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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付秀莹和她的小说

2009-08-21张清华

山花 2009年14期
关键词:小说语言

张清华

小付是一个恬淡安静的人,说话细声细气,甚至走起路来也没有动静,说话时先笑,一笑时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很甜。她说话时,句子很短,就像她小说的语言一样,朴素又跳脱,婉转又含蓄。但小付也很干练,看上去是特别整齐、机灵和雅致的一个人。如果是朋友,那一定是一个和蔼体贴的朋友。但她的节制和自律,得体和端正,也有点不嗔自威的意思。和她做朋友,可要拿捏着点。

我与小付认识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其间也只有两三次见面,主要还是电话和电邮的交流。去年她所在的报社在河南举办一个诗歌活动,邀我参加,我刚好也想去看看嵩山少林寺,便偷闲去凑热闹,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小付。在一帮诗人中,小付显得格外清爽和安静,当然也就格外引人注意。男诗人们都要跟她合影,她也不轻易拒绝,因为是会议的操办者之一,她还要跑前跑后,照顾大家。会虽是个没多大意思的会,吃得也很差,但因为小付的关照和组织,诗人们却也玩得蛮高兴。

第二天的晚饭后,小付忽然跟我说,有时间看看我的小说吗?我遂吃惊,虽然知道她是语言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导师还是我的一位同行朋友,但说她写小说,我则始料未及。写东西的人,多半会写在脸上,写在神情和装束之上,而小付则完全看不出,她一看就是个百分百的淑女,干练得体的职业报人,没想到却还是个准作家。她拿出一沓打印稿,约莫有六七篇的样子,都是短篇。我自然满口答应,应承回去细读。但不想回程时手里多了一大堆诗人的赠书和赠稿,让我一路累得歪歪斜斜,好不辛苦。回来后一忙,小付的小说不幸也被埋没其间,蒙上了一层细灰。

大约月余后小付来电话,问我读小说的印象如何,我一时语塞,忙顾左右而言他。辜负了人家的信任,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小付却很有涵养,并不责备,还表示理解,这反而让我再不好拖延,找出小付的小说,并把她发来的电子稿也一并读了。不读则罢,一读则暗暗称奇,原来小付的小说写得真是非常好,从容,老练,有成熟作家的成色和韵味。尤其那语言,称得上是十分的灵动和简洁,绵长而富有情致。似有孙犁式的韵味,又似有张爱玲式的精细,似有点沈从文式的散淡,或还有点萧红式的凄婉,全然不像当下流行的那种调调。她能于轻巧跳转的叙述中,把人物心理描画得活脱脱跃然纸上,把人物性格点染得神情毕现,把故事讲得如烟似梦,情节和人物命运的变幻,也严丝合缝,了无痕迹。

因此我要先说说这语言。小付的语言有可能是她小说成功的一个关键因素,因为说到底语言也是一切,有了人物、故事、结构,最终都还要化为细密得体的语言和叙述。小付的语言非常有味道,总是贴着人物的内心活动走,让“讲述者”和“当事人”之间保持默契、理解、体贴、对话,所以这语言便成了内心化的、意象化的、描写与叙述合一的语言,也就成了简省的、生动而活泼的语言。随便举二三例:

那时候,九菊和我家是邻居。房子挨着房子,连成一片。到了秋天,玉米棒子铺天盖地,金黄耀眼,好像就要燃烧起来了。九菊坐在满眼的金黄里,噼里啪啦地捻玉米。一边捻,一边拿眼睛找着满房子乱跑的国国。(《九菊》)

早晨的阳光密密地铺下来,有点野,却到底是怯生生的,洒在人身上,稚嫩,温柔,小心翼翼。两边的庄稼被过往车辆扬起的灰尘弄得蓬头垢面,就显得有些窝囊……(《空闺》)

那一天,翠缺在地里打棉花杈子,远远看见喜桃像一片云彩一样从厂子里飘出来,风钻进她的裙子,像涨满了的翅膀,水红的翅膀。翠缺的心忽然疼了一下,这裙子是用大战的钱买的,就是大战买的,也就是大战买了送给喜桃的。她知道自己没道理,可她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今年棉花长势不错,棉花桃子一嘟噜一嘟噜,直打人的腿。翠缺一把揪下一颗青桃子,骂道,这生桃子,咋就死不开窍?(《翠缺》)

显见得小付是有追求的,这还是她早先几篇小说中的句子。可以说是尚未成名,先自有了风格,这样的写作者是我迄今遇到的第一个。有了这样的起点,不愁没有人赏识,我对小付说,你一定会成功的,我所见的好些名作家,语言和叙述这样好的也不常见。也应了这追求,小付的小说写得精致,从不拖沓,不滥写,人物的心理虽七情尽在六欲俱全,但总是“发乎情止乎礼仪”,从不见滥情、媚俗与挑逗的笔墨。一句话,小说写得干净漂亮。

从内容看,小付的小说大致有两部分,一是乡村人物的生活命运,这部分显见得主要是来自童年经验,以及与乡村割不断的文化情感的驱动。我读过的十几篇小说中,多数是这一类。写儿时的乡村记忆,或时下乡村的妇女生活,闺中少女,或者年轻媳妇,婚姻恋爱中的喜怒悲欢。当然捎带着她也写乡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写乡村那些永世的悲欢离合。不过其中写得最好的,仍是年轻的乡下女孩的内心世界,她们成长中的幻想,她们的七情六欲,质朴的感情与微贱的命运。像《空闺》中的双月和棉花,《九菊》中的九菊和她的娘,《旧院》中的姥姥、四姨和五姨,《灯笼草》中的小灯,还有《世事》中从乡下来到城里做保姆的小刁等,她们虽然性格各异,但大都是质朴善良的传统女性,时代虽然在瓦解着乡村的秩序,物质和欲望也在支离着乡人的道德准则,但传统仍然是她们身上最重要和最本真的部分。小付所展示的,是这些美好的生命在绽放和承受自己的命运时,那些必然的恩怨纠葛和离情别意。这些人物多是不幸的,她们无法驾驭和掌握自己的人生,只能任由命运之力的摆布;但她们又是坚强和韧性的,因为坦然地承受,所以也从不畏惧什么。

小付展开了她们的内心。心理活动的刻画是小付最拿手的地方,许多细节处的描写简直令人叫绝,往往三言两语,就打开一个幽深而充满意味的世界,比如:

第一眼看见春忍的时候,南京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这女孩子身上有那么一种东西,让人莫名的心乱。仿佛是穿蓝布衣衫的女子,袖口和裙摆处,却隐隐露出大红的织锦旗袍,干净清纯之外,透着那么一点点妩媚的诱惑。这诱惑因为是遮掩的,倒更添了十分的味道。当时南京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

这是《当你孤单时》中开始的一段,一下子就把人物定住,将故事打开,也把读者抓紧了。其实说到底她的故事并不复杂,都是一些生活小景,或心理的片段,这点也很像孙犁。《翠缺》中的翠缺,是因为年少懵懂之时与一个乡村青年发生了关系,从此对这个男青年爱恨交加。但她的表现却是淡淡的,知道这个青年发了财,娶了妻,开了厂子并且还对她好时,她也还是淡然处之。她所怀抱的就是一个乡下姑娘最朴素的感情以及道德感。《世事》是小付比较晚近的一个小说,她写了一个乡下姑娘对城市生活的感受,对城里人和知识分子行为方式、情感方式的好奇,特别是对雇主苏教授的想象与关注。小说突出的是城里人、知识分子的复杂,和一个乡下女孩的质朴与简单的对比。还有《灯笼草》中的小灯,她也曾暗暗地喜欢过自己的大伯哥,但关键时刻她还是克制了自己的冲动,这个心理过程可以说是相当的微妙,朦胧中带着一缕淡淡的愁绪,动人的感伤。

小付也写城市,写知识女性和城市男男女女的生活,像《百叶窗》、《你认识何卿卿吗》、《当你孤单时》等,这些篇什的笔法与前面相似,也重在刻画人物的情感与心理,但和前面的比起来,语式就变长了许多。因为毕竟写城里人,那复杂的心思就不如乡村女性那么简单纯洁。比如《当你孤单时》,写一对婚外恋的知识分子男女,男方在外省有并不如意的家室,在北京则有如日中天的事业,便与小资虚荣而又单纯可爱的春忍走到了一起,事业、家庭、情感、自尊、虚荣,内心的隐痛,缠绕着两个人。琐碎而又十分丰富。《你认识何卿卿吗》写了一个事业成功的中年人的心理危机,他涉险熬到了一把手的位置,功成名就,还保持着反省和谨慎,但在生理和情感上却陷入了双重的困境。小付的这类小说总体上也很有味道。

或许与性格有关系,小付的小说和人一样节制,这样的节制也成了她小说的风格。对这一点,我曾提过意见,含蓄、隽永、干净、健康,这些当然都是优点,但小付早期的小说也常因为这一点而匆匆收场,在该展开的地方,在该大加发挥、大放异彩的地方却常常笔墨拘谨了。所以我出了“馊主意”,就是要她“对自己的人物要狠心一点”,要舍得让她们遭受大磨难,让她们承受更多的跌宕,承担更惨的命运。否则,即便叙述和笔法再好,在该有戏的地方还是戏不足,在该升华的地方还是升不起来。其实戏剧性并不纯然是陡转,是硬性的因果必然,戏剧性是一切艺术的结构之核。比如小灯与大伯哥未果的恋情,就过于“发乎情止乎礼”了;《秘密》中打工农民良子对城里女人的窥视,与他后来被同伴不慎用石块打死一节之间,似乎也缺乏必然的戏剧性处理;还有《世事》中,小刁与苏教授夫妇之间微妙的关系,本来设计是十分有戏的,但故事最后却有草草收场的感觉,其中所蕴藏的巨大潜能,并未充分发掘出来。

不过这些问题,多是早期写作的症状。原因不外是过于为童年记忆所攫持,虚构的余地越小,戏剧性的可能也就越少,叙述就被“自我化”——道德化或洁癖化了,这是所有写作的人都曾经历过的,慢慢就会好起来。我也看到最近小付的叙述开始变得复杂了,这是一个好的兆头。还有,小付小说的发生场域,似乎也面临着胀破:童年记忆中的乡村,求学经历中的知识分子行当,还有眼下置身其间的“单位”,这些既成就了小付此前的写作,也在经验的意义上捆住了她的手脚。很明显,小付要想写得更开、飞得更高,就需要挣脱这些东西,她必须进入更专业的阶段,扩展自己“虚构”的能力了。还有,心必须还要狠一点,对于她的人物与故事。

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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