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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者

2009-08-21安昌河

福建文学 2009年8期
关键词:饕餮饥饿粮食

安昌河

不只土镇,就算爱城,乃至整个国家,从来没有谁遇到的问题会有櫑姓人家面临的那么艰巨,因为他们总想把什么东西都吃下去。土镇的人们总是把櫑姓人家的事情当成笑话在外面讲,所有听过的,无不感到新鲜好奇。

谁说不是呢。

我听我外祖母给我讲了个櫑姓人家的笑话,那可是她亲眼看见的。那年日本鬼子的飞机在土镇丢了一颗巨大的炸弹,没爆炸,哑弹。谁都晓得,哑弹也是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因此都距离得远远的。落弹的地方本来是有条大道的,因为惧怕那炸弹,大家都绕着走。黄姓人家老爷更是下了命令,以那颗哑弹为中心,五百步以内行走的人不得大踏步,不得咳嗽,不得大声喧哗,以免将哑弹惊醒了。炸弹那样大,如果一旦惊醒爆炸了,无法预测后果究竟会有多严重。

哑弹在那里静静地躺着,等待爱城的拆弹专家前来。所有的人,都围观在五百步以外,打量那黑突突的玩意儿。人群里却突然钻出来櫑姓人家。他们推开阻挡的人,径直走向那颗炸弹,然后在那颗炸弹跟前团团坐下。老天爷啦,这可不得了啊。有人赶紧禀报了黄姓人家老爷。黄姓人家老爷远远地一看,叹息说,咳,这些饿鬼啦,未必他们想把炸弹也吃下去?

櫑姓人家确实想把炸弹吃下去。他们派人去向黄姓人家老爷申请,要那颗哑弹。这时候去爱城请拆弹专家的人回来了,说爱城的拆弹专家没空。黄姓人家老爷晓得他们不是没空,而是怕死。骂了几句,最后把眼睛落在櫑姓人家身上,问他们,你们要那颗炸弹干什么?吃下去?櫑姓人家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说,老爷说得真准。黄姓人家老爷没有拒绝櫑姓人家的申请。对于櫑姓人家,确实不敢小觑,好多根本不可能吃的东西,他们还硬是塞进了肚皮了。那么这颗炸弹呢?他们将怎么吃下它呢?

听说櫑姓人家饥饿的眼睛这回瞄准了那颗炮弹,整个土镇都轰动了。他们将怎么吃下它?那么巨大,明显是铁的,里头填塞的肯定不是粮食糖果,日本鬼子才没那好心呢。里头塞的可是炸药,轰一声,什么东西都可以烟消云散的炸药。

要吃下这么大的一颗炸弹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整个櫑姓人家的人都动员起来了。他们扎的扎筏子,背的背柴禾。然后,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拿着杠子和绳子,最后竟然像拔萝卜似的,从土坑里拔出那颗巨大的炸弹,七手八脚地抬着,抬向河滩。一群人抬着筏子和柴禾跟在后面。大家纷纷猜测他们这究竟是要干什么。难道他们已经想出了吃下炸弹的办法?烧软乎了吃?还是炖着吃?大家想跟过去看,又怕他们失败。在吃一些东西的时候,櫑姓人家也经常失败。之前失败,顶多闹出一两条人命。如果这回失败,那么将会死伤无数。

但是又经受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大家太想晓得櫑姓人家将以什么样的方法吃下这颗炸弹了。

直到他们将炸弹放上筏子,在炸弹四周堆满柴禾,点燃柴禾,将筏子推向爱河中心的时候,大家才陡然明白,这櫑姓人家可真他娘的聪明,转换了来吃,间接了来吃。

爱河到了土镇下游,在那里起了一个大大的回旋,冲击出了一个阔大的深不见底的潭渊。据说那里直通大海,是鱼的乐园,里头的大鱼有超过千斤重的,一直是水姓人家的渔夫们企图发大财的地方。

筏子载着炸弹,在潭渊中心打着旋,熊熊的烈火叫围观者的心都悬起来了。大家掩住耳朵,期待那一声巨响。櫑姓人家忙碌得不可开交,他们在准备筏子,准备捞网,准备船只,准备一声巨响后,冲向鱼群。

那是一声怎样的巨响啊,据说爱城的人都听见了。围观者中有好些个人的耳朵被震出了血,从此变成了半真半假的聋子,还有人被震晕眩了过去。巨响无法描述,但是那冲天而起的水浪,却让每个人都有深切的体会,因为他们的衣衫全部湿了,土镇如同下了场暴雨,暴雨夹带了很多鱼,很多很多鱼。鱼落在围观者的怀里,落在土坎上,落在田野里,落在大街上,落在窗台上,落在讨口儿的破碗里。

根据櫑姓人家起先的谋划,他们是准备好好卖一场鱼的,因为是深渊里的鱼,价格肯定要比那些渔夫在浅滩打的要高一些。他们为此可能会小小地发上一笔财。他们确实弄了很多很多鱼,整个河滩上到处都是鱼,恢复平静的水面上白花花铺了一层。他们整个櫑姓人家的人往来搬运了好多趟,才将那些鱼拣干净。但是他们一条鱼也没卖出。当他们气喘吁吁的把鱼搬运完毕的时候,土镇家家户户的厨房都飘出了煎鱼烧鱼炖鱼的香气,那些讨口儿也烧了一堆火,在那里烤鱼,他们有些都已经吃饱了,打着嗝,剔着牙。

既然卖不出去,现在,面对这么多的鱼,怎么吃下它们又成了櫑姓人家面临的新的问题。

据说此后土镇的人们很盼望日本鬼子的飞机再来土镇,继续丢炸弹,直接丢进爱河里那才好呢。不过丢在其他地方只要是哑弹也没问题。大家因此老是仰望天空,期待出现飞机。櫑姓人家也在祈祷,祈祷日本鬼子的飞机再来,祈祷他们继续丢哑弹,祈祷那些哑弹尽量小一些,别都那么大个头。

櫑姓人家可以笑话,但是不能嘲讽。他们确实具有把一切都吃下的本事。把不可能吃的东西,变成可以吃的,这本来就是他们世世代代的研究课题。多年的研究习惯导致他们无论看见什么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吃下它们。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櫑姓人家并非懒惰的人家,他们像土镇所有人一样勤劳,吃苦耐劳的能力,一点也不比别的外姓人家差。他们耕种土地,也兼做一点小生意,兜售他们的研究成果。不过他们不像别的外姓人家那么储存粮食,收获多少,就吃掉多少。他们不储存粮食主要是不给那些搜刮者机会,他们不害怕兵士,也不害怕土匪强盗,每当这些家伙来的时候,櫑姓人家总是出奇地冷静,一点也不慌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像别的外姓人家,等到人家撵过来了,才慌里慌张地将粮食藏好。但是人家总是会从他们的脸上和眼神里发现藏匿粮食的地方,等到粮食被找出来,他们就哭泣,就喊叫,就抢夺,有时候搞得那些兵匪和强盗不耐烦了,抽出枪就射。这是何苦呢,平日里拼命耕种,忍饥挨饿积攒下粮食,像可怜的耗子一样东躲西藏,什么地方也不安全似的,最后却还是被抢了,有时候还为此丢了性命。

櫑姓人家就不一样。

粮食呢?你们把粮食藏哪里去了?那些兵们,或者土匪强盗们喝问道。

櫑姓人家捧着块石头,仔细看呐端详呐琢磨呐,听见喝问,慢条斯理地回答,粮食?如果有粮食我会抱着这块石头?

那些兵们,或者土匪强盗们不解其意,问,你抱着块石头干什么?

櫑姓人家说,我在想怎么吃下去!

后来那些兵们,土匪和强盗们从此晓得了櫑姓人家的名声,凡是看见有人抱着块石头,简直懒得过去问。于是就有那么一些人学会了櫑姓人家的动作,每当兵们或者土匪强盗来抢粮食的时候,他们也抱着块石头,仔细看呐端详呐琢磨,希望浑水摸鱼。

储存粮食是为了度过饥荒,天灾造成的饥荒,人祸造成的饥荒。相对于櫑姓人家,这显得很消极。櫑姓人家有一个积极的想法,就是把什么都变成可以吃的,可以饱腹的,那么就再也用不着储存粮食了,用不着拼了性命去和那些兵们,那些土匪强盗们抢夺粮食了。这样一来,也就用不着惧怕灾祸了。不管发生多么恐怖的战争,也不管天大的洪水还是干旱,一切都可以吃,凡是见着的,都可以吃,有时候尽管味道不是那么好,却不至于被饥饿夺去性命。

櫑姓人家的这个想法是非常高尚的,照理说应该得到赞扬的。但是大家却总是难以理解。他们认为櫑姓人家是怪物家族,是一种被称为饕餮的怪物的后代。很多人都见过饕餮的样子,它们被刻画在一些器皿上,模样狰狞,极其恐怖,大嘴,圆眼,似乎可以把一切都囫囵吞下去。土镇有些读书人还晓得饕餮的许多传说,说那是古代的四凶之一,它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寸草不生,百物不存,因为都被它吞进了肚皮里。它的肚皮大得惊人,就算把天下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它的嘴巴,也喂不饱。

櫑姓人家的长相其实和大家一样,一点也不像饕餮。不过这仅仅限于平时。如果被櫑姓人家看见吃的,他们都会统一地双目放光,涎水满嘴,张牙舞爪的样子和器皿上的饕餮一般无二。那些读书人根据櫑姓人家的姓氏,就得出了这个家族的与众不同,櫑,其实与饕餮有关联。如果古代真的存在过饕餮,那么他们一定就是那种怪物的后代。

櫑姓人家丝毫不介意别的外姓人家怎么看待他们。櫑姓人家觉得那些外姓人家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因为他们只晓得吃粮食。櫑姓人家认为,限制了食物的范围,就等于缩小了活命的机会。——就算放在现在,这也是一个相当科学的论断。单一食物源的生物,早就濒临灭绝的边缘了。比方说熊猫。假如熊猫什么都吃呢,吃竹子也吃杂草,还像蚕那样吃树叶,那么它们的种群将会像人一样丰富。

扩大食物源,增加可食用物品的范围,那么活命的机会将多得多。到那时候,只怕不会出现因为饥饿而死的,那些亡命的,多半都是因为撑得。哦,老天,吃得太饱了,因为可以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这会成为一种现在听起来感觉十分奇怪的抱怨。

櫑姓人家的努力,就是为了扩大食物源,为了增加可食用物品的范围。他们的工作具有值得尊敬的前瞻性,是一种勇敢者的开拓,充满了智者的忧虑。

遗憾的是没有谁对此有正确的认识,櫑姓人家的一切努力都被那些外姓人家当成笑话看待。

櫑姓人家面临着两个巨大的难题,一是怎样将石头变成可以饱肚皮的;二是怎样吃下那些泥土。石头和泥土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只要肯弯腰,这两样东西伸手即得。如果能把这两样东西变成可以吃的,可以饱肚皮的,那将是怎样的美食啊。这是一个摆在所有櫑姓人家面前的挑战,类似现在人们常说的数学家的某个猜想。一切东西都可以吃,石头和泥土肯定也不例外。如何证明石头和泥土是可以吃的,如何吃下他们,櫑姓人家费尽心机。他们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攻克这个难关。要攻克这个难关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这需要几代人乃至几十代人的努力。櫑姓人家对此有着十分清楚的认识,他们不得不把更多时间花在迫在眉睫的问题上。

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许许多多的新东西。他们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些新东西列入食谱。

每一个出现在櫑姓人家身边的物件,最后都成了可以吃的东西。这其中充满了探险般的乐趣。比如说蚂蚁。在山野里,蚂蚁随处都是,只要扔砣鼻屎,都能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蚂蚁虽小,但是群体活动,只要肯舍得工夫,很快就可以捕捉许多。而这东西不比其他的活物,它不容易被惊吓住,就算你把它眼皮底下的逮了,它也不晓得逃命。如何吃下它们呢?櫑姓人家发明了很多种方法。炒着吃,像炒芝麻一样。如果它们散发出酸味,那是正常的,只需要搁上点儿石虱就行了。石虱油水丰富,不仅可以避去蚂蚁的酸味,而且可以使炒出的蚂蚁油滑滑的,煞是好看。还可以腌制了吃。腌制的蚂蚁味道不是很好,却很营养。不过吃多了蚂蚁总是会搞得肚皮很难受,而且还会出现昏厥呕吐的毛病。这难不倒櫑姓人家,他们准备好穿山甲的鳞片,用穿山甲的鳞片磨成粉,兑水,一边吃蚂蚁,一边喝那水,管保无事。

至于那些草,那些树,那些虫子,那简直是美味了。每一样东西,櫑姓人家都总结出了不下于三种食用方法,然后通过对比,将这些方法按照先简后繁,纪录成册,起名饕餮录。在櫑姓人家的理解中,饕餮并不是什么龌龊的东西,能把什么东西都吃下,饱腹,那才是真正的本事,是最值得歌颂的明智的生存法则。在这本书中,櫑姓人家详细描述了每一种可以食用的物品的形状,生长或生活环境,以方便大家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顺利地找到它,辨认它。然后就是食用方法。不同季节,食用的方法不尽相同。然后是一系列的说明,什么东西与什么东西搭配起来吃,味道将会更加完美。假如食用后出现难以忍受的症状,比方说拉痢,呕吐,昏眩,使用什么药物可以消除。比方说,芭蕉和柳叶配在一起生吃,会有青韭的美味。茅草和苦艾生嚼,可能会鼻衄,不过只消喝上一点清水就可以化解……

要把不可能吃的东西变成可以吃的,这其中不只是充满探险般的乐趣,而且还弥漫着死亡的威胁。几乎每年櫑姓人家都有人在这个过程中不幸罹难。在土镇的崇山峻岭中,生长着一种蛤蟆草的植物,这东西叶子宽大,肥厚,很有肉感。櫑姓人家第一次见到它们,就被深深地诱惑住了。第一个吃的人,刚一片叶子下肚,不到半个时辰就死了。死相很难看,肚皮胀得像面鼓,碰一碰,就有气息从死者嘴巴里冒出,发出嘎嘎的声响。不过这并没有吓住櫑姓人家,后来者没有贸然生吃,因为前者以性命给了他经验。他煮熟了吃。结果还是死了。死后肚皮同样胀得像面鼓,碰一碰嘴巴里也会发出嘎嘎的声响。第三个人又开始了尝试。在接连死了五个人后,第六个人,以他的勇敢无畏和聪明智慧,终于找出了正确的食用方法。把蛤蟆草的叶子采摘下来,放在火里烧。待烧熟后取出,混合进少量泥土,然后做成馍状,放在阳光底下晒干。他们称之为蛤蟆草馍馍。这种馍馍可以放心食用。最精妙的是,只需要食用少许,就可以使得肚皮圆圆鼓鼓,很有饱胀感,十分耐饥饿。后来这种蛤蟆草在两次大饥荒中都发挥了可贵的作用,它们被饥饿的人们采集一空,全部依照櫑姓人家提供的方法,制作成蛤蟆草馍馍。很多人吃了这种馍馍后,找到了久违的饱胀感,只可惜一些贪心的人吃多了,还是被撑死了。

除蛤蟆草外,在将面葛藤变成可以食用的面葛藤馍馍的过程中,櫑姓人家也付出了沉痛的代价。面葛藤在土镇的田野里到处都是。那时候它的名字还只叫葛藤,前面没有那个面字。有了那个面字,就意味着它已经从貌不起眼的普通植物,转换成为了可以进入腹中的食物。只是为了叫葛藤前面多上一个面字,櫑姓人家接连死了五个人。这五个人的死相一个比一个惨,櫑姓人家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激起了他们更加无畏的勇气。在櫑姓人家面前,从来就没有吃不下去的东西!现在,面葛藤馍馍已经成为土镇的土特产,好多人都会做,它的制作工艺如今看起来相当简单。将面葛藤挖起来,挑选最大的最饱满的葛藤,剁成小截,然后放在清水里浸泡两日,再弄到磨子里打磨成浆。过滤,加入适量石灰或者草木灰,然后烧开,使劲搅动,要不了多久,就会慢慢变得黏稠。等到足够黏稠了,舀起来,放进冷水里凉一凉,就成了一个个的馍馍。就是这看似简单的制作方法,却使得櫑姓人家付出了那么巨大的牺牲。

和面葛藤一样,一种叫凉粉叶的植物现在同样成了大家猎奇的美味。这是一种根本不起眼的植物,细小的叶子,没有香气,也没有臭味。一天櫑姓人家走到那棵树下,发现它竟然长得那么蓬勃,估计十分耐旱。耐旱的植物往往是櫑姓人家的首选,如果干旱到来,它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如何又能救大家的性命。櫑姓人家在树下坐了整整三天,似乎在和那树进行对话。——或者真的是在对话呢?櫑姓人家是一个奇怪的家族,什么神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在他们身上发生。三天后,櫑姓人家想出了第一种食用方法。结果失败。后来又想出了第二种,还是失败。这种植物看起来没有多大的毒性,它们没有给櫑姓人家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只是叫一个人失去了听觉,一个人失去了视觉。后来他们像对付面葛藤那样,打浆,加淀粉,大火熬煮,勾兑进石灰,于是就成了既臭又香,鲜嫩无比的凉粉。于是这种植物就有了一种美名,凉粉叶。这美名也注定了它不只是用来度过饥荒的,因为即便是丰年,很多人家也要把它采摘下来制作成凉粉尝鲜。

櫑姓人家没有把他们的发现和研究据为己有,独享不是他们这个家族倡导的品性,他们希望大家——那些外姓人家和他们一起来共同享用这世间的一切物品。他们把每一项新的发现都毫无保留地纪录在饕餮录上,然后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兜售。可惜买的人少得可怜。不到万不得已,没有谁肯轻易接受他们,认可他们。

那些偶尔卖掉的书,却得不到正确使处。因为那些买书的人根本就不是为了食物的目的,而是为了猎奇,为了有更加丰富的笑话资本。实在没有比这更荒诞不经的事情了,瞧瞧这些食谱列举的都是什么原料吧,臭屁虫,虱子,蛤蚤,马蜂,蛆虫,泥蟮,柏树果,松针,马桑,蒺藜……再瞧瞧这些吃法,用细草轻触臭屁虫的屁门,待喷出白色烟雾,如此三五次,倘若没有烟雾喷出,就可以食用了;生食法,用桑叶包裹,混合柏树果同嚼味奇美;熟食法,焙烧至半焦状味绝佳……

那些外姓人家如此对待他们的研究成果,这使得櫑姓人家十分难过。后来他们不再印制饕餮录,不愿意那用宝贵生命得来的经验成为这些无知者的笑柄。但是那些外姓人家的一些好事者却不愿意就此罢休。他们总是装作诚恳的样子向櫑姓人家请教,问某种东西怎么个吃法。櫑姓人家总是认真地予以回答。有时候他们还弄些连他们自己都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拿到櫑姓人家跟前,问这东西怎么个吃法。有些东西是櫑姓人家见识过的,只是还在寻找吃的方法。有些櫑姓人家还没见过,没见过的东西,櫑姓人家是最感兴趣的,他们会爱不释手,会对送这东西来的人千恩万谢。此后的日子里,櫑姓人家会彻夜不眠,想着搞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来吃掉它。

曾经有外姓人家的人指着地上一堆粪便问櫑姓人家,这东西可以吃吗?櫑姓人家的回答很肯定,可以吃。那人问,怎么吃?你吃给我们看看。櫑姓人家叹息说,只是时候没到,到了,自然会吃的,现在还有更好吃的东西呢。那人说,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櫑姓人家说,如果你命够长,你会看见的。那人看看地上的粪便,半信半疑,笑问道,不会吧,狗也不会吃这东西啊。櫑姓人家说,到了那时候,人会连狗都不如的。

櫑姓人家说得没错,当灾难来临,人的性命比狗都还要贱,狗吃不下去的东西,人不会嫌弃。为了活命,人会不顾一切。

櫑姓人家的研究被广泛应用于两个大灾难时期。这两个大灾难时期,櫑姓人家不仅得到了迟到的尊敬,而且还被当成了神。那时候只要有櫑姓人家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看见生的希望,他们说的一切话都成为了圣旨,一点不折扣地得以贯彻执行。

第一个灾难时期历时四年时间。那真是人类历史上最漫长的四年啊。

灾难初期,很多人丝毫没有在意,因为他们储存有粮食。灾难之所以成为灾难,是因为它根本就无法预期。

谁能想到干旱会持续那么久呢?起初总是干旱一段时间,就落两颗雨水。接着酷烈的日头和漫天的乌云不断相互交替。让人老是以为这样的干旱不可能坚持多久,那滚滚的乌云很快就会变化成甘霖。人们在这样的日子很容易就丧失了警惕。储存的粮食一天天被消耗。老天还是时而酷日当头,时而乌云滚滚,像一场耐心充足的恶作剧。这个时候,人们还是对明天抱着不懈的希望,以为那乌云马上就会化解成雨露,干得可以扬起灰尘的土地马上就可以长满绿茵茵的庄稼。日头已经把田地里的泥土晒得酥透了,只要暴雨一来,那些泥土将会松软得像才出蒸笼的发面馍馍,撒一把种子很快就能发芽,茁壮成长,结出沉甸甸的穗。秋天的粮仓多半会被压断仓板,储存粮食将会成为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对乌云的期望随着储存粮食的罄尽,终于成为了失望。

没有了粮食,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恐慌。一些人开始考虑逃荒。可是天空中偶尔出现的滚滚乌云又叫他们不肯就此罢休。如果去逃荒,等到大雨降落再撵回来,只怕又会错过耕种的季节。于是就这么犹豫着。直到保管严密的种子最后都成了粪便。人们彻底绝望了。晓得那乌云不过是老天爷故意搞的戏弄人的把戏。把戏被识破,老天爷索性连乌云也收了去,天空中除了炎炎烈日,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风,没有云彩,天上和地下沉陷在可怕的寂静里。

鸟兽开始死去。植物开始死去。人早就在开始死去了——那些早就吃干净了储备粮食的。现在死得更多,家家户户,白天黑夜,都在死人。人们惊异地发现,櫑姓人家的日子过得像往常一样优哉。櫑姓人家没有死人,他们整天忙碌着采集树叶和草,捕捉虫子,然后吃掉它们。他们是这场灾难中唯一保持镇静的人家。

要想活下去,必须要依靠櫑姓人家总结和积累的那些经验。但是此刻,又到哪里去找那本曾经被当成笑话大全的饕餮录呢?那些外姓人家,手忙脚乱地把一切可以弄到手的草啊树叶啊,虫子啊杂七杂八的,送往櫑姓人家门前,恭恭敬敬地向他们请教这些东西的吃法。櫑姓人家在此刻成为了炙手可热的重要人物,那些外姓人家在他们面前,一个个谦恭得像一无所知的娃娃,是啊,有什么办法呢,得到櫑姓人家的指点,就意味着迈进了活下去的门槛。

櫑姓人家没有一点架子,他们原来悠然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他们不得不陷入这些外姓人家造成的恐慌和忙乱里头。他们得指导这些外姓人家怎么吃掉这些草啊树叶啊,要想叫他们掌握正确的食用方法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不是像养尊处优的阁楼小姐面对一只蛤蟆无处下口,就是像真正的传说中的饕餮那样见了什么都恨不得囫囵吞下肚子。掌握不到正确的吃法是要死人的!櫑姓人家可不想这些早被他们确认为可以食用的东西成为毒药,那将是对他们声誉的严重破坏。已经被饥饿搞得理智丧失的人们哪里肯认真地听一堂讲课呢?只要櫑姓人家点头说这玩意儿可以吃,他们就赶紧塞肚皮里去,生怕被人抢夺了去似的。

我们面对的哪里是一群人啊。櫑姓人家总是这样相互感叹,我们面对的是一群牲口啊,牲口啊!

不管怎么说,总有那么一些人在櫑姓人家的帮助下,活了下来。

饥饿导致那些外姓人家也有了櫑姓人家的思考方式,每当他们遇着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不管是树木还是草叶,或者从来没见过的虫子,他们在注视那些东西的时候所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吃掉它们。假如能得到它们,他们会像櫑姓人家那样,陷入长时间的思考,怎么来吃,用什么方法来吃。

这场灾难不是片面性的,它的范围宽广得吓人。那些逃难的人最后又都回来了。因为他们的足迹所到之处,情况和土镇其实都一样,有些地方甚至更为严重。当看着那没有一丝生机的地方,他们陡然想到了櫑姓人家。于是,他们的逃难之路马上变成了归乡的旅途。往回走,往回走,找到櫑姓人家就有活下去的希望——这成了那些逃难的人们的精神支撑。他们急匆匆的脚步惊动了别的地方的逃难之人。这样急匆匆的脚步,这样殷切的眼神,谁都看得出来隐藏着什么。因为同命相连,那些外姓人家的逃难者们没有隐瞒他们的隐秘,他们说他们得赶紧回去,回到故乡去,因为故乡有一个櫑姓人家,这是一个奇怪的姓氏,但是他们却有着救星般的本事,可以将一切东西变成吃的。那些逃难的人惊奇地问,你说一切东西?外姓人家的逃难者说,是的,一切东西,他们确实有那样的本事,就算没有一粒粮食,他们也可以靠那一切东西活下来,什么东西都可以在他们手里变成食物,都可以咽下喉咙,充饥饱腹。

外姓人家的逃难者们回来了,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成群结队的陌生的人们。櫑姓人家和他们可以将一切变成食物的本事,成了所有人的精神支柱。他们潮水一般涌向櫑姓人家。

櫑姓人家确实具有不叫一切人失望的本事。凡是你能找到的,他都能告诉你吃法。依照他们说的吃法,你可以把一切塞进肚皮。

由于櫑姓人家的声名远播,很多地方都派人来土镇请他们。请櫑姓人家去他们的地方指导大家吃东西,吃那些原来不可能吃的东西。每到一个地方,櫑姓人家就被像神明一样供奉,他们的话成了金科玉律。这使得他们的研究成果得到了最大范围的传播。因为土镇是櫑姓人家的居住地,所以也就被那些饥饿的人当成了远离饥饿和灾难的圣地。人们像朝圣一样涌向土镇。这些饥饿的人就像无情的秋风,席卷了一切可以寻找到的青草,树叶,树皮,为了逮捕虫子,他们摧毁了所有的田埂。灾难过后,许多人就此落脚在了土镇。那四年的蝗灾,风灾,干旱和紧随其后的洪水,不仅没有叫土镇的总人口少一个,还多出许多来。倒是后来的那五年灾难,叫土镇人口锐减得不成样子了。很多当时来到土镇的逃难者,在经过漫长而艰难的繁衍后,终于有了一大家子人口,却无一幸免地死在那五年里。

那五年里,櫑姓人家去了哪里?櫑姓人家在。櫑姓人家当上了领导,负责将一切不可能吃的东西,变成可以吃的,代替粮食。尽管櫑姓人家非常卖力,但是死亡人数却无法控制。这主要是因为櫑姓人家的号召得不到响应,树叶在树上,青草在山坡上,虫子在缝隙里,没有人去采摘和捕捉,大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櫑姓人家这个时候才认识到,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种东西比饥饿更可怕。如果方法得当,有将一切吃下的勇气,战胜饥饿将是何其简单啊。可就是有那么一种天气,是它造成了灾难,本来那是五谷丰登的年景,却因为它的蔓延,导致庄稼地里寸草不生。现在,数以万计的饥饿的人被聚集在一起,接受饱食者的教导。他的教导很简单,就是坚定信仰,运用至高无上的精神的法则来抵抗饥饿。训导完毕,吆喝,饿不饿?

不饿!

如果三五两个人来回答,那么他们有气无力的回答将成为可笑的谎言。要晓得下面是一万个声音,尽管有气无力,但是它们汇集在一起,就成了洪流。在这样的洪流里,每个人都被冲得晕晕乎乎,好像自己真的就是钢铁做的,已经不再饥饿了,已经被那些虚妄的东西喂得满口饱嗝了。

——饥饿肆虐的灾难岁月,竟然演变成了蒙昧主义者们的狂欢。

阎罗王才不管那么多呢,他只照单讨命。这样的岁月里,正是他大显身手的好时候。

逃难者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理直气壮,而变成可耻的偷偷摸摸。到处都在死人,而櫑姓人家却完好无损,这不是他们有食用一切的本事,而是他们一定藏匿了粮食。草叶和虫子不具备让他们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的营养,一定是粮食。他们一面叫大家吃草叶,一面自己却在偷偷吃粮食。率领大家抵御饥饿和灾难的领导者最后成了硕鼠。櫑姓人家相继被抓捕了许多。对那些身陷囹圄的櫑姓人家,饱食者们指着墙壁和他们身上的镣铐,说,不是说你们可以把一切不可能吃的东西,都可以变成能吃的么?瞧瞧,有新玩意儿呢,尝试尝试?看看味道怎么样。

幸存的櫑姓人家继续担任代粮办的领导。不断的死亡叫那些蒙昧的人们逐渐认识到了饥饿的本质,以及饱腹的紧要。他们自觉地聚集在櫑姓人家身边。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叫人痛恨的是,总有那么一些当权者要随意更改櫑姓人家总结出来的吃法,为了使某种东西做出来有粮食的光泽,更像粮食,他们甚至做主添加或减少一些原料和工艺手段。这样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直接死人。直接死了很多人。

櫑姓人家被当成了罪魁祸首,他们面临的是直接的死亡,非饥饿造成的死亡。

饥饿无法夺取櫑姓人家的性命,他们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屈死了很多。在除饥饿之外的灾难面前,櫑姓人家的生命力远比那些外姓人家的要脆弱。以至现在,櫑姓人家幸存者已经寥寥无几。不过他们找到了食用石头和泥土的最好办法。

你想晓得么?我外祖母问我。

我当然想晓得。

用石头做成围栏,可以在里头得到牲口和家禽。在泥土上撒播种子,可以得到玉米高粱,黄豆芝麻,小麦稻谷……

我笑起来,我说这算什么办法,谁也想得到啊。

我外祖母揉揉眼睛,轻叹道,既然谁都想得到,为什么每年还有那么多人饿死呢?

责任编辑 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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