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亚的诗

非　亚

栏目主持人韩作荣：

非亚是敏感、柔弱、沉默寡言的诗人。除了偶尔打量一下这外在的世界，他更多地是审视自己，内倾的写作者。他写孤独、悲伤、幻想、间隔，以及自我的精神分析，都是与心灵息息相关的生命状态。诗人注重语言与内涵契合的形式感，一种述说、描述的语言方式，看似平白，却有着诗的内蕴，看得出其出色的表达能力与功力。章楠的诗让我惊异的是其“表达方式”，将事物推向极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诗人对题材的选择所处的立场本身就有小小的震撼力，异于俗常，写的是“不是现实的现实”，突兀、意外，又有着独特的内在感受，直接的言说中又蕴含着悟性和经验，没有陈腐与模式化的语言，透着新鲜感。其在电梯里被抱起来，“让我感觉到下降时／同时在上升是什么滋味”，发现与感觉堪称奇妙。

自我的精神分析

我想我的腼腆是由性格中过于

内向的一部分造成的

我对死亡的恐惧是由出生时

被急救过来

那种隐秘的潜意识造成的

我想我的敏感

是由大脑中一种过于丰富的神经末梢

造成的

我一直感到自己血液中缺失的坚硬部分

是由于从小父亲不在身边

缺乏一种具体的父爱

造成的

而我性格中某些柔弱的部分

可能是母亲潜移默化的

影响造成的

我最近的沉默少言是由于缺乏一种

必要的有趣的深度

交流造成的

作为一种精神分析

个人和自身和世界的一种关系

我的一切问题

是由于自我陷入到事物的漩涡造成的

有鉴于此

我不得不借助于深深的

一面镜子

在墙壁上长时间地打量自己

早晨的孤独

我，戴了顶帽子

帽檐很深，也很宽

我穿了件披挂到膝盖的灰色大衣

从公寓出来

下几级台阶，踩地上被昨天雨水

和冷风吹落的

树叶

草坪上，以及黑色的铸铁栏杆

结着一些水珠

路灯，像一个个起得比我早的人

我抬起头，看了看周围

把手插入口袋

一个人

开始向街道深处走去

悲伤

悲伤有时是一棵树，在那里，静静地

站着，悲伤有时就是一棵树

也没什么道理，看上去，感到绿色的

叶子很多，也永远，不会去数

就这样，悲伤有时是一棵树

很多树，不会去数

电灯让我的头发几近直立

今天我的心

不是往日的材料做的

而是稻草做的

烂泥做的

碎布和麻绳做的

今天我的心

被自来水冲击

在厨房

发出尖叫

我这里坐一下

那里站一会

我的两只手

想去摔酒瓶

撕窗口的云朵

我抓起床上的衣服

连同盲目的爱

一起塞进

洗衣机

在漩涡的响声中

我什么也没干

一个美好的夜晚

就这样被我糟蹋

电灯让我的头发

几近直立

冬天。楼道

冬天，雾，灰褐色楼房

台阶，铁门，职工家属区入口

一个刚下过雨的早晨

窗户下的草地，缩成一团的泥土

几株光秃秃的树，一个老妇人

从一辆开往郊区的汽车

下来，披着头巾

另一个，穿深色西服的男士

戴一顶帽，拿着

公文包，低头，从楼道出来

我坐在一张冰凉的板凳上

在路边，等公共汽车

有几个人，横过街道

不远处，飞鸽米粉店的师傅

向地面

泼出一盆脏水，空中旋即

升起一层

热雾

楼上的人

我坐在家里，看一本书或一份报纸

在安静的上午，但我的头顶

间隔中总是不断传来楼板的敲击声

(一种沉重的物体的撞击

移动一个桌子或别的一些什么时沉闷的摩擦楼板的

声音)，我有些恼怒

我猜想楼上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此刻究竟在

做什么，也或许，正整理他的房间

是一个胖子，瘦子，老头，或女人

一个下岗职工，无聊者，病人，或精神臆想者

只是把房间，当作一种练习

类似积木，挪来挪去

(以便弄出一个自己满意的新世界)

我不知道，他此刻

到底在想些什么，脑子是否

塞了一些乱麻

或者像一只鸟儿飞出去又飞回来

然后一直，呆在这个地方

现在，安静的上午已过了十点

他仍然，不断地挪动东西(我奇怪他为什么不找

一个帮手)，我们，在不同的楼层

在各自的空间里各行其是

唯一相同的一点，是我们身体的外面

都有一扇通向外面的窗口

一幅三月里等待下雨的灰色天空

孤独的……玩具

在床上安静地翻看一本书

一个人在厨房切一只

橘子，浴室里

时间在慢慢刷洗

一具裸体，打开电脑

反复听一首曲子

电话，响了一会又停了

门，打开，又关上

想邀请一个朋友

到酒吧聊天

最近天气很好

但冷空气很快又来了

晚上出门，在路边遇见一条很大的

带黑色斑点的狗

狗喜欢骨头

并且老是朝墙壁的人影乱吼

今天是星期二

街上的小贩，平静地

出现在街道转角

一些幻想像果实

连在枝头

然后跌落

亮灯的角落，有一个可以

反复把玩的玩具

“当啷”一声

地板传来很深的一声脆响

生活之一

我的爸爸死了很多年

我的妈妈站在卧室的门口

越来越老

我感觉她像一只瘪下去的气球

由一根松弛的毛线

牵引

我的儿子准备六岁

他托着一个大头，在地面

类似一根豆芽

在他的世界

电视是一种快乐的饭菜

糖果也是

而我是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青年

我似乎慢慢学会要接受

许多缓慢下来的

东西

平坦的想象力

枯竭的激情，低下的效率

在一个梦开始之前

预感到将来的死亡

让我赞叹的是

公路上的灰尘真多

小车和客车跑得那么快

前往郊区的那天经过望州路的火葬场

我把头扭向右边

没看死亡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