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悠
2009-08-21巴克
巴 克
一
这个老女人真是可恶!齐小卫在心里面这样诅咒。但为了工作,还得耐心跟她说话。
“你就去还掉一点嘛,总不可能身上一点钱都没有?!那你怎么生活?!”
“小齐,我现在真的一点钱都没有,生活费都是靠我妈妈给我一点,我弟弟给我一点呢。”
说到她妈妈了,于是齐小卫想到这个老女人其实也还不老,或者说还老得不够,大概只有四十多岁,五十不到吧,但因为病歪歪的,气色很不好,看上去就有五十五岁以上的样子了。上次来是听她说过,她妈妈七八十岁了,还要拿出一部分退休金来接济她,而她非常可怜,工作年限不够(好像是工厂倒闭了,因身体不好就一直呆在家里),没有退休金。
她是可怜,但我就不可怜吗?!齐小卫锐声说:“那你女儿读书怎么办?!”齐小卫知道,她有个女儿,在杭州师范大学读书,读书总得花钱吧,所以这样的说辞真的让他很不高兴。
“我也不是很清楚。开学的时候,友良想办法弄了一点钱来给她的。”女人站着说话,腰有点哈着,脸上赔着小心的笑。她指了一下茶几上的茶杯,又说:“小齐,你喝茶。”
而齐小卫心里面正充满了厌恶感呢,对她,也包括对茶,居然用的是墨绿色的搪瓷杯子,虽然她用开水冲洗了两次,但杯壁上依然可见斑驳的污垢,还有她的身体,总是让人感觉到不洁,所以他一口也没喝。说到夏友良,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正是这个夏友良,三年多前,到他这里来贷款,就用这套房子作抵押,贷了三十万,去外地做建筑工程。一年后到期了,却没有来归还,原因是他的工程出了事故,一个工人摔死了,赔了二三十万,还有工程款也迟迟没有结清。碰到这种事情,是他倒大霉,齐小卫倒小霉。经过多次催讨,并以上诉法院为警告,头一个月里他凑了二十万来还掉,之后就再没来还过一分钱了。他说实在没办法了,你们银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碰到这种事情还钱困难情有可原,但可恶的是他的态度,从此以后连电话也不接了,后来干脆停了那号码,到他家来了许多趟也没碰到。
齐小卫有点凶巴巴地问:“夏友良呢?他现在在哪里?”
女人说:“在江西呀,那边的工程款还没结清,人家欠了他几十万,他也有欠人家的,讨不到钱怎么好回来。”
“电话也不接,现在干脆销声匿迹了,算什么意思呢!……你们要清楚,这笔贷款是房子抵押的,到时候我们可以起诉到法院,拍卖你们的房子!叫你们没地方住!”齐小卫是坐在沙发上的,说到动气处,就啪地拍了一下面前的茶几。这一方面确实是生气,同时也有威吓的意味。
女人又哈腰赔笑说:“齐经理不要生气,有事好商量嘛,我们也不是故意不还的。好帮的话就帮帮我们,再宽限宽限。”齐小卫给过她名片,上面写着的职务是客户经理。
“这不是在帮你们嘛!”齐小卫又开始引导她了,“我们也是有很大压力的,拖了这么久是一定要解决的!叫你们去还掉一点,一千两千也好,甚至一百两百都好,说明你们至少还在还,态度还是好的,有这个还款的诚意,这样我们就可以帮你们宽限,等你们有钱了再还,甚至还有可能帮你们免掉一点利息。”
女人点着头说:“晓得了,晓得了,有钱我一定会去还掉一点的……等他回来,我一定跟他说。”
听到前半句,齐小卫还感到有些宽慰,听完了全部,立马又丧气了。等夏友良回来,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反正回来了也不会告诉他的!有时候,他真的在怀疑,这可恶的夫妻俩,他们真的是因为无力归还了所以不在乎被如何处置了呢,还是另有心计?
他站起来,说:“好了,我走了。我把话说清楚了,配不配合是你们的事。反正这件事情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我是不怕的!希望你赶快去还掉一点,表示出诚意来!”
说完,他就气呼呼地走出来了,女人在后面连连说着“好的。慢走。”
从六楼走到下面,齐小卫骑上自行车,回行里去。这时候,他坚硬的外壳在午后的阳光下颓然瓦解了,露出虚弱的内在来,并摇摇头,似乎是在嘲笑方才的虚张声势、外强中干。他不怕?不,他是怕的,因为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了对方的手里。怎么说呢?容他梳理一下思路。那二十万还掉之后,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年多了,期间齐小卫和夏友良没有直接见过面或通过电话,没办法只好到他家里去找过多次。后来,大约半年前。银行为了资产保全,决定起诉对方,齐小卫就写了材料转交到后台的风险管理部门,他一直以为已经起诉了,也就不放在心上,没想到前些日子后台整理资料,发现这笔贷款根本就没起诉,也找不到他递交的材料。这样从法律的角度,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夏友良没有来还过款,银行也没有主张过权利(比如有通话记录,或者挂号信存根等),那就超出了诉讼时效,等于自动放弃了。和后台管理部门之间的口舌之争没有意义,齐小卫就只好要么接受行里的处罚,要么想办法把钱收回来。就在这天上午,主管风险的周经理把他叫去训话。周经理说,最好是能让他来还一点钱,不论多少,这样就能把中断的时效延续上,我们就可以起诉他了!齐小卫正是抱此目的,到夏友良家来忽悠他老婆了。不过此刻他灰心地想,也许这一招不会成功。
到了单位,他立刻去跟领导汇报。领导让他盯紧些,再催催,争取能够成功。
二
但事实上,过去了十多天,也没见夏友良的老婆来还一分钱。这天下午,周经理又把他叫去了。周经理是主管全行信贷业务风险的领导,平素对他还算好,但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的包容,指责他工作不力。齐小卫赶紧辩白,我已经盯得够紧了,电话打了五六次,家里也又去过两趟了。周经理说我只看最后的结果。齐小卫无话可说,低下头来。他只感慨自己的倒霉。进银行五年多了,应该说以前一直还挺顺的,大学同学中能进银行这样的单位的也不算多,在营业窗口工作了一年多,就被调到楼上的经营部门,成为一名个人业务的客户经理,如果没有这笔贷款他会挺自我满足的。但这笔贷款真的让他很闹心,自从划为不良贷款后,他就一直在扣钱,如果讨不回来,那就不知道要受什么处罚了。不良贷款在所难免,其他的也有一两笔,但经过催讨都是很快要回来了。惟独这一笔,催收无望,如鲠在喉。夏友良是个倒霉鬼,可他偏偏也倒霉碰上这个鬼了!
周经理好像觉得他还不够伤心,又说:“小卫,你要知道,个人贷款是很难核销的,所以如果讨不回来你肯定是要受处罚的,至少是经济处罚,如果还存在失职的话,那就不光是经济处罚!”
齐小卫抬起头来,惶恐地看了一眼领导,说:“周经理,请您再指点指点,接下来还有什么办法呢?”周经理毕竟是管风险的领导,经验足,水平高,已经教了他不少关于不良贷款的催讨以及法律方面的知识了。
周经理昂着一颗硕大的脑袋,沉思了片刻说:“那就这样吧,你再去找她,带一份还款协议书去,告诉她钱可以先不还,只要在上面签个字。这样从法律的角度,就叫做债务的重新确认,我们还是可以起诉的。”
齐小卫说:“要是她不肯签,怎么办呢?”
周经理说:“你随便找一个理由,去忽悠她吧。”
齐小卫认真地说:“那就是去骗她咯,想办法叫她上钩?”
周经理瞪了他一眼说:“你他妈还管骗不骗,总比她做老赖好吧!……随便找个理由去忽悠她,就看你忽悠人的本事了!”
齐小卫脸红了,想了想又说:“周经理,她会不会已经知道我们起诉无效了,故意在忽悠我们呢?”
周经理又沉思了片刻,说:“估计不会的,这是相当明确的债权债务关系,只有傻瓜才会放弃呢!”
周经理的话让他脸色更红了,同时内心又鼓起了一点信心。
三
当晚他就去了。本来会早一点去,这天几个同事相约打篮球,在食堂吃好晚饭就去打了一场,回来后换好衣服,大约七点多的样子出发了。他住的是单位的集体宿舍,两个人一间。他的老家不在本地是台州乡下的一个小镇,在省城杭州读大学,毕业后招进了省工行又被分配到葛川市的,一个县级支行。好在这里倒也是山清水秀,挺漂亮的一个小城,人们生活也富足、安逸,他很喜欢这里。现在,主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好好工作,多赚钱,然后按揭买一套房子,再娶一个可人的老婆,在这里安家立业。工作四五年了,钱是攒了一点,但尚不足以支付高昂的房价首付——如果不烦扰父母亲的话。恋爱呢,还没开始,如果严格说起来的话,因为以前虽然也跟大学女同学交往过,但那要不就是粗浅而暧昧的擦肩而过,要不就是胡闹似的玩玩。但真正的恋爱,真的还没有过,虽然如果他自己这样说,肯定有很多人会不相信。现在身边也不乏女孩子(银行多的是女孩子,对他有好感的也有),但还没有碰到让他怦然心动的。
夏友良的家在靠近葛川江边的一个安静的小区里。仲秋过后,白昼短了,天就有点黑了,他骑车进去,好几辆小车子亮着灯驶出来,这个城市小汽车多得很,而这个小区相对还算是比较高档的住宅区,里面停着许多不错的小车子。因为有些年头了,房子的外表有点落伍,算不上很漂亮,但前后空地都很宽敞,绿化也很好,显示出一种内在的雍容。齐小卫想起来,夏友良原先也算是个比较有钱的人。在贷款之前,他审查过他的履历、资质,早先是国营建筑公司的经理,改制的时候没遂心愿,就出来了,自己创办建筑公司。他家的房子也还不错,一百三十几个平方,装修、摆设都还可以。没想到人过中年走霉运了,家境也就衰落了。
老女人开门的时候,有些吃惊的表情,这虽然是齐小卫第N次来了,但却是第一次晚上来,也没事先打个招呼。
她把齐小卫迎进去,说:“小齐,真是不好意思,又让你跑过来了。”脸上挂着淡薄的似带怯意的笑。
这倒叫齐小卫有些不好意思了,挠着头说:“没事,没事,晚上的时间嘛过来坐坐。”
好像就表明他是来串门的,没什么正经事儿。但再一想这话可说得不好,太轻巧了,没分量,而这样想着又偷偷觑了一眼夏友良老婆的脸色,觉得她似乎有些奚落与埋怨的意味,一下子就有些恼火了。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肃穆了脸,咳嗽了两声,说:“你这段时间一直不去还钱,为什么?”
老女人又泡了茶,放到茶几上,然后自己站在旁边,点头哈腰赔着笑说:“小齐,真的不好意思,我没有钱怎么去还啊,真的给你添麻烦了。”她怯懦而恭敬的样子,以及两个人所处的位置,好像成了她是客而齐小卫是主人了。
“那你怎么生活啊?!”
“就一点点过日子的钱嘛。”
又是老一套,真是拿她没办法!“那夏友良呢,最近有没有来过电话?”
“打回来过一次电话,他说他会回来自己来跟你们处理的。”
“那要什么时候回来?”齐小卫背靠沙发,扬起下颌问。
“那就不知道了,他现在也在想办法接工程,再过一个月、两个月回来也是可能的。”
我操!齐小卫在心里面骂道。但反正这次来也不抱着让她去还点钱的期望,齐小卫也就没太生气。沉吟了片刻,他看着老女人说:“是这样的,我今天来想跟你谈一个事儿——我们现在不良贷款也不少,省行给了我们很大的压力,要求我们限时处置。我们呢说实话也没那么多精力,所以决定先将一部分数额较大、合作态度不好的客户递交法院起诉,那些数额不大或者合作态度较好的,暂时就不考虑,不过要重新办个手续——喏,这张是还款协议书,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表示以后会逐步归还,我们就不起诉你们了。”他一边说,一边将一张折叠的纸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来,再展开放在茶几上。
老女人低下头来,拿起纸片站直了仔细看。客厅里有片刻的沉静。灯光很清冷,好像这个可怜又可恶的家庭。过了一会儿,老女人放下纸片说:“我不来签的,还是叫友良来签吧,反正款也是他贷的。”
齐小卫又有些火气上涌了,挺直了腰杆说:“你是共同还款人呀,当时在合同上也是签了字的,你跟他签是一样的!”
老女人咕哝着说:“反正我不来签的,看也看不懂。”
齐小卫真的恼火了,一拍茶几说:“我这是看你们困难,成心在帮你们!你这叫我怎么帮呢?我总不能无凭无据的,就说你们态度好吧?我怎么向上面交代呢?既然你们这样不合作,我也就不管了,直接叫行里起诉好了,叫法院拍卖你们的房子,看你们怎么办!”
老女人僵在那里,怔了一会儿,吐出一句话来:“下次他打电话来,我叫他早点回来。”
齐小卫气得要崩溃了!颓然地将身子靠在沙发上,他甚至忿忿地想,要是我他妈的能作主,就把你们家的东西统统搬光!老女人愣愣地站在那里,赔着怯怯而淡薄的笑。
无计可施了。齐小卫感到有些累,有些烦,有些心力交瘁,工作上的进取心反而有些放下了,人一颓废,满腹牢骚就出来了,而且有些不知所言的味道。他说:“我他妈的本来今天要去买一件外套的,因为你们这个事情就先跑过来了——一个人,衣服也买不好,挑不好颜色。”
老女人也前言不对后语地搭了腔:“小齐在这里一个人啊——还是你们银行这种单位好,做生意不好的,风险太大。”
齐小卫说:“做生意做得好当然好呀,哪像我们就这么一点钱。”
老女人咕哝着说不好的,不好的。齐小卫正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办,是不是就此走了?这时候就听到房间里有踢踏的脚步声,而且是由远而近的,两个房间的门一开一关,不知道是在哪个房间里。他引颈注视,两三秒后,那关着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女孩子的面孔霍然出现在房门口。她走出来,问:“老妈,你在跟谁说话呀?”
老女人转身说:“喏,婷婷,这就是工商银行的小齐,齐经理。来过好几趟了。”
齐小卫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腰。
老女人继续说:“年纪这么轻,就已经是经理了,真是有出息——小齐,你喝茶呀。”
齐小卫说好的,不由自主地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其实,经理只不过是个虚挂的头衔,银行里客户经理有一大堆呢,不过也不必去澄清,相反他受用着还感到有点乐意呢。
女孩子先是略带矜持地看着他,然后淡然一笑。齐小卫很有礼貌地冲她点点头,也微微一笑。待女孩子移开了目光,他偷偷注视了她
几眼。她个子中等,短发,皮肤不太白,但五官精致、俏丽,下颌收敛得特别好看,整个面容有一种芭比娃娃的味道。身材也不错,不丰满,但绝不瘦削,下面穿牛仔裤,上身内穿白色的衬衫,外套黑色短褂,衬衫的下摆长过外套,一副清新脱俗的样子。齐小卫突然想起,她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了,怪不得有这么高雅的气质。
老女人又突兀地说:“哎,小齐,你不是说要去买衣服,一个人买不好吗?叫婷婷陪你一起去。婷婷,你陪小齐一起去吧。”
齐小卫稍微有些脸红了,说:“那总不太好意思吧。”
老女人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你们年轻人嘛,应该大方一点。婷婷,你陪小齐去吧。”
女孩子也有点脸红了,矜持了一下,冲着齐小卫一笑说:“好吧,那可以走了吗?”
齐小卫就乐得大方地站起来了。两个年轻人和老女人道了别,走下楼梯去。齐小卫找到自己的车子,开了锁,说:“我用自行车带你去吧。”女孩子说好的。
其实,他中午已经逛过服装店了,“利郎男装”里面有几款他比较喜欢,陈道明做的广告,看上去儒雅中带点酷意。老是穿西装,他想买件夹克衫平时穿穿。骑着车,沿着葛川江边的马路往东走,一路是宜人的风景,而齐小卫的心情也堪比风景,不觉得后面是驮了一个人,而仿佛是驮了一缕春风。一会儿,他们到了那家服装店。在店里盘桓了大约二十分钟,齐小卫挑好了一件衣服,他自己在两款当中犹豫不决,就听从了婷婷的意见。
出来后,齐小卫说谢谢,想请婷婷去哪里坐坐,吃点东西。女孩子说不用了,还是回家去。齐小卫就推着车和她一起走回去。
他问婷婷,你真的就叫婷婷吗?
女孩子说是的,就叫夏婷婷。
齐小卫说我还以为是家里的昵称呢。又问,是不是大三了?
婷婷说,是的,你怎么知道?
齐小卫侧头一笑说:“我听你妈妈说起过嘛。我去过你家好几趟了,怎么才第一次见到你?”
婷婷的脸色变幽暗了。齐小卫这才想到,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一个棘手的问题呢,于是也有了一点压抑而严肃的表情。
过了会儿,婷婷说:“今天周末嘛,周末才能回家来嘛。”
于是,齐小卫想到,对啊,今天是周末,自己也是周三、周末打篮球的嘛。后来,他们就谈了一些大学里的事情。齐小卫离开校园五年了,现在回忆起来,恍如昨天,他们有了一些共同的话题,于是气氛也就好多了。他想问问她明后天有没有什么事情,但想了想,终究觉得还不够熟悉,恐怕她不会答应,就没有问出口。
他把婷婷送到楼下,然后挥手告别,回宿舍去了。
四
齐小卫开始有一种恋爱的感觉了。噢不,准确地说,是爱的感觉,但这又何妨,恋爱之中总有一方必须先迈出爱的步伐嘛,即便是男女双方相互一见钟情的,恐怕也得有一方先表白爱意吧。这个周末,齐小卫过得无聊而又快乐。他觉得夏婷婷对他一定没有反感——未必敢说有好感,但一定不会有反感。他相貌堂堂,工作不差,年龄也合适,他二十八,大她五岁,一点没关系。他庆幸前几次去她家态度还不算很差,有时候有点懊恼的样子,但那是为了工作,是可以理解的。
星期一早上,先去向周经理汇报。他没法说有成果了,就说夏友良过几天会回来的,他老婆说还是让他自己来签吧。
周经理说:“那你盯紧点!”然后他有事了,让齐小卫先走。齐小卫刚要出门,他又叫住了他说:“小卫,这件事情不可能拖太久的!如果形成损失了,到时候上报省行,你是要作好受处罚的准备的!”
说得齐小卫心里一沉。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他想,如果是经济处罚,扣一点钱也就算了,他妈的不知道会扣多少?听老客户经理有时候谈起,几千上万的扣也是有的。到了办公室,他将夏友良贷款的资料从抽屉里取出来,原件保存在档案室,他有一份复印件。他翻看了一下,夏友良的老婆叫张彩云,户口簿上夏婷婷的名字也在,他记住了她的生日——1986年8月23日。
整个星期,他都没打电话,也没上门去。转眼又到周末了,吃过晚饭,六点半的样子,他给夏友良家打电话了,本来是想直接过去的,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先打电话好。
嘟,嘟,嘟,电话通了,夏友良的老婆接起电话。他说:“喂,是张阿姨吗?”本来他只说“喂,是夏友良的老婆吗?”而心里面同时在骂:这个老女人、死女人!
那边问:“喂,你是谁?”
“我是小齐啊,工行的小齐。”
“哦哦,是小齐啊,我一下子还听不出来呢。”
齐小卫赶紧说:“张阿姨,婷婷在家吗?”他事先设计好的,要说就赶紧说,免得停顿了有尴尬,追女孩子嘛脸皮厚一点有何关系。
那边也好像在避免一种尴尬,也赶紧说:“哦哦,在的,在的,你要叫她过来听吧?——婷婷,婷婷,电话!”说完,她就把话筒搁在一边了。
齐小卫握着手机等。过了七八秒钟,那边有声音了:“喂。”
齐小卫说:“婷婷,是我,齐小卫。”
“噢,听出来了,有什么事吗?”
“有空出来玩玩吗?”
“外面有点冷啊——还有,我刚到家,有点累。”
“没事的,出来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嘛。”
婷婷在那头思考,齐小卫听到她妈妈的声音:去吧,去吧,婷婷,出去走走。
过会儿,婷婷说:“好吧,那你现在在哪里?”
齐小卫说他在宿舍附近,过十分钟到她家小区门口,在那等她。婷婷说好的。
齐小卫打的赶到那里。又过了几分钟,婷婷亭亭玉立地走出来了,齐小卫快乐地翘首等候。她穿了线衫,淡紫颜色的,有点冷艳的美。齐小卫穿了上星期买的夹克衫。走到他面前,她略为羞赧而粲然地一笑,于是冷艳就成为了一种不成功的伪装了。
他们先往西逛到了东吴公园,爬了鹿山,下来后又打的到市区,去肯德基吃了一点东西。九点半的样子,齐小卫送婷婷回家。看她下了车,往小区大门进去,他叫出租车司机掉了头往自己的宿舍去,一路上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快乐得飞出来了。他回味着,他们谈得很投缘,有共同的兴趣以及相互的谦让。齐小卫想,这不是爱情是什么呢!婷婷再一年半就毕业了,也不想再读上去,她说有个表舅在教育局工作,答应了找工作时帮忙,她想早点出来帮家里。齐小卫觉得,她真是个好女孩,甚至想说出来,我也很愿意帮呢!
第二天晚上,他又约了婷婷出来,这次他们沿江边逛逛,然后去奶茶店坐坐,又到差不多时候,齐小卫送她回家。星期天她要回学校的。齐小卫说,我来送你。婷婷说不要,但答应下星期回来,本来她一般是间隔着回来的。这一回他下了出租车陪她走进去。到了楼下,齐小卫忍不住牵了一下她的手。婷婷有些紧张,但没有甩脱,让他握了起码有五秒。然后有人过来了,两个人就放开了手。她说,我上去了,你回吧。齐小卫说嗯。他想说你把电话号码给我,可是婷婷已经蹬蹬地上楼去了。但是齐小卫已经满足。他听着她上楼的声音,内心柔情荡漾,觉得爱情已经开场。
五
又是一个星期周而复始的、平凡得让人有
些厌倦的日子。不过,这平凡里如今有了一点期盼,因此就不再厌倦了,相反,每一天都是跟快乐近了一步。星期三,周经理又把齐小卫叫去了一次。他依然像上次那样回答。
周经理不满地说:“小卫,你这是在忽悠她吗?说不定是在被她忽悠呢!”
齐小卫红着脸说:“不会的,周经理,他们又不知道超过诉讼时效了的,我们总有办法叫他们签字的。”
周经理虎着脸说:“这事你不急,我都急了呢!他妈的,不能老拖在那儿,省行那边总要有个说法的——好好,你去吧,赶紧去办!”他不耐烦地甩甩手。
齐小卫面无表情地走出办公室。他想,他妈的,扣钱就扣钱吧!打定了主意,索性就不再紧张与担忧。他甚至感到了一种职业的遗憾。记得去年过年回家,跟一个平时爱写文章的高中同学聊天,同学在劳动局上班,而他女朋友也在银行工作,所以对两个职业都比较有感触。同学说,我们平时也会做些无聊甚至不大光彩的事,但每次帮那些农民工讨到了拖欠的工资,看到他们高兴的样子,就会有一种满足感,一种正义感,从而内心也就有了一种平衡,所以这份工作还是有一种美感的。而银行的工作,毫无美感可言,一天到晚就是算计,所有的成绩最后都落实到金钱上,实在是一份很势利的工作,毫无趣味可言。齐小卫当时听了还有些抵触,现在似乎真切地有了这样一种体会了。
到了周五,婷婷如约回来了,于是乏味的双休日变成了美好的周末。这两日两晚,他们逛了好长距离的街,玩了两个公园,去了一次酒吧,两回肯德基。天气也好,虽然是冬天,但白天太阳暖融融的,晚上也不太冷,很适宜他们的浪漫。星期六晚上,齐小卫还去了婷婷的家,她妈妈招待得很客气,眼睛里满是喜悦,大家没说一句关于贷款的话。第二天婷婷回杭州,齐小卫送她上车,两人已经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了。
接下来,齐小卫的心就被那所省城的大学牵挂着了。每天晚上,他都要愉快地和婷婷发几个短信,有时白天上班,也会情不自禁地发一阵呆,揣摩婷婷在干什么,忍不住也会发一个短信。婷婷能回就回,回得很及时,有时候因他的“打扰”有点小小的嗔怪,但看得出并不是真正的责怪,而是含着喜悦的。齐小卫在幸福中等待下一次约会。
星期三傍晚,齐小卫刚刚打完球回到宿舍,婷婷突然打他电话了。他喜悦地接起来。婷婷说:我爸爸回来了,想叫你过去一趟。齐小卫有点愣,问为什么?婷婷说:为了贷款的事,想问问你情况。齐小卫说好的,我待会儿就过去。又问:你爸爸为什么突然回来啊?婷婷说:好像是来借工程设备的。
搁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就出发了,骑自行车过去的。夏友良看见他,一副热情的样子。齐小卫已经两年半没见过他了,以前充满了厌憎,这一刻却满怀好感。落座后,寒暄了几句,夏友良说:“小齐,你上次说的那件事,就是叫我们签字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真的对我们有利,那就签一下。”
齐小卫脸红了,忙说:“那已经过去了,不用签了。叔叔您放心,有我在,一定会帮你们的!”
张彩云站在边上,满脸笑容地看着他,说:“友良,小齐很好的,一直在帮我们。”
夏友良抽着烟(他开始递烟给齐小卫,齐小卫说不抽),慢慢说:“哦,那你说不用签就不签了,我们相信你——也不是不想还,但得过阵子再还——我在那边做工程,也要垫钱,欠我的又还没全部结清,现在手头非常紧。”齐小卫觉得,他的面容有些苍老了,但精神还好。
齐小卫点点头说:“叔叔您放心好了,有什么事,我会摆平的!”
夏友良啊哼啊哼地咳嗽着,点点头。接下来,他问了齐小卫一些有关家庭方面的事。
坐了半个小时,齐小卫在夏友良夫妇的客气声中离开了,心情十分的爽快。回到宿舍,他就给婷婷发短信,告诉她见面的经过。婷婷也很开心,说谢谢!齐小卫说:谢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婷婷没回复。齐小卫又发过去:你爸审查我了,看来他还满意!婷婷回过来:臭美!齐小卫乐滋滋的,心里可真臭美着呢。
幸福的日子又过去了一天。虽然说现在每一天都是幸福的,但周末将会达到幸福的巅峰,所以齐小卫急切地盼望着这一天。星期五早上,十点钟左右,他在办公室里做材料,周经理突然打来了电话。
他拿着话筒问:“周经理,什么事?”
周经理说:“你那笔夏友良的贷款,我刚才叫营业部拉他的单子了。幸好,去年的七月一号,这个账户上扣过三分钱,我估计是活期利息当天结算然后就自动扣款了。这对我们可是大好事。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了,就凭这一点就可以视作借款人继续在还款,这样诉讼时效就还没有中断,我们就可以起诉他了!——小卫,你赶紧写一份事实经过的材料,送到业务管理部,我们要立即交给律师进行起诉。”
周经理的话滔滔不绝,齐小卫也没完全听懂(事后他才完全弄明白了,所有活期存款的利息都是七月一号那天自动结算的,只要账户上存过钱多多少少总会产生一点利息),磕巴着问:“周经理,就凭这三分钱,我们就能够起诉他?”
周经理说:“这是法律问题,你不要管!既然你没法忽悠成,那我们就只好抓住这一点了!还好,律师说他完全有把握。你只要去做你的事情,其他的就不用再管了!”
齐小卫说噢,那边就搁了电话。
可他放下了话筒,人还久久地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