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枪》的结构艺术及对“不传”的解读
2009-08-21马克冬
在中国著名的现代小说家行列中,老舍以长篇小说见长。但是,其短篇当中也不乏精品,创作于1935年的《断魂枪》堪称其短篇小说的扛鼎之作。
《断魂枪》是从其酝酿中的一部长篇武侠小说中浓缩出来的。老舍说过:“它本是我所要写的‘二拳师中的一小块。‘二拳师是个——假如能写出来——武侠小说。……在《断魂枪》里,我表现了三个人,一桩事。这三个人与这一桩事是我由一大堆材料中选出来的,他们的一切都在我心中想过了许多回,所以他们都能立得住……五千字也许比十万字更好。”
一、精心布局 一波三折
《断魂枪》在简短的篇幅之中隐含了广阔的社会内容,并在国术大师沙子龙的身上寄寓了作者对传统文化命运的担忧。在小说开始交代人物生存的社会背景时,老舍就在议论中暗示了小说的主题内涵:“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作者以其对社会的深入思考和强烈的民族意识,在小说中通过精心的布局来表现这一主题。
首段仅有一句:“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显得有点突兀,也吸引读者往下看。第二段对“沙子龙”将镖局改成客栈这一行为的背景作了交代,以快速扫描和粗线条勾勒的方式,呈现了“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之时的悲惨景象。第三段又只是一句话:“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却更加凸显了像“沙子龙”这样的国术大师被整个社会严重边缘化的命运,镖局改成客栈实属无奈之举。
紧接着,作品中展开对三个人物(沙子龙、王三胜、孙老者)的描述,他们面对时代巨变有着不同的选择。与一般小说创作不同,《断魂枪》对主人公沙子龙大量采用了旁叙和侧面描写的方法来进行塑造,一直到叙述进展到近一半时他才真正出场,而且处处以近似神秘的色彩去处理,这与作者所要表现的主题内涵相得益彰。当然,在描写其他人物时,处处都意在引发读者对主人公的期待。
对沙子龙虽然一开始就有所涉及,但作者并未描写其在某一特定的具体情境中同周围的环境发生这样那样的故事,而是使用交代的口吻来叙述。首句中的“已”和第四段中的“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等,都是介绍性的概括描写。尽管充满了今非昔比的感伤色彩,夜间关起院门独练神枪也只是“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但是不但他“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并且“到处为沙老师吹腾”。可见,此时在人们的心目中,作为国术大师的沙子龙仍然是一个崇拜的偶像。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出场了,他年轻气盛,言谈举止咄咄逼人。与沙子龙的低调隐忍和自我收敛截然不同,王三胜好像还生活在已经被老师主动冷藏进记忆中、不愿再多谈起的年代,那是个武艺可以给人“增光显胜”的年代。在土地庙拉场子时,王三胜标榜“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当孙老者出现时,王三胜一眼就“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但是他不怕:“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在战败之后,他以激将法请孙老者与沙子龙比武。当对方说出“久想会会沙子龙”时,王三胜暗喜:“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可见,尽管描写的是王、孙二人,但时时刻刻与沙子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让人期待着一场经典的高手对决的到来。但是,读者在下文看到的却是沙子龙的退缩、推托。及至孙老者为拜师学艺而打了趟查拳时,虽然点头叫好,却更是断然拒绝:“不传!”致使“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沙子龙的举动最终也导致王三胜们的态度发生了突变:“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小说中王三胜们对沙子龙态度的变化值得玩味:从本质上讲,他们只不过是些市侩,把武术当成好勇斗狠和借以获利的一种工具。
小说的结尾运用反复的修辞手法,与第四段相关内容呼应:沙子龙“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又微微一笑,‘不传 !不传!”这段话意味深长,告诉读者沙子龙的神功仍不减当年,仅仅由于对形势的清醒认识,才从生活方式和观念上做出了顺应时势的抉择;尽管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但是作为国术大师的杰出代表,他能拿得起、放得下,一旦下定决心,就毫不动摇。
二、“传”还是“不传”
《断魂枪》的故事线索非常简单,用第三人称叙述了三个人和一件事,故事的焦点是:“传”还是“不传”。
面对社会巨变,《断魂枪》中的三个人物表现各异:沙子龙一度名震西北,号称“神枪沙子龙”。在外来武力以及外来文明冲击、摧毁传统价值观念时,人们失去了精神家园。“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此时的沙子龙并非一个单纯的武艺高强的国术大师,而是昏睡人群中的清醒者。他曾经“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深夜的大星”,可是在社会巨变面前,“他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只是在夜间……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更不会传授别人神功了。这对于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国术大师来说,既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也是一个无奈的结局。
王三胜、孙老者二人作为沙子龙的武林同道,在德艺两方面都不可与之相提并论。王三胜粗鄙、浅薄,以沙子龙的徒弟自居,到处炫耀老师的威风以抬高自己,面对世事的变迁,似乎毫无知觉,一如既往地“走会”露脸、时常“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孙老者则既不同于沙子龙,又不同于王三胜,他没有沙子龙的远见和精明,但也不像王三胜那样自私和功利。他只醉心于功夫本身,他对武术的热爱已到痴迷的程度:“久想会会沙子龙”;比武不成,便要拜师学艺,恳求沙子龙教给他五虎断魂枪,并演练查拳以示诚心。
三、欲扬先抑戏剧性强
小说在描写孙老者时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其貌不扬的外表和体态、打败王三胜的表现以及在沙子龙面前主动演练查拳等,都是《断魂枪》中最富戏剧性的情节。
在小说中,他是一个在国术被时代边缘化了的时代里仍然执著的武术痴迷者,并不是一个被作者充分肯定的人物。刚出场时,王三胜正在大显身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其中,孙老者的小辫子,值得注意。联系后文“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以及打查拳时,他的“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可见,他的辫子引人注目且滑稽可笑,这里应该隐含了作者对人物的情感取向。
但是,孙老者的武功与品德却与其容貌有着巨大的反差,与王三胜较量时,把难使的三截棍使得得心应手,随后为给王三胜找回一点脸面以缓和气氛,脱口就是一句行话:“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沙子龙在看孙老者打查拳时,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叫好,这也从侧面表现出孙老者的武功了得。另外,孙老者对沙子龙的留宿、逛逛、请吃饭、送盘缠等一概不屑一顾,一门心思只在武艺上追求更高更强。他最终是扫兴而归,尽管被沙子龙的精明和顽固气坏了,不过非常注意分寸,临行前与之道别:“打搅了,再会!”可见,作者对孙老者的定位是介于沙、王之间的一个武林高手,在武功与品德方面远远超过了王三胜,绝非一味贬低。经过作者的精心安排,小说中有关孙老者的情节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四、空白点(“不传”)及其解读
沙子龙的“不传”可谓《断魂枪》的“文眼”,深藏老舍的艺术匠心,值得探讨。为什么“不传”五虎断魂枪呢?这个问题是小说的一个空白点。
“空白点(不定点)”的概念来自英加登:“凡是不可能说(在作品句子基础上)某个对象或客观情境是否具有某种特征的地方我们就发现存在着一个不定点。”任何叙述都会留下不定点,但是叙述什么不叙述什么可以根据叙述者对叙述对象的理解来决定。
“不传”断魂枪这一空白点引发了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并出现了几种不同的解读。
第一,他是家传绝技的保守者。中国传统思想重经验重实际的倾向和思维方式,在自家秘方和家传技艺方面就必然采用保守不传的策略。沙子龙的“不传”,缘于为了生活而独占生存技能。
第二,他是妥协退让的落寞者。沙子龙或许曾经竭力挣扎过、反抗过,但实力悬殊,难以抗衡,自己对时局深感无奈,只得妥协退让。题记的“生命是闹着玩”是沙子龙对人生的最大感悟,是对过去激情燃烧的岁月的彻底否定。
第三,他是国术的珍爱者。虽然已经进入快枪的时代,古老的武术毫无招架之力,但是沙子龙热爱传统文化,珍爱自己独创的这套“五虎断魂枪”,依然将其视为艺术,加以珍藏,甚至准备让其和自己“一齐入棺材”,防止国术被别人亵渎了。
第四,他是具有清醒意识的时代先觉者。沙子龙在近代中国社会的急剧变化中,主动将镖局改为客栈、坚决“不传”断魂枪缘于他对世界的清醒认识,适应时代的巨变,表现出一个民族在深刻反省和立志革新时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
综观上述四种解读,可分为两大种:前两种贬低,后两种褒扬。其中,第一种观点较为牵强,因为小说首句就已经暗示五虎断魂枪不再用来押镖,并非谋生的必备技能。在其他三种观点中,第三种、第四种有一定的相关性。与前者“国术珍爱者”相比,后者“时代先觉者”对于沙子龙精神境界的评价要高得多。这样,第二种、第四种观点的对立就处于褒贬的两极,也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两种解读。这说明了沙子龙本身所具有的复杂性,他的个人命运与历史沧桑结合在一起,构成其性格的多重特征,“不传”断魂枪到底是由于他的清醒意识还是因为他的妥协退让,人们完全可以见仁见智。
对此,笔者倾向于“时代先觉者”这种解读,沙子龙由于认识到自身的贫弱,坚决“不传”断魂枪绝技,只在深夜时孤芳自赏,这是无奈的,但更是明智之举,是其意识到民族悲剧的体现。他是一个以退为进、寻求变革的先觉者形象。与此相对,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则根本认识不到民族文化境遇的可悲性,还抱着祖宗的绝技不放,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才是作者对民族传统文化中的保守劣根性的无情讽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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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马克冬(1971— ),男,安徽巢湖人,贵州毕节学院中文系讲师,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