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孤单时(外一篇)
2009-08-21付秀莹
春忍
春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歪头看了一眼南京,南京的半边脸埋在枕头里,一声长一声短地打着呼噜,很是热烈。春忍就把脑袋重新缩回被子里,酝酿着起床的事。
头有点晕。不是别的,主要是觉没有睡够。昨天晚上南京像一只老虎,饿坏了的老虎,相当凶猛,春忍就有点招架不住。可是春忍不吭声。春忍知道南京,准是那边出了状况。那边一出状况,南京肯定在她这里发狠。其实平时南京还是很懂得体贴的。这一点,春忍尤其喜欢,虽然嘴上不肯承认。
南京昨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春忍一打开门,就箭一样一下子把自己射了出去,直直地射进南京的怀里。南京说脏,脏着呢,沙尘暴,这一身土。春忍看着他的脸色,说没事吧你?南京说没事,累。一边就去卫生间洗澡。春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那么一会,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春忍就知道南京的情况。南京有家,有老婆孩子,只是他的家在苏州,现在他一个人在北京。南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北京真是。你是没到过苏州。说多了春忍就有些不痛快。她知道,对苏州,南京是留恋的。为此,她痛恨苏州。苏州是她的敌人。跟苏州有关的一切都能引起她强烈的情绪,当然,她把这情绪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让谁都看不到,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来折磨自己。
南京的一条腿很霸道地搭在春忍身上,叫她动弹不得。春忍心里有些恼,想翻个身,始终没有成功。
那时候,春忍刚毕业,在一所高校当老师,教古典文学。有一回,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主持人是南京。春忍坐在后边的一个角落里,看着南京在主席台上指点江山。在学界,春忍算是新人,时时处处须得低伏一些,做出后学的样子。南京人长得斯文,谈吐也好,举止里有一种很从容的风度,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子弟,沉稳、端正、上进。当时春忍心里就是一动。后来两个人说起此事,南京说,看来是中了你的美人计了。春忍说,这叫什么话,我根本就不是美人,哪里有什么美人计。南京就轻轻捏住她的脸,说,来,宝,让我仔细看看,是不是美人你说了不算。春忍就扑过去咬他的下巴,她知道南京最受不了她咬他的下巴。
其实,细究起来,当初,故事的最开始,应该是春忍那条短信惹的祸。记得当时交换名片的时候,南京在皮夹子里摸索了半天,才发现名片已经送光了。春忍看了一眼那个棕色的皮夹子,很硬朗的长方形,想必是上等的牛皮,在灯下闪着幽幽的光泽。南京说,名片带的少了——我给你写一下吧。就四处张望着找纸笔。春忍把自己的名片捏在手心里,心想,你不给我,未必我就一定要给你。回来以后春忍才有点后悔了,心里暗骂自己的任性,这人海茫茫,一个人的消失,当真像一滴水落进大海里,再也没有了觅处。她眯起眼睛,把那张纸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南京的字不错,洒脱,流利,因为有些草,便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漫不经心。春忍看着看着,心里竟有了几分恼火。究竟恼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延挨了几日,春忍到底是给南京发了条短信。渐霜风凄紧,冬暖。怕他记不起来,最后署上春忍两个字。
正是深秋。寒风在北京城里呼啸着跑来跑去,把满地的落叶卷起来,又放下。阳光倒是格外地好。一无遮拦地照下来,穿过光秃秃的枝丫,在地上画出很清晰的影子,一笔一笔,仔细看来,竟有了那么一点意思。春忍坐在床上,装腔作势地看一本书,其实,心思却全不在书上。这屋子是她租来的,一居,不大,但一个人住,算宽敞了。当初春忍看房的时候,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其他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干净。雪洞似的,有着一股子很凛冽的清洁的气息。阳台是敞开的,显然经过了改造。黑色的大理石面,做成一个小的窗台。上面是一盆不知名的植物,枝叶繁茂,顺着窗台迤逦而下,衬了白的墙壁,交错出一种蓬勃的生气。当时春忍就签了合同。价钱是贵了一点。好在她的收入还不坏。这么多年一直住集体宿舍,她是早住够了。内心里,春忍是一个很“独”的人,虽然表面上从来都嘻嘻哈哈,很随和的样子。刚搬来的时候,盛小小来过一回,看了直说奢侈,太奢侈。北京这种地方,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真是可恨。春忍就只是微笑。她听得出盛小小语气里艳羡的意思。这么多同学当中,和盛小小,春忍最能说得来。不过,对盛小小,春忍也是有保留的。比如南京。盛小小听到的版本是,南京追春忍。而且,南京离异。春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对盛小小,她真不应该。春忍盯着地上的影子看了半晌,再回到书本上时,眼前竟都是金灯银灯,一盏一盏的,来来去去。春忍叹了口气,索性闭上眼睛。
南京
南京闭着眼睛,假寐。他不敢动,怕把身边的人惊醒了。春忍一向睡觉轻,这他知道。其实南京最近比较烦。刚开始的时候,南京可没有想这么多。那时候,郎情妾意,又是何等光景。有时候,南京会一个人轻轻笑起来——他是想起了春忍的某句话,或者是某个表情。笑着笑着,忽然惊觉,慌忙看看四周,把心头那丝丝缕缕的东西慢慢调理齐整,接着做事。
第一眼看见春忍的时候,南京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这女孩子身上有那么一种东西,让人莫名的心乱。仿佛是穿蓝布衣衫的女子,袖口和裙摆处,却隐隐露出大红的织锦旗袍,干净清纯之外,透着那么一点点妩媚的诱惑。这诱惑因为是遮掩的,倒更添了十分的味道。当时南京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也只是一下,就过去了。南京一向是很克制的人。在这方面,尤其克制。倒不是因为他已经成家。究其实,他和妻子之间是那样一种关系,淡,淡到几乎要无了。然而终究还是有的,因为有孩子在。在婚姻中,孩子真是一种再合适不过的润滑剂了。他们弱,小,但他们无处不在。他们一点点长大,使婚姻这辆锈迹斑斑的车子一路勉力走下去,嘎吱嘎吱,偶尔回头望一眼,连车上的人都要惊讶于自己的韧性和耐力了。当然,这惊讶里也有疼惜。疼惜自己的努力。而南京,这种时候并不多。他一向是个上进的人,只顾埋头打拼,一点一点往上攀。来北京,是他事业的最后一站,成败攸关。他不想在立足未稳的时候节外生枝。
收到春忍短信的时候,南京心里还是喜欢的。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激动。他把那条短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心想这女孩子到底是中文出身,文字功夫不错。就给她回复。斟酌了半晌,竟然一个字也没有写出。心里有些急,又怕她在那一头等着。回得太迟疑了,终究是不好。想来想去,他索性拿起电话,照着短信上那个号码打过去。听着电话里的音乐,竟是《化蝶》,他不觉就呆了一呆。这时候乐声止住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很轻软的声音。就是她了。闲谈了半晌,放下电话,他才觉出自己的手心里湿漉漉的,竟都是汗。电话听筒也因为握得太用力了,湿而且涩,现出很清晰的指纹的痕迹,在冷的空气里又迅速模糊了。他心里笑了一下。四十岁的人了,倒像个青涩的小男生,成什么样子。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眼前忽然就出现了那双水样的眼睛。他努力回忆自己在电话里说的话,竟是一句也记不起来了。耳边只是她的笑声,低低的,软软的,不像有的女孩子那样做作,却也是有分寸的,是好人家的姑娘应有的矜持。她的声音也好听,让人每一处都感到熨帖,愉悦。想来想去,他到底是记起了一句话,很要紧的一句。他约了她。时间和地点倒全忘记了。只剩下她在电话那头的一个浅笑,说,好啊。
其实,在感情方面,南京还是经历过一些的。可惜都不在成家之前。也只是那么蜻蜓点水的一下,就过去了。涟漪也有,淡淡的,很快就不见了痕迹。对妻子,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似乎想都没想,就依了父母的意思。妻子是这样一个人,平庸,软弱,循规蹈矩,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主意。里里外外,一向都是依恃着他的。小孩子顽皮、保姆偷懒、同事间口角、家里发现了蟑螂、订哪个牌子的牛奶,她都要千里迢迢地把长途打过来,一一地讨主意。在家庭里,南京一向是很大男子主义的,这一点,当后来春忍指出来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想来也是这么多年经受妻子的磨炼,百炼成钢。有时候,南京也烦。尤其是,晚上临睡前,累了一天,恨不能赶快洗澡上床。妻子却一直在电话里絮絮地讲,全然没有主次和逻辑。南京忽然就失去了耐心,不肯再认真敷衍她。她就在电话那头闹起来,照例先是抱怨,然后是眼泪。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我在家给你带孩子,你倒躲得干净。南京最怕的就是这句话。这句话是一把剑,短,却锐利,一下子就戳到了南京的致命处。
春忍
窗帘低低地垂着,太阳光把窗外的那一丛水竹映在上面,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倒有了一种错落的美感。窗帘是原本就有的。米白的底子,上面撒满了黄心子的绿的小花。本来春忍是打算换掉的,可是看着看着,竟然也能从这俗中看出一点雅来。尤其是,这窗帘经了阳光常年的照耀,原本的颜色就淡下来,仿佛一帧浓墨重彩的画,从反面看,由于不真切的缘故,反倒更见效果。春忍在枕上悄悄转了转脖子,腿依旧动弹不得。心想这家伙,睡得倒沉。想必真是累了。春忍是在南京临出门的时候,才知道他这次出差是到苏州。她清楚,南京这么晚才告诉她,是怕她心里不舒服。当时南京把皮箱往旁边推了一推,把春忍一下子抵在门上,一边吻她,一边在她耳朵边说,你放心——放心好了。春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她就挣开身子,有点难为情,嘴上嘟哝着,你去嘛,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对于南京那个苏州的家,春忍的态度是,视若无物。这是她一开始就在心里打定的主意。春忍到底是读过书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情最复杂不过,里面的沟沟壑壑,层峦叠嶂,就仿佛是隔了一层薄雾,不是一眼两眼就能够明了的。看得出来,南京很认可她这种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欣赏。男人,在新人和旧人之间,一向最是费踌躇的。他们要两全其美。这一点,春忍清楚。
和南京的第一次约会,春忍总是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那天,到了约好的地点,已经是六点十分了。春忍左右看不见人,心想莫不是来早了。他们约的是六点,她有意晚来了那么十来分钟。太早了,会让人觉得自己是迫不及待;太迟了,又显出轻慢失礼了。十分钟,不长,也不短,恰恰在人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对于一个初次约会的男人来说,尤其合适。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很镇定,想必是路上塞车了,这个时段,在北京,塞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后来,她到底是沉不住气了。她给他打了电话,才知道他记错了时间和地点。他已经在朝阳门外的一家饭店等了一个小时了。后来春忍问了好几次,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他的回答是,不好意思。这件事让春忍笑话了他很久。笑过了,又觉得这个人实在是有意思。从内心里,春忍喜欢南京这种内向的性格,有时候,他甚至是羞涩的。春忍一向认为,羞涩是一个人最可宝贵的品质。尤其是如今这种时代,更尤其是,男人。那天吃饭是南京点的菜,显见得是斟酌过的,很经济,也很可口。结束的时候,还有一个茶树菇没怎么动,依着春忍的意思,就算了。汤汤水水的,也不好带。南京却很认真地叫了侍应生来,仔细叮嘱打了包。春忍从旁看着,虽然侍应生一直很温恭地笑着,嘴上也殷殷地关照,但春忍还是从中看出了那么细微的不易觉察的不屑。这些人,看多了这种场景,尤其是单独的男女约会——对于这种约会,凭着多年的历练,他们简直成了火眼金睛。一眼看去,就能够把这对人的关系猜个大概。昵近的,如夫妻,热恋中人,倒还罢了;尤其是这种初始未久的,正像蛋壳里的雏鸡,将破未破,一切都是娇嫩的,经不起半点风雨,摆阔还来不及,哪里有这样斤斤计较的。春忍就不由红了脸。偷眼看南京,却是一派镇定自若。春忍心想,这人,倒率真得可爱。后来两个人闲来斗嘴,南京说北方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春忍就说南方人小气,还以此为例证。南方就一把把她摁倒在床上,说怎么,原来一开始就对我有看法啊。可是晚了。木已成舟了。
其实,对于南京这一点,春忍是矛盾的。女人,都是虚荣的动物,在这方面,春忍承认,自己脱不了这个俗。有时候和南京逛街,她也希望身边的男人能够千金一掷为红颜一笑,就像电影中那些百看不厌的情节那样,男人只需说一句,你喜欢就好。可惜,这种机会极少。春忍是在后来才发现,南京是一个很理性的人,理性得近乎无理。比方说,为一双鞋子,他会逛无数家商店,左右比较,斟酌不定,全然不理会售货小姐的脸色。当然,南京做事,少有后悔的时候,因为都是避免了心血来潮的仓促。大多时候,春忍还是满意的。理性不是坏事。对于男人,尤其如此。幸而自己是一个比较明理的人,更要紧的事,她是真心爱他,因此,好些事情就能够很辩证地看待。倘若是别的女人呢?恐怕就很难说。也好。这样也好。
南京
南京把喉咙里的呼噜渐渐压抑住,稍稍改变了一下节奏。刚才,蒙胧中,他还是觉察到了身边的动静。春忍怕是要醒了。可是南京却不想醒来。他宁可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留一半在梦里。这样的感觉不坏。半梦半醒之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次出差去苏州,当然是要回家的。能怎么样呢。家,总是要回的。其实,对于他的回家,妻子也是欢喜的。她的表达方式就是,抱怨,无休止的抱怨。她跟在他的身后,脚上的鞋托托响着,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甚至,连他上卫生间,也不肯放过。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个讲,一个听。对于妻子,南京知道,他不爱她。有时候,在沙发上坐着,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发福的慵懒的妇人,有那么一刹那,他就恍惚了。他会忽然想起春忍。正想着,听妻子招呼吃饭,就蓦地一惊,醒了。看电视的时候,妻子也会坐过来,依着他的肩,这个时候,他只会感到平静,很淡然的平静。再也没有别的。不像春忍。春忍是一把火,还没有靠近,就燃烧了。春忍。自从认识了春忍,他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女人,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的光阴全是虚掷了。跟春忍比起来,妻子如同一杯放凉了的白开水,温吞、迟滞、寡淡,没有丝毫颜色和味道,当然,也没有波澜和热度。南京一直以为,天下的妻子们不过如此。婚姻这东西,还能有什么例外。南京忙,一直很忙,注意力一直在事业的打拼上,对于闺中之事,就少有闲情。即便有,也是马虎的,仓促的,例行公事罢了。直到后来,在春忍那里,南京才恍然了。有时候,南京就想,这么多年,他们夫妻是如何过来的?
照例是口角。他不想这样,可是,似乎不这样都不行。妻子好不容易抓住他,哪里肯轻易放过。还是抱怨,无休止的抱怨。大概除了这个,妻子还想不出其他的沟通方式。一个人的时候,南京也会把妻子的话仔细想一下。自私,妻子说他自私。自己是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呢?为了事业,把家庭放在苏州,只身一人来到北京。其实,在苏州,也是不错的。按照世俗的标准,称得上完满。事业,家庭,什么都有了。可是,他不满足。事业上,他是壮志未酬。至于家庭,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内心里,他是一个悲观的人。爱情这东西,他一向认为,可遇而不可求。况且,爱情和婚姻,完全是两码事。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够如此幸运,把这两样东西都占全了?如今,有了春忍 。有了春忍就不一样了。春忍是一面镜子,让他从中看到了自己婚姻的真相。正像一个苹果,外表光滑美好,内里却已经千疮百孔,很是不堪了。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南京心里一惊,接下来竟是无限的悲凉。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对感情,南京并没有什么太多的野心。他的野心都在事业上。初到北京,眼前尽是雄关漫道,他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与懈怠。对于婚姻,他实在是无暇应付。在这一点上,春忍和他都很默契。两个人都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只求当下,不问将来。南京很欣赏春忍的这种态度,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感激。当然,有时候,也有那么一些失落。人这东西,真是奇怪。
怎么说呢,春忍是一个单纯的人,称得上清澈,至少,在南京看来,是能够一眼望到底的。南京明白,这个女孩子是对自己动了真心。可是,渐渐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春忍变了。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跟他赌气,尤其是,在街上看见一家三口亲热的情形,或者,电视里的某个画面令她触景生情,她都会黯然很久。对此,南京怎么会看不懂,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可是,又能怎样呢?事业正是在紧要关头,万不可有稍微的闪失。他深知,一个稳定的后院对于男人的重要和必要。况且,妻子是这样一个人,藤一样,缠绕在他这棵大树上,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她对他,未必是爱,也未必是血肉相连的亲情,更多的,恐怕是依赖,一种由年深日久的惯性造成的软弱的依赖。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软弱是世间最锋利的东西。
还是春忍
早晨的太阳把屋子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房间里流荡着一股雾样的气息,温暖,黏稠,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柔情缱绻。春忍喜欢这种气息。她深深地吸了一吸鼻子,仿佛还有一股子微腥的甜味,丝丝缕缕,在湿润的空气里若隐若现。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春忍觉出心里荡漾了一下,脸上就慢慢烧起来。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漏下,有一小片落在枕边,亮晶晶地跳跃着。春忍透过睫毛的缝隙同那光斑对峙了一会,终于败下阵来。她重新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有一片硕大的黑色羽毛掠过,柔软而温暖,叫人眩晕。
南京还在睡。春忍能感觉到他的鼻息热热地在耳边拂动,直弄得她都有些痒了。有那么一瞬,她就恍惚了。枕边这个男人,自己爱他什么呢?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一千遍,却是一千遍的答非所问。昨天,从南京一进门,她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不对了。南京这回是从苏州来,莫非是家里有什么事?南京不说,她也就不好问。她跟南京,相爱确是真的,但是,有一些东西,他们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的。比如,未来。怎么说呢,这几年,春忍不是没有想过未来的事情。骨子里,她是一个很守旧的人。对感情和婚姻,尤其如此。可是,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她遇上了南京。从一开始,春忍就告诫自己,不要太贪心。要知足。知足者,常乐。有了南京,有了南京的爱情,她还想要什么?够了,足够了。她原本是立志要做一个超脱的人的。有一回,和盛小小吃饭,作陪的还有盛小小的男友。男孩子人不错,年轻,称得上俊朗,一餐饭下来,把盛小小服侍得滴水不漏。更难得的是,也不肯因此冷落了春忍,那份细致和周到,让春忍心底感慨万分。南京是极少陪她在外吃饭的。也不止是吃饭。通常,他们都在屋子里。南京是一个谨慎的人。看得出,眼前这一对儿,手牵着手,是奔向未来的。他们有的是晴好的明天。春忍心底的那一点痛就隐隐地发作起来。直到此时,她才蓦然发现,俗世的幸福,得来是那么的轻易,却又是那么的艰难。对于未来,南京似乎极少去想。他要的是轰轰烈烈的当下。每天,手头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有那么多的难关需要攻克,他忙于征服这个世界。至于爱情,他已经得到了,轻易得到了。他无须费神,只需安享。有时候,春忍就想,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些阻力呢?然而似乎是晚了。用盛小小的话,人,天生有一种贱性,对于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是不加珍视的。这几乎是一条铁律。盛小小说这话的时候,春忍只是沉默,心里却是暗暗承认了。南京是爱她的,这她明白。可是,他对她的爱却充满了理性的颜色。有条不紊。关键就在这里。爱情是那样一种紊乱的东西,无论如何,太有条理太有秩序,总让人觉得不对。对南京,春忍自己是乱了,乱得一塌糊涂。这让她对南京的秩序感到尤为不满。不满意,也不满足。南京总是那样,沉静,节制,永远知道进退,永远懂得轻重缓急。春忍爱这一点,也恨这一点。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
内心里,春忍是一个清高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她越是不肯轻易把身段放下来。她不想求他,更不想逼他。她知道,对于男人,这两样都没用。对于南京,尤其如此。求他,他会轻看了你;逼他,会令他反感。最好的,或许是顺其自然,无为而治。可是,世间的道理,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艰难。
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情到浓处,春忍也会旁敲侧击地发两句感慨。每逢这个时候,南京大多是沉默,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春忍知道,在这件事上,南京总有很多的道理。事业上立足未稳,人际关系亟待理顺,工作领域需要拓展,或者是,孩子尚小。孩子马上要升初中。孩子要进入青春期了。总之是,每一个时间点都不对。按照他的逻辑,永远都不会有合适的时候。看着南京振振有词的神色,春忍心头就涌起无限的悲凉。是的,他的话句句在理,像一支支箭,很堂皇地插在那里,坚硬,锐利,寒气逼人,每一支都一箭封喉,让她缄口,让她无话可说。春忍不是一个不明理的人。她深知,关于其他的种种,都是借口。最要紧的,是事业。对于男人,尤其是南京这样的男人,事业简直就是他的一切,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唯一理由。这其中,他始终没有提及他的妻子,这令春忍亦喜亦忧。
然而,春忍又是矛盾的。倘若是另外一种情形呢。倘若南京很斩钉截铁地除旧布新,恐怕她自己倒又要踌躇了。人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还是南京
南京悄悄把胳膊动了一动,他感觉半边身子都有些麻木了。最近太忙了。开会,出差,钩心斗角。累,真累。忙完一天,一个人往回走。薄暮的街上,风慢慢地掠过。还有汽车,行色匆匆的路人。这个时候,他的心底就慢慢涌上一层凉意。他租住的地方在一个老社区。如果是春夏,院子里总是热闹的。下棋的老头神色严峻,想必是又把小小的棋盘当作人生了。闲聊的妇人,手里拽着拴狗的绳子,被那不安分的东西挣得打着趔趄。小孩子呼啸着跑来跑去,他们自有他们的快乐。一楼谁家在做菜,油锅飒飒的爆炒声,夹杂着一阵阵葱花的焦香。南京慢慢地上楼,开门。家里一片荒凉。仿佛有一块灰扑扑的幕布兜头罩下来,寒冷,陈旧,带着经年的尘土的气息。有时候他也会怀疑,人生的要义,究竟在哪里呢?想来想去,最后,他就会想到春忍,春忍。
春忍一直不肯搬过来。也好。女人,应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算起来,两个人住得很远。一个城东,一个城西。通常情况下,没有南京的邀请,她从来不会主动过来。对此,有时候,南京是不满的。但是,更多的时候,还是满意的。春忍是一个自持的人,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总之是,春忍懂事。对这一点,南京又是喜欢,又是心疼。
有一回,他们吵架了。至于为什么,他已经记不起来了。表面看来不过是鸡毛蒜皮的琐事,究其实,还是那个大问题。这问题一直摆在那里,像一枚钉子,不小心碰上,就会被它坚硬的存在弄疼。春忍在洗衣服,旁边堆着他乱七八糟的衬衫。她的肩头一颤一颤,洗衣机訇訇响着,淹没了她的抽泣。南京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方才的缠绵。他的心呼啦热了一下。
这个女孩子的好处,他一时是讲不上来的。口中讲不上来,都在心里藏着。这么多年了,直到遇上春忍,他才明白,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春忍。在一起,当然好了。周围这样的例子也并不少见。可是,妻子会就此放过他吗?按照她的个性,会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并且,像所有的弃妇一样,干脆一路杀过来,一直杀到他的办公室,?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凛。至此,他才发现,原来,所有的症结都在这里。对妻子,他没有把握。可是,对春忍,他是胜券在握的。她爱他。断不会为了不能在一起而毁了他。没有把握的事情,南京的原则是,最好不做。
春忍还在睡。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帘下方形成一排浓密的阴影。南京把伸出去的那条腿拿下来,刚要换个姿势,就被春忍的脚勾住了。南京只得又转过身来。
太阳已经很高了。一根根金线斜斜地射下来,像箭一般,把房间密密地罩住。空气里细细的飞尘慢慢地游走,纷乱,活泼,无法无天。
一片阳光落在南京的脸上,他皱了皱眉头。眼前一忽是红,一忽是黑。红是金红的一片,像火,汹汹地燃烧着。极浓,极艳,简直就要破了。黑的时候,却仿佛在深渊里一般。黑夜里的深渊。床头的闹钟克登克登走着,热闹得近于喧嚣了。远处,仿佛有隐隐的市声,模糊,却又真切,像远方的海潮,把城市的梦一点一点浮起。有那么一瞬,房间里真的有一种旷野般的荒凉。是该醒了。他想。
灯笼草
要下雨了。小灯抬眼望了望门外,院子里雾蒙蒙的,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烟,偶尔有风过来,就恍惚了。门前那棵梨树,已经绽出微微的乳白,一点一点,刚醒来的样子。小灯坐了只板凳,勾着头剥花生。一地的花生壳子,张着嘴。瓠子把一只脚试探着踩上去,噼啪响。小灯看了一眼簸箕里的花生,红褐色的果实,饱满,结实,挤在一处,很繁华的。一只鸡走过来,看看小灯,再看看簸箕里的花生,踌躇着,一时拿不稳主意。小灯叹了一口气,扬扬手。鸡就会了意,委屈地叫了一声,走开去。
天慢慢黑下来了。小灯把手上的碎屑拍一拍,准备做饭。这地方的人对吃饭这件事都很上心。一天三顿,想不放在心上都难。服侍瓠子吃完饭,雨就下起来了。小灯豁朗朗地洗着碗,一边往门外张了张。
雨点子不大,密密地织下来,映了屋里的灯,像是一张闪闪发亮的网,扯天扯地。瓠子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把手里的一把笤帚当成了兵器,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小灯已经洗好碗,依然坐下来剥花生。花生是要做种子用。多出来的,留下来自己吃。椒盐花生米,瓠子顶爱吃,五桩也爱。五桩爱用花生米佐酒。喝了酒,五桩就不是五桩了。五桩会哭,会笑,哭过笑过之后,五桩就会把小灯摁倒在床上。逢这个时候,小灯总是由着他。
瓠子的兵器打中了一只毛线球,线球在地上滴溜溜滚动,扯着长长的毛线,同兵器纠缠在一处。瓠子觉出了其中的趣味,咯咯笑了。小灯赶忙奔过来,哼了一声,缴了瓠子的械。瓠子就哭了。小灯把乱麻似的毛线收拾清楚,收进针线笸箩里,想了想,又踮着脚,把笸箩放在衣柜的高处。瓠子觑着一双泪眼,看着她做这一切,看着看着,竟忘记了哭泣。待到小灯扭头看他时,才把鼻子耸一耸,抽噎起来。小灯知道他是困了,就顺势把他揽过来,哄他睡。窗外的雨还在下,落在树木上,簌簌地响。不知道谁家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依稀是新闻联播,主持人侃侃地说着,总有满把理攥在手里。小灯抬头看了看表,竟然是七点四十了。瓠子的眼睛已经阖上了,还是不甘心的样子,睫毛微微地抖动,一颤一颤。小灯把他往怀里紧了紧。这个季节,夜里还是有些凉的。电灯的下方有一只蛾子,跌跌撞撞地飞,灯泡上的灰尘就落下来,一粒一粒的,在暖黄的光晕里细细地游走。小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蛾子一遍一遍地撞着,只是不死心,那样子看上去既悲壮,又愚蠢。小灯把手捂住嘴,让一个长长的哈欠慢慢打出来,眼睛里便有了泪水。
昨天夜里没睡好。整个白天,人都是恍惚的,仿佛在做梦。做饭,洗衣,剥花生,跟在瓠子后面收拾屋子,偶尔瓠子一声喊,倒把她吓了一跳,半天都省不过来。小灯知道自己是走神了,心里暗暗地骂一句,努力把一颗晃悠悠的心捺住。瓠子把一只凳子放倒,当了坐骑,半闭着眼,嘴里叫着,仿佛已经策马飞奔起来了。瓠子长得惹人疼,人们见了,都说这小子,跟五桩简直一个模子。
怀里的瓠子是睡着了,眼睫毛湿漉漉的,倒越显得浓密。小灯拿手把那睫毛顺一顺,叹了口气。她把瓠子放在床上,刚要起身,却发现一个手指被瓠子握着,她试着往外抽一抽,瓠子就动一动。小灯就索性任他握着,在旁边歪一刻。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不疾不徐,到底是春天的意思了。小灯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肘,歪着头听了一时,就恍惚了。
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二桩刚从部队上回来。穿着家常的衣裳,站在那里,只是比旁人显得不同。到底有哪里不同呢,小灯也说不出。拜天地的时候,管事的喊,给你哥磕一个——小灯被人搀着,微微把头啄了一啄,这时候她看见二桩的脸倒涨红了,把手里的拜钱递过去。管事的高唱,大伯子哥——大洋一百——人群里哗地一声,沸腾了一下。这地方,排场小,一百块,算是大礼了。
入夜,客人散尽。小灯坐在灯影里,打量着自己的新房——家具,电器,大红的喜字,什么都是簇新的,生涩,新鲜,处处透出一种凌乱的喜悦和模糊的不安。小灯朝床上瞥了一眼,满床的绫罗绸缎,桃红柳绿,在灯下一闪一闪,把屋子都照亮了。小灯却不由在这光芒里缩了一下。
早晨,小灯醒来的时候,听见五桩在院子里说话。小灯想起夜里的事情,脸上慢慢就烧起来。她把被子捂住脸,身子却是软软的,动弹不得。她在心里把五桩骂了一句。院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这地方,红白喜事,都要去邻村的老万家赁碗盘。远亲近戚,吃饭的人,总有几十口子。平日里,谁家都不会准备那么多的碗盘,逢事情,就只有赁。小灯在枕上听了一会,知道是五桩在张罗着送碗,就慢腾腾地起床。小灯敢这么放肆,是家里没有公婆。五桩爹娘早早过世了,兄弟两个跟着叔婶长大。打开门,小灯一眼看见二桩也站在院子里,正弯了腰把碗一只一只摞起来。小灯没防备,心里就突的跳了一下。低头瞅了瞅身上的衣裳,并没有什么不妥,又疑心自己的头发毛了,刚要抬手理一理,却看见二桩恰好直起身来,朝她这边看。小灯忽然就觉得无措起来,手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幸而这时候有人过来,叫二桩哥,小灯就转身掩了门,站在地上,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大红喜袄的小媳妇,怔忡了半晌。
正月说完就完了。二月二,在这地方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气。家家户户都要摊煎饼。小米面,同白萝卜丝和成糊,在一种平底的铛子上摊。小灯很记得,小时候,娘把一勺面糊浇在铛子上,只一转,就成了薄薄的圆饼,铁锅嗞嗞叫着,香气一蓬一蓬地,慢慢浮起来。小灯从旁守着,简直馋得很。如今,人们对摊煎饼这事不那么上心了。摊煎饼只是这个节气的一种象征,一个符号——有倒还是有的,终究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小灯站在炉子边上,摊煎饼。二桩和五桩在饭桌旁围坐着,吃饭。在娘家,小灯向来是做惯了的。厨房里的事,更是难不倒她。她的袖子高高挽起来,碎花的围裙,手里拿着锅铲,很娴熟地翻弄着锅里的煎饼。兄弟两个静静地吃煎饼,几乎不说话。偶尔,五桩问一句,二桩只是简洁地点点头,算是回答。屋子里弥漫着热的蒸汽,小小的灶间越显得局促,狭窄。小灯忙着炉子上的事,透过蒸汽,间或拿眼睛看看桌旁的兄弟俩,越看越生出很深的感慨。怎么说呢,五桩是她相亲相中的,高大,结实,走起路来,似乎能听见他周身骨骼里面发出的新鲜而粗俗的尖叫。蓬勃的,涨满的,仿佛一棵青壮的庄稼,汁水饱满,有一种藏不住的乡俗的野性。小灯是习惯这野性的。在乡下,随便走一走,看到的多是这样的男人。小灯的爹也是。他们大声地咳嗽,吐痰,嘴边时常挂着粗话,让人脸红,也让人感到亲厚。很小的时候,小灯就认为,男人应该是这个样子。直到她看见二桩。二桩是当过兵的。这个地方,几乎不曾有人去当兵。对于村民们,当兵,简直是远在天边的事情。对于小灯,当兵,几乎意味着遥远的城市生活。尽管没有穿军装,二桩的身上,却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英气。无论是站立,还是走路,二桩都是英挺的,完全没有乡下人惯有的那种畏缩。这是真的。公正地讲,五桩生得不错,在乡间,算是排场的男子汉了。可是,同二桩站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就有了那么一种寒缩的村气,远不及二桩的大方和笃定。还有,二桩是文雅的。他吃饭,闭着嘴巴,静静地咀嚼,喝汤的时候,从来不弄出声响。偶尔也抽烟,慢慢地吸一口,再徐徐吐出来,他的脸就在这青白的烟雾中模糊了。即便笑,也是不一样的,从容,安静,雪白的牙齿一闪,甚至有那么一点羞涩了。一滴热油溅起来,落在小灯的手背上。小灯疼了一下,她这才发现,二桩已经吃完饭,出去了。只留下五桩,丝丝哈哈地喝着热粥,一脑门的汗。
小灯是从五桩那里知道,过了寒食节,二桩就要走了。这一回,二桩不是回部队。他是去城里。据说,二桩的战友在城里开了一家饭店,请他去帮忙。小灯说,家里这么多地——去城里——五桩把一只手在小灯腰间摸一摸,说,我哥他,不是种庄稼的人。小灯心里忽然就生气了。谁是种庄稼的人?有谁生下来,就甘心种地?五桩的手又试探着伸过来,被小灯一巴掌打回去。
上门提亲的人就多起来。二桩比五桩大三岁,又不准备再回部队,无论如何,也该成家了。小灯从集上买了很多吃食,糖,瓜子,点心,装在红白相间的方便袋里,用来招待媒人。也提着去相亲。看得出,大多数时候,二桩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他听凭小灯指挥着,穿哪件衣裳,提哪样东西,去哪里,说哪些话。诺诺的神气,倒像一个小孩子了。逢这个时候,小灯的话就稠起来,絮絮的,称赞这家姑娘的能干,那家姑娘的泼辣,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二桩只是不开口。小灯知道他的意思,轻轻地说,哥的眼光,怕是高了。二桩就涨红了脸,并不辩驳,只是把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的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嘎巴声。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回,村东的三婶过来,说的是她娘家的侄女。三婶这样描述那个女孩子,白净,高挑,那个俊,嫩葱似的。更重要的是,念过高中。小灯专心听着,把一壶开水小心地灌进暖瓶里,一面在心里慢慢描出那姑娘的样子。相亲那天,小灯穿一件黑呢大衣,戴一条玫红的纱巾。在乡下,女人们大都喜欢鲜艳的衣裳,左不过大红大绿。小灯的黑大衣,反显出一派低调的洋气,配上玫红的纱巾,简直是出类得很。把五桩都看得呆了。说,你看你——又不是你去相亲。小灯往镜子里张一张,转一转身子,咬着唇,笑,只是不说话。这一回,二桩对穿着倒是举棋不定,左右拿不稳主意了。小灯歪着头想了一会,到底替他做了主张。
终究是没有成。回来的路上,二桩在前面骑车,小灯和三婶被远远地落在后面。阳光很好,大片大片地铺下来,温暖,熨帖,却到底不是那么泼辣。风吹在脸上,带着薄薄的凉意。两边的田野正在慢慢苏醒过来,能隐约感到泥土深处的气息,有不安,也有躁动。小灯慢慢骑着车,一面敷衍着三婶的絮叨。前面,二桩已经骑得很远了。她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她看不见。只看见他笔直地坐在车座上,两条长腿有力地踩着脚蹬子,一下,又一下。地上的影子一伸一缩,同轮子纠结着,到底是挣不脱的。
那回以后,仍是有人来提亲。却明显少了。人们都说,这二桩,眼睛长到天上了。小灯照例热烈地张罗着,招待客人,礼尚往来,偶尔,也跟着去相看。逢人说起来的时候,总要代二桩分辩,说这种事,都是缘分——五桩也焦虑。夜间,有时候,跟小灯纠缠完,气喘吁吁地仰面躺着,看着黑暗中的屋顶,或者趴在枕头上,慢悠悠抽一口烟,五桩会轻轻叹一声,说,哥的事,你上心些。小灯把脸埋在枕头上,嗤的笑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倒是想管——
乡下的风俗,寒食是烧纸的日子。这些天,小灯得空就捏锡包。锡箔纸是现成的,裁成小的方块,一面是金色,一面是银色,带着亮闪闪的金粒子,一碰就沾一手。小灯把两张锡箔纸对折,金色朝外,银色朝里,三下两下,便捏成一只锡包,金灿灿的,是元宝的模样,堆在篮子里,很壮观了。明天,给老人上坟。上过坟,二桩就该走了。小灯停下来,看着满手掌的金粒子,星星点点,想掸,却掸不掉。
家坟在村北。早年间,原是一片松柏环绕的坟地,如今,却成了人家的麦田。麦苗刚刚返青,犹犹豫豫的,不那么明朗,热烈,然而,终究是绿了。远远看去,那新绿染成一片,让人焕然一振,也让人莫名地忧伤。垄沟里,长着灯笼草,细细的叶子,春天的时候,开一种粉色的小花,像灯笼。灯笼草在乡野极常见,田间、地头、垄上,满眼都是。小灯见了,总想把那小灯笼打开——它细碎的花瓣深处,藏着什么?有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湿润,温凉,有些许青涩的腥气。二桩跪在最前面,膝盖没在簇簇的麦苗里。小灯跪在一旁,拿一根棍子,慢慢照料着燃烧的纸灰,把厚的散开,把没烧透的重新投进火里。四下里寂寂的,只有五桩的抽泣,断续,沉闷,甚至有些吃力。小灯被烟呛着了,咳嗽着,把头偏向一边。这时候,她惊讶地发现,二桩脸上淌满了泪水,没有一点声息,就那么无声地、迅即地流淌着,滚落在面前的麦田里。小灯感到心里有个地方疼了一下。对于公婆,小灯没有见过。只是偶尔从旁人的谈话里,听过只言片语。因此,即便是现在,跪在坟前,悲伤是有的,然而终究有隔膜。不是那种切肤的哀恸。阳光照下来,煌煌的,纸灰漫飞,仿佛黑色的大鸟,在头顶起起落落。小灯的心又疼了一下。
回来以后,包饺子。小灯擀皮,兄弟俩包。中途,五桩的手机一直响着,是短信。五桩不时地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很认真地看。小灯看了一眼他满是面粉的手,在黑色的手机上留下白的迹子。五桩看一回,发一回,都显得有些吃力,又有些不安。小灯眼皮朝下,待看不看的,把擀面杖擀得碌碌响。五桩翘着指头,把手机塞回衣兜里,咕哝了一句,真烦。小灯不说话。大家都沉默,只有擀面杖在案板上辘辘地碾过。忽然,五桩的手机唱起来,这回是来电。五桩踌躇了一回,咧咧嘴角,把高唱的手机拿出来,一路喂喂地说着,出去了。中午的太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一格一格的。有一片落在小灯的手上,随着手的动作,一晃一晃,灼人的眼。二桩说,我来吧——这活儿费力。小灯把擀面杖递给他,抬起肩膀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的确费力,小灯感到她的胳膊都酸疼了。
小灯把饺子端上桌的时候,五桩才回来。小灯把第一碗饺子递给二桩,自己又盛了一碗,坐下吃。五桩在桌前坐了半晌,没等来饺子,看了一眼小灯,小灯埋头吃饭,只是不理他。五桩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把面前的一只空碗当的往桌上一蹾,起身就走了。二桩刚要叫住,小灯把醋碟子往二桩面前推一推,说,哥,你蘸些醋。
晚上,小灯收拾妥当,早早歇了。歪在床上看了一会电视,觉得没兴味,就关了。五桩还没有回来。小灯心里恨恨的。错了错牙,想骂一句,终于没骂出口。其实,平日里,五桩倒是很知道体贴的,今天,竟当着他哥的面给她甩脸子,五桩他也敢!当然,自己也有点任性了。可是,话说回来,刚过门的新媳妇,脸嫩,怎么搁得住自家男人的冷落。尤其是,还当着他哥。这让小灯很恼火。要是在平常,小夫妻关上房门,小灯或者会把五桩的手机夺过来,半是娇嗔,半是霸道。说不定两个人还会趁势亲热一回,也未可知。究竟新婚燕尔,怎么样都是好的。可是,偏有二桩在旁边。这让小灯有些下不来台。台灯罩子歪着,灯光斜斜地打过来,照在衣橱的玻璃上,闪烁成一片。小灯想起了白天包饺子的事。二桩和她,一个擀,一个包。默契得很。常常是,二桩刚把一个皮擀好,递过来,小灯正好接住。两只沾满白面的手,一递一接,呼应得滴水不漏。盖帘上的饺子一排一排,像展翅的白鹅,渐渐热闹起来。小灯在枕上想着,心里就笑了一下。当时,自己整个人像绷紧了,铆着劲,有些分秒不让的意思。何至于。真是。她把被子紧一紧。五桩回来,她是打定主意不理他的。不管他如何哀求。怎么说呢,有时候,五桩简直是赖皮。简直是——不要脸。小灯把头埋进被窝里,两条胳膊抱在胸脯上,鼓胀胀的热。
过了寒食节,天气就慢慢暖起来。麦子浇过一遍水,地里就没活儿了。村子里,歇了一个正月的人们,又开始蠢蠢欲动。大多是出去做工。如今,世道早变了。再不能靠着几亩田地,得过且过了。二桩是已经走了。偶尔有电话来,说一切都好。五桩在家延挨了些日子,虽说是恋着媳妇,也只好忍住,开始张罗走的事了。五桩先前一直在省城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小工这活,累是累,可五桩年轻,有的是力气。比起工地上那些花白头发的同行,总归不那么让人觉得凄惨。私心里,小灯也不愿意五桩走。小灯倒不是贪恋夜间的事。五桩生猛,如狼似虎的,有时候,小灯倒宁肯躲一躲。记得新婚三天,回门——这地方的风俗,是要新媳妇在娘家待上些日子的。一则是把小夫妻隔一隔——来日方长呢,身子可不能亏了。二则是,做父母的心疼闺女。在娘家,再大,也是小孩子,怎么样都是好的。嫁到别人家,就不同了。又是新人,处处都要拿捏着分寸,难免受了委屈。虽说是家里没有公婆,到底要少些拘束,可是,怎么能跟娘家比?小灯原是准备在娘家多住些时日的,带了一大包换洗的衣裳。不想,刚过了两天,五桩就来了。五桩吃好喝好,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父母就有些明白了。小灯看看父母,又看看五桩,脸上讪讪的,自顾低着头勾毛衣。心里却是恼得很。五桩让她在父母面前丢了脸,她恨他。后来,她到底还是跟五桩走了。这种时候,耽搁越久,越是难为情。尤其是爹。进进出出的,从这个屋子,到那个屋子,一直不肯好好坐下来。吸着烟,咳嗽着,咳着咳着就呛出了眼泪。晚上,新女婿来接闺女,让做父亲的怎么办呢?这架势,真不好端。回去以后,小灯到底是给了五桩些颜色。在这方面,小灯还是拿得住他的。怎么说,攻守,进退,她心里全有数。如今,小灯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刚嫁到这个村子,人情世故,满眼都是新的。老实说,没有五桩在家,小灯心里是有些怯的。可是,若是不让五桩走呢?小灯把头摇一摇,否定了自己。村子里,凡年轻力壮的,都走了。五桩一个大男人,天天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不像样。再者,也不能坐吃山空。结婚的排场闹大了,往后的日子,还得打算一些。
家里一下子空旷起来。有时候,从外面回来,打开街门,院子里寂寂的,花猫挨过来,哀哀叫着,把脑袋在小灯的裤脚上蹭来蹭去。猫是二桩托人要的。小小的,秀气的脸,一双媚眼,温良得很。小灯伏下身,把花猫抱起来,摩挲一会,就放了它。小灯在院子里盘桓一回,看看菜畦里的菜。在院子的西墙根,小灯辟出一块地,种了蔬菜。这些地里的事情,小灯还是很在行的。
有时候,小灯也串门。旁人也不熟,就是月钗家。论起来,月钗算是堂妯娌,年纪又相仿,离得又近,就很说得来。月钗的男人庆子,也在城里做工。月钗娘家是本村的,很自在了。从小长到大,她摸得透这村子人的脾性,知道村里的很多掌故。有时候,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起了男人。月钗说,这村子里,都算上,就数你家大伯子哥。小灯说谁?月钗说,二桩啊。人样好,又有见识。听说在城里发了?小灯说,哪啊。月钗笑,还瞒我。都知道,二桩是发了。小灯就不好辩解了。二桩在城里究竟怎样,她不清楚。二桩倒是偶尔有电话来,说还好,不错。让家里放心。小灯的理解,只是套话罢了。也不好细问。月钗又说,只是有一条,这二桩,心性是高了些。乡下的闺女,怕是不入他的眼——谁知道呢,说不定哪一天,领回个城里媳妇。说着就笑。小灯也咧咧嘴,刚要跟着笑,月钗却把话题一转,说,五桩走了这些天,想了吧?小灯就脸红了,说胡扯。月钗说,想就想,还嘴硬。小灯就把手上的毛线团掷过去,说,我把你这坏肠子的嫂子——
端午节前后,几场热风吹过,麦子就泛黄了。村子里,比平日热闹起来。外面的人们,离家近的,匆匆赶回来,过节,麦收。五桩在电话里说,回不来。小灯知道,五桩在省城,是太远了一些。况且,五桩说,正在赶工期。小灯嘴上说好,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委屈。五桩在电话那头说,想我吗?小灯心里就荡漾了一下,说不想。为什么想你?五桩说,真不想?我可是想你了——小灯刚要开口骂,却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叫喊,五桩说,不说了——看我回去怎么治你——小灯放下电话,呆了半晌。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铺了一院子,烘烘的,很有些热了。透过帘子,有一大片光阴漫过来,在门旁拐了个弯,静静爬上半面粉墙。小灯看着那片亮斑,久久地看着,看得她不得不半眯起眼,仿佛被晃着了。
二桩来电话的时候,小灯刚刚吃好晚饭。七点多,电视里正在播新闻。小灯倒不怎么关心那新闻,她是等着看天气预报。每天,她都要看天气预报。虽然,她极少出门,天气对她几乎没有影响。看天气预报,在她只是一种习惯。吃饭的时候,把播音员的声音当作一种背景。一个人对着碗,实在索然得很。偶尔,电视里提到省城,五桩做工的地方,她就停下来,侧耳听一听。也只是听一听,就过去了。能怎么样呢,那么远,远在天边,仿佛想一想,小灯都要累了。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她吃了一惊,忙把电视声音调成无声,跑过去接电话。是二桩。二桩说,他这两天回来。帮她把麦子收一收。二桩说,五桩回不来,你一个人,忙不及。小灯拿着话筒,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主持人的嘴巴一张一翕,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四九逢集,小灯和月钗相伴着,去赶集。阳光很好。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拂上人的脸,空气里弥散着麦子成熟的气息,干燥,饱满,热烈,带着微醺的醉意。蓝天下,成片的麦田都黄了,黄得耀眼,有一种逼人的锋芒。小灯看着麦田,听月钗一路抱怨着,抱怨着自己的男人。城里好,索性就别回来了。月钗恨恨地说,自己倒先笑起来,说,你看,好像离了他就活不成了。小灯歪头听着,不说话,只是笑。小灯买了粽子叶,红枣,江米,还割了猪肉,称了茴香。月钗说,怎么,我记得,你爱吃韭菜馅。小灯说,茴香,也行。隔了一会,小灯才说,哥他——回来。月钗就啊了一声,说,是来帮你麦收的吧。二桩这人,我知道,仁义。
麦收转眼就过去了。如今不比从前。有联合收割机,再没有从前那么辛苦了。累倒是累的。三亩地,几乎是二桩一个人收。小灯只管做饭,端茶送水,地里的事,几乎插不上手。眼见得二桩就黑了。麦收时的太阳,究竟是厉害的。每天,收工回来,小灯给二桩准备好一大盆温水,放在院子的梨树后面。小灯躲在屋子里,看电视,耳朵却尖起来,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忒剌剌的水声,一下一下落进她的耳朵里,撩得她的心里湿漉漉的。她把电视声音拧得再响些,很努力地看。通常,吃过饭,二桩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看一会电视。偶尔跟小灯说一句。等小灯收拾好碗筷,他帮着把饭桌搬走,靠在屋角,就回自己屋了。小灯笑着送他出屋,听他走到东厢房,推门,开灯,拉窗帘。小灯把背抵在门上,心里忽然就黯淡下来。他这是在避嫌了。大伯哥和弟妹,真是一对矛盾,奇怪的矛盾。在乡间,尤其如此。在她面前,二桩处处端凝,方正,甚至漠然,他的眼睛看着别处,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可是,小灯分明看到,有一回,在地里,二桩和月钗说话,不知说了句什么,月钗的脸就红了,笑着,带了点撒娇的意思。二桩也笑,活泼泼的笑容,整个人都是生动的。看见小灯,就不笑了,又是一脸的端正,把眼睛看向田野的深处,一只脚把干硬的麦茬子踩来踩去。无数的蝉声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密密地铺了一地。小灯低着头,把绿豆汤慢慢地倒进碗里,心里恨恨的。却不知道该恨谁。
收完麦子,又该点玉米种了。二桩帮着种上玉米,就要走了。城里还有一摊子事,也不好老在家里耽搁。小灯到集上割了肉,称了茴香,包饺子。吃饭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二桩喝了两盅酒,话就稠了些。小灯笑吟吟地听着。二桩爱酒,这她知道,虽然酒量不大。这些天,干活累,小灯倒也想买瓶酒,犒劳他一下,可是终归罢了。酒这东西,说好便好,说坏——谁知道呢。不想,今天,他却自己喝上了。这可不关她的事。雨点子打在窗玻璃上,啪啪响。二桩说,小灯,这饺子,茴香馅的,我顶爱吃。小灯说,那就多吃些。二桩慢慢抿了一口酒,说,你包的,我——爱吃。小灯心头跳了一下,看来,二桩是喝多了。电视里,一个艳妆的女人正在唱歌,软软的调子,把人唱得心慌意乱。外面,一窗的风雨。屋子里,灯光明亮。在这明亮的灯光下,一切都是那么触目。小灯站起身,准备去厨房里烧水,沏茶。二桩是喝多了。该沏些浓茶,醒醒酒。走到门口,就被二桩叫住了。小灯——小灯背对着他,身子僵了一僵,也只有那么一刹那,她撩开帘子,出去了。
雨点子落下来,抽在她的脸上,像鞭子,火辣辣地疼。小灯在雨地里站着,站了很久。夜空乌沉沉的,像墨。空气里有一股植物汁液的气息,湿漉漉的,新鲜得有些刺鼻。雨水顺着瓦檐泼辣辣流下来,溅起一阵阵水花,溅到她的身上,霎时就透了。她静静地打了个寒噤。
墙上的钟表当当响了,小灯吓了一跳,知道方才是恍惚了。看了看怀里的瓠子,瓠子睡得正熟,小嘴吧嗒吧嗒咂着,像在吃东西。这一点,也像五桩。窗外,雨还在下着。五桩去了城里。今天,是二桩的喜日子。小灯的娘上个月过世,如今还算热孝在身,乡间的风俗,不宜见喜。小灯就没有去。
怎么说呢,如今,小灯年纪长了,都平静了。乡村的日子,像流水一样,哗哗流过去。她在这流水中慢慢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最深处。她跟五桩生了儿子。这辈子,还能怎样呢?再不像年轻时候,枝枝杈杈的小心思,疯长起来,猛省的某一个瞬间,把自己都惊出一身冷汗。可是,有时候,小灯也不免想起什么,只是那么一闪,就过去了。就像方才。方才,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那些旧事。后来呢——后来,她都忘记了。这是真的。
墙上,挂着他们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站在自家院子里,迎着太阳,眯起眼睛,笑着。眼睛深处,有幸福,也有茫然。现在,她在等五桩——自己的男人,回家。这样的春夜,这样的雨,她却什么都不想了——偶尔,也会想起有一年,春天,新绿的麦田,垄沟上,那棵灯笼草,细细的叶子,开一种粉色的小花。很热烈,也很寂寞——然而,终归是凋败了。
作者简介
付秀莹,女,河北人,做过教师,后考入北京语言大学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特区文学》、《长城》、《山花》、《中国作家》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我是女硕士》。现居北京,供职于北京某报社副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