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剃头店的逝水年华
2009-08-21郑君平
郑君平
街边的理发店多了,写着“某某美容美发”、“某某发屋”,或者“某某发廊”,名儿新潮,勾人遐想。我从不涉足其间,而是一味贪恋着过去剃头店的情景:灰暗墙壁上的小人书与画册,油腻腻的长椅,像鱼篓盖子的发型,还有斜倚在墙角旮旯的窗板……
旧时的理发店,习惯上叫“剃头店”,口语化,大众色彩,琅琅上口。店里有一扇大窗子,像现时的落地窗,窗沿上镌一道深深的槽,日落时分收工了,剃头匠在槽里嵌入一片片大小相同的木板,待到窗子被木板封起来后,方才看见码成一面的木板上写着“某某理发”,字迹潦草,但苍劲有力,一笔一画,像剃头刀在头壳上的走势。
常常在日薄时分,攥着五分钱,手心的汗渍濡湿了纸币,走入灰暗的剃头店。而那时,店里的长凳上早已坐满了人,他们的手里拿着小人书,或者画册,无论哪一本,都显出颓废之态,松松垮垮的皱边,缺页,封面封底去向不明的,是常有的事儿。想剃头的人,往往先默数有多少人在等剃头,然后也从墙上取下一本,找块空地蹲下,就看开了。看得出神了,忘了排的次序,被人窜位,这时,剃头匠会出来制止,像足球场上的裁判,对越位的球员吹响了哨子。窜位的人自然有一番辩解,说赶时间去做什么事,旁边的人这时就停下看着的书说,谁不赶时间啊!那个正在艰难找寻由头辩解的人,只好讷讷地噤声。其实每个人都闲着,只是心里容不得不劳而获,晚到却要早剃。时间在剃头店里,无足轻重,只待有人要窜位了,时间才以其漫长的秉性,引起等待者的注目,等到违规者又退回去继续等,时间又以其不疾不缓的姿态向前行走。
小时候理发,父亲总是乐意停下手里忙的活儿,陪我去,有时他自己需要理,会约我一道去,哪怕那时我的头发还没有长到非理不可的样子。我想他是担心被人抢了位,非得看到我坐到那把宽大的理发椅子上才罢休。这里,我还得稍费些笔墨描述一下那把理发椅——铁质的身,很高,又大,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像太师椅,或者庙里神佛的仙座,日子久了,扶手上抹了一层黑黝黝的油腻,那是客人手上的汗渍吧。因为个矮,爬上这把椅子,我常常要费好大的劲。
有时去得迟了,我们父子俩就要呆在剃头店里无事可做,只好去翻翻那些过期的画册,或者破得像烂菜叶的小人书。父亲除了百无聊赖地翻那些书外,还会加入大人们的谈话圈子。村野趣事,狐怪狸仙,皆可入题,泛泛而谈。有的老人还会讲经说古。我很小的时候耳熟能详的《七侠五义》、《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以及《水浒传》等,大多来自那些善讲古的村中老人。待到成年后再读原著时,却意外地发现,与脑海里残留的记忆,有较大的出入。究竟是我的记忆出错了,还是彼时的老人在讲述中添了油加了醋?不得而知。但是总算让我明白了野史的由来,往往就缘于民间的这种凭空臆想与口耳相授。
似曾记得村里惟一的剃头店,是可以预约的。若去的时候,店里等的人多,而天色已晚,再枯等下去,就非得挑灯夜剃不可,这时就可以把工钱预付给剃头匠,告诉他明天一早准来剃。剃头匠收下钱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了,次日无论何时来,都可以毫无愧色地越过别人。父亲没空陪我去时,我常常这样做。奇怪的是,没有多少人愿意预约,他们宁愿在店里无所事事地耗着,等到掌灯了,就回去,第二天又来,再等,不急不赶。也许他们喜欢店里那种闹哄哄的氛围,又是闲季,地里的活儿都忙完了,时间多得可以称斤论两地卖。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预付了工钱,就可以省下许多时间,用来玩游戏。时间在我的少年时代,弥足珍贵,以致让我找到了这样的捷径,走到时间的前面去。
剃头店也有门庭冷落的时候,那是农忙季节。剃头匠就会拾掇起简单的行头,挑起剃头担,服务到田间地头。一只高脚凳子,搁在松软的泥土上,大白褂子往要剃头的人身上一披,吐一口唾沫抹一抹剃头刀缘,头发就簌簌地纷扬在田畴上。勤劳的人们在剃头的间隙,嘴巴也不闲着,指点着田里的半大小子,这里一锄,那里一耙。在田间地头剃头,工钱只能先赊着,这与民风优劣无关。下地的村人,只需带上耕种器具,汲满止渴之水,就足够了,钱,倒成了身外之物,一无是处。
无人剃头的时候,剃头匠便颇有几分闲情逸致地看看天空,然后坐在椅子上磨剃头刀,打发美好时光。而田里的人们,则撅着屁股,忙得晕头转向,恨不得把时间紧紧拽在腰间,不让它轻易溜掉。阳光下,剃头匠的皮肤很白,像新嫁娘,因为成年累月呆在房子里,人荫得白白嫩嫩的。累死累活的村人艳羡着剃头匠的日子,不用像牛似的下地拖磨,剃一个是一个的钱,一年到头,不愁吃穿,不被风吹雨淋日晒。心里就寻思着把自己不爱用功的孩子送到剃头匠那儿,做学徒,于是就死缠硬磨,承诺孩子若不安分,打骂随他,好话说了一箩筐,剃头匠硬是没有应允。想必是担心,学成之后,抢他的生意。这也难怪剃头匠私心重,那个时代的手艺人,一般不轻易传艺予人,往往立下繁琐的规矩,约束着欲入行的人。我想,不少精妙绝伦的民间手艺,而今销声匿迹,可能与此有关。
但后来,剃头匠到底还是收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做学徒。生意很忙,学徒专门负责洗头。洗了一年后,剃头匠才允许他剃一些简单的头,比如小孩子与老人的,因为这两类人不大在意中看不中看。逢有老主顾上门,剃头匠一定要亲自上马。光头,也由不得学徒来剃。别看光头简单,以为剃光了事,其实难着呢!手艺差的,剃出个像狗啃的头盖来,稍不留神还会把头皮刮得鲜血淋漓。小时候剃过一回光头,剃头匠亲手做的活儿,真个是好功夫。剃完一摸脑袋,光溜溜的,一点也不扎手,像个熟透的瓜,手感蛮好,有事没事总爱伸手去摸摸,大人们遇见了也爱摸一下。我想,后来头发一茬茬迅猛地萌芽茁壮起来,与常常受到摩挲不无关系。
如今依然喜欢去一家叫“大上海”的理发店。一说出这名儿,一些老情景就纷至沓来——漆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的绿色涂料的老墙,昏暗不清的木框镜面,古旧的旋转椅,一字摆开的七八个水龙头,掌刀的老头老太,还有说也说不完的街坊邻里的鸡毛蒜皮事儿……一走进去,仿若步入张爱玲的小说里,温暖而怀旧的悠古气息,从四面八方洇染开来。在店里呆上个把钟头,蓬头垢面变得容光焕发,脑袋里还装满了一个个有趣的逸事奇闻,推开店门,扑面而来的喧哗俗世,一下子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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