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擎
2009-08-19伊人无恨
伊人无恨
楔子
京城,天子脚下,最近竟然出现一名采花飞贼,先奸后杀,稍有反抗者,便行残虐,弄得京城之中稍有姿色的大家闺秀人人自危,一时间人心惶惶。
某日,礼部尚书宋天擎清晨起身,穿好朝服准备上朝。他不由得心中奇怪:自己的宝贝女儿今日为何竟不似往常一样前来请安?宋天擎心血来潮,慢慢地踱步到女儿宋明珠的房门外,却见窗户大开着。他心头不由一凛,三步并做两步冲进房间。
只见女儿的卧房内,从床上的被子到床帐,及地上的地毯、雪白的墙壁,到处都是鲜红色的血……
红 颜 劫
天亮,早起开城门的守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前的场景把这条向来胆气十足的大汉吓得差点儿昏厥过去。就在城门口,直挺挺地挂着一具血淋淋的女尸。
这不幸的女子,正是宋天擎的掌上明珠:宋明珠。如今,明珠被毁,再无重现之日。
宋天擎从见到爱女尸身的那刻起,整个人业已崩溃,眼泪从这个铮铮硬汉的双眼中滚落出来,只是他自始至终竟一声不发。
宋天擎十八岁入朝,兢兢业业,辅佐当朝帝君,赫赫有名,功不可没。帝君曾亲口赞他为“天下第一官”,已经是绝大荣誉。那不长眼的采花飞贼居然盯上这忠良臣子的独生女儿,简直不亚于捋虎须。
帝君闻信后龙颜震怒,对六扇门下了绝令:三日之内,若不能把采花飞贼捉拿归案,上到总捕头,下至相关差役都要人头落地。这下牵连甚广,几乎达数千人。帝君性情向来温和,登上君位以来也是以和治天下,这皇命显然是他在盛怒之下发出的。
人人都知道这时间限制得有些苛刻,但君无戏言。谁也不想成为圣朝历史上第一场大血案的炮灰,于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们很快便行动起来。
三日后,果然捉到采花飞贼。总捕头押着那名看上去十分凶悍的贼人进入刑部。
经刚正不阿的刑部尚书邱若志大人亲自审讯,确认是采花飞贼正身无误。案犯也招认了百般罪行,连同最后的宋明珠一案。这采花飞贼倒也识相,心知东窗事发,为了免除不必要的刑罚,索性全部招认,只求痛痛快快一死。
刑部尚书邱大人审讯采花贼之时,宋天擎也在场,经历过最初的痛不欲生,这个男人明显已缓过劲来。从始至终,宋天擎的脸上都是一派肃然,邱大人同情地看着这个迅速消瘦的男子,安慰道:“此罪囚会在五天之后处斩,宋大人,令爱泉下有知,也当瞑目。宋大人亦要节哀顺变!”
宋天擎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道:“他是罪有应得!”之后便离去。剩下邱大人暗暗地叹息:可惜了宋大人这么一个忠厚孤直的元老臣子,苍天不仁,竟毁了他唯一的女儿。
要知道,宋夫人产下宋明珠便离开人世,宋明珠便是宋天擎的一切,如今……什么都毁了。宋天擎踏出刑部的大门,长袖飘飘的样子衬着瘦骨嶙峋的身子,竟有几分乘风而去的味道。他回过头,抬头看了一眼刑部门口挂着的“严明执法”的牌匾,没有任何表情。
是的,什么都毁了。宋天擎心想。
高明的确是个很高明的人。他摇着扇子从衙门大堂内走出来,三分张扬七分内敛,嘴角还带着一丝温文尔雅的笑容,同方才在大堂内将主审官逼问得哑口无言的无赖形象相差甚远。
金牛帮的帮主金小天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满面崇拜,又不停地唠叨,道:“真多亏了高讼师,这三千两银子花得果然值得。能将金某从死牢里救出来,全天下,也只有你高讼师一个人才了!”
高明淡淡地一笑,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是同类的话听得太多,早已习惯了,当即只瞅了一眼金小天,漫不经心地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过以后收敛点儿,不是次次都这么好运的。我可不想我百战百胜的招牌毁在你的手上!”
“明白,明白!”金小天忙不迭点头,“高讼师的金字招牌,没那么容易被毁,这京城内谁不知高讼师你出道以来,从不曾输过任何一场官司。嘿嘿!金某的命是高讼师救的,日后若有差遣,金某必定肝脑涂地,报答高讼师!”
“行了,行了!”高明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道,“说那么多没用,银子才最重要!”
说着,扇子一打,横在胸前,扇子上是几个飘逸的字体:百战百胜,就是高明。高明就这么摇着扇子,翩然下了台阶。
金小天看着高明潇洒的身影弯腰进了轿子,脸上兀自带着崇敬的神情。
每个人都会有其弱点,而高明的弱点,就在花芊芊。
他可以为了这女人一掷千金面不改色,花芊芊对他却始终若即若离,从不假以颜色。但越是如此,高明就越是喜欢,一天看不到花芊芊那张冷脸,便浑身难受不自在。
有时候高明暗恨自己是不是犯贱,京城内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姑娘排队等着自己,他竟一个都不爱,却死心塌地要在花芊芊这株冷艳的小花上吊死,而对方偏还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每当赢了一场官司,高明都会去花芊芊那处坐坐,听她几句冷言冷语。他自出道以来,便从没有失手输过一次官司,身边阿谀奉承的人,从城南排队到城北,还有剩。惟有花芊芊,每次见他都会口吐刀剑,冷言冷语,唇枪舌剑地把高明从胜利的膨胀中解救出来。
高明春风满面地进了如意楼,大声叫道:“芊芊!芊芊!我来啦!”虽然高明明知对方不会飞扑出来,蹭到他怀内撒娇,他仍旧很喜欢自己这种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感觉。
当然,这只限于贴花芊芊的冷屁股,若是其他人敢这么对他,早就被他想方设法地弄死了。
往常如意楼的掌柜都会飞一样飘出来迎接他这个铁杆金主,但是今日却不一样,高明扯着嗓子叫了老半天,连个鬼影儿都没有。高明不耐烦起来,正待发作,只见一个曾见过几面的姑娘鬼鬼祟祟地向他看过来。
高明如有心灵感应,不禁多嘴问了一句,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那姑娘听他这么一说,小脸儿顿时惨白,连声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向后倒退过去。高明见此情形吓了一大跳,心中预感到什么,也没了摆架子的心思,慌忙“噔噔”上楼,直奔花芊芊房间而去。
房间内空荡荡的,一如往常,但高明敏锐地嗅到一股莫名的死气。他吃了一惊,心跳加速,飞快地冲入卧房,卧房内空荡荡的。他又跑到琴房,古琴摆在那里,旁边甚至还燃着一炉没烧完的香。高明倒退出来,跑到阁楼的阳台上,还是空无一人。
“芊芊!芊芊!”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高明大声地嘶吼起来。
纷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高明以为是花芊芊回来了,激动地向门外跑去,却与来人撞了个正着。那人扯着高嗓门嚷道:“你什么人……啊!原来是高公子……”
高明愤怒地看着对方,原来是如意楼的掌柜,同时他的心一凉,掌柜身后站着的不是芊芊,而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那些人——衙门捕快。
花芊芊失踪了!绝非是她自己逃跑的,而是神秘地失踪了,没有人看到她的踪迹。那艳夺京城的女子,仿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露之中。
高明失魂落魄,几乎要晕倒。
捕快们围着高明不停地问话,而一向伶牙俐齿的高明,忽然成了当事人,却说不出什么有条理的话来了。也恰是因为这份慌乱,令高明忽然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原来他是真心喜欢花芊芊,喜欢到离不开她的地步。但是糟糕的是,他发现得太晚了,一直到花芊芊神秘失踪他才发现。
现在……一切都晚了,人去楼空,伊人不再。
秘密
那封刺破夜色直直地插入高明头顶床栏的信究竟从何而来?高明想知道,却弄不明白。但惟一肯定的是,这封信来得很及时,让濒于死亡的高明重新复活。
“想救花芊芊,到土地庙来,不能有任何人知道。否则的话……”
高明感到一股冷气慢慢地爬上自己的心头,最让他惊悚的是:字迹居然是花芊芊的笔迹,高明认得她的笔迹,绝对没有人会模仿。只是字里行间,带着点儿颤抖,可见花芊芊写这字的时候,应该不是自愿的。高明透过这颤抖的笔迹,似乎看到那冷傲的女子楚楚可怜,强压心头的恐惧,写下这行字时的情形。透过六亲不认的表皮,高明的骨子里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而且想象力丰富。
已是子夜,高明却从床上一跃而起,胡乱抓了一件袍子穿在身上,便冲出门去。
那一夜,没有人看到名满京华的天下第一讼师高明,偷偷摸摸地进了京城那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也没有人看到一个身形飘忽的蒙面人从天而降,同他说了很久的话,且扔了一样东西在地上。
当高明将那物事牢牢抓在手中时,蒙面人腾空而起,消失在夜空之中。
第二日,刑部门口那面已经近十年没有发出过响声的牛皮大鼓,忽然响起了“咚咚”的声音,那声音太过激昂,激昂得几乎吵醒了半个城的百姓。
接着,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京师,上到帝君下到市井百姓,都在传一件事情:“天下第一讼师”高明,被刑部的捕快请入大堂之后,居然昂头挺胸,口齿清晰,大声地宣告:“我高明今日是代欧阳迟伸冤来的!他根本不是真正的采花飞贼,他是被冤枉的!我大明朝帝君仁慈治理天下,以圣朝无冤狱为由,所以特准许讼师替犯人伸冤。今日,我高明就要为欧阳迟伸冤!请大人准!”
刑部尚书邱大人听到“欧阳迟”三个字时,略有些眩晕,待反应过来,差点儿把鼻子气歪。
欧阳迟就是那个祸害了京城数十个妙龄女子的采花贼,那个残虐地杀死了礼部尚书宋天擎的掌上明珠的罪大恶极之人。若非是圣朝规定不可用刑过度,邱大人早就用私刑将那禽兽处理掉了。
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替欧阳迟伸冤,更没想到的是,为他伸冤的人,居然是“天下第一讼师”高明!邱大人忿忿地心想:这个高明,一定是疯了!
欧阳迟五天后将被处斩,根据帝都法令,若有人伸冤,必须在处斩日之前提出相关证据,否则定斩不饶。
而高明上刑部那天,距离处斩的日子,已经仅仅剩下四天的时间。
每个人都对这起案件投以极大的关注。一时间,高明替采花贼辩护,成了坊间最热门的话题,甚至有人还为此专门开了盘赌。
在帝君的后宫,若两个妃嫔相遇,都会不约而同地低声道:“你听说了吗?那个采花贼案件……”
“高明这次,是输还是赢,姐姐你看呢……”
一时之间,高明这个名字更是红极一时,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似乎有一些“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味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且不论外面说得如何玄乎,高明的苦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握着那方水红色的丝巾,马不停蹄地在京城内四处奔走,脑海里分析着案情的同时,却回忆着土地庙里那神秘蒙面人的话。
蒙面人道:“欧阳迟并不是真正的采花贼。他是被冤枉的。”
高明嗤之以鼻,道:“这话你对刑部尚书邱大人说去。”
“皇命之下,能救他的,就只有你。”那个人的声音嘶哑,听出是变了声的。
“哦?”高明不解,“为什么?你要我救他?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对方将水红色丝巾扔下,“你认得这丝巾是谁的吧?”
高明眼光呆滞,一把抓住那丝巾,凑到鼻端一闻,是花芊芊的。他怒视着蒙面人,道:“芊芊呢?快把她交给我!你如果敢……”
“我当然敢!”对方无情地道,“我认识欧阳迟,他是个好人,我不想让一个好人无辜送死,而放过真凶。所以,如果你不想让花芊芊有事,你就保住欧阳迟的命。否则的话,四天后,你将见到一具尸体。”
“只有四天,我没那么厉害!我得有时间准备!”高明几乎声嘶力竭。
“我不管,剩下的是你的事!”那蒙面人说完,脚在地上一踏,已经轻飘飘地消失在夜空之中。
偏偏高明不会武功,他像一只被挑衅的小野猫一样,咬牙切齿地盯着那消失的人影,最后只有握着那方水红色的丝巾,满腹惆怅地返回高府。
高明走投无路之下,来到了宋天擎的府内。他那张脸在京城之中早就成了招牌,除非是易容,否则任何人都会认得他的。宋天擎府内的下人自然也认得他,当看到高明握着扇子出现在宋府门口的时候,宋家的下人立刻骚动起来,大叫道:“要替万恶的采花贼开脱罪名的那个丧心病狂之徒来了!”
然后就听见有人大声地叫道:“放狗,咬死这个禽兽!小姐死得那么惨,他居然还要替那罪人伸冤!依我看,就算让那罪人死上一万次也不为过!”
又有人哭泣道:“可怜的小姐,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高明隐约听到狗吠的声音,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正想要转身拔腿而逃,忽然听得一个略带沧桑却异常冷静的声音响起,道:“何事喧哗?”
接着,就见宋天擎慢慢地走了出来。
高明很少见到这位享誉朝中、以廉明清正著称的大人。此次忽然相见,只感到宋天擎瘦得有些可怜,挺得笔直的腰背,显得格外有风骨,一看就是那种名垂青史的忠臣的造型。能让高明钦佩的大人不多,眼前这位却正巧是其中的一个,高明伸出手臂,对宋天擎深深地行了个礼。
与宋府下人不同,宋天擎并没有对高明表现出多大的敌意。
待高明说明了来意,宋天擎甚至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也不想放过任何一名真凶。”
高明心头一喜,却不敢表露出来,只说道:“大人公私分明,真正叫人佩服!”这马屁自然而然拍上,宋天擎却仍旧面无表情,高明有点不自在,幸亏他向来八面玲珑,即刻转移话题,“宋大人,令爱遇害那天晚上,你有无发现任何异常动静?”
宋天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没有。”
高明皱眉想了想,又道:“那天,有没有其他人来过宋府?宋府的守卫森严,还有犬只巡视,若是陌生人到来,犬只应该会大叫,恐怕会惊动其他人吧……”
宋天擎悚然动容,道:“言之有理。但那天晚上,我并无听到犬吠,犬只也没有异样。”
高明望着宋天擎,期盼他能说出更多的线索,却见他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表情,竟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高明心头一动,逼问道:“宋大人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宋天擎的身子轻轻一抖,这动作极其细微,若不注意,绝难察觉。高明却捕捉到了这一轻微的抖动,心中便有了些眉目。
“宋大人,”他转过头,换了一副轻柔的口吻,“我听说,令爱似乎跟某家公子订了亲事?”
宋天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哑然无语。
“宋大人,我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不大好听,但是,您想想,是令爱的名节重要呢,还是找出真凶,替令爱报仇重要呢?”高明循循善诱地道。
只见宋天擎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冷冷地望着高明,全无最初的平静,道:“高讼师,你该告退了!”
高明一怔,却见宋天擎已经拂袖,道:“来人,送客!”
立刻上来几个宋府下人,看这架势,不像是送客,倒像是要群殴这个“客人”。高明狼狈地向门口逃也似的走去,一边说道:“不送,不用客气!”一个没留神,差点儿被门槛绊倒,身子歪在门口处。
耳畔隐隐似乎听得一句话,道:“一死不足以赎其罪!”
高明悚然心惊,蓦然回首,却只见宋天擎孤傲的身影,正消失在客厅的门边。
而宋府下人都齐齐地望着这狼狈的“天下第一讼师”,个个面露不屑之色,只是冷笑。那话也不知是谁说的,更不知是说与谁的!
扑朔迷离
宋明珠遇害之前,并未过多地接触宋府之外的人,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模样如何,但个人除外。
为何那夜宋府的犬只并没有异样,这说明潜入宋府的人以前也曾去过,因此犬只对其熟悉,不会发出攻击。能自由出入宋府且对宋家小姐产生企图的……除了那个人,高明想不到第二人。
刑部尚书邱若志之子——邱玉。这个自十岁就跟宋明珠订了亲事的少年,自小同宋明珠青梅竹马,出入宋府自然是畅通无阻。而帝君和平治世,当时男女之间大防并未看得太重,所以说,邱玉毫无疑问具有最大的嫌疑。
但是,高明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邱玉是刑部尚书邱若志之子,而他只是一个区区的讼师。之前,高明能够进得宋天擎的府内,是因为宋天擎人品清正,并不肯迁怒于他,但邱若志若得知高明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是采花贼,恐怕会先来一顿乱棍将他打死。高明就好像望着眼前的一团刺猬,不知该如何下手,但他知道这刺猬蜷缩成一团的腹心,恐怕就正有他想要的答案。
高明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人:要扒开刺猬的尖刺来寻找真相,就必须得有一把快剑。
幸亏六扇门里的人并不全是高明的敌人,高明在这里还有一个朋友:快剑徐白。当看到高明鬼哭狼号地上门请自己帮忙的时候,徐白几乎快要疯掉。
高明发挥无赖的功力,扒住徐白的快剑不动,徐白忍无可忍,最后怒道:“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干吗要趟这浑水?你不是有名的无利可图不接案吗?怎么?老虎改吃草了?”
高明被他噎得无以还口,无奈之下,只好用“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或者“我偶尔良心发现做做善事”的借口,企图说服徐白。
没想到徐白的嘴同他的剑一样快,道:“我听你在鬼扯,就算是老虎改吃草,你高明也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买卖!”
高明思前想后之下,终于将花芊芊失踪的事招了。徐白同高明哥们多年,自然也认得那花芊芊,见高明这么苦恼,满面痛楚绝非是装出来的,心一软便答应帮他。但刑部尚书府毕竟不是他们自家的菜园子,说闯入就闯入,徐白本想从长计议,可高明却一刻也等不得。距离欧阳迟被处死仅仅只剩下三天的时间,高明似乎看到了花芊芊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
最后,徐白终于鼓足勇气,决定同高明一起前往刑部尚书府。
两人迈步进了刑部尚书府,指明要找邱玉少爷。管家看着这两个不怀好意的小子,冷冷地来了一句,道:“少爷病了,不宜见客!”便拂袖离去。高明示意徐白拔剑,但却被徐白一把拉住,两人拖拖拉拉,出了刑部尚书府。高明当即大骂徐白不够义气,徐白却拉着他转到了刑部尚书府的后门处。
只见后门口有一道地沟,顺水淌出的是府内的污浊之物。徐白俯身在沟口处看了很久,突然道:“那管家没有撒谎,邱玉果然病了!”
高明不禁吃了一惊,顾不上嫌弃沟口的污浊,也跟着扑了上去,问道:“从哪里看到的?难道邱玉顺着水流出来了?”
徐白显然没多少幽默感,直接忽略了高明的冷笑话,不屑于跟他多话,手指了指沟底,道:“看好了,里面有药物的渣滓。根据我对药性的了解,这种药物可能具有凝神功能,能抑制惊躁症。”
高明认识徐白多年,竟不知他居然还懂医,当即对他刮目相看。高明沉思了一会儿,不顾沟口污浊,俯身在沟底捞了一把带着污泥的药渣。
徐白皱眉道:“你不要如此敬业吧?”
高明道:“半吊子打前锋。剩下的,我要再找人检查一下。”他带着那些药渣去了药店,药店的掌柜在收了一百两银子之后,便对着那堆掺杂着污泥的药渣仔细查看了一番。这一看果然有新发现:除了徐白所说的具有凝神、抑制惊躁症功能的那些药外,另外竟还有一味服用了之后能令人安睡并慢慢失去意识的药。
末了,看在一百两银子的分儿上,掌柜补充道:“这种药不能多吃,吃多了便可能导致痴呆!”
高明若有所思,随口问道:“掌柜的,你会给你的亲人吃这种药吗?”
掌柜闻言,看了他一眼,道:“我还没有发疯!”
高明拉着徐白出了药店,道:“他说他没疯。”
徐白赶紧问道:“你的意思是?”
“邱大人难道不知道他儿子吃了这种药会产生什么作用?尚书府的大夫不会是不学无术的郎中吧?那么……剩下的一个可能是……”
徐白接口,道:“邱尚书疯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故意要叫邱玉失去意识!”
“虎毒不食子。”高明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夜晚,徐白拉着高明越过尚书府的高墙。两个人趁着黑夜一阵乱摸,终于摸到了邱玉的居住之处。
床上的少年,面如白玉,静静地躺在那里。徐白和高明摸到床边,忽然吃了一惊,邱玉的眼睛赫然是睁开的,他竟然没有睡着!
高明被吓得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徐白却赶紧上前去捂邱玉的嘴,若他一叫,他们将插翅难飞。
不料在他动手之前,邱玉竟然静静地开口,道:“你们来了。”
高明捂着嘴望了徐白一眼,徐白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道:“嗯!”
“好多血。”邱玉又说。
高明心一跳,手慢慢放下,问道:“哪里有好多血?是不是宋明珠的房间?她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场?你说啊!”
邱玉听到“宋明珠”三个字,眼睛慢慢地瞪大,忽然道:“是……我在……”
高明心跳得越发快了起来,道:“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宋明珠?”他上前一步。
邱玉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啊!”声音刺穿夜空。
徐白吃了一惊,高明顾不上许多,冲过去抓住邱玉,摇晃着他的身子叫道:“说,是不是你杀了宋明珠,你是不是采花杀手,你……”
邱玉望着他,情绪激动地道:“我杀……我杀……不,不要看……不要!”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徐白急道:“快点儿走,有人来了!”伸手拉了高明一把。高明猝不及防,拉着邱玉不放,邱玉顿时从床上被拉到地上。
高明失魂落魄地看着邱玉。
徐白怒道:“别发愣了!给人捉到小命不保,快点儿给我走!”不由分说拉着高明就往外闯。两人走到门口,正好遇到刑部尚书邱若志领着一堆人赶来。
邱若志一见这两人,立刻怒道:“好啊,居然是你们两个!”
徐白孤掌难鸣,且打且退,还要保护不会武功的高明,一时陷入窘境。
正在危急关头,一个蒙面人从墙头跳入,不发一言,一把捉住高明,向墙外扔去。
徐白一愣,待听得墙外高明呼痛的声音,才得知这蒙面人是前来相助的。徐白顿时快剑挥动,与蒙面人合力奋战刑部尚书府的家丁,眼前却早已不见了邱若志的人影。
高明虽被扔到了墙外,却并没有跌得很惨,只是他以为会很疼,所以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高明侧耳听了听墙内,刀剑之声仍旧不停地响起。他心想,就算自己站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不如趁机再去寻找线索。想到邱玉最后那撕心裂肺的叫声,高明脑中随即闪过一道光,他拔腿便向黑漆漆的夜色中奔去,正狂奔过一个路口,只见眼前人影晃动,拦住去路。高明吓了一跳,以为是刑部尚书府的人追过来,停住脚步细看,当前一人,却是旧时相识——金牛帮的金小天。
此刻金小天似笑非笑,全无往日的低声下气,表情怪异,扬声说道:“高讼师半夜不睡,跑这儿梦游来了?”高明见他并无善意,便转身要离去。却听金小天喝道:“给我捉住高讼师,别让他跑掉了!”话音未落,飞扑上来两个人,将高明死死地压住不放。高明不禁心中暗暗叫苦。
众人将高明五花大绑,押着他一路上左拐右拐,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一个院落。高明手臂反绑,被金小天的手下推到一个屋子内。
高明抬头看向对方,顿时愣住了,座上坐着的,居然是刑部尚书邱若志!
“你们为什么要抓我?”高明奋力挣扎。
“因为你太碍事!”邱若志冷冷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也怪不得别人!”
高明怒道:“贵公子杀了人,却让做老爹的来擦屁股。不过邱大人你也真够狠的,为了不让消息泄露出去,居然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我那是为了他好。”邱若志慢慢地道,他微微发福的身子坐在太师椅上,眼皮一抬,“可怜天下父母心,高讼师你是不会懂得这个道理的。”
“我看不是这样吧?”高明冷笑道,“邱大人是真的为了邱玉好,还是为了保住你们邱家这世代的名声?”
邱若志闻言,双眼如刀,盯着高明的脸,道:“随便你怎么想,结果都是一样。不自量力,谁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说着他慢慢地站起身来,金小天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邱若志突然停住脚步,淡淡一声吩咐,道:“动手吧!”
金小天使了个眼色,手下两个人随即上前,一脚将高明踹在地上。高明叫痛,汗流浃背,望着对方面色狰狞,大呼道:“今日我同捕快徐白一同去过刑部尚书府,明日若我的尸体被发现,你同样也脱不了干系!”
邱若志淡淡一笑,并不答话。一旁的金小天却道:“高讼师,这不用你提醒,我们兄弟自然会善后的!”
高明闻言大骇,随即便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仔细一看,这屋子的地上竟然有油!
邱若志怜悯地望着高明。高明在地上无力地向后蹭动,却也无法逃脱噩运。
金小天上前一步,一脚将他踢出去,正撞在墙上。
高明昏头昏脑地从墙上反弹回来,落在地上,眼冒金星,口喷鲜血。
金小天手下的其中一人掏出一把刀便向高明的身上砍去。那凌厉的刀锋在空中闪过一道光芒,就要落在高明身上之时,那人忽然脚一绊,身子一个趔趄,顺势倒下时竟然将桌上的油灯带落地上,所到之处,顿时燃起大片火光。邱若志见状,怒骂一声,道:“蠢材!”反手一巴掌打在金小天的脸上。金小天唯唯诺诺,不敢做声。
邱若志怒道:“给我办利索了!”眼看大火一时无法被扑灭,一会儿便有人要赶来,他当即捂着口鼻先行离开。
高明在一片火光里垂死挣扎,眼前尽是金小天放大的脸庞。金小天低下头,说道:“高讼师,做我们这行的,身不由己,你要怪我,尽可去阎王那里告状!”
高明被反绑住手臂,金小天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立即动手解决他。片刻,只见金小天站起身,竟率领手下人径自走了。高明不禁心里诧异,突然只听他头顶上噼啪声响,不停有火苗落下来,眼看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他努力在地上挣扎了一番,但双脚被绑得无法动弹,他望了一眼旁边的烈火,咬了咬牙,终于举起双腿向那火上烤过去。
火舌卷上来,将高明的裤腿点燃,同时也点燃了绑在他腿上的绳子。他忍痛咬着牙,火苗烤着他的双腿,发出“嗞嗞”的声响,终于那绳子被火烧断。高明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熊熊燃烧的房门口冲出去。
夜风清冷,高明趴在墙角,大口地喘息。身后的屋子已经彻底燃烧起来,周围被惊醒的百姓开始奔走相告,锣声阵阵,前来救火。如若高明晚了一步,现在屋内将会有一具烧焦的尸体。高明伸手擦了一把嘴角的鲜血,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火烤得焦黑的双腿,恨恨地道:“老子若扳不倒你邱若志,从此就改姓低!”辨别了一下方向,高明迈步向深沉的夜色中踉跄而去。
变数
到了开堂审讯的日子,刑部大堂前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群,整个京师几乎有一半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准备目睹这一场不可能的辩护。
“仿佛这是一场盛典。”当高明弯腰从轿子里走出来,眼看着周围形形色色拥挤的人群,便心生这样的想法。他不禁有些精神恍惚,那受伤的双腿便愈发地疼了起来。
徐白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过来,将手轻轻地搭在高明的肩上,无所不能的高明在那一刻突然清醒过来,清醒得甚至想哭。“世人皆欲杀,吾独怜其才。”这句话忽然浮现在高明脑海中的时候,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个人——宋天擎。
一身素服的宋大人,是来旁听这场辩护的。高明瞬间有点痛彻心肺,他很奇怪自己会有这种感觉。宋天擎目光清冷,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看高明一眼,便径直向刑部内走去,没有人拦他,而他走得笔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清冷而孤直的味道。
这就是圣朝第一大重臣的气势,他对圣朝功绩卓著,无论得到怎样的赏赐和荣誉都不为过,但苍天如此不仁,夺走了他惟一的至爱。而如今,高明也要站在苍天那边,在这个伤心欲绝、却一直强忍内心痛苦的男人心上狠狠地再插上一刀。
高明有些不忍再看向宋天擎,他看到宋天擎的眼神是如此绝然,那是对万物毫无留恋的绝然,对那个男人来说,此时此刻最重要的,莫过于看到杀死宋明珠的凶手伏法吧!而高明,是绝对要叫他失望了。因为,对高明来说,他也有自己要保护的人,他也有不能失去的人——花芊芊。宋明珠已经死了,而花芊芊还活着,孰轻孰重,毫无疑问。“我必须做出选择!”高明冷冷地对自己说。
威严的刑部尚书邱若志高堂稳坐,旁边是助审的御史大人王子义,因为这件案子实在太过轰动,皇上特命御史大人王子义前来协助审讯。而宋天擎则坐在堂下一隅,安安静静,不出一声。高明看着尚书大人邱若志的脸,实在无法联想到这人就是昨夜那个满目狰狞的邱若志。所谓衣冠禽兽,邱若志也算是禽兽之中的极品。而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
“首先,我要声明的是——我没有证据。”高明握着扇子,开口道。他神情虽淡然,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忐忑和怯懦,完全不像是个百战百胜、桀骜不驯的大讼师,反倒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一片哗然。刑部尚书邱若志冷笑道:“既然如此,那还说什么!”
高明抬起双眼,道:“在这里,我只是想说一些话,希望在座的诸位能够静下心来听一听,结果如何暂不去管!”
邱若志刚要发话,旁边一直不动声色的御史王子义忽然开口道:“你说吧!”
高明拱手,道:“谢大人成全。”他转身,目光从旁边的宋天擎的脸上慢慢扫过,这才说道,“毫无疑问,采花贼一案是件极其残忍恶劣的案件,是任何人都无法容忍的,失去至爱骨肉的那种痛苦,是难以形容的,痛心彻骨、呼天抢地。我听说有的人家因此而家破人亡,比如城南的胡老爷一家,胡小姐被奸杀之后,胡夫人爱女心切,一病不起,最终支撑不住,追随小姐而去。胡老爷痛苦难当,竟然服毒自杀。本来是殷实的一家,胡老爷同夫人,也可以看着小姐出嫁、生子,同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一家共享天伦,但是……采花贼的出现,打断了这一切,造成了所有的悲剧。”
旁边听审之人当中,已经有人流出眼泪。关心这案子的人大部分都是受害人的家人或是与受害人有关的人,胡家的凄惨大家都有目共睹,感同身受。
高明低沉着声音继续道:“所以,大家要将采花贼绳之以法,我是毫无二意,坚决同意,只是剩下惟一一个疑问,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对于死者来说,将真凶绳之以法将是他们最大的慰藉,相信在座的各位也是同样!我曾询问过宋大人,宋小姐遇害的那天晚上,宋府的看门犬安静如常。这就奇怪了,我去过宋府,刚接近的时候,犬只便吠个不停。如果是一个陌生人进入,犬只没有理由保持安静,所以当夜进入宋府的必定另有其人,能够自由出入宋府且不引起犬只骚动的,会是何人?”高明说完,蓦地转身,望着堂上的刑部尚书邱若志,问道,“邱大人,请恕在下冒犯,我听说邱大人的公子邱玉曾跟宋小姐是青梅竹马,是这样吗?”
御史王子义皱眉。邱若志却丝毫不惊,道:“高明,你言下之意是什么?”
高明道:“能够让宋府的犬只安静不惊,除了宋家之人,便只有自小就能自由出入宋府的邱公子。高明只是想问——宋小姐遇害那天晚上,邱公子人在何处?”
邱若志淡淡地回答道:“自然是在家同老夫一起。”
高明忽然提声道:“高明请求让邱公子出面作证。”
“小儿最近病重,神志不清,恐怕难如你所愿。”邱若志继续道,“高明,你不必东拉西扯拖延时间,你休想利用小儿的病趁机诬陷,替欧阳迟摆脱嫌疑!”
御史王子义望了旁边的宋天擎一眼,随即皱眉对高明说道:“高明,没有证据的事,你最好谨慎。”
高明垂下眼皮,道:“高明只求大人能够请邱公子出面作证。”
御史王子义沉吟。邱大人怒道:“你休想!”
场面一时尴尬。
高明站在堂下,扇子轻轻地在胸前扇动,目光悠远,掠过邱若志、御史王子义的脸,又从宋天擎的脸上滑过,看向刑部之外,心底略觉惨然:若他们真的不肯让邱玉出面,这十有八九便是我输掉的第一场官司,只是相比较这些,我还有更不能输的东西,那就是芊芊!此时,高明忽然将扇子合起,用力握住扇柄,平生第一次,他有点儿无能为力的感觉。
刑部大堂之外忽然有人声鼓噪。
“何事喧哗!”王子义问道。
“报大人,有一帮百姓说找到重要人证,要进来见大人。”
刑部尚书邱若志眼睛一转,怒道:“荒唐!此时正是紧要关头,那帮刁民一定是想扰乱公堂。统统打出去!”
御史王子义却温声道:“邱大人何必如此生气,见一见也无妨嘛,万一他们真的有人证呢?”他的脾气本来十分温和,在朝中犹如一枚软杮子,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决不得罪。今日王子义居然屡逆邱若志的龙鳞,邱若志心底不免恼火至极,杀机横生。王子义一声令下,差役出门,不一会儿引了一帮人进门。邱若志一见来人,惊得眼睛圆睁,从座位上倏地站起来,耳畔听得王子义温柔的声音响起,道:“邱大人何必如此惊讶,来、来、来,案子还没有审完呢!”
高明愕然看见,金牛帮的金小天带着一帮手下,抱着一个脸色苍白、虚弱的少年。那少年,正是邱若志之子邱玉。金小天上前一步,微笑施礼,道:“邱大人,我有负你所托,没有将邱公子杀死,因为我实在下不了手。现在将公子带来,邱大人若乐意,自己动手便是。”
全场顿时哗然。金小天转头,望着高明,低声道:“我说过我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你别当我是寻常无赖。”忽然又提高声音,“高讼师,你不是要邱公子当人证吗?趁着邱大人没有动杀手之前,赶紧问吧,他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直内疚呢!”
高明眼眶发热,望着金小天一时说不出话,但是此时此刻还容不得他犹豫,当即只好硬下心肠上前,问道:“邱玉,宋明珠被害那天晚上,你在何处?”
邱玉幽幽地抬起头来,望了高明一眼,忽然笑道:“我跟明珠在一起。”
高明心头一紧,道:“你们在一起,那么宋明珠是怎么死的?”
邱玉决然道:“你不用再问了,明珠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他仰头大笑起来,又转过头,望着邱若志,“父亲!你不必再费心了,儿子现在坦诚罪行,很快便同明珠在一起了,也不复阻碍父亲的大好前程!”
邱若志怒吼道:“你给我住嘴!”惊堂木握在手心,却抖来抖去,无法拍落。
高明上前一步,道:“既然邱公子坦诚罪行,那么邱大人,你说那天晚上公子同你在一起?”
邱若志怒视高明,道:“我是痛子心切才撒谎而已,高明你不要欺人太甚!”
高明淡然道:“那邱大人当时在何处?可有人证?”
邱若志恨道:“你当真用心险恶,我……”他目光一转,望着金小天,“你不信可以问他!当晚我同他在一起!”
“当真?”高明追问。
“千真万确!”邱若志拂袖道。
高明转头,望着金小天,一字一顿,慢慢地问道:“那么敢问金帮主,那天晚上,你真的同邱大人在一起吗?”
金小天静静地答道:“不错!我是跟邱大人在一起!”
“那么,你们在一起做什么呢?”
邱若志眼睛逐渐瞪大,一会儿看看高明,一会儿看看金小天,脸上忽然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来。
而金小天笑微微地道:“我们在一起,看杀人。”
再度哗然。
在一片人声喧嚷之中,高明继续问道:“请问两位在看谁杀谁?”
金小天回答道:“在看我派出的手下杀死得罪邱大人的礼部侍郎展清展大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王子义大惊失色道:“展大人不是疾病暴毙的吗?”
金小天巍然不惧,声音极大,道:“不是暴毙,是用钢钉一点一点钉入头顶发心致死的。不止展大人,还有刑部侍郎陈利、前户部尚书陆炜、冀州知州毕可为……”他说出一连串儿朝中大臣的名字,末了又补充道,“都是邱大人派人暗杀的。”
王子义毛骨悚然,扭头望着身边的邱若志,难以置信地问道:“邱大人,他所说可是属实?”
邱若志一言不发。
王子义痛心疾首,道:“为什么要如此做?”
高明在堂下喃喃道:“排除异己,一党独大。若没有今日之事,邱大人,你前途无量啊!”
王子义一挥手,两旁衙役上前,将邱若志并邱玉拿下。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高明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一个人,当即回头看,却正见一直稳然不动的宋天擎大人,挥挥衣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如一片浮云向门口飘去。人丛闪开,那孤傲的身影便径直地消失在门边。
真相
采花贼一案居然牵扯出朝中秘闻。
帝君恼怒之下,令人将邱若志打入天牢,而欧阳迟也被当场释放。高明等在刑部大牢之外,看着那凶煞一样的大汉被放出来,在阳光底下舒展着拳脚,一举一动,煞气凛然。高明看着他的动作,感觉这场景像是一只老虎出闸。
高明犹豫片刻,终于上前。
欧阳迟认得这是救了自己的讼师,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其妙的笑容。
高明直直地望着这人,问道:“宋明珠是怎么死的?”
欧阳迟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脸上的笑意越发得浓,伸出手拍着高明的肩头,道:“是我杀的。那个女人不识好歹咬了我一口。她那个没有用的小白脸被吓坏了,在旁边一直哭,就是不敢动。哈哈!痛快!”正说着,欧阳迟伸手扯开胸前的衣襟,“你看,咬得多狠!本来我以为我一定会死,我杀了那么多人,死得痛快些,倒也值得!”
高明僵硬地移动眼珠儿,望着欧阳迟的胸前:一个小小的牙印,清楚地、深深地印在那丑陋结实的胸膛上。
欧阳迟低声笑道:“高讼师,多亏了你。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日后我还要找你呢!”他拍拍高明的肩膀,扬长而去。
“……一死不足以赎其罪……”高明忽然想起这句话,只觉得一股血腥气弥漫开来,当即忍不住,俯身在一旁猛然大吐起来。
不过所有的痛苦总算有了安慰,欧阳迟被释放半天之后,花芊芊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如意楼。
高明冲上去,二话不说抱住她,眼泪滴入花芊芊的脖子里。花芊芊愣了一会儿,破天荒地伸手抚摸他的肩膀。高明喜极而泣,笑道:“芊芊,我们成亲吧!”
花芊芊停了停,才答道:“嗯!”
王子义躬身,道:“恩师!”
宋天擎望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眉眼里透着温和,道:“辛苦了,子义!”
王子义低垂着双眉,道:“恩师叮嘱我在堂上要照顾高明,无论他说什么都要支持,莫非就是猜到欧阳迟不是真正的凶手?而且那邱若志的事……学生觉得……不寻常。那金小天怎么会突然站出来?要知道,他如此做,自己也摆脱不了干系。”
宋天擎清冷的目光在得意门生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王子义望着这目光,心底不由得一寒。
“子义!”宋天擎淡淡地开口道,“若是展清还活着,若是陈利、陆炜、毕可为他们都活着……”他抬头望着天边的云,“子义,明珠已经去了,我心中便再无牵挂。朝中的事,我已经不想再继续纠缠其中,惟一能做的,就是在抽身之时,替你们除去最大的障碍。子义,日后,圣朝就交给你们了!”
王子义听他声音清冷,不禁心头发虚。宋天擎却挥一挥袖子,转身离开。王子义听得他清朗的声音随风传来,道: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
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
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若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
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那月光如水的午夜,一如王子义当年投在宋天擎的门下。当年,这清高孤直的大人,就用相同的语调,落寞千古般念着相同的诗句。但是此时此刻,却令人有一种欲哭无泪的心境!
所有的扑朔迷离都在那个阴云淡淡的午后结束了!
高明一番思虑,三天后,他终于又来到了宋天擎的府内。昔日热闹的府邸,今日却寂静异常,仿佛无人居住,连犬只的声音都已不再有。高明心怀愧疚,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跪在大堂里。
高明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芊芊?”
花芊芊转过头,眼睛通红,毫无表情地望着高明。高明顿时不知所措,看了花芊芊一眼,又望向她的怀里,只见花芊芊的怀里,赫然抱着那清逸高洁的宋天擎!
高明后退一步,才发现宋天擎双目紧闭,嘴角流血,竟已是个死人。高明刚想要上前,只听门口一阵声响,却是快剑徐白跳了进来,道:“花芊芊!那天晚上,在邱若志的府内,帮我击退尚书府家丁的蒙面人是你吧?”高明心底一凉。花芊芊起身,手中却用力地抱着宋天擎的尸身,宋天擎倒在她怀中一动不动。
花芊芊不答徐白的问话,只是温柔地望着高明,开口道:“高明,今生对不起你了,下一辈子,你早点儿遇到我……”
高明眼中迸出泪水。
花芊芊温婉一笑,抱着宋天擎,忽然之间身子一颤,一股血箭从嘴里喷出来,她重重扑倒在地,却仍牢牢地抱着那人。
高明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心惊胆战,心痛如绞,大喊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芊芊,你为何这样?”
“一死不足以赎其罪,哈哈……”花芊芊眼神迷离,“本来我以为……我帮他了结了这心愿,他会随我天涯海角归隐去。不料他……竟然早就存着死志,哈哈……高明,帮我最后一件事,将我们同明珠,葬在一起……密室……”她伸出手抓住高明的衣袖,说罢,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宋天擎的脸上。
高明泪眼模糊,抓住花芊芊大吼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不是说要嫁给我吗?芊芊!你醒过来!”
身后传来徐白的声音,道:“高明……”
高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徐白拉着他向宋府内堂走去。走过几个回廊,两人来到一个密室的门口,用力推开半掩的密室门,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高明瞪大眼睛,被眼前这骇人的场景震住,一具几乎成了血人的尸体立在密室中央。徐白看到了胸口好像有一个深深的、小小的牙印。高明马上知道这人皮是属于谁的了。
“一死不足以抵其罪……”高明盯着那血骷髅,喃喃地说道,脸上似笑似哭,慢慢向后倒退两步,“这三天……应该抵了吧……宋大人,你居然……”
原来这一切都是宋天擎的阴谋!宋天擎明知欧阳迟有罪却还要救他,只是为了亲手为爱女宋明珠报仇;他明知这结局将是同归于尽,担心自己死后无人压制邱若志,于是便借助于高明之手揭露朝中秘闻,将邱若志除掉。金小天并非单纯报答高明之恩,定是宋天擎暗地里对金小天施压;而王子义那天会站在高明这边,原来也并非高明他运气好、百战百胜,而是这一切都是宋天擎在幕后一手策划的。
高明哈哈惨笑,一想起那个始终咬着牙关的男子站在那里,背负双手的孤独剪影,他的热泪滚滚而下……
尾声
金小天拜天下第一讼师高明所赐,再一次活着出了大牢。
邱玉的疯病渐渐加重,因王子义的求情和高明的能言巧辩,保住了一条性命。在邱若志死后的五年,邱玉被释放出大牢。
高明百战百胜的神话,仍旧不曾破灭。
而多年后,高明靠在书桌旁,望着一边正玩着布老虎的邱玉,总会想到那个瘦骨嶙峋的大人,那曾经清正内敛的天下第一官,以及那个抱着他尸身回头深深凝眸的绝色女子。原来她自始至终不曾爱,或者她自始至终都是深爱,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每个人想要守护的也不同。但对高明来说,曾经最完美不过的,就是他抱着她终生不放手。但是失去的便是失去了,人生就是一场苦痛,他别无选择。
高明懒懒地望着窗外,嘴角带笑。花开正艳,新酿的清酒十分香甜,这里没有谋杀,活着很好。
〔本刊责任编辑 君 早〕
〔原载《武侠故事》总第25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