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冲突中家的建构与功能
2009-08-26赵小琪
赵小琪
摘要:家的建构与认同是余光中诗歌中的一个重要主题。余光中诗中的家园意识表现出了中国此前诗歌中从未有过的复杂性与现代性。它不仅指涉着离家与思家之苦,而且也指涉着无数大陆人被集体放逐于台湾孤岛后再被放逐于异国的漂泊之苦。家对于余光中诗中的漂泊者而言,不仅意味着一个安身立命的避风港,而且也意味着它能为漂泊者的身份找到意义上的确切地位与归宿。
关键词:身份冲突;参照对象;家园意识:文化认同
中图分类号:1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6-0097-04
一
余光中笔下的飘泊者对家的认同,是以台湾这一中国特定区域为参照对象的。尽管台湾是中国的领土,尽管台湾人也是炎黄子孙,但无可置疑,当几百万大陆人飘泊至台湾时,从一开始,他们却被土生土长的台湾人视为外来的闯入者加以看待。因而,如果说现代文学史上许多诗人、作家,由农村迁往都市时曾满怀着憧憬和希望,那么,余光中诗中的飘泊者由大陆迁往台湾时,一开始就充满着失落和无奈。狭小、封闭的生存空间,陌生、有限的孤岛环境,对这些习惯于广大、辽阔的大陆环境的飘泊者的刺激是致命的,他们的苦恼、不满、抑郁,常常直接源于他们对这种空间的无与伦比的敏感。他们在情感上和理智上都无法认同一个与大陆的“泥土以及日渐消失的农业社会”0阻隔的台湾现实空间,他们在焦虑和痛苦中,不得不选择精神上的逃离,在《天狼星》中,飘泊者就不能不“告别盗版的书和生命,告别台北,这食蚁兽/告别我的雨帽和雨衣”。因为,只有在对现实空间的逃离中。余光中的飘泊者才能在想象中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实现自己对更为博大的大陆空间的亲近。
余光中飘泊者对家的认同,又是以中国为参照对象的。20世纪50年代,一个统治中国几十年的家族王朝,像一片枯黄的秋叶,在历史风暴的裹挟下飘进了茫茫大海,流落到了孤岛台湾。风雨飘摇中的国民党政府不得不将乞求的眼光投向西方,企图在那里找到自己的物质和精神的支撑点。由此,台湾大陆刮起了一股席卷政治、经济、军事、文学等领域的西化浪潮。在这股浪潮中,西方文化之家被神化,而中国文化之家则成为一个被虚无化的对象遭到了否定。这一时期,余光中为我们提供的正是一种背离中国传统文化之家的飘泊者形象。在这个飘泊者心中。传统文化之家已成为他意识深处的一个历史噩梦。一个应该被跨越的荒草丛生的古旧坟墓。因而,飘泊者“有打倒偶像的胆识,反叛传统的精神”,他敢于“踏过大作家们的公墓,向另一处要地出发”。与之相反,现代文化之家作为传统文化之家的对立面出现在飘泊者的思维中,这个新异的现代文化之家是个光彩四溢的空间所在,它的一切,都牵动着飘泊者的目光和神经,令他怦然心动。哪怕只是尝一尝这个新异文化之家中的“葡萄酒”,飘泊者“欢愉的心中”,也会“孕满了南欧的夏夜,孕满了地中海岸边金黄色的阳光/和普罗汪斯夜莺的歌唱”(《饮一八四八年葡萄酒》)。由此可见,飘泊者叛逆角色的建构。是与他将中国文化之家作为一个否定的对象加以他者化紧密相联的。然而,无论飘泊者离开传统文化之家有多么遥远,他都无法改变他作为传统文化之家之子的这一天赋身份,因而,飘泊者就不能不处于文化叛逆者和文化之子的双重角色的冲突的焦虑之中。当他大胆地走向西方现代文化之家时,他又不无尴尬地发现,他的这种敢于探寻的先锋性角色又正得力于向现代转型的母体社会的催生。
余光中飘泊者对家的认同,又是以西方社会为参照对象的。西方文化作为异域新家,曾被余光中的飘泊者所认同。这种对异域新家的认同,实际上是寄托着飘泊者重塑旧家形象的宏大意愿的。然而,在余光中1958年和1964年两度远赴美国讲学和进修后,他心中五彩缤纷的异域之梦便化成了一串串肥皂泡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异域之家,他面对着的,是一个对他冷若冰霜的“异己”的他者化世界:“昂首的摩天大厦不识我,/满街怒目的红灯不识我,/向秋风数着一片片死去的春的巨黑橡/也不识我。”(《尘埃》)在这个他者的世界中,飘泊者作为异族文化之子被彻底地边缘化,在美国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二元对立中,建构在充裕物质基础之上的美国文化话语以一种无所不在的霸权和歧视方式,向来自于相对贫困国度而处于劣势地位的飘泊者进行挤压。在《芝加哥》中,余光中写道:“新大陆的大蜘蛛雄踞在,密网的中央,吞食着天文数字的小昆虫,/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而我扑进去,我落入网中——/一只来自亚热带的雕以消化的金甲虫。//文明的兽群,摩天大厦们压我,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这种挤压所导致的结果是,它使飘泊者处在边缘化的生存境遇中日趋孤独、忧郁、痛苦。在早上,他是忧郁寂寞的。形单影只的他不得不与纠缠着他的寂寞和忧郁打招呼:“早安、忧郁;早安、寂寞”(《新大陆晨》);在下午,他是孤独的,他“孤立于下午的大平面上/看费解的抽象图案”(《孤立十三行》);在晚上,他仍然是孤独的,他的“日记里,有许多加不成晴朗的负数”(《当风来时》)。更为致命的是,诸如此类的忧郁、孤独的感受在异国他乡无法得以外化而只能深藏于内心,甚至难以找到发泄、倾诉的途径和处所。于是,飘泊者的生命便在这种自我贬毁中陷入了一种进退失据的焦虑状态之中,他从旧的文化之家叛离而出,但又拒绝认同他所在的新异文化之家。
二
参照对象的多元化,使余光中诗中的飘泊者对家的认同,既要面向着大陆,又要面向着台湾和美国。于是,家在余光中诗中的丰富的文化功能和意义由此显现出来。对于飘泊者来说,家不仅意味着一个安身立命的避风港,而且也意味着它能为飘泊者的身份找到意义上的确切地位和归宿。
家的文化功能,在于它能为飘泊者提供安身立命的避风港。家,总是和母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回家,在很大程度上说,就是回到母亲的身边,就是飘泊者对出生之原始的寻求,对归属、保护、安全的企盼。飘泊之路,曲曲折折,艰险重重。飘泊者从一个空间向另一个空间迁移时,他谋求同质性的压力和消除差异的努力,愈是趋于强烈,自我与他者的差异也就愈会对他产生逼压感,导致的自我焦虑因而也就会愈为强烈。在这种情况下,飘泊者回过头来寻找家,寻找母亲,完全是一种本能的需求。穿越不同的岁月空间,飘泊者仿佛重新回到了童年的时候,重新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那片热土。我“在屋后那一片菜地里/一直玩到天黑/太阳下山汗已吹冷,总似乎听见远远/母亲喊我/吃饭的声音/可以想见当年,太阳下山汗已吹冷/五千年深深的古庙里/就亮起一盏灯,就传来一声呼叫/比小时候更安慰动人/远远,唤我回家”(《呼唤》)。这里,家、祖国,实际上都是母亲,是母亲形象的延伸,它们都是母亲的化身,母亲的变体。显然,飘泊者寻找家的意愿不仅是渴望家的再现,它的
产生也是企求使幼儿时获得的母爱在现时条件下的继续存在。因为,与外面那个充满阴谋和陷阱、满是把混乱当作武器进行厮杀的他者的世界相比,母亲曾经给予飘泊者的记忆总是那么温暖、舒适。在余光中诗中,这种温暖、舒适感的断裂。与飘泊者和母体的分离大有关系。因而,余光中的飘泊者对家、对母亲的思念。又是一个“白发上头的海外遗孤/半辈子断奶的痛楚”(《隔水观音》)的思念。为了再次获取那种吸吮母亲乳房的亲密行为的体验,飘泊者在意念中重新返回了母亲的怀抱,像幼儿一样,“向那片肥沃匍匐/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白玉苦瓜》)。从人格心理学来看。这种寻找家、寻找母爱的精神趋向,是一种退化的精神防御机制在起作用。它是飘泊者在社会生活中遭遇到挫折、困难时,倒退到早期的、个体感到幸运的快乐空的一种精神防御策略。借助于对家和童年时空的重新亲近,飘泊者化解了自己的生存困境,使自己的心灵获得了某种平衡和慰藉。缘此,飘泊者才能如此急迫而又深情地呼唤道:“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乡愁四韵》)在飘泊者眼中,母亲就是自然,自然就是母亲,因为母亲、自然给人的爱,给人的奉献,都是一样的无私。尽管外面的世界永远在变,但母亲对儿子的爱却是永远不变的。母亲就像自然一样,永远是飘泊者的归宿,是飘泊者的避风港。在有月或无月的夜晚,在有风或无风的日子,我们都可以躺在承载一切的母亲的怀抱中,任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任大地山崩地裂、江河翻腾,这时候,只有母亲的怀抱会显得无比坚强和稳固、无比仁厚和宽博,它能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当我死时》),它安全、宁静、温暖,永远散发着诱人的腊梅芳香。如果说时间遵循物理原则而运行,那么,怀旧则依据心灵原则而发展。幼儿时期的母爱在物理时间中无法凝固,然而,在怀旧的情感氛围里,漂泊者在已逝的物理时间之流中却以永不流逝的心灵时空绵延了母爱的醇厚与纯美。
三
在余光中诗中,家的文化功能,还在于它为飘泊者身份找到了意义上的确切地位。
从某种程度上说,飘泊者对家的认同,实际上就是一种生存意志的体现,是在异质环境中抵制陌生感、强化文化理想诉求的一种努力。因而家不仅是一个地理性概念,而且也是一个充满文化意义的概念,它像公理一样,不证自明地预定存在着一个人为力量无法将它割裂开来的由具有共同种族身分的人居住的空间。这种空间,在余光中的诗中,通常意义上,是被余光中的飘泊者看成为中国的。换言之,在余光中的诗中,中国是所有中国人拥有的一个共同空间,一个非常辽阔而又具有自足性的大家庭,在这个大家庭之中,尽管人们之间还存在着种种差异,但人们具有的中国人身份,比起那些使得他们与这个大家庭之外的人彼此分开的任何东西,确实无疑,都要更为重要。这样,余光中诗里的家,在很多时候,又显然是指一个扩大了的民族国家的空间。飘泊者对它的认同,不仅仅源于在艰难重重的异乡的一种自我防御本能,也是一种文化选择和身份定位的需要。于是,在余光中的飘泊者心中,家不只是指涉一种空间,而且也指涉着一种文化精神,指涉着一种个人与民族共同体的默契联系。
将个人命运与民族命运联系起来进行思考,这在余光中的《乡愁》中就有非常突出的表现:“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这里,随着空间的不断变化,飘泊者思家的内容和情感也在不断进行扩充和加深。对于飘泊者来说,家,就是国的缩影;国,就是家的扩充和放大。家的命运和民族的命运浑然一体,不可分离。这种由对小家的思念上升为对大家的思念,将家与民族、国家联合起来进行的思考,事出有因,绝非偶然。它除了与存留在飘泊者个人无意识中的童年记忆和少年时期的创伤有关以外,种族的早期历史记忆在飘泊者心中形成的情结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从根源上看,我们民族很早就极为重视集体意识和民族意识。这种文化心理作为一种积淀,它无疑引导、规范和制约着余光中的飘泊者情之所钟的趋向和范围。同时,余光中的个性、气质偏重于忧郁、执着、热情的类型,年轻时又经受过与大陆母亲隔离的刺激。这些因素纠缠在一起,在余光中的飘泊者心中化成了一种埋藏极深的中国情结,它看似简单,实际上内蕴却极为深沉、复杂。在《中国结》一诗中,余光中写道:“你问我会打中国结吗?我的回答是苦笑,你的年纪太小了,太小/你的红线不够长/怎能把我的童年,遥远的童年啊缭绕/也太细了,太细/那样深厚的记忆/你怎能缚得牢?,/你问我会打中国结吗?我的回答是摇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梗在喉头跟在心头/这结啊已经够紧的了/我要的只是放松/却不知该怎么下手,太乱了/该怎么去寻找线头。”这里,对于飘泊者来说,中国结不只是一种外在形态,它还是与他个人半辈子的人生跋涉的经历、体验及刻骨铭心的感受连在一起的,与他长期为之思虑而难以排解的情绪连为一体的。这就使余光中的飘泊者的中国情结,又总是涵纳着鲜明的自我色彩。当他的飘泊者思念中国时,在许多时候,中国在他这里其实主要指涉的又是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余光中曾说:“当我怀乡,我怀的是大陆的母体,啊,诗经中的北国,楚辞的南方!”余光中的这种发达的民族历史意识,使他的文化心理总是连着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在《北京人》、《羿射九日》、《飞将军》、《唐马》、《刺秦王》、《夸父》、《漂给屈原》、《寻李白》等诗中,余光中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光辉灿烂的中华历史文化的图景,从追逐太阳的夸父到射落九日的后羿,从视死如归的刺秦壮士荆轲到英勇无敌的飞将军李广,从对天发问的屈原到恃才傲物的李白……五千年积淀、发展起来的中华文化,虽历经风风雨雨却元气充沛、博大精深,它是所有中国人安身立命的灵根,是飘泊者引以为荣的精神支柱和纽带:“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传说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阳,有位叔叔的名字吓退单于。”(《五陵少年》)飘泊者拥有如此显赫的祖先和大家庭,因而,他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骄傲:“在他的心中。他是中国的。这一点比一切都重要。他吸的既是中国的芬芳,在异国的山城里,亦必吐露那样的芬芳,不是科罗拉多的积雪所能封锁……他以中国的名字为荣。”(《蒲公英的岁月》)对于一个四处飘泊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他拥有一个令他感到光荣、自豪的民族身份更可贵的了。尽管这种以民族身份为荣的观念在一个极为个体化和实用化的年代里已显得不那么合乎时尚,但是这样的一种对民族身份认
同的热情和赤诚,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令人感动,它将是一个民族最终不会从地球上消隐的最为根本的保障。
歌颂民族,以民族的身份为荣是一个民族诗人的职责,但诗人的神圣职责还在于反思。与那种偏狭的民族主义者不同,在余光中的飘泊者这里,认同的表现形式绝非是单一的,而是多元、复杂的,他们对民族认同的温情目光并没有遮断一种更深邃的历史意识的显现,对国家的炙热情怀也并没有完全熔化一种对国家现实进行理性批判的冷色。正如余光中所说:“爱的表示,有时是‘我爱你,有时是‘我不知道,有时却是‘我恨你、‘我气你。”无庸置疑,余光中和他诗中的飘泊者与中国、中国历史文化都有着天然的、血缘的关联,他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认同和弘扬。也是情不自禁、发自内心的。然而,这并没有妨碍余光中和他的飘泊者从历史和理性的高度对中国及其历史文化进行反思。回顾民族往昔悠久的岁月,撷取民族历史文化的馈赠,余光中的飘泊者在对其进行正面肯定时并没有淡忘和忽略它的历史局限。他像鲁迅等“五四”先驱一样,自觉将民族、国家的痛苦担当起来:“一切国难等于自受难,一切国耻等于自身蒙羞。”在他看来。由于民族、国家的贫弱,我们的国土曾被“皮鞋踩过,马蹄踩过僵吨战车的履带踩过”(《白玉苦瓜》)。这无疑是我们民族历史中,最为令人痛心的负面坐标。它在所有中国人的心灵中都烙上了深深的耻辱印记。而更为令人痛心的是,余光中的飘泊者发现,民族的伤痛在今天不仅尚未痊愈,而且有继续扩大的危险: “长城斜了,长城歪了,长城要倒下来了啊长城长城”(《长城谣》);“中国中国你剪不断也剃不掉,你永远哽在这里你是不治的胃痛”;“这样郁郁地孵下去/大概什么翅膀也孵不出来/中国中国你令我早衰”(《敲打乐》)。于是,飘泊者认识到,仅仅停留在现实批判层次上是不够的,在批判中还应加快家园的建设。而这种建设最为需要的则是理性的思维、健全的人格和文化心态。在《从母亲到外遇》一文中,余光中说:“政治使人分裂而文化使人相亲,我们只听说过有文化,却没听说过武化……我只有一个天真的希望”,“莫为五十年的政治,抛弃五千年的文化”。显然,在余光中及其飘泊者这里,如何面对民族历史的过去和怎样正视民族的今天,其实是同一问题的两个方面,无论是对过去的反思或是对现实的审视,它们的目的都在提醒民族身份对于每个中国人的重要性,都在格外有力地强调每个中国人在拥有这一民族身份时有珍惜和爱护我们共同的大家庭的义务和责任。由此,余光中的漂泊者的民族国家身份就在怀旧的想象与现实的批判中重构了一个新的整体。在这个新的整体中,反思性是它的精神品格,连续性是它的外化的历史存在方式,而它的意义则生发于精神品格在历史与现实连接处的不断浮现之中。
责任编辑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