哈就给他们教。教《割韭菜》、教《送阿哥》啥的。《割韭菜》不是真割韭菜,是比兴,“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不要割呀,就叫它绿绿地长着;哥是阳沟妹是水呀,不要断呀,就叫它清清地淌着;哥是睫毛妹是泪呀,不要眨呀,就叫它亮亮地闪着……”。曲子耐听,词也耐琢磨,老哈唱得也真好听。《送阿哥》唱的是情人分别的事,一唱十叹。老哈唱得能让人落泪。
不仅县上有个大小演出,老哈登台唱。上面来了领导了,外面来贵客了,吃饭喝酒间隙,县上的人也让老哈去唱干花儿。现在的领导,到哪儿都讲究个特色,吃点特色菜,顺便也领略点特色文化。酒喝高了,还给老哈说,老哈,来一段荤些的。老哈也就唱几段骚花儿。“清水河里过骆驼,顺便着喝了水了;我和尕妹妹拉手手,顺便着亲了个嘴了”之类的,听的人就哈哈大笑。
我们当地回民反对唱歌演戏。唱干花儿能行,犁地收麦子时,在山头上唱一唱,也没人说啥。但在正式的台子上,唱呀跳呀的,就违了教义。老哈胡子都白了,还哼哼唱唱的,遭人议论就多。我也觉得老哈这样也不太好。
有好感没好感的,老哈的儿子殁了,我们得去送葬。最先是老陈提议的,老陈和老哈好,两个人经常在一起。馆长让老陈张罗着包了辆中巴车,吆喝着馆里的男男女女都去,我也就去了。
说是去送葬,但一上车,男男女女的就又说又笑,似乎是要去哪里演出。这些唱歌跳舞演戏的,只要到一起,永远都是叽叽喳喳,没来由地就笑起来了,唱起来了,骂起来了,哭起来了,好像永远分不清台上台下,戏里戏外。我都调过来几个月了,还是无法融入他们之中。听着他们笑闹,我一个人眼看着窗外。车出了县城不久,就进了山。山还都黄秃秃的。今年春旱,快入夏了,新草还没长出多少。去年的枯草也不多,山皮几乎都裸露着。山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也有些粮田,庄稼苗却不见几个。田里也不见人耕种。不下雨,种下去也是白搭。村庄都灰土土、乱遭遭的,看不到人。许多人都搬迁了,剩下的人都到四处打工去了。看着窗外的景物,又因为是去送葬,我心里便生出一些荒凉感来,又感觉时空有些错乱,好像就走在几百上千年前。
车上的人这会儿也注意到窗外了。看到路边水沟里有一簇野花,小宋立刻惊呼起来。县级文化馆,演员们大都是模仿明星演唱,都被叫成小宋祖英、小邓丽君的。小宋爱唱宋祖英的歌,就被叫小宋祖英。小宋还喊着让司机停车,说要下去采野花。司机扭头白了一眼,继续开车。小张随口哼了句歌词,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看到窑洞了,小宋祖英也惊呼起来,看,窑洞,这回没喊司机停车。这几年很少下乡演出,看到车外的景物,一车人都感到新奇。看到一户人家烟囱里冒烟了,就议论,说这才是最本真、最纯朴的东西。说的话和去年来拍电影的一帮人一样。那些拍电影的人就说,这山里的景致太原始、太纯真、太震憾了。说这是中国最后一块真地方了,是真正的自然遗产,一定要保护好,破坏了就太可惜了。
拍电影的听说了老哈会唱花儿的事,惊喜得了不得,说这才是真正原生态的东西,还在电影里给老哈设计了情节。县上招待拍电影的,让老哈几个人去给唱干花儿。拍电影的还让老哈演了一个角色。角色是个放羊的老汉,没有台词,只是唱了几段干花儿。“早起的日头胭脂红,晚夕的月亮水儿红,一天价想你着肝子痛,一晚夕想你着心痛。红石蛋雀儿窝里待,大雀儿噙着水来,我没有翅膀飞不来,睡梦里看一回你来。”老哈的干花儿唱得很好,戏分却在孙女上,是农村姑娘恋爱戏。孙女不是老哈的真孙女,是剧组带来的演员,很靓丽的—个姑娘。演—个农村姑娘,还是很靓丽。她是主演,片酬很高的。老哈却只得了几百块钱。他们的电影拍完了,还获了奖,却没再来。一些搞摄影的也经常来,钻到山里左一张右一张地咔嚓,拍的片子也都获奖。也都说,不能破坏了。几年了,也还真没破坏。这地方人不是不想“破坏”,是没法“破坏”,一年一年,几乎还是老模样。
车走了一会儿,起风了,很大的黄风,还夹着沙尘,把外面的一切都刮得模糊了,车里的人才静了下来。中巴车旧了,车窗都不太严实,风沙钻进车里来了,一股呛人的土味,车上的人又都抱怨天气,骂这破车。骂天气,风依旧呼呼地刮。骂破车,司机也不理,呼呼地开车。车上的人就有些没话说了。
中巴车转了几十道弯,走完油路,走土路了。司机不知道路,问老陈,老陈就给指路,又给车上的人说,快到了。老陈和馆长以前来拉过几次老哈,知道路。又走了一段山路,到了那个村子,村子不大,没多少人家,又搬迁出去了一些人,显得很凌乱。老哈儿子家很快就看到了,门口站了些人,人不多,大都是老人、女人,年轻人、娃娃少。年轻人打工去了,娃娃上学去了。到家门口了,也没听到哭声,送葬的气氛不浓。
我们都下了车,门口的几个人疑惑地望着我们,不知道我们是来干啥的。我们的衣着打扮很显然与他们不一样,也不完全像送葬的。他们往前撵了几步,又停下了,没有把我们往院子里让。我们不认识他们,也没看到老哈和他老伴,就有些不知所措。我们打量门口的那些人,那些人也打量我们。过了一会儿,老哈的老伴出来了,看到我们,跑过来,拉住两个女同志的手,就大放悲声地哭开了。我们去的几个女人就劝她,陪她抹眼泪。当地的几个女人也过来拉她、劝她,她哭的声音更大了。老哈也出来了,弯着腰,红着眼,却没有哭,把我们让进院子里。院子是依着山坡修的,不大,围墙也不齐整。院子里有窑洞,有箍窑,还有两间土坯房,显得很古旧,很老,也许是老哈爷爷父亲以前住过的院子。一间土坯房里传出女人的哭声,很沙哑的哭声。应该是老哈的儿媳妇,嗓子哭破了,声音嘶哑着,凄凄哀哀的。另一间房子里停放着埋体,我们先探望埋体。老哈的儿子躺在一张木床上,也许是因为房子太小了,显得身体很长,身上盖着白布。在煤里面埋了几天,身体还没坏,只是眼睛塌下去了,眼眶显得很深,嘴也大张着,已经用白布条从下巴处往上勒了,嘴还是合不拢,两排牙都能看到,很白。脸却很黑,像是煤末子都渗进肉里去了。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也许是四十多岁,山里人都老相些。
我们心里都沉沉的,但都没哭。没亲没故的,心里只有同情,没有伤痛。
探望了埋体出来,老哈走过来了,我和馆长就代表馆里给了老哈五佰块钱,其他人也都一百二百地掏了些,都塞到老哈手里。老哈手里捏着些散乱的红票子,嗓子嘶喽了好一阵,还是没哭出来。老哈老伴却又大哭起来,劝了半天才劝住。我们又问老哈还有啥困难吗?老哈说,儿子的三个娃娃都还没成人,老大在外面打工,老二在外面上大学,都打通电话了,正往回赶。小女儿今年刚上高中,自己不上了,也跑到外面打工去了,联系不上。馆长又问赔偿的事,老哈说,不是在煤矿上,是几个人合着偷挖煤,巷子挖开没多少天,背出来的煤也不多,没卖上多少钱。那几个人也都来了,拿了些钱,不多,他们都穷。我和馆长只是叹息了几声,又解劝了老哈几句。
又来了几个人探望埋体,老哈迎过去招呼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站着。哭声时起时断的,也分不清是谁在哭。
一会儿,院子里起了些骚动,老哈和另外一个老者争执起来了。老哈说不能等了,再放人就臭了,要濯水下葬。另外一个老者不同意,要等两个娃娃回来。老哈坚持了两旬,老者怒了,嚷起来,你一个戏娃子,你知道啥?我们老马家的事,我说了算。老哈说,他是我儿子。老者更怒了,哪个是你儿子?那是我们马家的人,跟到你家里,你给娃娃置办的光阴在哪里?嗯?你半辈子不务正业,就知道唱你的干花儿,老了老了还上台子演开戏了,娃娃们要是光阴好些,能挖煤去吗?能给埋在煤窑里吗?老哈一声不吭了。
因为说到戏娃子,说到上台子演戏的话,我们文化馆的人脸上也挂不住,又不好嚷,就出了院子。老哈忙忙地跟过来,满脸的愧意,劝我们等送了埋体再走。
风又大了,门外的风比院子里更大,吹得老哈的胡子一动一动的,感觉老哈像是在哽咽。我们不好坚持走了,就说风大,我们先到车上等。我们就上了车,把车门车窗都关严了。老哈瞅了半天,没看到车动,才又回到院子里去了,车上的人这才嗡嗡地议论起来,骂那个老者。那个老者和老哈又是啥关系?我疑惑地问,那个老头子咋把老哈的儿子说成是他们老马家的人?老陈说,对着呢,那不是老哈的亲生儿子,是老哈的老婆带过来的。我说,老哈老婆才有多大年龄,咋能养出那么大的儿子?老陈说,不是这个老婆,是前面的一个。不是前面的,是前面的前面的。车上的人都笑问,老哈到底几个老婆?老陈说,五个吧,也许是六个。老陈自己也说不上来了,一车人轰地一下笑起来。小张笑着说,难怪老哈的干花儿唱的那么好,那么深情,成五六个娶老婆,唱不好才怪呢。就有人起哄说,你也娶上五六个老婆,干花儿就唱好了。又有人说,怕是干花儿没唱好,皮先搭到墙上了。一车人又笑起来。馆长站起来说,人家这里送葬,我们在车上笑闹,像个啥。一车人才压住了笑。笑声是压住了,车上的气氛却轻松了许多,抽烟喝水嗑瓜子的都开始了。这些演戏的,情绪说变就变。一块玻璃之隔,外面刮着黄风,对面人家在送葬,这车上却又是一番景象,真像是在演戏。只是分不清里面是戏台,还是外面是戏台。
演戏的也得吃饭,过了一会儿,有人说肚子饿了。这一说,提醒了大家,都嚷嚷说肚子饿了。馆长说,忍忍吧,这穷乡僻壤的,哪里找饭馆去。有人提议现在回去。有人反对,说专门送埋体来了,现在回去咋行呢。正说着,老哈敲开车门,上车来了,提了一篮子油香,给每人一份。老哈还解释说,没想到会来这么些人,没安排饭,请大家担待。一车人又都忙说不饿,老哈散完油香,又忙着给下面的人散油香了。车上的人这才吃起来,还真的是饿了。
待到下午三四点了,老哈的两个孙子才一前一后赶回来。老哈的孙子一进门,院子里又有了哭泣声,不是老哈的孙子在哭,还是女人的哭声,是老哈的儿媳妇,还有老哈的老伴儿,还有其他沾亲带故的
女人。紧接着就给埋体濯水,濯水的时候,哭声住了。濯完水,就起埋体,埋体一抬出门,哭声又起来了。哭的还是女人,男人不好放声哭。女人们不能到坟上去,女人们就在院里哭。男人们抬的抬,拥的拥,随着埋体出了大门。埋体被抬在最前面,随后是阿訇,边走边诵经。后面跟着其他来送埋体的,老哈也踉踉跄跄地随着。我们几个男人也忙下了车,随在后面。
坟地离的不远,一会儿就走到了。坟坑也早挖好了,阿訇诵了经,埋体就下葬了。人们七手八脚,很快堆起了一座新坟。葬礼结束,送葬的都四散走了,就剩老哈和两个孙子,收拾了工具,也往回走。老哈的腰伛下了一大截,两个孙子却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表情都木木的,动作也很机械。
回到老哈儿子院子里时,送葬的人都走了,院子里忽然显得空荡荡的。我们也向老哈告别,我们给老哈说要节哀,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老哈点着头,我们就转身向车上走。
身后突然起了哭声,是男人的哭声,是一个老人的哭声,显得很突兀。是老哈在哭。老哈的哭声不能说是哭泣,而是长嚎或哀叫。那也许是压了一辈子的哭声,今天一下子喷涌而出了,哭声的根似乎很深,哭声扯得很长,简直像是唱干花儿。那哭声真的有干花儿的音儿。老哈这样一哭,我们都怔住了,他的那两个孙子也怔住了,还有老哈的老伴儿,她这会儿突然没了声,简直是有些惊诧地瞅着老哈,好像不认识那样地瞅着。她和老哈一起生活了两年多了,一直听到老哈在唱,应该没听过老哈哭。我们也都只听过老哈唱,没听过老哈哭。老哈的哭声里有很深沉的一些东西,很复杂的一些东西。我们谁也没有劝他,没有挡他,一直等他哭完了,我们才上了车。
车走了好长时间了,还是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凝重。小张叹息了一声,男人伤心了唱曲子,女人伤心了哭鼻子。谁又附和了一句,就是,我们平常还以为老哈是高兴地唱着呢,他心里装着难肠事呢。那五六个老婆是咋回事?老婆都哪去了?谁又问了一句。老陈说,哪里去了?离的离了,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呗。最长的也没和老哈过上五年。后面娶的几个都是寡妇,都是家里人、亲戚们给张罗着娶的。有带着娃娃来的,有空身子来的,娶来的都没过多长。只有第一个是女儿夫妻,结婚两年走了,来的时候是个女儿家,走的时候还是个女儿身。
小张问,那咋回事?没成想老哈不是个男人?当不成男人?
老陈说,也不是,那时候,老哈心里还有个人呢,老哈是在等那个女人。到底哪里的,咋样个女人,老哈不说。
司机忽然问,你们的老哈会唱干花儿?他去过新疆吗?
老陈说,去过。六零年那年大荒,村里都饿死人了,老哈父亲过去去过新疆,知道那里养穷人,就带一家^、跑到口外新疆去,讨了一年荒,命才算保住了。
司机又说,新疆有个老奶奶还找口里一个姓哈的会唱干花儿的人呢。
一车人都没出声。
司机就边开车,边讲起来。前些年我还没开车的时候,和几个朋友一起做生意,贩羊绒。有一回,我们到新疆去收羊绒,住在米泉的一家车马店里。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维族人,店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叫啥啥古丽,绕口,我们干脆就叫她古丽,长得真是好看,整天唱唱跳跳的,不大讲汉话,叽哩咕噜说维语,惹得住店的人都不住眼地瞅她。和我一起的两个人也想亲近她,却又不敢到跟前搭讪,就哄我说衣服扣子掉了,让我去跟古丽找个针线。还给我教了借针线的维语。他们俩去新疆的次数多了,会些维语。我一句也不会,他们说那句维语的意思就是借针线的意思。我到古丽跟前,她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把那句借针线的维语说了,她却一下变了脸,柳眉倒竖起来,嘴里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堆维语。我一句都听不懂,但能明显觉到话里的怒气。我心想,借个针线,不借算了,发那么大火干啥,就愣愣地站着。她又大喊了两声,车马店里当服务员的几个维族小伙子过来了,揪住我拳打脚踢的,还有一个拨出了刀子。我的两个同伙也出来了,看到我吃亏,要上来帮拳。眼看着仗要打起来了,店主的老母亲出来,喊住了。店主的老母亲是个回族老奶奶。那时候,大概有六十岁,面容很黄亮,很清瘦,搭着个白盖头。我不明白,她是回族,她的儿子孙子咋又是维族。古丽见到奶奶了,指着我,用汉话说,他是流氓,他要和我亲嘴,说着红了脸。我才明白两个同伴是捉弄我,我也红了脸,两个同伴也没意思了。我就忙说,我不会维语,是别人让我来借针线,教给了我一句维语,说是借针线的意思,古丽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几个维族小伙子也笑了,老奶奶也笑了。老奶奶看了我一眼,问我,是口里来的?我说是口里来的。老太太又问,你姓啥,我说姓马,老太太晤了一声,就让我走了。
我回到客房里,两个同伴气都笑岔了。我想发火,又发不起来。我不敢见那个古丽,一直躲着她,她却好像故意跟我找岔,看到我,就撵过来,就说那句维语,说完就笑弯了腰,臊得我头昏脑涨。
车突然抖了一下,司机慌慌地打方向,车才稳住了。我们都惊了。我和馆长就给司机说,不要讲故事了,专心开车。司机就不好再讲了。
车上的人很显然还想把故事听完,有人起哄说,那个古丽看上你了吧!
哪能呢?司机忙说,看不到他的脸色。
司机也显然想把故事讲完,把车速放慢了,又自顾自地说,那一回,我们住的时间长,也和古丽熟了,古丽会说汉话的。古丽说,她奶奶是回族,一辈子都没结婚,她父亲是奶奶抓养的。她们家本来是在郊区农村的,县城扩大了,就成了城里的。奶奶一辈子没搬家,把院子改建成车马店。前些年一直是她管理,这几年老了,才交给了儿子。古丽说她不喜欢开店,她喜欢走南闯北做生意,喜欢唱歌跳舞。是奶奶偏要开店,奶奶不知为啥要开这个车马店,还坚持不搬家,不住楼房。
有时候晚上不想出去了,我们就在房子里躺着,躺没意思了,同伙小李子就给我们唱干花儿。小李子的干花儿是跟他爷爷学的,唱的有腔有调的。我们爱听,住店的其他客人爱听,古丽也爱听,还有古丽的老奶奶也爱听。小李子一唱,老奶奶和古丽就出来听,后来还到屋里来听。古丽听得满脸的笑,老奶奶听得满脸的泪。有一回她问小李子,你姓啥?小李子就说姓李。老奶奶好像有些失望。老奶奶又问,口里有个姓哈的,也会唱干花儿,你们认识吗?我们几个都说不认识会唱干花儿的姓哈的。老奶奶又有些失望。我们问叫个哈啥,我们回去可以打听。老奶奶说,小名叫哈旦,官名不知道叫啥。老奶奶的声音幽幽的。我们问那个姓哈的和他啥亲戚,老奶奶又说不是啥亲戚。
我总感觉老奶奶一定和那个姓哈的有些关系的。这几年我还留意打问过叫哈旦的,一直也没打问到,你们说的老哈是叫哈旦吗?
馆长说,老哈叫哈生花,不叫哈旦。
也许老哈的小名就叫哈旦呢,小宋叹息说。
司机又说,那老奶奶说哈旦最爱唱《送阿哥》,那老奶奶还给我唱了几句呢。
“我送我的阿哥……”,司机轻轻地唱起来。几个人随着唱起来,“我送我的阿哥,送到黄羊坡,黄羊坡上黄羊多,一只黄羊两只角,流着眼泪送阿哥;我送我的阿哥,送到石子坡,石子坡上石子多,石子硌痛了阿妹的脚,流着眼泪送阿哥……”,声音由小变大,越唱越高,一车人都唱起来了。
(责任编辑: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