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明月曾照人
2009-08-21阎晶明
阎晶明1983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同年入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攻读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专业研究生,1986年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任职于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出版有著作《十年流变——新时期文学侧面观》、《批评的策略》、《鲁迅的文化视野》、《鲁迅与陈西滢》、《独白与对话》、《我愿小说气势如虹》等,主编有《鲁迅演讲集》、《新批评文丛》、“大西部长篇小说丛书”等。曾获首届华北区文艺理论评奖一等奖、第三届山西“新世纪文学奖”、第二届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等。
《广州文艺》编辑部要我谈一下重读经典小说的感受,并且指定作品是陈建功早期的获奖小说《飘逝的花头巾》。我接受了这一任务。《飘逝的花头巾》发表于1981年,那时,我只是个正在大学中文系上学的文学爱好者,陈建功虽然也是大学生身份,却早已是名满文坛的青年作家。那是一个文学格外耀眼的时代,能成为作家是幸福的,当然,也只有得风气之先者才有可能获得这一称号,而不像今天,如果一个人一出来就只是个作家,给人感觉是他的才华错过了别的证明途径之后才走上这一道路的。
真的十分怀念上个世纪80年代,小说、诗歌,就像一篇篇宣言书和启蒙教材,帮助世人打开一扇扇心灵的窗户。《飘逝的花头巾》正是这样一篇作品。这是一篇温婉的小说,褪去了“伤痕”,不急于“反思”,却留着最真诚的感情,最具责任感的爱意,最让人心动的情景。这是一种让人净化的感情和意绪,是一种让人互相关爱的冲动,一种为他人担忧的哀伤情绪。“飘逝的花头巾”,是一个充满向往的纯真意象。
文学是作者为小说故事铺垫的棉絮,也是一束始终洒射在前路上的灯光。爱情是一股蔓延在人物周身的暖风,也是心灵上一种不灭的信念。“飘逝的花头巾”则有如暗夜里的星光,永远让人产生前行的动力。在所有一切当中,还有一种更加难得的情愫,就是一种天然的善良,一种超越“自私”爱情的、出于责任和呵护要求的爱心。所有这些要素在一篇小说里同时存在,而且是通过并不复杂的故事叙述来表达和实现,使《飘逝的花头巾》拥有了独特的魅力。这里抒发着在那个年代一同被高扬的人间感情,因此也是只有在那个年代才可能完成的小说。其中的每一种感情表达,我们都能从同时期的小说中程度不同地感受到,每一个侧面都仿佛让人想起某篇作品。《飘逝的花头巾》的意义正在于,它容纳、综合了这些多侧面的感情,这种交融让人想起一句话,“整体大于部分之和”。
小说里的秦江是个“怪人”,他写过很多“充满人情味的小说”,但做人做事却“缺少起码的人情味儿”,小说的开头就把人物特征一言以蔽之,接下来的故事,都是对这种矛盾的解释。秦江是个作家,不过,他不是今天小说里的那种作家形象,带着“文坛”上的各种毛病而出场,秦江的作家身份背后,是他复杂的人生经历和更加复杂的思想感情。在怪异的举止描述中,秦江的身世和经历被一点点放大。他曾经是个浪子,也是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如今,他是一个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才子,一个获奖之后被人关注的小说家。这个转变是巨大的,特别是在那个年代,而改变这一切的力量之源,就是那块“尼龙头巾”。这块饰物带出小说的核心人物沈萍,她代表了某种品质,更代表了激发人上进的一种美好的意象。很明显,因为爱上了沈萍,秦江才开始了此后的一系列追求,这也是只有在那个年代才有可能被作家选择的追求爱的方式,一个人通过奋斗去寻找爱并取得足够的得到理由。
这里,我想插入一点特别的感想。我觉得作为新时期“京味儿小说”的代表作家,陈建功小说里的很多要素,其实正是被王朔等后来者反复描写的人物构架。不过,后者做得更充分,更极致。比如秦江,他是京城里长大的城市青年,一个在行为上不自觉地叛逆了的“干部子弟”,但他有待挖掘的智慧潜质,一旦机缘到位,他就可以脱胎换骨。王朔笔下的“顽主”们不就总是处在秦江的出走期吗?最关键也是最有趣的一点是,陈建功笔下的沈萍作为一个象征美好、“催人奋进”的符号,在王朔小说里也经常出现。大约20年前吧,我曾经写过一篇综论王朔小说的文章,其中一个看法就是,王朔时常会在他的小说里安排一种奇妙的人际关系结构,即他的无业且“痞”的“顽主”,总会得到一个来自南方的、家教、修养都好的美丽女子的好感,后者甚至常常心甘情愿地投身到“顽主”们的怀抱。《空中小姐》、《橡皮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都有这样的人物结构。陈建功在《飘逝的花头巾》里所描写的沈萍,那个让秦江眼前一亮并从此发奋的才女,不也是这样的一种设计和象征吗?所不同的是,王朔小说的“顽主”并不会因这种得到而“浪子回头”,他们我行我素。而陈建功却终究要让秦江回到“正途”。秦江也成了“S大学”的中文系学生,他要在各方面向沈萍看齐,秦江成了一名小说家,他写过很多“充满人情味儿的小说”。这种区别是一种价值观的分野,其中的含义是值得人玩味的。
秦江并不是一个春风得意者,他的失败感同他不断取得的功名是互相伴随的。他的内心另有隐忧。他的爱慕并没有得到沈萍的认可,而且他眼见沈萍投身于另一个人。而这个人很可能是个“骗子”,在失落的同时,秦江更为沈萍的前景担忧,这是一种超越了自私之爱的善的表达,这种感情到小说后半部分已经成为笼罩小说全部的一种情绪,并且极具感染力。我们还可以从秦江的身上看到他在名利追逐路途上的自省和警觉,如他不愿意见父亲的原因,是觉得那种“得意”和因此要得到的“恩宠”并不是他想的。这也是那个纯真年代才会特别突出的一种观念意识。
《飘逝的花头巾》,这是个在今天还有强烈暗示意义的题目。的确,那一方并不耀眼(蓝色而非红、黄色)的“花头巾”今天已经随风飘逝了,惟有那带着强烈的冲击力的美好意象,通过文字,仍然留在我们的视线和记忆中。它对精神的回归是那样强烈,直照出今日浮世的纷乱,因此惹人怀念不已。
责任编辑 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