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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活着

2009-08-22讴阳北方

民族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李治孩子

讴阳北方(回族)

1

出事那天是我和姜亚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我开着长途大货车颠簸了十几天,特意多赶了一个通宵提前回来。我想给她个惊喜。可是,那一天,我成了一个醉鬼,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整个晚上,我坐在李治的宽心酒馆里。李治原来也是司机,老婆出车祸死了,他发誓再也不开车。李治的宽心酒馆就开在运输公司旁边,兄弟们都愿意到他那里喝一杯,只要不酒后驾车,想喝多少尽管喝,喝醉了尽管闹,绝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或者让你下不来台。

我拿出这个月的奖金,要了两瓶五粮液,那原本是我揣回家准备给姜亚买礼物的。李治过来陪我喝酒。你一杯我一杯,谁也不说话。喝完了酒,李治晃过来拍拍我的肩:“老弟,没啥大不了的,咱做司机的啥事都可能遇上,遇上了就加加油门过去吧,就像喝醉了不还得醒?日子不还得过?没啥大不了的。”

我红着眼直愣愣地瞅了李治半天。

隔壁的男人好像也喝醉了,正直着嗓子唱流行歌儿,有两句歌词我听清了:“……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天上的星星哟也知道我的心……”司机兄弟们都喜欢这首歌,路边店的小姐们也喜欢这首歌,她们常常唱着这首歌就把兄弟们缴了械,车轮转不动了,两腿迈不动了,就连想老婆的心都想不动了。有一次,一个山里野店的女人也唱着这首歌想俘虏我,我告诉她,我是星星,老婆是我的月亮,星星只喜欢围绕月亮转,星星只想回家,不想做俘虏。后来,我和姜亚说起那次称不上艳遇的“艳遇”,她盯着我的脸研究了半天,不相信我这样一名卑微的臭司机也能坐怀不乱。我很委屈,开玩笑说:早知道不被相信不如就做了。没想到姜亚一脸的冷静,笑着说:“做了好,做了大家都好,谁也不欠谁的。”说得我莫名其妙,再追问她的意思,姜亚搪塞说:“你们男人就是嘴硬,明知道老婆不高兴,可又有谁舍得不偷嘴闻腥了?做老婆的也是想不开,放了手又怎样?或许男人们还能多一份感激,说不定更离不开这样的老婆。”我被她说得一头糨糊。姜亚却不理我了,推说累了想睡,不让我再碰她。过后我到李治的酒馆喝酒,和他提起这事,他大巴掌拍着我说:“傻兄弟,这种事怎么能和老婆说呢?不说,老婆还整天疑心咱开着车不定在外面干啥好事呢!这年头,谁信谁啊?你没做,自己心里过得去就行了。不过,话说回来,女人吃吃醋也不是坏事,说明她很在意你。”

是啊,被人在意是一种幸福。可是,这样的幸福已经离我而去,我就是开着世界上最快的车也追不回来了。我眼前晃动着打开房门看到的那一幕,我亲爱的老婆在别的男人怀里幸福地呻吟……我心里像有把螺丝刀在搅动。忍着一阵阵的头晕,我拿出手机往家里打电话。

姜亚听清是我,加了几分小心地问:“喝酒了吧?别喝多了,我可不想你出事。”

我鼻子一酸,嗓子里好像卡了根鱼刺,使劲咽了半天才把一句话说出来:“姜亚,我真不希望好好一个家……就这样……完了。”

姜亚不说话。

我赶紧又跟了一句:“姜亚,只要你保证……保证以后不这样了,我可以……可以原谅你。”

姜亚的声音仿佛被弹簧压了一下使劲地弹了回来:“郑朝阳,我不需要你原谅,事情我已经做了,八辆卡车也拉不回来了!婚早晚要离,晚离不如早离,这对你对我都好。只是儿子还小,要跟着我……”

我把手机摔到了地上。姜亚的声音像手机壳子一样成了碎片。

那个晚上,我没有遵守对酒馆老板李治的许诺,跑到运输公司,开出了我那辆解放牌大卡车。我在满城的灯火辉煌里独自开着车游荡。

车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秋天了,正是大雾频频光临的季节。雾气扑打着车窗,我打开了刮雨器。刮雨器有气无力地在车前摇晃。我知道擦拭是徒劳的,它不可能擦去涂抹在上面的越来越厚的雾气和黑暗。原本雪亮的汽车灯光像被稀释了的蛋黄,散漫昏黄地照着眼前的几步路,前面就像有一张大网严严地罩住了一切。

因为有雾,路上的车辆并不多,都像被拽着尾巴似的慢吞吞地向前爬,我却把车开得很快,只想把眼前的黑暗狠狠地甩在后面。我已记不清绕城开了多少圈了。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段路上。突然,前面的车灯光里好像有个东西,黑乎乎的,不大,等我意识到了,赶紧踩刹车,可是,晚了——骤然而起的惨叫声盖过了汽车的轰鸣,我的头猛地撞在挡风玻璃上。车子像从一堆软软的黄泥上碾过去。我眼前金星乱闪,混乱的思维一下子全停了。这时,车窗外晃动着一个女人狂舞的手臂,像一只乌鸦在扑腾。

车门快被敲碎了。我爬下车,腿已经打不过弯。一辆车从我的卡车旁嗡嗡地开过去,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车祸。雾气扑在脸上,我打了个寒战。一个女人像疯子一样扑上来,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

“快救孩子!你撞了我的孩子!”女人拼命喊了两声,身子一挺竟晕了过去。

我费了半天力气才掰开女人的手,拖着发软的腿去车后查看情况。

夜雾浓重,像老寡妇头上撕不开的面纱,路灯光也像在污染过的河水里泡过,昏黄一团。开始,我什么也没有发现。车前车后都没有人。借着车灯再看昏倒在车门旁的女人:头发蓬乱,骨瘦如柴,穿得又单薄又破旧,她的额头碰破了,往外渗着血。我怀疑这个女人也许是个讨饭的疯子,是她在搞一场恶作剧,根本没有什么孩子,没有什么车祸。这样想着,我心里不由一松,懊恼地捶打了一下车轮。不想,手上却粘了一把东西,黏黏的,我把手放到眼前,我看见了上面的血,暗红色的血。我的眼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我低下头,看见了车轮上更多的血。

等我贴着冰凉的地面爬到卡车底下,终于发现了已经模糊一团的孩子,是个男孩,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毫无声息地躺在血泊里。我的头“嗡”的一声。我知道祸闯大了,我惊慌地看看四周,暗夜加上雾气,几乎看不见有车辆驶过。一个念头跳了跳。

我从车底下爬出来,踉跄地打开车门。正要跳上车,突然,我的脚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我回头一看,是地上的女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死死地拖着我的一条腿,声音嘶哑地喊着:“你不能走,你不能见死不救!你要想跑,就从我身上轧过去!”

我犹豫了一下,女人又喊:“你也有孩子吧?你的心不会是石头做的……”

看情形我是跑不掉了。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它刚刚还被螺丝刀搅着一样疼。我重新爬到卡车底下。我抱出了地上的孩子。孩子的身体热乎乎的,在我怀里面条一样柔软。我的眼前突然晃过儿子的脸。我的儿子八岁了,这个孩子看上去和我的儿子差不多大……

2

我把车开到最近的一家医院,抱着孩子冲向急救室。

几个小护士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放到诊疗床上。值班医生忙了一阵,摘下手套对我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医生的话像一根尖细的钉子“嗖”的一声钉到我脑子里。我抓住医生:“不,孩子还是热的,求求你救救他!”

医生摇摇头:“人都凉了,没办法救了。”

我扑过去抓起孩子的手,真的凉了,凉得

会,也给你自己个机会。”

孟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脸上是百感交集的样子,喃喃地说:“想不到我还有救,可以不死了……”

我趁机劝她:“你还这么年轻,你丈夫和孩子一定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他们会保佑你的!”

孟琴眼泪“刷”地流下来,哽咽道:“他们都是为了让我活……”说完,一把抓过被子捂在头上。我听到孟琴变了形的哭声,像是小号突然被东西塞住又突然爆发出来……

护士又来催我交费。我告诉孟琴:取了钱回来就给她安排治疗。

我已经走到病房门口了,孟琴又喊住我。

我问她:“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孟琴小心地说:“车祸的事……会不会给你添很多麻烦?”

我老实地回答:“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比起孩子……什么处罚都不重。”

孟琴嗫嚅了半天,神情似乎有些羞怯地说:“车祸的事,我,我会给你证明,是孩子过马路不小心,不是、不是你的责任。”

我心头滚过一阵感激,刚说出一个“谢”字,孟琴忙说:“别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谢你自己的好心……”

说完,孟琴扭过头,脸上竟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拳,难看得有些扭曲。

我顾不上多想,打车回了家。

姜亚正在卧室里打扮,见我回来也不搭理。我也不想说什么,脱掉身上沾了血迹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说来也奇怪,一夜惊险,我竟然没有一点睡意,只是觉出骨子里的一种疲惫。

姜亚看见我碰破的额头,没好气地说:“这是怎么了?一晚上去哪儿了?不是和人打架了吧?出息的你!”

我不想和姜亚吵,没心思也没意思。我告诉她:我想好了,同意离婚。

姜亚有些吃惊,蹙了眉头问:“你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有事也是我自己的,和你没关系。怎么,我同意离婚,你反而不高兴吗?”我故作轻松地回答。

姜亚自我解嘲地笑笑说:“是啊,婚都要离了,自然是和我没关系了,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我还怕你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呢。想通了最好,想通了就没有过不去的。”

我不想啰嗦,问姜亚:“儿子我不和你争了,可这旧房子要给我,另外,你能不能再给我两万块钱?”我们家的钱一直是姜亚保管。姜亚点点头:“行,这房子归你,不过,我刚买的新房你不能再打主意,我要在那里开始我的新生活。”

我说:“你放心,我也希望你和孩子有个好去处。”

姜亚撇撇嘴:“别说得比唱得好听!以前你怎么说——如果咱俩有离婚的一天,钱你一分不要,只要儿子,哼,今天怎么样?”

我一下跳起来:“以前的话都是玩笑,谁想到今天成了真的!我不是不想要儿子,我……”

姜亚见我急了,忙说:“得,既然今天你不难为我,我也痛快点儿,一切按你说的办,不过,钱嘛,只能给你一万。这些年,要不是我在商场、酒店拼死拼活地干,我们哪有钱买新房?哪里会有存款?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也替我想想。”

我没再多说,飞快地写好离婚协议书,签好自己的名字。

我拿了姜亚取给的一万块钱,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姜亚站在客厅里,看我的表情很奇怪。我走到楼下推出自行车,忽然听到姜亚在楼窗那儿喊我。我一抬头,姜亚手里挥动着我那件沾了血的上衣,急赤白脸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摆摆手:“不用你管!”跨上车直奔了医院。

3

车祸的事解决得很顺利。我主动投了案,几名负责处理事故的调查人员到医院听取了当事人孟琴的证词。证词对我很有利,根据新颁布的交通法我只被追究了民事责任,只需交赔偿金和罚款。

我把情况告诉了姜亚。姜亚很吃惊,提出离婚的事可以缓一缓。我学着她的话说:“既然婚早晚要离,晚离不如早离。我自己的事自己扛着,回头把房子一卖就什么都解决了。”

姜亚不同意:“这怎么行?房子卖了,你住哪儿?”

我苦笑道:“没有你和儿子我要房子干什么?大不了住车里,你不是总说卡车就是我老婆嘛。”

姜亚无言,垂头剪了半天指甲,几滴眼泪终于挂不住落下来。她问我:“你知道女人最怕什么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觉得现在一点都不了解女人。”

姜亚顾自说:“其实苦点累点都不怕,就是怕寂寞……寂寞把我的心都磨成了石头……我就想和别的女人一样有份正常的生活,这不过分吧?”

这回是我无言。姜亚曾经劝过我,让我换一份工作,可是我这个自从当兵就在汽车连里混的人,除了开车一无所长。我已经习惯了不停地在路上跑。我不知道,姜亚那么厌弃这种生活。

我和姜亚办妥了离婚手续,又帮她和孩子搬了新家。安顿好他们,我找了买主卖了房子,把赔偿金给了孟琴,剩下的几万元我全都放在医院里,请求医生全力治疗孟琴的病。

处理好一切我回单位上了班。正好有一批货要往山西送,经理点名要我带队。我接了任务本想马上出发,可是,等上了车,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一抓着方向盘我的手就哆嗦,眼前全是被轧死的那个孩子的脸,一身大汗上去又一身大汗下来,试了多少回都不行,最后,我放弃了努力。

郑朝阳开不了车了。这噩耗一样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运输公司。经理找我谈话,我说了出车祸的事。经理于是跟我大讲车祸的副作用,告诫我不能害人害己,让我理解公司的难处。本来,我还考虑申请休息一段时间恢复恢复,或者到公司下属的汽车修理队当一名修理工,凭我的经验,不用打开机器盖子,用耳朵听一听就知道车出了什么毛病。听经理这么一讲,我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把挂在墙上的几面锦旗摘下来,抱到经理办公室,说了句:“我辞职。”就这样,不等别人说出辞退的话,我先把自己开除出了司机队伍。

看着一院子长长短短的拖挂车,闻着浓重的汽油味,我没有一丝留恋地走出了汽车六队。很多兄弟闻讯跑到公司大门口为我送行。我挥挥手,抱抱拳,只说了句:“好好开车,千万别像我!”

我到运输公司旁边的宽心酒馆和老板李治告别。这几年,从酒馆开业我一直是这里的常客,有什么烦心事都愿意和李治倒一倒,他会一言不发地听你诉苦,陪你喝酒,过后拍拍你的肩膀说上几句,话虽不多,但句句顶用。李治也是许多司机的朋友,几乎和所有来过这里的司机喝过酒。他的酒量很大,没人见他醉过,谁想找他喝酒他也从不推托,但他有条雷打不动的规矩:不能酒后开车。所以谁到他店里来喝酒,要么骑车要么步行要么坐车,凡是自己开车来的他概不接待,如果你向他保证自己车技好,酒后开车没问题,他会告诉你:河里淹死的都是那些觉得自己水性好的人,车祸从来不是一个保证就能免的,出了事就晚了—会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也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李治听我讲完辞职的原因,冲吧台上的服务员招了招手:“小唐,上茅台,今天我请客。”

我忙摆手:“你充什么大头鱼?以后我也不能总到你这儿来了,你那么大的情面我可还不起。再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李治的大巴掌拍着我:“谁说不是光彩的

事?兄弟,李哥永远认你这个兄弟!李哥没啥让你还的,就冲你能把那母子俩送到医院,我这店里的酒都给你喝了都值!”

我被李治的大巴掌拍得有些晕头晕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激动。我知道我们的交情没到这份儿上,便推说:“今天的酒我就不喝了,孩子我没能救活,那女人还在医院里,我得去看看。”

李治抓着我的胳膊不放:“酒一定要喝,喝完我陪你去医院!”

我感觉李治的手都在抖,真是盛情难却,只得答应。

李治眉开眼笑,对身边的服务员说:“丫头,把楼上最好的雅间给我腾出来,我要好好陪老郑喝酒。”

席间,李治不停地给我敬酒,不停地说:“兄弟,好几年没喝这么痛快的酒了!我敬你!”

我觉得受之有愧,没喝多少酒,更多的时候只是端起杯来象征性地抿一口,李治也不计较,自己给自己满上。一会儿工夫两瓶茅台就见了底。很快,李治眼睛红了,舌头短了,筷子夹不到盘里的菜,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摇:“兄弟,你不知道,发现你嫂子的警察告诉我,如果那个撞了她的王八蛋不开车逃跑,如果他能像你一样把人送到医院,你嫂子死不了,她当时并没被撞死,她是自己爬了好几百米才昏过去的,那好几百米的路上都是她的血……”李治嘴里吐着酒气,桌上的杯盘一阵乱响。

李治还告诉我,他发誓要找到撞他老婆的人,在她出事的地方,他用几米长的红布做了一幅大标语悬挂在树上:我妻在此车祸身亡,如有知情者请联系李治,泣血叩谢,重奖两万。可红布一直挂了半年,没有人和他联系。他卖了房子开了这家酒馆。他想从到这儿吃饭的司机嘴里探出点什么。可是他老婆走了三年了,什么线索也没查到,让她死了都闭不上眼。

李治吭哧吭哧哭起来,额头使劲地磕着坚硬的转盘桌面,磕得咚咚响。几个小服务员听到动静打开门,伸进头来看。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惊动他。让他好好哭一场吧。我也真想哭一场。

李治坚持陪我去医院看孟琴,还买了一大堆补品。当我半搀半扶着李治进了孟琴的病房,几句介绍话还没说完,李治突然趴在我的肩膀上呜呜地哭起来。我很尴尬地拍打着他。孟琴也莫名其妙地不知说什么好。我只好解释说:“他喝醉了,喝醉了。”

李治擦着眼泪对孟琴说:“朝阳兄弟是个好人,你的孩子虽说没能救活,可他尽力了,大妹子,你可千万不要记恨他。”

孟琴点点头,眼里也有了泪光:“郑师傅是个好人,我很感激他。”

我的脸腾地红了,拉着李治逃似的跑出了病房。

4

我是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了,心里反而轻松了,觉得这样才像个赎罪的样子。一切惩罚都是该来的,比起一个小生命的夭亡,我所有的遭遇都不算什么。

房子卖掉了,我临时租了一间民房,几件换洗衣服往箱子里一装,再买上一套做饭的家什,一个人过起了最简单的日子。姜亚搬了家后,给儿子报了各种辅导班,不是学钢琴就是学画画,要么就是学英语,有时候我打电话想和儿子说几句话,他总不在,我真怕累坏了儿子。可是,姜亚说,既然儿子由她来带,她肯定就要带好他,不会让儿子长大了像他的父母一样只是个小市民,没出息。

从运输公司辞了职以后,工作问题马上就变成了大问题。我自己要吃饭,孟琴治病要花钱,据医生说,那种病可能会拖得旷日持久,我两手空空怎么行?我顾不上哀叹命运的多变,只有四处去找机会。可是,除了开车我一无所长,年龄又偏大,既没有学历又没有文化,自然是一路的红灯。我像个流浪汉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饿了,花一块钱买两个吊炉烧饼,渴了,就到小吃店里要一杯免费茶水。走走停停之间,市场上那些摆摊做生意的小买卖人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些人虽然风吹日晒黝黑着一张脸,又常常因为大声吆喝喊哑了嗓子,但是,哪怕卖出五毛钱的东西,他们脸上的笑纹都波动得像风里的花。每天傍晚收摊的时候,我就蹲在市场的某个角落听那些摊贩大声说笑,他们手里忙着收拢货物,却忘不了互相间开着粗野而快活的玩笑。我开始羡慕他们了。一点点收获就让他们满足,一点点快乐他们都能放大几十倍。也许,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我不禁想,自己十几年一直在卡车上奔来跑去,在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之间不停地往返,什么时候我停下来想过:我究竟是怎么活的,我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那些天,站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上,我觉得前面这十几年真是有些白活了。

一天,海源市场路口一个卖烤红薯的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人的车把上挂着一块卖车的牌子。我买了几回烤红薯,站在小摊旁一边吃,一边看着他怎样烤。那种手艺并不复杂,我心里暗喜。看了几回,小老板笑嘻嘻地对我说:“大哥,这几天你也把手艺看会了,这摊子你就买了吧!”我被人看出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当即就决定买了那辆小烤炉三轮。讨价还价一番,又请教了些烘烤的窍门,小老板急于出手,也就有问必答。最后小老板数着我给他的钱,喜气洋洋地说:“大哥,这买卖挺挣钱的,现在人们鱼肉虾蟹都吃腻啦,都认这纯天然绿色食品,你秤头儿上活着点儿,装到口袋里的钱可比挣工资强多啦!我手里的钱已经攒够了,想开个小吃馆,等再挣多了,我就开个大饭店,咱呐,也当一回阔老板……”

小老板的话让我苦笑了一下,我想说:开个大饭店又怎么样,我老婆从商场售货员一直干成了大饭店的业务经理,还不是跟我离了婚,还带走了我的儿子。

小老板说:“咋?你是不信我的话?”

我拍了拍那个烟熏火燎锈迹斑斑的烤炉,淡淡地笑了笑,说:“能挣上口饭吃就成啦,人哪,平平安安就该知足啦!”

我骑上三轮车歪歪扭扭地向前走,小老板在我身后嘀咕了一句:“没出息,一个大老爷们儿,一点雄心壮志都没有,看看我……”

我的烤红薯生意做得很红火。酥软甜香的烤红薯总能吸引来很多食客,每天满满一小车红薯拉出去,空空的车子拉回来。一早一晚的时候,我去医院看孟琴。孟琴看我的眼神还是躲躲闪闪的,话也不多讲。我把烤红薯放到她的小桌上,她不好意思地说:“郑师傅,别再为我破费了,你花那么多钱给我治病,已经让我过意不去了。”我笑一笑,并没告诉她红薯是我自己烤的,只说:“你吃,这东西咱还吃得起。”

我辞职的事是李治告诉孟琴的。孟琴知道后更是不敢多看我一眼,有时眼光很快地瞟过来,眼神里满是歉疚和不安。我嘿嘿地一笑,打趣说:“你不用担心医药费,卖烤红薯的收入不比开车少。”孟琴忙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并没有深究孟琴是什么意思,大大咧咧地说:“你啥也别想,只管治好病!”

在我的要求下,医院给孟琴用的都是疗效好见效快的进口药,后来又加上了很多调理治本的中药。慢慢地,孟琴灰黄精瘦的脸上有了些红白的意思,眼神也一扫浑浊灰暗有了些亮色,我看着高兴,心上的石头松动了些。

这天早晨,天阴沉沉的,已经是深秋了,秋风漫卷着枯黄的树叶落满了马路。估计这样的天气也不会有多少买卖,我蹬着三轮车

去了李治的宽心酒馆。李治见到我很高兴,说我如果不去找他,过两天他也要找我。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有几个望海寺出来打工的男人在他这里喝酒,他从他们嘴里听到了一些有关孟琴的事。

李治告诉我,望海寺是个小渔村,刚开放那几年,城里人不用再算计着手里的粮票过日子,他们想吃鱼的热情着实让渔民们的口袋鼓了起来。可是最近这几年,渔村周围建起了很多化工厂,排出的废水一路冲进海里,近海几乎已经没有鱼虾了。那些小本经营的渔民们没有能力买大船跑远海,只好烧了赔钱的小船,另谋生路。男人们大都扛起铺盖卷出外打工,女人们在家里支撑日子,有模样的女孩子够了年龄就到县城的私营商场当售货员。

李治说,孟琴在望海寺是出了名的媳妇。当年,孟琴刚嫁到这个村不久,她男人莫峰就出过一回事。莫峰的一个本家兄弟偷了附近油田的机器,把赃物藏到了莫峰家,结果边防派出所查清了这个案子,本家兄弟判了三年,莫峰也因窝赃判了一年劳教。孟琴为莫峰等着守着,为他伺候一病不起的老娘,除了买米买面就关紧了大门,一年时间连村子都没出过。有一回,一个外号馋嘴猫的男人连续几个晚上跳墙头去敲孟琴的窗户。孟琴先是不理,可是几天下来,婆婆唉声叹气,饭也吃得少了,还偷偷地抹眼泪。一天晚上,孟琴终于给馋嘴猫开了门,手里端着莫峰打兔子用的火枪。馋嘴猫以为孟琴根本不会开枪只是吓唬他罢了,一边嬉皮笑脸地往前蹭,一边数来宝似的开导她:“女人是铁男人是钢,几天不吃,饿坏肚肠,妹子,你都快一年没吃了,神人也扛不住啊!”见孟琴拿枪的手在抖,馋嘴猫嘿嘿地笑了:“让老哥疼疼你吧,为你死都行!”孟琴轻声轻语地说:“那就为我死一次看看。”说着,手里的枪“轰”地一声响了,打在馋嘴猫脚前的地上。馋嘴猫捂着脑袋跑得比兔子还快,本来一跃而过的墙头蹿了十几次才爬上去。屁股还在墙头上坐着,第二声枪又响了,馋嘴猫“妈呀”一声栽下去。第二天,热心的邻居问孟琴出了什么事。孟琴笑笑说,晚上黄鼠狼来偷鸡,她一枪打了它的屁股。等莫峰释放回家,他娘拉着他的手说:“媳妇好啊,难找!”莫峰三天三夜没出房门。莫峰疼媳妇的典故从此就被听房根的小伙子们传得任人皆知了,他们的儿子小群据说也是那个时候怀上的。

“那她男人后来怎么死的?”我想起孟琴说她男人年轻轻就死了。

李治说,莫峰是望海寺最早出来在这个城市打工的男人,莫峰出事是在两年前的秋天。出事的那一天,建筑公司刚给民工们发了工资。已经半年多没发工资了,大家高兴得领完钱就跑到小饭馆里喝酒庆祝,直到喝醉了才回到工棚。睡到半夜,莫峰尿急,起来解手。黑灯影里,他发现有个人正挨个儿掏人们的口袋。他从后面摸过去,抱住了小偷的腰。同屋的人听到莫峰的叫声开了灯,小偷慌了,亮出了刀子。大家一时谁也没敢动。小偷想跳窗户逃跑,莫峰急得扯住他不放。小偷一看不妙,连捅了莫峰几刀。莫峰捂着肚子追了出去,可是等他跑到大门口,小偷早不见了人影。工友们把莫峰送到医院,他的一个肾被刺伤了,医生说需要进行肾脏修补手术。可是建筑公司一听手术费用非常高,当即宣布莫峰不属于工伤,他们不负这个责任。莫峰没有办法,只好把那个受伤的肾摘除了。

“摘除?为什么要摘除?”我打断了李治。“听说摘除的费用不高,莫峰自己能负担得起。”

“他怎么不接着找建筑公司?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工人?再怎么说,莫峰是为保护工人们财产受的伤,见义勇为总算得上吧?”我听得心里有些不平。

李治笑笑说:“谁说不是呢,可是建筑公司不承认这些,还说见义勇为也不属于他们管,谁也没办法。再说,手术做得挺急,等建筑公司拿钱根本不现实。孟琴后来也找过他们,没用。那是莫峰又病重需要钱的时候,孟琴找到那个建筑公司,闯进经理办公室要为莫峰讨个说法。经理让秘书拿出用人合同,说莫峰是业余时间受的伤,不算工伤,他们没责任支付医疗费,而且,莫峰是临时工,也谈不上什么医疗保险。经理还说,他们做过调查,那些工人的钱都藏得严严实实,就是莫峰不抓小偷也根本丢不了,莫峰是多此一举,充什么英雄?经理让保安把孟琴赶了出来。后来孟琴又找过宣传部门,人家讲,莫峰并没抓到小偷,工人们也没丢钱,见义勇为的条件不够,而且,事情过了那么长时间,更失去了表彰的意义,如果这点事都要物质奖励,他们恐怕搬几座银行来也不够用。”

“那么,莫峰就死于没钱治病了?孟琴和她儿子又怎么从望海寺到了城里?”孟琴的经历让我感觉心里越发沉重,觉得自己是在她的不幸上又加了一笔。

李治说,莫峰那个摘除手术做得不成功,感染引发了肾衰竭。孟琴守在医院几个月,花光了家里的钱,把房子也卖了,还在村里借了很多钱,可是人还是没能救活。后来,就是为了还那些债,孟琴才带着孩子来城里打工。

听完了孟琴的故事,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望着窗外的天空,我愣愣的,说不出话。

李治用筷子敲打了一下我面前的酒杯说:“兄弟,你咋不喝酒?我给你打听清楚了孟琴的来历,你就是谢我,也要陪我喝一杯嘛。”

“好吧,就为孟琴干一杯吧。”我端起酒杯提议。

李治端起酒杯又放下,吞吞吐吐地说:“我还听说……”吭哧了半天,李治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最后一摆手,“算了,不说了,人家已经够可怜了,一个女人,唉,算了,就盼着她的病能好吧。”

“好,就盼着她的病能好。”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5

从宽心酒馆出来,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寒冷一下子就打透了我的衣服。我想起孟琴穿得还很单薄,跟李治借了件雨衣,蹬上三轮车去了附近的商店。

我把一身毛衣毛裤和厚外套交给孟琴。孟琴摸着那些衣服,眼睛湿了,忙低头掩饰。我让她赶紧换上衣服,不要着凉,自己在外面等。再进来的时候,孟琴有些局促地坐在床边,新衣服使她看上去精神了很多,我甚至发现她其实是很秀气的,只是以前的憔悴和病态掩藏了那份秀气。她的脸盘属于那种额头宽下巴尖的瓜子脸,颧骨不高,线条柔和,因为瘦的缘故,一双大而黑的眼睛显得有些空洞,总像蒙着一层雾气似的,鼻子和嘴巴都是端正而小巧的,只是缺少光泽。

见我微笑着看她,孟琴红着脸说:“老郑大哥,你别光在这陪我,净耽误工夫了,快忙你的去吧。”自从知道我辞了职,孟琴就不再叫我郑师傅,而是改称老郑大哥,她说自己的年龄其实比我小几岁呢。

我赶紧说:“不忙,不忙,下雨了嘛,给自己放天假,平常想歇也歇不了。”

孟琴的眼圈红了红,站起身说:“这都是我拖累的,不然,你原本好好的工作也丢不了。老郑大哥,你、你不恨我吗?”

“这叫啥话?我感激你还来不及,你的心那么好……”我真心实意地说。

“不,老郑大哥,应该是我感激你,你让我相信这世上还有好人,让我相信这个世界还能让人活……”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

女人有手有脚的,干点什么不行?张着手跟人讨要,没脸呀!这给自己的孩子什么影响……”什么样的话孟琴都听了,眼泪一次次地涌上来,可是看着小群认真地跪在那里又不能让眼泪流出来。孟琴心疼小群,孩子顶着日头一跪就是半天,膝盖都跪肿了。她想给小群揉揉,一碰,小群就疼得直叫。

连着十几天,孟琴照顾完莫峰吃喝就领着小群到城里最繁华的地段,摆好写了字的牌子,跪在那里乞讨。一天下来,他们也总能讨到一二百元。一天晚上,周围的商店都关门了,一条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孟琴拉着小群,往医院的地方走。突然,从街口窜出来两个男人,后面还跟着一群要饭的孩子,他们截住了孟琴和小群,把他们打得浑身是伤,抢走了钱还警告他们说,要再抢“生意”,就废了他们。孟琴怕莫峰知道,流着泪背着小群回了住宿的澡堂子。

孟琴怕小群再受欺负就带着他去找洛十八,想在她的旅馆里找点事做。洛十八说:“你就是干一辈子服务员能挣多少钱?我一个月给你四百,你一年挣五千,四十年不吃不喝才挣二十万,可是你家小莫能等四十年?恐怕四年都不行!你要知道现在时间有多宝贵,你家小莫等不得!”

洛十八给孟琴算了一笔细账之后,孟琴垂下了头,一种绝望之感让她欲哭无泪。

洛十八趁机劝孟琴:“我是看着你们夫妻情深才想帮你,依我看,你只有一条路走了。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德性,你一个乡下女人想挣钱就得靠他们,割了自己的肉才能割他们几两肉。莫峰就靠你了,你舍了自己才能救他的命!”

洛十八说得孟琴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她横下一条心,进了洛十八开好的房间。

那个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孟琴站在那张巨大无比的床前发愣,心里鼓声响得震天动地。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推门进来了,脸上的皱纹一抓一大把。孟琴正愣着,老男人已经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下一条短裤,就叫着“亲一个,亲一个”,嬉笑着扑过来。老男人很有力气,把孟琴的衣服都扯破了。孟琴喊着,拼命推开他往外跑。她觉得苦胆都被吓破了。眼泪糊了一脸。孟琴跑出来,正好碰上小群,他正一个门一个门地敲着找妈妈,哭得肩膀直抽动。小群看见了追到门口的老男人。母子两个同时吓住了。小群不哭了,使劲拽着孟琴的手走出旅馆。

回到医院,又惊又怕的孟琴还是神思恍惚。莫峰注意到了,追问她。她搪塞说去找工作了。等孟琴出去买饭,莫峰又问小群。天真的小群把他们要饭和去旅馆的事都告诉了莫峰,还说追妈妈的那个老男人只穿了条裤衩,样子真吓人,把妈妈都吓哭了。

从那一天开始,莫峰就不怎么说话了,也不怎么吃东西,只是眼睛一会儿盯着小群看,一会儿盯着孟琴看。他找过几次主治医生,软磨硬泡地打听自己的病情和所需的费用。过了些日子,护士又来通知该续交住院费了。孟琴看看剩下的钱已经不够,就说到外面找点活干。小群拉住她:“妈妈,别去找那个洛阿姨。”孟琴脸一红:“小孩子懂啥,这个城里咱谁也不认识,不找她帮忙找谁帮忙?”

莫峰叫住了孟琴:“我来想想办法吧,你别急着出去。”

孟琴叹一口气:“你能想出啥办法呢?还是好好养病。我出去找个挣钱的活路,一定,一定能把钱挣回来。”

莫峰拍拍病床让孟琴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发,平静地一笑:“我肯定能想出办法的,不会再让你因为没钱给我治病着急了,你放心吧。”

孟琴苦笑了一下,没再坚持出去,但她心里清楚,除了靠她自己还会有别的办法吗?

第二天清早,孟琴像每天一样,在医院外面买了热粥给莫峰送去,那是他的早饭。一路上,孟琴一直想着钱的问题,决定豁出去了,两眼一闭啥都不想也许就行了。孟琴一边下着这样的决心,一边推开病房的门。

孟琴看见莫峰半靠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盯着门口,脸是青的,嘴唇是黑的,插在他身上的所有的管子都死蛇一样耷拉在床下。孟琴手里盛粥的茶缸摔在地上。她跑过去,疯了一样把那些管子往莫峰身上安,可是哪里还安得上,任她怎么喊,莫峰也听不见了……

护士从莫峰手里抠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孟琴,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好媳妇,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咱什么都能不要,只一样,不能从身上拉下来,扔在脚下让人踩……把我们的儿子照看好吧,把他抚养成人,我在那边都会感激你……

6

孟琴在医院住了几个月,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她要出院回家,我劝她等病彻底好了再走。她说,已经问过医生,以后主要靠吃药调养,医院里吵吵闹闹的,不如回家养病好,她也不想总拖累着我。孟琴的去意坚决,我没再拦她,把自己刚刚攒下的五百元钱交给她,让她一定不能断了药。孟琴接过钱,眼圈一红。

我送孟琴去车站。一路上孟琴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到了车站却执意不让我再往里送。我只好目送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我没有再叫出租车,一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郊区空荡荡的家。早晨封好的炉子已经灭了,屋里冷得喘口气都是白的,我一头倒在床上。这几个月真像一场梦啊,可它又不是梦,是梦就好了——在梦里,我可以无数次地改写那一刻,我可以不喝酒,不酒后驾车,可以让汽车慢慢地穿过公路,在那个孩子前面稳稳地开过,然后小群满脸的血污变成了满脸的笑容……可我知道现实就是现实,无可改变。我只能在心里说:我忏悔,我承担。

送走了孟琴,我再也不做出车祸的梦了。我开始梦见儿子。在梦里,聪聪总是满脸泪水地望着我。我心里难过,知道自己欠儿子的太多了。

我给姜亚打电话,想见见儿子,姜亚却说希望我不要打扰儿子,儿子除了上学还要上辅导班,交了那么多钱,不能耽误了课程。有几回,我蹬着烤红薯的三轮车没往市场上去,不知不觉就到了聪聪的学校外面,隔着白色的铁栅栏门痴痴地向里望。我知道儿子的教室在二楼,从东面数第四扇窗户就是。

这些年,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车上度过的。年轻的时候在部队汽车连,回到地方开大货车跑长途运输。我也喜欢开车,对车上的一切熟悉得像是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人这辈子能干自己喜欢的事可不容易。在没出事之前,我是单位多年的先进,重活急活都交给我,在家的时候很少,和儿子在一起待的时间更少得可怜,从聪聪上学,我接他的次数扳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现在回想起来,我真觉得对不起儿子,想弥补恐怕都没有机会了。

那一次,我又把三轮车停在光明小学外面。正是放学的时候,孩子们蜂拥出来。我惊喜地看见聪聪跟在一群孩子后面往外走,穿着背带裤系着小领结。

“聪聪!”我叫了一声,“来,儿子,爸都想死你了!”我使劲往衣服上抹着沾满灰垢的手,走到聪聪前面,一把搂住他。

聪聪躲了一下,眼光里的东西让我心里一疼。半天,聪聪小声说:“爸,我也想你,可妈妈不让我想你,她说你是个没出息的人,还说你不要我了,你要了房子和钱就不要我了!爸,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的眼光垂了下去,仿佛被折断了一样:“儿子,不是爸爸不要你,爸爸怎么舍得不要

你,可是,爸爸没办法,你妈她……”我忽然住了口,觉得不该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聪聪伸手摸了摸我的胡子:“哇,爸爸的胡子真扎人,你又忘了刮胡子啦?爸爸,你又想当阿凡提啦?”聪聪显然已经忘了刚才的话题,小脑袋瓜儿又想起了从前的事,他向我身后的三轮车望了望,奇怪地问:“爸爸,你的大卡车呢?怎么变成三轮车了?我想坐爸爸的大卡车!”

我正要说什么,突然身后响起几声车喇叭。聪聪看见了,挣开我,慌张地说:“妈妈来接我了,她不让我理你,还有那个像爷爷的人,他想让我叫他爸爸,我不想叫他爸爸。”

我站起身,姜亚“噔噔噔”地朝这边走过来,一脸的怒气。

我忙回身,从烤炉里拿出一块烤得黄灿灿的红薯放到聪聪手里:“吃吧,爸爸特意给你留的!”

话音刚落,姜亚到了,一把扯过聪聪的胳膊:“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妈是怎么跟你说的?哼,这回你看见了,我说他郑朝阳没出息就是没出息!这回还卖上烤红薯了,聪聪,你不怕你同学们知道了会笑话你吗?”

聪聪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姜亚。

我正想责备姜亚怎么这样教育孩子,姜亚抓过聪聪手里的烤红薯一把扔在地上:“郑朝阳,现在想起关心孩子来了?你早干什么去了?晚啦!”

聪聪“哇”的一声哭了。姜亚一扭头,拽起聪聪“噔噔噔”地朝一辆小轿车走去。我望过去,车里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正淡然地看着这一切。

我追上去,拦住姜亚问:“听聪聪说,有个老头儿想给他当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姜亚昂一昂头说:“这关你什么事?”

我激动地说:“我很奇怪,那天我看见的那个男人呢?你不是说他很爱你,可以离婚娶你吗?我倒真希望你离开了我,能有个更好的男人娶你……”

姜亚冷笑道:“爱,爱是什么?你不也说过爱我吗?可又给了我什么?世上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我再也不相信那些鬼话了!”

“可是,姜亚,”我明白那个男人肯定没有兑现他的诺言,“你不能就此怀疑一切吧,至少,为了你自己的将来也要慎重选择,还有,也请你考虑一下儿子的感受……”我望了望本田车里坐的那个老男人说。

姜亚的嘴角抖了抖,却还是眉毛一扬说:“没离婚的时候你几时这样关心过我?现在我有我的自由,我选择什么是我的权利,你用得着操心吗?我想让儿子过上舒服日子,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哼,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多想也没用!”

我还想说什么,姜亚拉着聪聪绕开了我,那个花白头发的男人已经给他们打开了车门。看着他们的背影,我的心一下子空了,就像深冬里的田野,只有一阵一阵的冷风吹过

我放心不下聪聪,过了两天的傍晚,我又去了光明小学。平常,那个学校门口外面有一些摆小摊的,卖烤烧饼、爆米花、热奶之类的东西,孩子们放了学都拥上去买,边吃边走。我看见聪聪出来了,依然是一身小绅士的打扮,那是姜亚喜欢的风格。聪聪在各个小摊前挤一挤,最后在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前停了下来。那个小摊似乎是新添的,我不记得从前有人在那里卖棉花糖。聪聪在那儿站了好大一会儿,看着别的孩子举着一支支棉花一样软、雪一样白、蚕丝一样细的棉花糖,磨磨蹭蹭地不愿离开。孩子们都走光了,聪聪还站在那里看。卖棉花糖的女人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聪聪,然后低头忙了一会儿,手里的木棍上便绽放出一支又大又自的棉花糖。她把那支棉花糖递到聪聪面前,聪聪没有接。我正想过去给聪聪买,卖棉花糖的女人绕过自己的车子走到聪聪面前,把棉花糖往聪聪手里塞。因为没有东西挡着,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脸。我吃了一惊,那张脸那么眼熟。可是,隔得远又不敢断定。我正要蹬着三轮车赶过去看看,姜亚的车已经到了学校门口。我怕被姜亚看到又要吵架,忙踩着车子离开了。可是惊讶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刚才那个女人太像一个人了,我禁不住想:她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要么是自己看错了?可是,世上真有长得那么像的人吗?

等我犹疑着再骑车绕回来,那个卖棉花糖的摊位已经没有人了。

我心里嘀咕着,第二天又到光明小学去看。果然,那个卖棉花糖的女人就是孟琴。

孟琴看见我很有些不好意思,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嘴角向两边牵动着,不知说什么好。我“嘿嘿”一笑,招呼着问:“孟琴,你不是回老家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孟琴在围裙上使劲擦着两手,咬着嘴唇没说话,黄白的脸上涌上来一阵红。

我看着孟琴的脸色,又关心地问:“身体好利索了吗?怎么想起干这营生了?撑得住吗?”

孟琴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这儿孩子多,我看着高兴,小群原来想上的就是这个小学……”

孟琴说到这儿打住了,低头摆弄着做棉花糖用的烤灯。这时候孩子们还没放学,几个小摊子前面都空荡荡的,大家都无事可做便都看着我们。我觉出了孟琴的不安,便不再问,只是诚恳地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你在这个城里也没啥亲人,如果需要人帮忙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毕竟……”

孟琴点点头,目光里有些感激,但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过了两天,我又到光明小学去了一次。可是,孟琴已经不在那里了,问周围的商贩,都说两天没见了。

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不知道孟琴是身体不行还是又有什么事情。接连去了几次光明小学,孟琴再没有在那里出现。

半个月后,李治来找我。他给我带来一张寄到他饭店去的汇款单,数目是一千元。留言栏里写着:请转郑朝阳,剩下的钱我会慢慢还清。落款是孟琴。

7

再次遇到孟琴已经是快过年的时候了。那段日子,我蹬着三轮车几乎转遍了城里的各个市场、商店门前、繁华路口和各个学校的大门口,在孟琴可能出现的地方找了一遍又一遍,仍然一无所获。有时候,看见个卖棉花糖的女人我就追过去,可都不是孟琴。天越来越冷,我的烤红薯生意出奇地好,每天载着满满一车红薯出门,回来时都卖得干干净净,但我的心情并没因此好起来。我甚至去了几次小群的墓地,发现墓前有烧过的纸灰痕迹,可是,即使我整整一个白天等在那儿,一次也没能碰到孟琴。

有一次,我终于在一家粮油店外面看见一个很像孟琴的女人,她正提着一小袋米从店里出来,那里正搞特价促销。可能想等公共汽车,她一边往站牌的地方走,一边往口袋里掏着什么。我高兴地喊了几声飞快地蹬车过去,可是那个女人一扭脸看到了我,慌忙拦了一辆出租车,一溜烟儿没了影儿,包在手绢里的零钱掉在地上。我愣了半天,断定那个女人就是孟琴。可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千方百计躲着我。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三,俗话说的过“小年”,出来买年货的人很多,放了寒假的孩子们也跟在大人后面跑出来逛街,我的烤红薯不到半下午就卖光了。我早早收了摊子蹬着三轮往回走,心里盘算着该给儿子买件像样的礼物了,忽然想起曾和儿子在一家稍偏僻一些的体育商店看过的滑冰鞋。据那个腿有些毛病的店主说,他曾穿着那个牌子的滑冰

鞋获得过全省男子滑冰项目的冠军,他的腿就是参加全国比赛时不小心摔坏的。当时聪聪羡慕极了,他一直喜欢看电视上的滑冰节目,看得如痴如醉,总说自己也想和那些人一样在冰上飞。可是姜亚不同意买,怕儿子的腿也会像那个店主一样摔坏了。聪聪为此伤心了很长时间。我数了数口袋里的钱,掉转车头去了老城区那家体育商店。

在小区路口我减了速。我看见几个染着红头发的小子正在纠缠一个女人,旁边是一辆摆着香蕉和纸箱子的三轮车。他们每人手里提了一大串香蕉,一个领头的嘴里嚷着脏话:“告诉你,小爷每人都有一根好香蕉,你要吃吗,免费!他妈的,我们可没你那么小气,吃你几根香蕉还他妈的追着要钱……”又一个说:“喂,小娘们儿,收拾收拾你也挺顺眼的,怎么样,陪小爷们睡一觉,每人给你个十块八块的,顶你卖多少香蕉!”

我停下车来气愤地看着。卖香蕉的女人头发已经被扯散了,呼呼啦啦地让风吹得贴在脸上,发了疯似的去抢那些人手里的香蕉,可是他们躲闪得快,好半天她也没抢下一串,车上的香蕉反倒又被几个小子抢了去。他们扯下一个个香蕉往女人身上砸,香蕉落在地上,又被踩烂了,女人连着摔了好几个跟头。

我实在看不过去,跳下车奔过去。

“嗨嗨,我说你们也太过分了,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几个小子收住了嬉笑,看看我,彼此使着眼色。

“嗬,还真有爱管闲事的?哥几个,他骨头痒痒了,给他抻巴抻巴!”

那个领头的刚说完,其他人手里的香蕉就雨点似的落到我头上。我挥舞着胳膊挡着,背上挨了几脚。我一急,抓起车上的一个纸箱子就抡了起来。可是到底对方人多,没一会儿我就被踹倒在地上,头磕破了,鼻子也碰出了血。

卖香蕉的女人尖叫起来,对着远远看热闹的人们喊:“要出人命啦,求求大家帮忙叫警察来……”

几个家伙看见我满脸血污的样子也有些害怕,领头的喊了一声,几个人呼啦一下全跑了。

卖香蕉的女人跑过来扶起我,叫着:“郑大哥,谢谢你!”

我一抬头,竟是孟琴……

孟琴领着我七拐八拐地走了几个胡同,来到一座东倒西歪的旧土房前。院墙是半倒的土坯墙,没有院门,只用几块长木板扎了个简易的门,院里堆着一些盛水果的旧纸箱。

孟琴把我让进屋里,一股浓重的霉味儿迎面扑来,屋子里的墙皮一块块裸露在外面。我看见里屋的旧木柜上摆着一张放大的照片,中间是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子,旁边是满脸幸福的孟琴,左边那个挂着一脸憨厚笑容的黑小伙一定就是莫峰了。

我问孟琴:“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孟琴点点头,打了一盆水让我洗干净脸上的血迹。

我忍不住说:“你怎么能住这种破房子,又阴又潮的,身体受得了吗?别忘了,你是个病人!”

孟琴笑了一下:“咱没那么娇气!苦点儿不怕,只要心里干净。”说着,孟琴端起我洗过脸的水泼到院里,又把三轮车上的纸箱子搬下来,挑了几个没摔坏的香蕉拿给我吃,又拿了几个去了另一间屋子。我听见屋里有人和孟琴说话。

过一会儿,孟琴端了个便盆儿出去,洗刷了一通才回来。她告诉我,那屋住着个孤老太太,耳朵聋了,行动也不太方便,是别人介绍她住在这里的,照顾老太太就不用再付房租了。

我想起了汇款单的事,问孟琴:“你自己生活也不宽裕,怎么还给我寄钱呢?我和李治都让你弄糊涂了。”

孟琴低下头说:“村里乡亲的债我都还清了,可那用的是你的钱,我现在要还的就是你的钱,不过,连治病带赔偿的十来万,我得慢慢还,老郑大哥,你别急,我早晚还上。”

孟琴的话更是让我一头雾水:“不是,那些钱都是我该给的,我什么时候让你还了?那是我该负的责任,是我该赎的罪。”

孟琴抬起头,眼里亮亮的,像有泪光:“不,你没有罪,有罪的是我!”

“不,不是,你……”我的脑子转不过来了。孟琴不再解释,拿了一个手缝的布包往外走,一边说:“老郑大哥,跟我走吧,跟我去一个地方,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孟琴在前面骑着三轮,我满心疑惑地在后面跟着。我们来到了一片墓地,就是在那儿,我买了一块地方,把小群埋了,还给孩子立了块碑。

天快黑了,孟琴默默地坐在小群坟前。我闷头抽着烟,这个小小的坟头,这块小小的墓碑,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比一辆卡车压在心上还沉。我想到这个八岁的孩子,这个躺在我车轮底下的孩子,他以他八岁的生命让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变,他以他的死让我重新领略了生活的含义。

最后一线光亮消失在地平线上,孟琴从包里掏出一叠纸钱,划着火柴,抖抖地点了,火光一跳一跳的,映着她的脸。孟琴抹了抹眼睛,又拿出一个像灯笼一样的东西,打开开关,放在小群坟前。周围的黑暗被这浅浅的灯光照亮了,虽然灯光有点昏暗。孟琴做完这些,轻轻地摸着墓碑上小群的名字,好像她摸的不是一块石碑而是她儿子的脸。很久,孟琴指指离墓地不太远的那片东倒西歪的旧土房说:“老郑大哥,你看,我住的房子就在那边,每天我都能过来看看小群,给他烧点纸,点盏灯。小群从小怕黑,给他点盏灯就不怕了……”

“对不起,都是我……”我难过地说。

孟琴没让我往下说。摆了摆手:“这件事不能怪你,真的!小群的死你没有责任。害死孩子的是我!这事儿,不过是让你……让你摊上了……”

我更加迷惑。周围的黑暗在那一点灯光的映衬下更黑了。

“老郑大哥,我知道车祸的事一直压着你,害得你丢了工作,丢了家,是我对不住你!早应该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可,可我又怕让你知道,怕你知道了瞧不起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所以,我一直躲着你,从出院那天我就想,不能再让你看见我了,不能让你知道,可我,可我到底没能躲过你……现在我也想明白了,就是能躲过你,我也躲不过孩子,躲不过我自己的良心……”孟琴眼睛空落地望着远处,说得异常艰难。

起风了,呼呼的风吹动孟琴脚下刚刚烧过的纸钱,纸钱的灰烬轻盈地飞起来,在我们面前打着转。我忽然觉得那些灰烬好像一个小小的灵魂在飞舞。

孟琴也盯着那些飞舞的灰烬,痴痴地说:“你看,小群听见我们说话了,他的魂儿在飞呢。他常常回来告诉我,他去了那个世界真好,那个没有病没有痛的世界真轻松,人人都能飞起来……孩子让我不要再担心他了,他要我好好活着……老郑大哥,小群在听着呢,让我告诉你一切……”

孟琴告诉我,莫峰走后,她的心就空了。她把莫峰拉回家,葬在他父母旁边。房子没了,她带着孩子住在大队放杂物的仓库里。村里也有好心人要给她寻个人家,好歹有个依靠。她谢绝了,对那些人说:要是人家知道她为莫峰治病欠下的债,有多少就会吓跑多少。

等莫峰的丧期一过,孟琴就带着孩子到城里来打工,她想早一点还清债务。

开始的时候,孟琴在一家小餐馆做服务员。餐馆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离了婚的男人,脾气有点怪,对店里所有的员工动不动就发脾气,只有看见孟琴就笑嘻嘻的,对小群也格外

喜欢,经常买些电动玩具塑料枪什么的给小群。终于有一天,他向孟琴提出那种要求,被孟琴拒绝了。从那以后,餐馆老板开始纠缠孟琴,一有机会就对她动手动脚。孟琴为了那份工作先是躲着忍着,尽量避开和老板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后来餐馆老板更加无礼,竟然当着小群的面也对孟琴肆无忌惮。孟琴再也无法忍受。当下辞了工。

经人介绍,孟琴又到一户人家去做钟点工。那家人给的工资很高可是要求很苛刻,不能早一分不能晚一分,还只准给他一家干活,说怕泄露什么商业秘密。那家的男人是倒股票的,还做期货生意,平常如果不上交易所就闲在家里睡大觉。有一天孟琴正擦地板,男人从后面抱住了她。他说早对孟琴有意,非要和她上床。孟琴正挣扎,女主人回来了。女主人不听孟琴的解释,跑上来打了她几个嘴巴。那男人也在一边骂,说孟琴为了多挣钱想拉他下水。女主人闹着要送孟琴去派出所。孟琴慌了,心想,他们两个人两张嘴,她一个人怎么能说清那种事?还有,她的小群还在租的房子里等着她呢,她要是去了派出所孩子怎么办?孟琴只好求他们别去派出所,女主人答应了,让孟琴把在他们家干了一个月的工钱全都退回去。

从这家出来,孟琴好长时间找不到活干,对帮佣打工也失去了信心。她开始惧怕城市,惧怕城里的男人。她不得不靠捡垃圾卖破烂维生,小群也帮着一起干,捡到个矿泉水瓶子、易拉罐什么的,他能高兴半天,扳着手指头算能卖多少钱。房子是租不起了,晚上孟琴就和孩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挨一宿。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没想到,有一天,孟琴在火车站碰上了开旅馆的洛十八。那段时间洛十八常常晚上带两个小姑娘到火车站外面招揽客人。洛十八看见孟琴很高兴,说自己的旅馆红火了,问孟琴还愿不愿意上那儿去。见孟琴犹豫,洛十八说:“难道你想一辈子捡破烂养你儿子吗?你看看,孩子跟着你受的啥罪?你放心,你要愿意做服务员我也欢迎,看你男人死了,怪可怜的,我不难为你。”孟琴就跟着去了。到了洛十八的旅馆,孟琴负责打扫卫生,工资虽然低了点,可她跟孩子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也就挺知足,虽然有时候从旅馆房间里扫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孟琴会禁不住脸红,心里不舒服,可回头一想,人家能给她这份活干就不错了,别的事不是她能管的。

干了一段时间,小群和旅馆里的人也都混熟了,常常自己跑出房间到处走。洛十八怕影响生意,就帮孟琴给小群找学校上学。小群听说自己要上学了,高兴得走路都跳着走,让孟琴早早给他买下了书包,出来进去地背着,吃饭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看着孩子的高兴劲儿,孟琴的心里也亮堂堂的,觉得生活有了指望。

孩子上学之前,学校要例行检查身体,尤其对农村借读的学生检查得更加严格。孟琴领着小群高高兴兴地去了。可是,两天之后,他们收到了学校的通知:小群患有乙肝,学校不能接收。孟琴不敢相信,领着小群到医院做了复查,确定就是乙肝。医生建议孟琴也做一次检查,结果她也得了乙肝。孟琴拿着化验单,觉得像是全世界的沙子都吸进了肺里。她越想越害怕,弄不清楚他们的病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染上的。

医生告诉孟琴,乙肝这个病很顽固,传染性强,应该尽早医治,不然病情越重,治愈的可能性就越小。孟琴想让小群先住院治疗,可是一听住院治疗的费用,又傻了。孟琴只有去求洛十八,把自己得病的事瞒下了。她舍不得旅馆里的那份工作,想在能干的时候多挣一点。洛十八沉着脸说,她也没开着银行,每天光旅馆的开销就够她头疼的。

孟琴哭着说:“莫峰没了,我不能再让小群有个三长两短!大姐,你是好心人!”

洛十八撇一撇嘴:“好心能咋样?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钱花,光好心有啥用?你倒是好心,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丈夫没钱治病死掉,现在又眼睁睁看着孩子……人啊,只能自己帮自己!我这也是给逼出来的。其实,以你这样的条件,不愁挣钱,就看你舍得不舍得,反正舍得你自己就能保住你儿子,舍不得你自己,就只有舍你儿子……”

孟琴的脸上像是挨了一巴掌,她听出了洛十八的意思,慌慌地摇着手:“不行啊,大姐,莫峰就是为了不让我跳这个火坑才……我不能干那个,我不能对不起他!”

洛十八拍拍孟琴的手:“你不能对不起死的,就只有对不起活的了!你自己想不开,我也没办法。你看我天天开门干这个,你以为我就想干吗?可咱得活呀!你说,咱这要文化没文化要关系没关系的女人还能干啥?”

孟琴愣愣的,说不出话。洛十八解嘲似的笑了笑:“你看我都说了些啥。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不强人所难。反正,我觉得给孩子治病要紧,万一孩子有个好歹,你能说对得起莫峰吗?自己掂量吧。你要是实在不肯做,我也就不想再留你了,我怕孩子的病再传给大家。”

孟琴像热锅上的煎鱼一样,翻来覆去想了几天。为了小群,她最后答应了洛十八。

孟琴开始卖自己了。她花钱置办了两身颜色鲜艳时尚的衣服,又跟旅馆里的小姐们学着化妆打扮自己。每每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薄纱衣裤眉毛弯弯嘴唇鲜红的自己,孟琴就想抽自己的嘴巴,可她又怕弄坏了刚化好的妆,强忍着,直到伺候完客人,她再狠狠地打自己的脸。她还学会了吸烟,把燃着的烟头摁到手腕上。

孟琴求洛十八多给她拉些客人,小姐里有知道小群病情的也把自己的客人介绍给孟琴。那段日子,“十八旅馆”里的人都知道孟琴为了挣钱不要命了。孟琴每天昏昏沉沉像死了一样,心里清楚自己的病又加重了,而且还得了脏病。为了能接着做下去,白天,孟琴到私人诊所打针输液,趁机睡一会儿,晚上又化好妆迎接客人。打针输液花掉了孟琴不少钱,私人诊所里的人知道得这个病的没好人,都往狠了要。孟琴真是心疼花在那里的钱啊。得了病她都没心疼自己,可她心疼那些钱呀,那是她儿子的救命钱!每次去诊所,孟琴都要费尽心思地和那些私人医生讨价还价,常常为了一块钱的差价就和他们争执半天。往外掏钱的时候,她的手总是抖个不停,惹得那些医生没少当面给她白眼。

眼看再干俩月就能把小群住院的钱挣够了,孟琴已经看到了希望,她的身体也已经疲惫瘦弱得像一架废旧机器,只是被这股希望支撑着在坚持运转。一天上午,孟琴正躺在宿舍睡觉,洛十八来了,告诉她有客人。这客人是个刚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农民,腰包里挺有钱,想要找个温柔体贴的妇人陪他,说家里的老婆像母老虎一样。洛十八嘱咐孟琴一定要好好揩他一笔。

孟琴穿好专门迎客的衣服,上楼推开已经开好的房间。房间里坐着一个两腮鼓鼓的男人,穿一身歪歪扭扭的西装,打着一条红领带,鼻子上还架着一副镜框很大的墨镜。孟琴堆出一个笑脸,粉底和腮红遮盖了她苍白的脸色,细弯的眉毛和栗色的眼影使她的眼睛看上去又大又黑。她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松松的发髻,用一根亮闪闪的簪子别住。

男人站了起来,有些奇怪地说:“咋看着这位大姐这么面熟?”

孟琴看看男人的墨镜,弯了弯嘴角,学着普通话说:“怎么你们男人一见面都这样说?想

套近乎,换点别的嘛。”说着,她过去坐在男人腿上。她很累了,没心思纠缠,只想早点把事情做完早点休息。她伸手去解男人的衣扣。这时,男人摘下了墨镜。孟琴一惊,失口叫道:“三哥?”身子一晃站了起来。

男人也愣了,墨镜掉在地上。这个男人就是当年偷油田的机器连累莫峰被判刑的本家堂哥三蛤蟆。

孟琴捂住了脸,风一样跑出去。

过了一会儿,小群手里攥着一把零钱楼上楼下找孟琴,服务员拦都拦不住,孟琴听见小群在走廊里狼一样地喊她。

孟琴擦干净眼泪走出来。小群扑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也不说话,使出吃奶的劲把她往外面拉,就像那一回把她拉出这家旅馆一样。孟琴急了,厉声说:“这孩子,犯啥病?”小群哇一声哭了,却还是拉住孟琴的手往外拖。孟琴搞不清小群为什么这样,教训他:“听话,妈得给你挣钱治病!”

小群把攥着的零钱放到孟琴手里,呜呜地边哭边说:“这是刚才一个男的给的,他说是我三伯,他说你对不起我爸爸……”原来小群在宿舍的床上躺累了,正蹲在旅馆门口晒太阳。从楼上冲到旅馆外面的三蛤蟆一眼看见了小群。他认出了小群,还跟小群说:“三伯和你爸是好兄弟,你妈是个坏女人,她对不起你爸爸。”

孟琴像挨了一棍子。

小群又说:“爸爸说了,要是妈妈为了给他治病不能好好活着,他的病就不治了!我也不治病了!”

孟琴愣在那儿,没想到莫峰竟和小群说了这样的话,更没想到那个三哥竟会对一个孩子那样讲,一时痛得肠子都断了,她将那把零钱狠狠地扔在地上。

小群说:“妈,咱回家吧,我想家了,我想爸爸。”

孟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想说,我的傻孩子,我们哪里还有家?

小群拽着孟琴的衣服:“妈妈,你要还在这儿,你给我买的药我一颗也不吃!”

孟琴万箭穿心一般,看着小群这个样子,她又没办法,只好收拾东西,准备走。

小群哭闹了半天累了,趴在宿舍的床上睡着了。洛十八来找孟琴,问她怎么打算。孟琴看着小群流着眼泪说:“我不能干了,我不能伤了孩子的心。孩子的心是不能伤的……”

洛十八叹口气说:“这不干那不干,你还能干啥?让你去偷去抢你不会,让你要饭你不行,最省事最不求人的就是卖,你也干不来,你说你还能干啥?”

孟琴说不出话,只是哭。

洛十八急得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过了好一会儿,恨恨地问孟琴:“光哭管个屁用!你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病死吧?”

孟琴哀哀地望着洛十八:“你说,我还能有啥办法吗?”

洛十八往孟琴跟前靠了靠,放低声音说:“我有个亲戚刚刚出了一起车祸,得了一大笔钱。其实,那是他自己制造的车祸。你看见那些小轿车了吧,能开得起那个的都是有钱人,我那个亲戚选了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瞄上辆好车就往上冲!唉,撞伤个胳膊腿的,养一养就好了,能让司机赔一大笔钱。虽说这样做危险性大了点,可回报也大呀,那些司机都怕担责任坐大牢,让他们给钱私了,他们也乐得!”孟琴惊得睁大了眼。洛十八说:“甭想了,我看你只有这条路能走,一下子拿大钱,一次性就把问题都解决了!不然,你想想,你和你儿子哪个能活得了?你也别瞒我了,其实你的病比小群重,我知道,我也就是可怜你们才没赶你们走。可你再病厉害了,恐怕啥法都使不上了!你赶紧下决心吧,等小群病死了你后悔都晚了!”

孟琴正听得心惊胆战,小群醒了,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们。洛十八要摸小群的头,小群一下就打掉了她的手。

小群拉着孟琴离开了洛十八的旅馆,他要坐车回家。孟琴心疼地搂着小群说:“我们得先治病,治好了病才能回家。”小群问:“妈妈也病了吗?我听见你和洛阿姨说的话了。”孟琴点点头。小群说:“那好吧,要先把妈妈的病治好。”孟琴听了,心里像煮沸了一锅辣椒水。

孟琴暂时租了一间破棚屋住下。一时干不了别的,她又开始捡破烂卖。她想先把小群住院的钱凑齐了。她不敢把小群一个人放在家里,出去捡垃圾的时候就背着他。走得远了,就觉得孩子越来越重,像个石磨压着她。有一天,孟琴终于撑不住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等她醒过来,小群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他说想背妈妈上医院,可是他背不动。

孟琴带着小群去了医院。医生要她马上住院,说再不及时治疗,她的身体就彻底垮了,肝硬化就等于癌症,没救。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小群都听到了,眼睛一直看着医生。孟琴把小群的情况也给医生说了,问能不能先让孩子住院,不够的钱她再想办法。医生说医院有规定,他们也只能按规定办事。孟琴没办法,只好拿了点药走了。

从医院回来,孟琴什么也干不下去了,整天站在马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发呆。她在想洛十八出的那个主意。她觉得自己是在绝路上了,再没有更好的办法。小群像看出了什么,一整天都死死地拉着孟琴的手。

那天,孟琴带着小群来到一个广场边,那里经过的车特别多,洛十八说的那种好车特别多。有几次孟琴差点就冲上去了,都被小群抱住了腿。孟琴难过得挪不动步子,那个白天,她到底没有狠下心来。

晚上回到破棚屋,小群没吃饭就早早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爬起来对孟琴说,他想爸爸了,他梦见爸爸带他去游乐场看灯光,那些灯真多,真漂亮。他缠着孟琴带他去一次游乐场。孟琴给小群穿上厚衣服出了门。可是天凉了,游乐场晚上根本不开门。小群失望地看着游乐场的大门,对孟琴说:“咱们到公路边儿上去看车灯吧,那里车可多了,车灯一定好看,就像游乐场里的灯一样,刚才做梦,爸爸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孟琴一阵心酸,安慰小群说:“等天气暖和了,游乐场晚上开门了,妈妈一定带你来看灯!”

孟琴背着小群慢慢往回走。旁边是国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很多,因为有雾,车都开得很慢,一串一串的车灯像从水里浮过来一样。小群说:“这里的车灯真漂亮。”

孟琴背着小群又走了一段路,快回到破棚屋了,小群说累了,要坐下来休息。

孟琴搂着小群坐在路边,小群突然问:“妈妈,你真会像那个洛阿姨说的,去撞车吗?”

孟琴一愣,没想到只有八岁的儿子竟然什么都知道,她只好说:“妈妈会没事的,养一养就好了,可是人家就能赔很多钱,小群的病就有救了。”

小群像个大人一样盯着孟琴说:“要是妈妈撞坏了呢?小群就没有妈妈了!爸爸告诉过小群,要让妈妈好好活着。”

孟琴听着小群的话,很伤心,她不想让孩子看见她哭,就把头埋在膝盖上。她告诉小群,只要有钱能治小群的病,她就是死了也愿意。

小群小声说:“妈妈,我想回家了,你带我回家好吗?”

孟琴答应着,哭得更厉害。家已经被现实拉得过于遥远,回家的路太漫长了,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带儿子回去。这时候,远远地有汽车喇叭响。小群说:“妈妈,又有车来了,我又能看见车灯了……”

汽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孟琴抬起头,看见小群已经站到马路上。孟琴想把小群拉回来,可是,那辆车开得太快了。孟琴看见两束车灯光透过雾气照过来,小群在灯光里消失了,只剩下巨大的刹车声……

责任编辑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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