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迷失与回归
2009-08-21陈丽霞
丈夫(老七汉子)的人性从迷失到最终回归,这便是沈从文在其短篇小说《丈夫》中为我们揭示的主人公灵魂的发展历程。
主人公老七汉子的这种人性的发展变化特征,确切地体现了沈从文小说创作特别是乡土小说的创作理论。沈从文主张小说家超越现实,进入梦想,进入一般作家不能到达的地方,描写眼睛看不到的状态,探索人类的灵魂或意识底层,他的目的是要发现人,重新对人给予诠释,因为他在寻找人类的灵魂,甚至自我的生命与灵魂,“都已破碎,得重新用一种带胶性的观念把它粘合起来”。 他在《烛虚》中指出,他的小说最终目的,就在于探索人的灵魂或意识边际,这样才能发现人,说明爱与死的各种形式: 我实需要“静”,用它来培养增“知”,启发“慧”,用它来重新给“人”好好作一度诠释,超越世俗哀乐的方式,探索“人”的灵魂深处或意识边际,发现“人”。在沈从文眼中,人的生命与灵魂破碎是许多原因所造成的,而现代都市文明侵入乡村与小城镇后毁灭了其原有的生活方式与人性。譬如他说,“(湘西农民的)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扭曲失去了原来的素朴”。因此他湘西小说中多表现野蛮的风俗与现代文明,表达对现代文明的敌对与批判。同时,他又用略带嘲弄的悲悯的画笔,以被城市物质文明毁灭的中国中部城镇乡村人物作模范,描绘了湘西一些极普通的人,极普通的事。颜色明丽而纯净,调子轻柔而凄美,让人觉得他的小说字里行间都充满了美。之所以能具有此种艺术效果,就在于沈从文善于捕捉人性中闪光的部分,让人体验到人物的人性之美。从而最终达到“粘合”被现代文明破碎的人性的目的。
《丈夫》中的主人公老七汉子首先是一个“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扭曲失去了原来的素朴”亦即是人性迷失的形象。其身心上首先承受着“时代的大力”:其一是物质上的。生活环境与社会不公使得他们经济上一穷二白,甚至难以为生。正如文中所述:“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的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和糠灰拌和充饥,总还是不容易对付下去”。因此,当妻子把卖身所得的部分收入送给那留在乡下的丈夫的时候,“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而且“女子出乡讨生活,男子统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因此,钱尽管肮脏,妻子所为尽管为人所不耻,丈夫们仍然泰然处之,安享其乐。其二是精神上的,主要是现代城市文明对乡村的影响和冲击。相对于湘西农村而言,当时的都市自然是比较富庶繁华热闹的,城市人的生活自然也比乡下富足悠闲丰富,这就使得平时“诚实耐劳”、“安分”、“忠厚”但生活却劳苦、窘迫、单调的乡下汉子和他们的女人对都市生活充满了向往甚至崇拜。文中作者曾不止一次对此进行描述和揭示。文章开头介绍那些做船上“生意”的女人时,作者写到:“做了生意,慢慢地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地与乡村离远,慢慢地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此段虽然是对女人做人肉生意心态的直接描写,但他们的丈夫对此种生意心知肚明却仍然顺遂乃至支持她们,而且安享其收益,也从侧面反映了此种心态。另外,在写到“丈夫”(老七汉子)因为晚上自身淡淡的寂寞而“愿意转去”时,却并没有“当真转去”,其中几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上‘三元宫看夜戏,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灯同城市中的人是不可不去看看。”这些原因直接表现了丈夫(老七汉子)对城市生活的艳羡和向往。而初次见到水保时,他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用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青筋黄毛的手上有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他对人物细节的观察透露出了他对城市人所拥有的财富的强烈关注与神往。
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迫不但最终导致了丈夫(老七汉子)“失去了原来的素朴”,而且其人性也极度地扭曲变形。具体表现就是在娶媳妇以后,积极“把妻子送出来”,让她们背井离乡到外地做出卖肉体的生意,自己在家里心安理得地过着由此带来的所谓“好日子”;妻子在外地从事着如此低贱耻辱的工作,做丈夫的不仅不对妻子的生活境遇起丝毫怜爱与同情,竟然还无些许的耻辱与羞愧,安享妻子屈辱换来的“好日子”之际,还有些自鸣得意,自认为“名分不失,利益存在”。如果丈夫(老七汉子)的此种心态是因为他没亲眼看到和亲身感受到妻子的不幸与悲惨,因而还稍可给以理解的话,那么他见到妻子之后的心态和表现就令人无法容忍了。刚见到妻子的第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来了客,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觉。面对这“洪大而含糊的声音”,做丈夫的对语言所传达的耻辱性信息毫无感觉,而“那派势”,竟然“使这做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紧接着,“这丈夫不用指点,也就知道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稍舱上去低低的喘气”。第二天晚上,两个喝醉的兵士听到拉琴唱歌的声音摸上船来,对妻子污言秽语、动手动脚而后一左一右在她身边躺下直至最后离开,他虽心里有些不满,但终究还是没有为妻子说一句撑腰的话,更没有保护妻子的任何动作,只是偷偷的躲在后舱,任烂醉的兵士在那里对妻子为所欲为。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体内的感情和人性已经麻木到了何种地步!沈从文通过对主人公老七汉子语言、行为、神情、心理等描写,向我们展示了老七汉子被“时代大力”压扁扭曲的性格灵魂。
可以说,沈从文对丈夫(老七汉子)扭曲的性格灵魂是持否定批判的态度的,但这并非作者的最终目的,其最终目的也正如他所说,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破碎的那些生命和灵魂,要“重新用一种带胶性的观念把它粘合起来”。由此,丈夫(老七汉子)灵魂的觉醒和人性的回归也就成为了故事发展的必然结局。虽然主人公人性的回归需要一个激烈的矛盾斗争过程,但其结果却也是必然的,这决定于主人公内在灵魂和外在环境两个方面的因素。内在灵魂是首要而主要的方面,正如文中所说,丈夫们(当然也包括老七汉子)在本质上是“诚实耐劳”、“安分”、“忠厚”的,正是这些天生的优秀品质,成为了一种内在的驱动力和决定力,使得丈夫(老七汉子)迷失的人性最终苏醒回归。除了内在动因,外在环境也是主人公人性回归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条件,正是那些外在环境条件的不断刺激,才使得主人公的人性在迷失后得以逐步地苏醒最后回归。作品中,丈夫(老七汉子)人性的苏醒首先源于第二天中午其应当吃饭不得吃饭饿了的时候。正是饥饿使他从与“尊贵人物”水保谈话的畅快与虚荣中挣脱出来,开始正视这个人和他的话语,对水保一句“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的误解,引起了他内心不断升腾的“愤怒”和“妒嫉”,他又看到了那久违了的作为丈夫的尊严,从而成了他人性复归的导火索。接着,晚上到来的两个烂醉的兵士,当着他的面对妻子的污言秽语、无所顾忌的下流行为,还有妻子的陪笑逢迎、惨遭凌辱,使他在重拾对妻子的同情爱怜、重树自己作为丈夫的尊严的同时,感到了深深的愧疚与强烈自责,“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底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最后,“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摆脱了这种非人的耻辱生活。故事的结局虽然简短,只有寥寥数语,却言简而意丰,且余韵绵长,令人回味不尽。“一早”不只是为了强调回转时间之早,更透露出主人公与此种耻辱生活的决绝态度;虽然“回转”意味着主人公又将重复往昔那种“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和糠灰拌和充饥,总还是不容易对付下去”的困苦日子,前景并不乐观,但“都”字的强调给二人的回转又蒙上了一层亲情和爱情的甜蜜与温馨,同时还闪耀着主人公人性回归的灿烂光辉,使得主人公的将来和文章的结局也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欢乐色彩。
伴随着丈夫(老七汉子)与妻子的一同回转,主人公也完成了他人性由迷失到回归的完整历程。作者沈从文也最终实现了其把农民加以解剖与描绘,探索其灵魂深处或意识层面,达到用一种带胶性观念粘合其破碎的生命和灵魂的目的,在使读者感受作品独特之美的同时,引起深深的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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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丽霞(1975—),女,硕士,鹤壁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