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吃了我的麦子(短篇小说)
2009-08-21胡学文
胡学文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等三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等四部。小说被多家报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曾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全国读者喜爱的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百花奖,《十月》"福星惠誉杯"文学奖,《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第九届、第十届文艺振兴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鼻子最灵的两个人,一个是吴根,另一个是黄牙。
麦子泛黄,吴根就闻见香味了。轻轻的,浅浅的,半遮半掩,像害羞的小媳妇。日头咂摸几遍,在与秋风的拥抱缠绵中,香味黏稠了,浓浓烈烈,在田野上卷来滚去。然后香味嘭地炸开,肆无忌惮,横冲直撞,飞离大地,飞越村庄,飞到河岸那边。
吴根站在自家院里,踩着板凳往房檐挂辣椒。女人听吴根哎呀一声,心一慌,丢下铲子往外跑。却见吴根依旧踩在凳子上,只是仰面朝天,鼻孔大张。女人问咋的了,吴根痴了一样。女人又问,吴根反问她闻见没。女人问什么?不由抽抽鼻子,说什么也没闻出来。吴根让她再闻,女人像吴根一样仰面朝天,张大鼻孔。吴根问,咋样?女人忽然骂,饼糊了,你个驴!吴根自言自语,饼糊还不是常事?女人烙饼多数都是黑脸。
吃饭中间,女人唠叨,看看,成张飞脸了。吴根说,麦子熟了。女人撇嘴,吴根说,麦子熟了。女人说,快吃吧,吃也堵不住嘴。吴根说,麦子熟了,你闻不见?女人说,我知道麦子熟了,辛苦一年等的不就这一天吗?你哭丧个脸干啥?吴根问,我哭丧了?女人说,照镜子去!吴根说,我不照,老脸有什么好照的?女人说,我要吃饭。吴根大声说,麦子熟了!女人吓一跳,骂,疯了?吴根失神地说,黄牙又该来了。女人迟疑一下,说,他该来了。吴根骂,狗东西。
麦子泛黄的时候,吴根喜欢在田野溜达。闻着淡淡的奶香,心里喜滋滋的。如同追了多时的女人终于答应他过门。这是吴根最幸福的时刻。麦香渐浓,吴根却难过了。麦子一熟,黄牙就要来。吴根讨厌他,甚至是恨,但吴根躲不开他。整个村庄,谁又能离开黄牙呢?
傍晚,吴根去了趟麦田。暮色中,麦子像披着凯甲的士兵,一脸的庄严肃穆。他看着它们,它们也看他。他是头儿,是它们的魂儿,可它们不知道他要背叛它们了。秋风荡过,吹落一声叹息。吴根摸一个麦穗,轻轻捻着,那个念头就这样被捻出来。你个黄牙,吴根冷笑一声。
黄牙追着麦子的香味进了村庄。黄牙是个粮食贩子,来的时候车上装的是面,走的时候则是麦子。吴根听见黄牙的吆喝,依然忙自己的。女人提醒吴根,他说不换。女人说,没面了,不换吃啥?吴根说,饿不着你。女人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不久,黄牙的车开到门口,哪家换了哪家没换,黄牙清清楚楚。黄牙是个精油子。吴根说不打算换了,黄牙说你的面快完了吧?不换吃啥?吴根不冷不热地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黄牙不愠不恼,抽出烟给吴根,吴根没接。黄牙说,怎么?嫌给的少?年年给别人七十斤,给你七十二斤,我知道你的麦子好,很照顾你的,今年给你七十五吧,咋样?吴根说,我说不换就不换。黄牙狐疑地问,别的贩子来过?给你多少?吴根说,你别费唾沫了。黄牙说,不是什么秘密吧?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回事?
吴根盯黄牙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吃自己的麦子。
黄牙愣了愣,问,磨自己的麦子?
吴根说是。
黄牙突然哈哈大笑,就像吴根说自己造飞机一样。
吴根恼火地瞪着他。
黄牙说,老吴,你脑子没问题吧?……好,算我没说,是我脑子出了问题。
吴根暗暗骂娘。要说也没什么道理,黄牙不是恶人,从某种程度上,他应算作村庄的恩人。因为有了黄牙,村民不再费力费时淘麦磨面,有时直接从地头拉面回家。可也正是黄牙,吴根吃不上自己的麦子磨的面了。吴根不知道黄牙把换去的麦子拉哪儿了,但吃的面肯定不是自己的。快十年了,自己种地的吴根一直吃着别人的面。面也不错,可吴根总觉得味道不对,每次吃饭,心里十分别扭。吴根对黄牙的怨气就这样慢慢长出来。可是不管怎样讨厌,却离不开黄牙,谁也不能把整粒麦子吞进肚里不是?因为离不开,那怨便一层一层地厚成恨。吴根总得有个怨恨对象,他总不能怨自己的麦子吧?只是以往,他一边揣着怨,一边吃着黄牙那儿换来的面,现在他打定主意,不再和黄牙打交道了。
他要吃自己的麦面。
自己的麦面。
自己的。
麦面。
吴根抽着脖子,仿佛吞咽着什么。他是一个老实庄稼人,没想过发横财,没想过弄个村官当当,也没想和任何人过不去,他只想吃上自己的麦面。谁也拦不住他。
第二天,吴根在自家大锅里淘麦。割麦打麦扬麦淘麦磨麦,哪个过程都马虎不得,但淘麦是金黄的麦子变成雪白的面粉最重要的关口,淘不出沙粒,面粉会咯牙,淘不尽空麦壳,面粉颜色发暗。吴根是淘麦好手,过去谁家淘麦都找吴根,吴根随叫随到,没要过谁的工钱,管顿饭即可。吴根赢得了口碑,也练就了更精湛的淘麦手艺。
重温过去,吴根忧伤而兴奋,毕竟多年没淘,胳膊生了锈一样不听使唤。一袋麦子淘出来,吴根浑身都湿了。女人在一旁冷嘲热讽,说吴根不知哪根筋抽了,村里百十户人家谁不吃换来的面粉,换来的面粉又有啥不好?有这工夫,还不如捡几筐牛粪。吴根没理她,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他不管别人怎么说。像张豁子有家有口的,半夜敲王三家的门,被浇一盆冷水,那才丢脸。吴根没惹谁,不过是实现自己的一个梦想。他想,你等着吧,吃了自己的面,保准你笑得满脸花。
淘完,天色已经暗了。吴根伸伸腰,去找张豁子。吴根不大看得起他,张豁子不只敲王三家的门,据说还在镇上的洗头城干过什么勾当。可张豁子有三轮车,又跑镇上,只能找他。村里原先有个磨坊,是二米家的,挺红火。自黄牙的吆喝在街上响起,磨坊的生意就淡了。不死不活拖了一年,关了。卖磨面机的时候,二米女人还哭了一鼻子。现在二米家吃的也是黄牙的面。邻村的磨坊也是这样的命运。全镇只有一家面粉厂了,吴根要磨面只能到镇上。女人终究是心疼吴根,让吴根吃了饭去。吴根说不饿。他不是和女人怄气,确实不饿。虽然只是早上吃了点儿东西,可除了吃的,肚里还装了别的。说了女人也未必懂,还是不说吧。女人让他快去快回,吴根哎哎几声,女人只是嘴上的冷。
吴根在张豁子家等了很久才见到张豁子。张豁子骂骂咧咧,说半路坏了车。吴根紧张地问修好没有,张豁子说当然修好了,修不好我咋能回来?张豁子问吴根干什么,吴根说了。张豁子似乎没听明白,又问一遍才瞪大眼,黄牙不换给你?吴根说不是,我要吃自己的面。张豁子问,干吗要吃自己的面?自己的面好吃?吴根不知怎么回答,自己的面当然好吃,但他不单单是为了好吃。他知道和张豁子这种人解释不清,也不想和他解释。吴根说,你给拉到镇上就是。张豁子说,城里人也没这么多讲究,你……拉就拉吧,反正我天天去。吴根问运费,张豁子说你看着给,随便几个都行。吴根让张豁子一定说个数,张豁子说到时再说,我不指望挣你的钱。吴根想,张豁子有时也挺像个人。当下和张豁子约定了时间。
张豁子把吴根拉到面粉厂门口。卸下麦子,答应晚上再来拉他。是个大厂,水泥门墩有两人高。吴根拍了拍,好像见到久违的朋友。其实挺简单,不就三十里路么,早该这么做了。怨黄牙没道理,黄牙也要挣饭吃嘛。怪只怪自己太懒惰。
吴根把八袋麦子背到一排房前,一个阔脸男人问吴根,换面?又说再等几分钟,验麦子的还没到。吴根说,我不是换,我想把自己的麦子磨成面。阔脸男人看吴根一眼,突然鬼哭狼嚎的。吴根吓一跳。原来是阔脸男人腰里的手机在叫。吴根不知阔脸男人的手机咋这么个叫法,吴根儿子也有手机,是一个女人在唱,很好听的。儿子在城里打工,但手机是吴根出钱买的。儿子总是挣不到工钱。也许因为阔脸男人是面粉厂的,也可能由阔脸男人的手机想到儿子,吴根看阔脸男人的目光暖洋洋的。
但阔脸男人却不再理吴根,他一脸不耐烦。昨晚不是说了么?怎么还问……我在厂子里……陪一个大客户打一夜牌……我能去哪儿过夜?……你不信就算了……哭什么?我怎么你了?别死呀活呀地吓唬我……
阔脸男人火气十足,吴根被烤了似的,扑脸的热。
你说什么?阔脸男人终于挂了电话。
吴根让自己的脸绽开,我想磨面,用自己的麦子磨面。
阔脸男人说,换可以,不磨。
吴根懵了,这不是面粉厂吗?
阔脸男人说,当然了,不是养猪场。
吴根问,面粉厂怎么可以不磨面?吴根生气了,只是那气只在胸里涌动。
阔脸男人说,不对外加工,除非万斤以上的。有现成的面,你换就是了。
换面还用跑这么远?不能白跑,吴根想再和阔脸男人说说,忽然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阔脸男人眉头皱得烂布一样,拽出手机,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细线,声音也软唧唧的,离开这么一会儿就想我了?……算账?算什么账?阔脸男人嘎嘎大笑,我没那么厉害,和你在一起就不一样了……起来吧,小懒虫……别赖床了……晚上当然去了,你不是腿疼吗?我得给你治啊……嘎嘎……行了行了,我都站不住了……好,宝贝儿!
干吗自己磨?阔脸男人心情似乎不错。
吴根说,我想吃自己的麦子。
阔脸男人眼神怪怪的,为啥?自己的麦子好吃?
吴根浅浅地吐出个是。
阔脸男人问,你的意思是换的面不好吃了?
吴根说,我没那个意思。他不想说那么多,阔脸男人再长一颗脑袋也未必懂。
阔脸男人说,别啰唆,换就换,不换背出去,别挡地儿,一会儿要进大车呢。
吴根咬咬牙,我多给加工费。
阔脸男人说,行啊,一斤一块。冷笑两声,撇下吴根走了。
吴根好像被砸了一锤,半天才缓过劲儿。呆呆站了一会儿,一袋一袋背出大门外。一斤一块,宰人也没这么个宰法。有什么了不起?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吴根怒冲冲的,那阔脸欠撕。别无他法,只能等张豁子了。日头渐高,吴根的怨恨一点点散了,只剩下疑惑。为什么不对外加工?想不明白,无论如何想不明白。除了镇里,又能去哪里加工呢?难怪黄牙嘲笑他,还真是难呢。中午时分,吴根到对面商铺买了两个麻饼。不时有车或人进出面粉厂,但没人理吴根。后半晌,一辆三轮车终于停在吴根身边,问吴根要不要雇车。吴根摇头。吴根望着街道尽头,目光空洞。受罪呢,真是受罪,也许不该有这么个荒唐想法。十年了,都是等着黄牙送面上门。村里人已经习惯,他怎么就不舒服呢?他不知道自己的麦子谁吃了,可他吃的麦子,麦子主人也不知道是不?就像自己的孩子让人抱走,而自己也抱了别人的孩子,寻不到原来的,这个就相当于自己的,干吗不待见呢?这么一想,吴根似乎想通了。管他呢,换就换吧,不折腾了,也没得折腾了。
吴根背起袋子准备进去,迎头撞上阔脸男人。阔脸男人笑笑,想通了,背那边儿去。吴根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脸火辣辣的。这一鞭子将他抽醒,背着袋子大步离开。身后有人骂神经病什么的。吴根想真是糊涂,自己的孩子并未被人抱走,他是故意往别人怀里送啊。他怎么可以把孩子送给别人?折腾一番,吴根又是一身汗。这个面粉厂不行,再找找别的,不信就找不见。吴根不是怄气,他种一辈子地,不过想吃一回自己的麦粉,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心愿残花一样飘落?
麦子又被拉回。张豁子劝吴根别做傻事,还是和黄牙换,不值得来回跑。吴根不想和他争执,任凭张豁子喋喋不休。对别人当然不值得,每个人的“值得”不同,比如张豁子,半夜敲别人门值得,对吴根则是辱没门风。吃自己的麦子,对吴根值得,张豁子懂什么?卸完,吴根问张豁子多少钱。张豁子说给个油钱算了,三十吧。吴根吃了一惊,雇车也不过二十,他等了整整一天啊。吴根疑惑地问,三十?张豁子说,三十,现在油贵,别人我怎么也得要四十。吴根没和他争执,丢给他。争得脸红脖子粗没意思,吃个哑巴亏吧。谁让他相信张豁子呢?张豁子说用车打招呼,吴根冲他背影吐口唾沫。
麦子没磨成,白扔三十块钱,女人数落吴根,见吴根沉脸不说话,马上住嘴。吴根让女人煮几碗麦子,女人问干啥,吃也煮不了这么多,吴根说当干粮。女人愕然,你要出门?吴根点头。女人明白了吴根的意思,劝他别和自己过不去。吴根说,你甭管。女人叹口气,说,还有点儿面,烙几张饼吧?吴根大声说,我要吃自己的麦子!
吴根揣着女人煮的麦子上路了,他要寻找一家给他磨麦的面粉厂。吴根没见过真正的地图,但他心里有一张地图,是周边的村村庄庄。他不但要走完心中的地图,还要走到地图外。就这样,吴根从这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饿了吃自己的煮麦子和咸菜,渴了随便向哪家村户讨一口。傍黑,吴根的身影会出现在村口。女人不再劝吴根,除了早早备好饭,还烧好水让吴根泡脚。
数日过去,吴根仍然没找到。那些村庄都曾有过磨坊,都是几年前的事。遇多嘴的人问吴根那个问题,吴根也不解释,笑笑,离开。总能找见的,他想。
一个孤独的身影在乡间路上奔波。
一天返回途中,自行车胎破了。没地方补,吴根推着走。夜色凝重,但吴根的眼睛雪亮,能辨出哪是小路,哪是大路。偶尔,吴根会哼哼一曲,那是儿子手机里的歌。吴根没听全,自然只会哼那几声。当然,吴根的哼很难听,甭说当着儿子面,就是和女人在一起也没哼过。可是在这个夜晚,他哼出来,自然,放松。吴根没少走夜路,早年邻村有电影,村里的人蜂一样飞去。说起来,他和女人是在看电影的路上有了意思,而后才找媒人。夜路没少走,但多数人相跟着走,至少也是两人,比如他和女人那次。一个人走夜路还是第一次,而且是多年没走过,吴根没一点儿害怕,反觉惬意,如果不是寻找磨坊,他真不知走夜路这样的好。他哼着小曲,秋风哼着大曲。小曲是儿子的,大曲是田野的,吴根似乎看见儿子在田野歌唱。他把自行车扛在肩上,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回家是后半夜了。吴根没有丝毫倦意,反而一脸喜色,眼睛灼亮。女人正打盹,问清楚没什么事,忙着给他热饭。女人让吴根自己吃,她实在困得不行了,抱怨说明儿就是让狼叼走她也不再等。吴根叫住女人。女人问他还要啥,同时打个哈欠。吴根捉了女人的手,往近扯扯。二十多年前,他就是这么捉女人的。女人愣了一下,骂老不正经,就要抽。吴根轻声道,别动!我只想捉捉你的手,还记得那个夜晚么?你的手心全是汗。女人说,你发烧了吧?什么……女人突然顿住,像受了惊吓,表情惊骇,很快,大块大块的红晕爬上脸,她的目光渐渐柔软润湿,身子也被水泡了似的,湿得没了力度,一点儿一点儿软下去,软在吴根怀里。
女人还在被子里歪着,吴根就爬起来。女人咕哝,哪来的精神,又沉沉睡去。吴根笑笑,哪来的精神?他自己也不明白。吴根补了胎,背着女人昨晚煮好的麦子,回到路上。不错,回到路上。磨坊没着落,但他在路上找到了别的。
吴根穿行于村庄,那些散落在大地各个旮旯的村庄。遇到热闹的镇,他就绕开。镇上肯定有面粉厂,未必都像营盘镇的面粉厂不对外加工,至少该去问问。但他没问。并不是一次被蛇咬怕了,他不是怕,不怕再碰见个阔脸男人,他就是想找找。想找见一个还有磨坊的村庄。他似乎不只是为磨麦而寻找了。当然,麦还要磨,实在找不见,他会去那些镇里碰一碰。但现在他总是绕过它们。他想起早年看过的电影,把自己想象成送信的民兵,遇到雕堡总要绕行。
那个日子天阴着,云朵挤着云朵,随时要落到地上。女人拦吴根,没拦住。女人说,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我还要脸呢。吴根听她话茬儿不对,问她什么意思。女人说走嘴,索性敞开,说整个村子都在笑话吴根,说吴根脑子出了问题。吴根哈哈大笑。女人立刻顿住,嘴巴张得老大。然后,吴根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你说,我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女人已经没了刚才的激动,小声说,我说有什么用?吴根说,干吗在意别人?来,让我捉捉手。女人似乎想砸吴根一拳,当然,落在了吴根手心。女人给吴根带了雨具,嘱咐他千万别顶着雨走。吴根说又不是三岁孩子。走出一段,吴根回头,女人仍在门口站着,吴根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是这一刻,吴根意识到自己和村里男人的不一样。绝非脑子,而是心性。哪个五十岁的男人在出门时想捉捉女人的手?哪个五十岁的男人看见自己的女人会涌上热辣的感觉?他们怕是永远不会懂得。他为自己的不一样生出一丝傲气。像他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傲气本来不属于他。
就是那天,吴根遇见黄牙。落雨了,吴根在一个镇的加油站躲雨。黄牙一副怪样儿,老吴,听说你满世界找磨坊,找见了?老实说,再往前几天,吴根是怕碰见黄牙的,当然不是惧怕。现在,吴根不怕了,大大方方地说,没有,还在找。黄牙说,当年找媳妇也没这么费劲吧?吴根说是啊,媳妇懂得往怀里扑。黄牙问,还准备继续找?吴根骄傲地说,当然。黄牙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吴根嘿嘿笑,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吴根迎视着黄牙,又目送黄牙离去,神态坦然。
找见磨坊是二十天后了。那是个叫骆驼沟的村庄,但吴根并未见到骆驼。磨坊主人四十左右,神情寡淡。吴根说明来意,男人说早就不磨了。吴根一愣,问为啥?男人冷冷地说不为啥,一年前就不磨了。吴根神情激愤,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天吗?二十多天呢,算起来有四五千里,怎么不磨呢?男人吃惊地问,走了多少里?吴根重复,掏出烟敬上。男人吸几口,说正联系着卖呢。吴根问,为啥?这时,门那边有响动,一个拄着双拐的女人出来。吴根没见过这么瘦的人,像一根包着皮的拐杖。男人说风这么大,出来干啥?女人说两天没晒太阳了。声音像拐杖一样细而硬。
男人回头,对吴根说,我肯定要卖了。吴根有些明白了,问男人能不能再给自己磨一次麦。吴根望着男人,目光充满期待。男人问吴根同样的问题,吴根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想吃自己种的麦子,兄弟,我跑了一百多个村子呀,你帮帮我这个忙。男人飞快扫女人一眼,真的?吴根举起手指,我对天发誓。
男人不大情愿,但总算答应。吴根真想拥抱他一下,瞥瞥那个女人,还是忍住。
第二天黎明吴根就上路了。借的是老毛的驴车。不管多远,吴根也不会雇张豁子了,哪怕他一分钱不要。村里有驴车的有两三家。老毛叮嘱吴根别饿着他的驴,所以吴根的车上拉了两袋青草。吴根还带了两瓶酒,并从小卖部割了二斤肉。女人问吴根,你是磨面还是送礼?吴根说都有。他脑里总是晃着那瘦瘦的拐杖。
男人一改昨日的寡淡,热情许多。磨完,非要留吴根吃饭,强调说以前路远来磨面的,他都管饭。拐杖张罗做饭,男人不让,执意把她抱到炕上,男人责备中含着疼爱。吴根给男人打下手,两人边干边聊,吴根知道了男人的一些情况。几年前,男人借钱买了这台磨面机,钱没还完,生意就不行了。而女人在一次车祸受了重伤,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女人早就让他卖掉磨面机,可他舍不得,一拖再拖,拖得磨面机越发不值钱,两人为此没少吵。不过,他终于下定决心,堆那儿只是废铁,家里到处用钱。如果吴根晚来几天,也许就磨不成了。吴根一面唏嘘,一面庆幸。
两人喝得痛快,说得也痛快,像多年的知己。吴根说男人是个重情义的,对一台机器都这般好,别的可以想见。男人说吴根才值得敬重,为了吃自己的麦子,不惜跑几千里路。吴根说男人让他实现了心愿,男人说吴根也给了他实现心愿的机会。男人想磨最后一次麦子,可是居然没人上门。总不能去求别人磨麦吧。在等待中,他的脾气变坏,发誓就是有人来也不磨。所以开始对吴根怠慢了。
吴根掏钱,男人说什么也不要。拉扯中,吴根说,兄弟,实说了吧,你不光让我实现了心愿,在找你的过程中,我脑里多了一盏灯,你是我的福星呀。男人眼睛亮亮的,我也告你个实话,日子窝心,我快拖垮了,听了你的事,我的心变宽了,几个加工费算啥?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男人提议吴根住一夜,吴根瞄一眼拐杖,说家里惦记呢,不然,他真想住一夜,和男人好好聊聊。
吴根晕晕乎乎上路。他没喝醉,他怎么能醉呢?但他晕,他喜欢晕,晕乎的感觉是这样的好。吴根又哼起小曲,儿子的小曲。迎头过来一辆货车,喇叭叫了一声,驴突然撒蹄狂奔。慌乱中,缰绳飞出手。吴根急着去抓,车颠了一下,吴根麻包般甩出去……
吴根醒来,已躺在医院。看到女人,吴根颤声问,面呢?我磨的面在不在了?女人红着眼圈,还惦记面?我差点没见着你,亏得老毛和他两个儿子。吴根问驴没事吧,女人说驴倒是没事,车毁了,老毛心疼得直跺脚。吴根说我赔他辆新车,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面在不?女人说放心吧。吴根长长舒口气,这时才感觉身子裂开似的疼。
数日后,吴根回到家,迫不及待地让女人发面,他馋了,几乎流口水了。女人蒸一锅馒头,吴根捧握在手,心潮起伏。他终于能吃上自己的麦面了。咬了一口,吴根突然僵住,而后大叫,这不是我的麦面,我的麦面呢?眼泪横出,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