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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周“冢宰”辅相说与宰官源流考

2009-08-19谢乃和

古代文明 2009年3期
关键词:周礼

提要:先秦典籍屡见“冢宰”类于后世宰相为君主最高辅相的记载。近代以来,学者中虽有力主冢宰辅相说可信者,然终以否定论为主流。究其实际,宰本是上古贵族家内职役,多与饮食有关,殷商时已成为职官,至周代演变为各级贵族的家务总管,掌财用为其常职,进而发展为君主的最高辅相。春秋以降,随着权力结构的变迁,文献彝铭中的宰官职权在王室和各诸侯国中呈现出复杂有别的面貌,但冢宰或太宰在殷周曾为君王最高辅相的历史之迹依然有端倪可寻。伊尹、周公以宰职摄政之故典和上古封建政体所决定的周代家国同构的王朝政权组织应是宰职演变为君主最高辅相的根因,亦是中国古代将宰相名号制度溯源至“冢宰”的缘由所在。

关键词:殷周《周礼》冢宰

辅相

宰相源流

先秦文献屡见“冢宰”为殷周最高辅相的记载,其角色类于后世宰相,此集中体现于先秦儒家三年丧礼由冢宰代新君摄政说和《周礼》冢宰位列六官之长的行政法典理想设计中。此说在传统学术中质疑之见鲜有,近代以来随着出土文献的丰富和学术范式的转型,学者中虽有力主冢宰为君主最高辅相说可信者,然终以否定论者占主流。究其分歧缘由,实与文献彝铭中殷周具有不同层级之宰不易厘清有关。本文在笔者相关研究基础之上,对殷周宰职试做剖析穷源之探讨,以廓清上古宰职之迷雾,究明宰相名号制度溯源至冢宰的缘由。不妥之处,敬祈时贤大雅斧正。

一、文献所见冢宰为最高辅相说

先秦儒家将三年之丧视为自古相传而为殷周所承之古礼。《尚书·无逸》中有殷高宗武丁“谅阴,三年不言”一段记载,辞古义奥,春秋晚期孔门子张已不谙其义。《论语·宪问》中载孔子为其释惑云:“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礼记·檀弓下》记孔子申述其义云:“古者,天子崩,王世子听于冢宰三年。”郑注:“冢宰,天官卿贰王事者。三年之丧,使之听朝。”。所述冢宰为君王最高辅相说颇值得关注,战国文献中甚至直接将其视为后世的宰相。如《荀子·王制》:“本政教,正法则,兼听而时稽之,度其功劳,论其庆赏,以时慎修,使百姓免尽而众庶不偷,冢宰之事也……故政事乱则冢宰之罪也。”又《王霸》:“相者,论列百官之长,要百事之听,以饰朝廷臣下百吏之分,度其功劳,论其庆赏,岁终奉其成功以效于君。”是则荀子乃以冢宰述相职。先秦典籍中以古老的冢宰述战国宰相现象较为普遍。如《管子·桓公问》记:“臣服之以尽忠于君,君体有之,以临天下,故能为天下之民先也,此宰之任,臣之义也”。又《庄子·德充符》中鲁哀公言:“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注:“委之以国政”。《大戴礼记·千乘》亦云:“君发禁,宰受而行之”。《礼记·内则》则载;“后王命冢宰,降德于众兆民”。要之,《管子》、《庄子》、《大戴礼记》中“宰”即为《礼记·内则》篇中“冢宰”,都指君主身边掌国政的最高辅佐大臣,均可指代《荀子》中战国以降中央集权体制下作为百官之长的“相”。晚出《周礼》设计的周代政权模式中冢宰地位特殊,颇有助于说明冢宰与宰相的渊源。其中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天官冢宰……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国”、“地官司徒……掌邦教,以佐王安扰邦国”、“春官宗伯……掌邦礼,以佐王和邦国”、“夏官司马……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国”、“秋官司寇……掌邦禁,以佐王刑邦国。”又“冬官司空……掌邦事,以佐王富邦国。”从上述职文看,六官均为王之辅相,其中冢宰位列六官之首,尊为百官之长,乃“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郑目录》云:“象天所立之官。冢,大也。宰者,官也。天者统理万物。天子立冢宰使掌邦治,亦所以总御众官,使不失职。不言司者,大宰总御总官,不主一官之事也。”。则《周礼》中冢宰职权颇类于战国以降官僚体制中的宰相。

《论语》《周礼》等先秦典籍中冢宰为君王最高辅相说,汉代以降援引者甚多。如《尚书大传,无逸》记:“《书》曰‘高宗梁蔺三年不言,何谓‘梁圈?《传》曰:‘高宗居倚庐三年不言,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而莫不违,此之谓梁圈。子张曰,‘何州也?孔子曰,‘古者,君薨,世子听于冢宰三年。”此乃汉代经今文说,解“梁蔺”为新君居凶庐而冢宰摄政。又《史记·殷本纪》亦云:“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所记与《尚书大传》各有详略。至东汉郑玄虽宗古文,仍采今文经说诠解“亮阴”为新君居凶庐。然持古文经说者多认为“亮嗣”为“信默”服心丧而非“居凶庐”。此后历代经史学家虽对“亮阴”释义和《周礼》真伪存有争议,然冢宰为君主最高辅相说则多无异论。如清人崔迈就曾撰《说命首节已有不能掩其伪之三证,郑玄亮阴说亦不确》仍质疑“亮阴”居丧说,而冢宰为君主最高辅相说则为《汉书‘百官官卿表》、《通典》、《通志》、《文献通考》之“职官”、《历代职官表》等所遵循,质疑者多于冢宰一职设置之起始存有异见。据《论语》孔子语,冢宰为君主最高辅相为唐虞夏商周一贯制度。汉仲长统著《昌言》亦云“冢宰,尧官”。似可相佐证。然据《尚书·尧典》记尧使舜“纳于百揆,百揆时叙。”伪孔传说:“揆,度也。度百事,总百官。纳舜于此官。”南朝梁刘昭据蜀汉谯周《古史考》则云:“舜居百揆,总领百事。说者以百揆尧初别置,于周更名冢宰,斯其然也。”。则冢宰应为周制,孔子乃以周制例古。而清人黄以周则综述前人之说,认为“太宰之建自殷始也……周之冢宰即唐虞之百揆也……其宰相号曰冢宰。”‘随着近代以来出土文献的丰富和古史研究范式的转型,学者不惟聚讼于冢宰设置起始,对冢宰为上古时期君主最高辅相说亦加以质疑。。遍稽先秦典籍,以宰名者有冢宰、太宰、小宰、宰夫、宰胥、宰旅、宰人、内宰、左宰、右宰、邑宰、膳宰等名目,典籍中均可单称宰,职名的杂糅当是学者聚讼冢宰设置起始与冢宰辅相说的根由所在。。对殷周宰职的穷根溯源,实有助于殷周宰职相关问题的探讨,下予详述之。二、殷刻辞彝铭所见宰职及其分化

“宰”在殷刻辞中就已出现,其记录可分为两类:其一为地名。《甲骨文合集》31136:“其覃认在宰,”宰即为地名。其二为职官名。《甲骨文合集》583反:“王占曰:有祟,复光其有来韩,乞至六月戊戌允有……有仆才曼,宰才……”此片刻辞中宰在某地,其身份尚不太明确。又《殷契佚存》518著录一骨栖“宰丰骨”云:“壬午,王田于麦麓,获商哉兕,王易宰丰,寝小j{}兄,在五月,唯王六祀乡曰。”‘宰丰还见于《合集》35501:“王曰:刖大乙,檀于白麓,噙宰丰。”是殷王狩猎与祭祀,宰丰跟随而受赏赐等礼遇。殷代晚期铜器铭文中也有宰的记录,如菏泽市1952年发现一件《宰甫卣》,1982年专家确认即为传世各家著录的《宰甫簋》。其铭云:“王来兽(狩)自豆录(麓),才筷时。王乡(飨)酉(酒)。王光(贶)宰甫贝五朋。中乍宝赫。”。铭记殷王自豆地山麓狩猎归来,在罄祥进行宴飨,赏赐给宰甫贝五朋,宰甫因荣耀而铸器以记其事。传世尚有一件《宰杭角》,其铭记:“庚申,王才阑,王各,宰枕从。易贝五朋。用乍父丁尊彝。才六月,唯王廿祀羽又五。”铭记王在阑地,王

来时,宰杭随从,王赏赐给他五朋贝,宰枕用之铸造了祭祀父丁的彝器。周原甲骨中也有宰字,王宇信先生推定为职官。要之,殷代宰已为官名,但已发现的殷代甲骨彝铭有限,尚看不出宰的具体职责范围和主管内容,只能从其和寝官并称猜测其为周王身边的宫内官。

宰在殷刻辞彝铭中为职官,显非奴隶卑微者。《说文·七下·部》云:“宰,阜人在屋下执事者,从从辛,辛,阜也。”罪人在屋下执事,其身份当为奴隶。许氏之说,清代学者已有异议。王筠认为:“许义于经无征,据字说之也。”郭沫若曾误将“唧”“唧”“嘲”“婶”(寇)”等字释为“宰”之初文,据“”等有关刻辞将“宰”定为奴隶,从辛作之宰乃殷代文字之迁变。其立论虽仍依许说,已据殷刻辞分析宰字形,可取。但宰在甲骨文中多从n从平、罩,平、罩与甲骨文辛、善(辛)有别,金文始变近于辛,作国、围,小篆则全变为南。许慎宰字从辛说显据伪变字形立说,且许氏所云从7、从军的宰、童、妾为罪人奴隶之说,在殷契中无据。如“妾”在殷刻辞中用与“女”同,先妣可称“妾”,如“示癸妾”、“示人妾”、“王亥妾”均是,与上述殷甲骨彝铭所见宰为职官亦非奴隶可相佐证。郭沫若曾考证十、、辛诸字实系一字,象剞劂曲刀形,其功用不一。吴其昌认为辛象宰杀之器,宰即为“屋下操辛以屠杀切割牛羊牲栓者”。。诸家之说虽属不定之论,追溯原始,或当如此。传世文献相关记载多与吴氏之论契合,亦可佐证宰本义或与饮食事务有关。先秦文献中宰掌饮食的例子很多。如《墨子·尚贤中》:“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制也必藉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杀也必藉良宰”。又《贵义》云:“世之君子使之为一彘之宰,不能则辞之。”《庄子·说剑》:“宰人上食。”《韩非子·内储说下》:“昭奚侯之时,宰人上食。”又“文公之时,宰臣上炙而发绕之”。又《难二》:“炮宰和五味而进之君”。《八说》:“酸甘咸淡不以口断,而决於宰尹,则厨人轻君而重於宰尹矣。”再如《吕氏春秋·雍塞》:“秦穆公时,戎强大,秦穆公遗之女乐二八与良宰焉,戎王大喜,以其故,数饮食”。诸例中宰均掌饮食。据载,殷商名臣伊尹就曾担任宰。如《韩非子·难言》记:“伊尹……执鼎俎为庖宰……伊尹说汤是也。”伊尹担任饮食事务“宰”职与前人所述宰的本义正相契。

殷周以降与宰职有关的职官多掌饮食事务,有助于说明宰的本职。如类于西周彝铭中善夫的膳宰,就职司饮食事务。《左传·昭公九年》:“晋侯饮酒,乐。膳宰屠蒯趋入……曰:‘味以行气,志以定言,言以出令。臣实司味……”屠蒯职官为膳宰,其职为“司味”,则膳宰确掌饮食,故在列国聘问礼仪中负责饮食事务,《国语·周语中》就记:“膳宰不致饩。”又《礼记·内则》:“国君世子生,告于国君,接以太牢,宰掌具。三日,卜士负之……保受,乃负之,宰醴负子,赐之束帛。”清孙希旦将宰解释成膳宰。又《玉藻》:“膳於君,有荤、桃、茆,於大夫去茹,於士去荤,皆造於膳宰”。均为膳宰职掌饮食的例证。膳宰亦称为宰夫,《左传·昭公九年》膳宰屠蒯又被称为宰夫就是显证,《礼记·檀弓下》亦记:“蒉也,宰夫也,非刀匕是共。又敢与知防,是以饮之也”。宰夫在《左传》中也有很多记载,皆掌饮食。《宣公二年》晋灵公因“宰夫腼熊蹯不熟杀之”、《宣公四年》“宰夫将解鼋”和《昭公二十年》“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焦肉,焊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浪其过”,皆为膳宰可称为宰夫的例证。掌饮食膳羞的宰还称为太宰,《大戴礼记·保傅》篇引《青史之记》云:“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月,而就宴室。太史持铜而御户左,太宰持斗而御户右。比及三月者,王后……所求滋味者非正味,则太宰倚斗而言曰:‘不敢以待王太子。太子生而泣……太宰曰:‘滋味上某。王聘珍《解诂》认为此太宰因诸侯之称,于天子称为膳夫。膳夫最早见于《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其职于《周礼》为冢宰属官,掌王、王后及世子之饮食。学者通过金文中膳夫材料,考证出其亦掌各种礼仪性活动中的食饮膳羞。

要之,上述文献中的宰、膳夫、膳宰、宰夫、太宰等职掌均与饮食有关,颇能体现宰职与饮食的渊源。《大戴礼记·保傅》篇记:“古之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司过之史,有亏膳之宰。太子有过,史必书之,史之义不得不书过,不书过则死;过书而宰微去膳,夫膳宰之义,不得不徼膳,不微膳则死……失度,则史书之,工诵之,三公进而读之,宰夫减其膳,是天子不得为非也。”宰、膳宰、宰夫俱见一篇而同掌饮食,应是有关职官同源于饮食类职官——宰的注脚。由于这些宰为君主身边的贴身侍御,容易受到君主们的亲近并得到提升的机会,在等级制为核心内容的礼制下,职掌饮食的宰逐渐分化,形成了等级。清胡匡衷曾对典籍中掌饮食之官进行归纳,并对韦昭注《国语·周语上》之膳宰为“膳夫也,掌宾客之牢礼”的原因解释云:

膳宰亦通称宰夫,如《左传》称:“膳宰屠蒯”,而《檀弓》云“蒉也,宰夫也。”《左传》称“宰夫腼熊蹯不熟”,而《公羊传》云:“膳宰熊蹯不熟”,是其确证。膳夫亦称为膳宰,《玉藻》云“皆造于膳宰”,《国语》云“膳宰不致饩”是也。《左传》所云“宰夫将解鼋”“宰夫和之”之类,皆指谓膳宰。韦昭注《国语》云“膳宰掌宾客之牢礼”,以宰夫释膳宰。皆由后世膳宰通称宰夫,不能辨别,遂误为一。

孙诒让也赞同胡说。胡、孙二氏虽以《周礼》说周官,但其所列宰夫、膳宰在文献中的混用例证似可说明其最初职掌与饮食有关,均从宰官渊源而来,遂致后世混而不别。《左传·昭公二十七年》:“冬,公如齐,齐侯请享之……乃饮酒使宰献而请安。”孔疏:“燕礼者,公燕大夫之礼也,公虽亲在而别有主人。郑玄云主人,宰夫也。宰夫……掌宾客之献饮食者也。君於其臣虽为宾不亲献,以其尊莫敢伉礼也。今齐侯与公饮酒而使宰献,是比公於大夫。”细绎之,宰夫地位本不高,由于侍御在君主身边而受到亲近,地位亦随之提高。又如《国语·周语上》记周代籍田礼,仪节之一为“宰夫陈享,膳宰监之。”韦昭注:“宰夫,下大夫也;膳宰,膳夫也。”韦昭虽据《周礼》作注,然品绎文义,宰夫、膳宰职位实有不同,是宰职分化的又一例证。

三、宰职演变之一:周代贵族家务总管及其常职

宰官本为屋下执事者,职司饮食,后由于与君主亲近,地位得到提高,至迟到周代已成为君主的家务总管,周代王室就设有专掌王室事务的宰官。宰官在西周金文中习见,如西周早期的宰簋、宰农簋诸器皆为其例,但铭文只是作器者自铭,过于简略。金文中明确记载宰的职司为掌管王室事务的,见于《蔡簋》,其铭文记:“蔡,昔先王既令女乍宰,司王家。”王家就是王室,宰掌王家事务,即掌管王室事务的有关职官。周王室事务的宰在金文中常见,《望簋》、《穆公簋盖》、《师遽方彝》、《师汤父鼎》、《颂鼎》、《寰盘》、《害簋》、《吴方彝》、《师嫠簋》、《五年碉生簋》、《超鼎》、《宰兽簋》、《季姬方尊》诸器中均有周王室之宰的记录,事迹即多与职司王家事务有关。

公室的宰在金文中也有,如《散氏盘》中的“宰德父”即为例证。据《左传》,知卫国有右宰,《襄公二十三年》记鲁君亦有“左宰”,皆为掌管公室的职官。文献明确显示宰为公室事务总管的另

如《左传·襄公十七年》:宋皇国父为大宰,为平公筑台,妨于农收。子罕请俟农功之毕,公弗许。筑者讴日:“泽门之皙,实兴我役。邑中之黔,实慰我心。”子罕闻之,亲执扑,以行筑者,而扶其不勉者……讴者乃止。细绎传文可知,皇国父为大宰,职司宋公室事务,为宋平公筑台,因妨碍了百姓的农收,时以司城执政的子罕加以劝阻,说明皇国父为宋公筑台,并非经过子罕的同意,直接受宋公之命,分属两系统。又《哀公二十六年》记宋景公时一事件云:“皇缓为右师,皇非我为大司马,皇怀为司徒,灵不缓为左师,乐筏为司城,乐朱组为大司寇。六卿三族降听政,因大尹以达,大尹常不告,而以其欲称君命以令。”清梁履绳《左通补释》引《周氏附记》云:“或日,太宰自襄十七年后不复见传,疑省大宰而设之。”。宋为殷商后代,其太宰称为大尹,本属旧制。《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云:“汤受命而王……名相官日尹,”大尹即为宋之太宰,作为出纳君命的喉舌,假公济私,妄传君命,宋太宰为公室事务总管的性质显然可见。

典籍中亦多见卿大夫阶层家政管理者——宰,可分为两种,一为贵族身边管理全家内外事务的家宰。如《左传·隐公四年》大义灭亲的卫国石磺派其“宰猬羊肩泣彀石厚于陈”;《文公十八年》鲁国叔仲惠伯有“宰公冉务人”;《成公十七年》鲁国的施氏“卜宰”;《襄公五年》鲁季文子卒,其“宰庀家器为葬备”;《襄公十年》代表周王室之卿王叔应诉的“王叔之宰”;《襄公十七年》宋国的华臣杀其宗室之“宰华吴”;《襄公二十五年》因崔杼之祸,齐申蒯“谓其宰”以其帑免;《昭公八年》齐子旗欲治子尾的家政,杀其宰梁婴,“而立子良氏之宰”;《昭公二十年》卫国私家齐氏有“宰渠子”,北宫氏也有宰;《定公六年》宋乐祁有“宰陈寅”;《定公十二年》“仲由为季氏宰”。其他文献中也记录了不少卿大夫阶层的家宰,如《国语·晋语九》记赵简子以“少室周为宰”;《论语·雍也》记孔子有“原思为之宰”;《礼记·檀弓下》陈子车有宰为其谋葬,这些都是卿大夫有家宰的例证。另一种是卿大夫若拥有采邑,其采邑也有宰。如《左传·昭公五年》季氏邑宰南遗;《定公八年》孟氏成邑宰公敛处父;《哀公十四年》有孟氏采邑成宰公孙宿;《礼记·檀弓下》孔子弟子子皋将为成宰;孔子说冉求“千室之邑……可使为之宰也。”诸例为邑宰之例。又《论语·子路》云:“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邑宰管理的事务称为政,其还有官属“有司”,在卿大夫的家政中地位可见一般。又《礼记·曲礼下》记“问大夫之富,曰:‘有宰食力,祭器、衣服不假。”孔颖达疏:“宰,邑宰也。有宰,明有采邑。食力,谓食民下赋税之力也。”大夫的财富以有没有邑宰来衡量,表明了邑宰在卿大夫家政中的重要性。《国语·晋语四》记:“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阜隶食职,官宰食加。”韦昭注:“官宰,家臣也。加,大夫之加田。”家宰作为卿大夫的家臣,还从卿大夫那领取俸禄,已超越饮食事务,职司贵族的全部家政。

士阶层中也有宰,但一般没有采邑,故只有第一类的家宰。士阶层的家宰主要见于《仪礼》,如《士冠礼》记士举行成人礼,执事人员家臣各司其职,其中有仪节“筮于庙门……筮人……进受命于主人,宰自右少退赞命。”郑注:“宰,有司主政教者……命,告也,佐主人告所以筮。”举行冠礼之前要在庙门外举行占筮日期,家宰作为家臣之首佐助士家长之命。到了举行冠礼的前一天晚上,又举行约定第二天举行冠礼具体时间的仪节,有司询问,宰又佐助主人之命告之。“厥明夕,为期于庙门之外。主人立于门东,兄弟在其南,少退,西面,北上。有司皆如宿服,立于西方,东面,北上。摈者请期。宰告日:‘质明行事。告兄弟及有司。”清人胡培翠认为:“宰,家宰,私臣,亦日家相……《曲礼》:士不名家相。即此。”可见士阶层也有类似卿大夫主管家政的宰,只是通常没有邑宰罢了。

周代各级贵族的家务总管宰常职乃掌财用。文献中私家家宰职掌卿大夫家政外,其主要职责就是掌管私家财用。如《晏子春秋·内篇杂上》晏子饮景公酒,令器必新,家老日:“财不足,请敛于氓。”齐晏子十分清贫,以至于和齐景公饮酒的器物都十分破旧,其家宰请求“敛于氓”,表明家宰常职为财用。故《内篇杂下》又记:“婴闻之,夫厚取之君而施之民,是臣代君君民也,忠臣不为也。厚取之君而不施于民食为筐箧之藏也,仁人不为也。近取于君,退得罪于士,身死而财迁于它人,是为宰藏也。”细绎晏子之意,此处的宰就是指宰官为储藏货物之官。又如冉求为季氏宰,《论语·先进》记:“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战国时的孟子发挥说:“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可见冉求为季氏家宰的常职即为“聚敛”,惹得孔子十分生气。又《史记·孔子世家》载:“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亦可见宰即为掌管财物。正因为此,故《礼记·曲礼下》云:“问大夫之富,日:‘有宰食力,祭器、衣服不假”,大夫财富就是以是否有宰效力为标志,是宰已成为财富之象征。《礼记·檀弓下》记齐国大夫陈子车妻与家宰为其筹办丧事云:“陈子车死于卫,其妻与其家大夫谋以殉葬,定而后陈子亢至。以告曰:‘夫子疾,莫养于下,请以殉葬。子亢曰:‘以殉葬,非礼也。虽然,则彼疾当养者孰若妻与宰?得已,则吾欲已;不得已,则吾欲以二子者为之也。于是乎弗果用。”。陈子车之妻与家宰筹办丧礼,陈子亢认为家臣养家主没有能超过“妻与宰”,此处宰为“司奉养之事”,显与宰职掌财用有关,为其常职掌财用又一证。

考诸事实,不惟私家家宰掌管财物,即公室、王室之宰也分别掌公室、王室的财物。试以《仪礼·聘礼》为例,其记诸侯聘礼,出聘前命使仪节中有“宰命司马戒众介”,此记宰出纳君命。又使者准备出聘的礼物仪节中,云“宰书币,命宰夫官具。”即宰命令将所用礼币给书写下来,然后命宰夫让各官准备。准备好后,由“宰入告于具于君”。接着“宰执书告备具于君,授使者。”等到正式出发前,“贾人西面坐启椟,取圭垂缫,不起而授宰,宰执圭屈缫,自公左授使者。”圭璋为贵重的礼器,作为出聘的信物,也是给受聘国国君、夫人的礼物,从这一仪节看,宰有赞币的职责,掌公室财物。所以《聘礼·记》云:使者接受出使使命时,要“遂见宰,问几月之资。”等到了受聘国,使者行聘礼后,将圭进献给受聘国的国君,国君也将圭交给其宰保管,故《聘礼》记:“宾出,公侧受宰玉。”接着又举行使者“柬帛加璧”进献给受聘国的国君,如前一仪节,后国君直接把礼币交给宰保管。等到使者即将回国时,主国又将圭、璋等返还给使者,同时赠送“贿币”、“礼玉”,还要将出使时随带的圭、璋等礼玉以及主国所赠贿币等交给宰来保管,故《聘礼》记:“反命……宰自公左受宰玉,受上介璋。致命亦如之,执贿币以告……授宰。”最后君主表示慰劳使者,让宰赐予使者币,故《聘礼》记“君使宰赐使者币”。《聘礼》从使者从出聘到完成使命整个仪节中,凡是与聘礼所需的财物都由宰掌管。《仪礼·觐礼》有一条王室之宰的事迹,为诸侯朝见天子礼仪。“侯氏升,致命,王抚玉,侯

氏降自西阶,东面授宰币。”是王室之宰亦类于诸侯之宰为财务的保藏者。《蔡簋》、《望鼎》等彝铭中宰还担任了册命制度的右者。册命礼中的右者一般是公卿级,‘显示王室之宰在西周权力结构中很高的地位,已远非屋内所职饮食者。

四、宰职演变之二:殷周冢宰摄政

宰官本是职掌饮食之庖宰,为君主身边的贴身侍御,至周代而发展成为君主家务总管,其常职乃掌管王家经济财用。相关文献记载表明,宰官在殷周还曾为君主身边最高辅相。《礼记·表记》所述“弥臣守和,宰正百官,大臣虑四方”中宰掌百官的现象,当与伊尹和周公担任过类似职务摄政有关。《史记·殷本纪》就载伊尹是商汤灭夏建国的辅佐者,曾经废太甲,居之于桐宫。摄行政当国,朝诸侯,太甲悔过,三年反政于太甲,在伊尹的辅佐下,“诸侯皆归殷,百姓以宁”,太甲号称太宗。太甲过世后,伊尹又立太甲之子沃丁,后伊尹过世,帝沃丁以天子礼的规格葬伊尹。据典籍记载伊尹的出身非常低微。如《论语·颜渊》记:“子夏曰:‘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墨子·贵义》:“伊尹,天下之贱人也。”《论语》中的众指普通人,伊尹从“众”中选出,可见其身份不高。而《墨子》中直接把伊尹称为“贱人”。战国秦汉诸子多认为伊尹为庖宰的目的在于以亲昵之臣用事。如《墨子·尚贤上》日:“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又《庄子·庚楚》载:“汤以胞人笼伊尹。”《吕氏春秋》所记则较详,如《具备》:“伊尹尝居于庖厨”;《本味》亦记有优氏“以伊尹媵女”,汤求得之,伊尹“说汤以至味”;《求人》:“伊尹,庖厨之臣也。”与《淮南子》之《汜论》、《修务》篇所载“伊尹负鼎干汤”一致。《史记·殷本纪》则踵绪诸说后记:“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遂成后世主流之论。

对伊尹为庖说质疑之见肇始于战国中期的孟子,其以儒家圣王贤相等后起观念认为伊尹以割烹要汤之事为好事者为之。《孟子·万章上》记: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

孟子上距商汤已千年之久,在他看来,伊尹本是圣人,不可能执庖宰贱役,而是以处士襄助商汤。其实处士说除出于孟子外,文献中寥寥,与战国流行的伊尹为庖宰干汤的主流说法格格不入。究其原因,除了孟子圣贤观影响外,乃其不明早期国家中君主仆从并非皆是为人所耻的贱役所致。如《左传·哀公元年》记:“少康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庖正即为庖厨之长,即为《周礼》膳夫之类。细绎传文,夏君主左右仆从常得君主亲昵,是故少康为有虞氏庖正。《韩非子·难言》记:“上古有汤,至圣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说至圣。然且七十说,而不受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习亲,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故日以至智说至圣,未必至而见受。伊尹说汤是也。”又《说难》云:“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加,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耻也。”《难一》则载:“伊尹以中国为乱,道为宰于汤。”《难二》则言:“伊尹自以为宰干汤……宰所羞也,蒙羞辱而接君上,贤者之忧世急也”。韩非与孟子皆以庖宰为贱役,实乃以后世观念臆古之说,亦与前文所述殷刻辞彝铭中殷商宰职不符。

先秦典籍常见伊尹为小臣的记载,可与伊尹“以宰要汤”的故典相印证。如《墨子·尚贤下》:“汤有小臣”;《吕氏春秋·尊师》:“汤师小臣”,又《知度》:“小臣、吕尚听,而天下知殷周之王,”高诱注:“小臣,谓伊尹”;《楚辞·天问》:“成汤东巡,有莘爰及,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诸文所载伊尹为小臣,己得到殷刻辞证实。甲骨金文中屡见小臣,如春秋时《叔夷钟》“伊小臣佳辅”;《齐侯铸钟》“尹少臣”,即为其例。殷代甲骨中的小臣地位有高有低,有的相当于大臣。从伊尹出身来看,其地位最初并不高,后来由于担任君主亲近之臣宰,日益受到汤的亲近,为汤重用,成为伊尹最高的辅佐大臣。《墨子·尚贤中》记:“伊挚,有莘氏在私臣,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己相,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又《尚贤下》所载略同:“伊尹为莘氏女师仆,使为庖人,汤得而举之,立为三公,使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是伊尹以庖宰身份被汤举以为“相”、“三公”。《尚书·君爽》记:“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诗经·商颂·长发》云:“实维阿衡,左右商王。”毛传云:“阿衡,伊尹也。”郑笺云:“伊尹,汤所依倚而取平,故以为官名。”伊为私名,尹为官名。《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汤受命而王……名相官日尹”,则其最初为小臣,担任庖宰,后为汤的最高辅佐大臣,类似后世的宰相。其过世“沃丁又以天子礼葬之”。在殷刻辞中伊尹地位亦非常高,一般称为“伊”、“伊示”、“黄尹”,甲骨卜辞中伊尹与大乙并见于一片,曾附祭于先王,亦是殷人战争祈告的对象,视伊尹若先公先王。由于伊尹最初由庖宰而为汤的最高辅佐大臣,东周以降有人直接把其看成后世的宰相。伪《古文尚书·伊训》说伊尹“奉嗣王见厥祖,侯甸群后咸在,百官总己以听冢宰。”伪孔传:“伊尹制百官,以三公摄冢宰。”伪《古文尚书》的史料价值虽不可尽信,但结合前文所述来看,应有一定史实根据。前文所引《论语·宪问》所记孔子言殷“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或与伊尹为宰而为汤相的故典有关。

冢宰成为君主最高辅相应与周初周公担任此职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典籍中关于周公以冢宰摄政的记载非常丰富。如《今本竹书纪年》曰:“成王元年丁酉春正月,王即位,命冢宰周文公总百官。”又《孔子家语·冠颂》记:“武王崩,成王年十又三而嗣立,周公居冢宰,摄政以治天下。”《艺文类聚》卷十二引《帝王世纪》亦载:“周公居冢宰摄政。”《伪古文尚书·蔡仲之命》:“惟周公位冢宰,正百工”。诸文所出文献以往史家认为史料价值不高。但据学者研究,像《今本竹书纪年》成书虽然复杂,但其具有相当高的史料价值。‘即使其为后世所出之书,也应是古人据其时所能见之史料而作,其说应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周公以冢宰摄政说当渊源于《左传·定公四年》卫国祝官佗于晋国主持的皋鼬之盟上所言:“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蕃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为睦……武王之母弟八人,周公为大宰,康叔为司寇,聃季为司空,五叔无官,岂尚年哉?”从祝佗为掌礼仪有关的世袭祝官来看,应熟谙旧典。在春秋时期尚尊周天子为天下共主的情况下,史料价值理应可信。所言“周公为太宰”之太宰,据汉代郑玄云:“百官总焉则谓之冢,列职于王则称大。冢,大之上也。山顶日冢。”则太宰即为冢宰,列职于王为王室事务官则称太宰,若兼职总制王朝政

务官则称冢宰。据《史记·周本纪》“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所记,周公旦初为太傅。则武王崩,成王即位,周公以三公之一太傅的身份进而为冢宰摄政,则周公所担任的宰职已非王室总管之宰,乃辅佐周王的最高辅佐大臣,宫长为考定此时周公为九命之上公——冢宰。从祝佗所言来看,周公为太宰之职,其职司分两部分:一为“相王室”;二为“尹天下”,与《毛公鼎》毛公所掌合。周公相王室还见于《史记·管蔡世家》“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专王室。”《尚书》中亦有周公相王室的记载,如《金滕》载武王病,周公自责祝神藏策,成王用事后听信流言疑周公遇天灾而感悟,与召公、太公一道向史官等询问周公是否代武王自荐于天占卜的事情,说:“昔公勤劳王家……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在西周文献彝铭中,王家与王国有别,指王室事务。又《逸周书·祭公》被认为是可信的西周文献,为祭公告诫穆王及三公之言,向周王进谏不要以“家相乱王室而磨恤其外”,祭公乃称掌管周王室具体事务的管理者为家相,规谏周王作为最大贵族不要以“家相乱”,而不顾“外”,这个“外”当指王家以外“公”的事务,所述“家相”应指宰职,则《左传》所言周公以太宰摄政相王室有据。从周公摄政第二项内容看,则是王室以外的王朝事务,即“尹天下”。揆诸周初形势,天下初创,武王本有兄弟相后之意,武王崩,周公以冢宰辅佐成王,遭管蔡流言,王室方骚,天下汹汹,周公以冢宰身份总管王家王国亦为事理之中。《逸周书·作雒解》谓:“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盈以略。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应是其时政治现实。

五、宰职演变与周代早期国家中央政权组织

宰职演变为君主最高辅相,虽与伊尹担任宰、周公担任太宰、冢宰渊源颇深,然与周代封建政体下王室事务官在王朝组织机构中地位特殊也有密切关系。周王作为最高领主,又处于天下之君的地位,于是造成王室事务官具有双重角色,既为周王的事务官,又是王朝政务官,这是宰作为王室事务总管转变为君主最高辅佐大臣的深层结构性缘由。周代中央机构的这种特点在传世文献中多有记录,如《尚书·立政》记:

王左右常伯、常任、准人、缀衣、虎贲……宅乃事,宅乃准,兹惟后矣……立政:任人、准夫、牧作三事;虎贲、缀衣、趣马、小尹、左右携仆、百司庶府;大都小伯艺人、表臣百司、太史、尹伯、庶常吉士、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夷微、卢熏,三亳阪尹。

常伯、常任、准人为三事大臣,是王朝的执政大臣。缀衣为王主衣服之官,虎贲为王主侍卫之事,对王朝大臣来说,缀衣、虎贲作为王室事务官能够与在并列,突出了其在西周王朝组织机构中的地位。“任人、准夫、牧作三事”,据清孙星衍之说,为《诗经·小雅·十月之交》的三事大夫,总管以下众官。‘在王朝执政官之下,西周王朝组织机构有两部分人组成,一为“虎贲、缀衣、趣马、小尹、左右携仆、百司庶府”,此为王室事务官,虎贲、缀衣已如上述,趣马为王室掌王马者,小尹为圉师,左右携仆为左右持物者,百司庶府即为王室各具体职司和各种保管财物的府库,均为内朝侍御性及其他王室事务官;二为“大都小伯艺人;表臣百司、太史、尹伯、庶常吉士、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夷微、卢蒸,三毫阪尹。”为与王室相对的王朝政务官。王室事务官和王朝政务官在《立政》篇中都是王朝最高执政大臣下的臣僚,均为王朝权力组织的组成部分。

王室事务官与王朝政务官同构西周王朝组织机构的记载,在其他典籍中亦有佐证。《诗经·小雅·十月之交》记:“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为宰,仲允膳夫,聚子内史,蹶维趣马,橘维师氏。”卿士、司徒为王朝执政大臣,宰、膳夫、内史、趣马、师氏(王宫侍卫)均为内朝侍御性和其他王室事务官。与《立政》篇类似的是,此内朝官与王朝执政大臣并列,共同构成了王朝中央政权的组织。又《诗经·大雅·云汉》记:“群公先正……鞠哉庶正,疚哉冢宰,趣马师氏、膳夫左右。”从其所列诸职来看,庶正指王朝执政大臣,冢宰下有趣马、师氏、膳夫左右为王室事务官。又《尚书·顾命》篇记:“相披冕服,凭玉几。乃同太保爽、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太保、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为王朝执政大臣,其中卫侯为外诸侯入为王官者,“师氏、虎臣、百尹御事”则显然同于《立政》篇的“虎贲、缀衣、趣马、小尹、左右携仆、百司庶府”等王室事务官。

要之,西周中央政权组织由两部分组成,一为王室事务官,二为王朝政务官,两者都为王官。从金文《毛公鼎》来看,毛公作为最高执政大臣,其职务类似后世的宰相,其职司涉及“我邦我家”,即最高执政兼掌王朝政务与王室事务。西周中央政权这种宫府无别、邦家合一特征当是周代封建政体所决定。在分封制下王家乃天子直接领有的土地,专供天子之需,《礼记·王制》“天子之田方千里。”《礼记·礼运》云:“天子有田以处其孙,诸侯有国以处其子孙,大夫有采以处其子孙,是谓制度。”所谓王畿即为天子之禄,同时又是王国、周邦之所在,充分体现了家国合一的所有制,在政治运行机制上则形成了西周中央政权组织机构的独特性。这种国家结构上的家国同构当是冢宰由家务总管演变为君主最高辅佐大臣的根由所在。

六、冢宰制国用与周代祀典制度

宰职演变为最高辅佐大臣后,冢宰总管王家事务和王朝政务,在经济方面不仅掌管王家经济,亦掌管整个王朝经济。如《礼记·王制》“冢宰制国用”、《白虎通·爵篇》“冢宰职在制国之用”等就是后世文献对冢宰此类职司追忆的记录。冢宰制国用主要体现在3个方面:一、周王直接经营的王家经济;二、王畿内除了王家经济外向卿大夫采邑征收的赋税;三、服属诸侯的职贡。周代祀典制度就反映出冢宰这方面职司的演变。先看周代祀典与诸侯职贡的关系。《国语·周语中》记周襄王之言日:

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其余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以顺及天地,无逢其灾害,先王岂有赖焉。内官不过九御,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祗而已,岂敢厌纵其耳目心腹以乱百度?……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王之职。

细绎襄王所言,掌管王畿的周代王朝组织机构中的两部分官员,一是以“九御”为代表的王室事务官,一为“九品”所代表的王朝政务官,王畿千里即为甸服土地所产的财物都是周天子祭祀的需要。显然王畿的收入包括两部分来源,一为王家收入;二为卿大夫采邑的赋税,王畿之内经济收入视为天子祭祀天下神祗所需。《大戴礼记·诰志》云:“主祭于天,日天子”,周王作为天下之君主,诸侯亦有助祭义务,助祭时必须以职贡。试举如下数例:《国语·周语上》:“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上帝、民神而敬事之,于是乎有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诸侯春秋授职于王以临其民。”《国语·周语上》韦昭注:“必以所贡助祭于庙,《孝经》所谓‘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祭者也。”《公羊传》桓公元年何注:“王者亦贵得天下之欢心,以事其先王,因助祭以述其职。”。《春秋繁露·王道》:“立明堂宗祀先帝,以祖配天,天下诸侯各以其职来祭,贡土地之所有。”可见诸侯职贡给天子是其向天子述职的

主要内容之一,而述职和职贡又是通过助祭天子的形式来进行。《诗经·周颂》诸篇为诸侯助祭之诗,如毛诗《清庙序》云“清庙,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焉,”即为其例。

周代以畿服制来向诸侯征贡,附属诸侯按照自身服属贡献祀品。《国语·周语上》记: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

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者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罚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增修于德而无勤民于远,是以今无不听,远无不服……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

按照周代祀典,五服诸侯以祭祀的名义必须向周室职贡。犬戎氏按其服属属于荒服,其职贡要低于前四服,但当其以荒服职贡来朝见周王时,却遭到了周宣王的不满,最终难逃宣王的讨伐,反映了周室以祭祀名义向畿外诸侯征贡的目的为经济之需。

周代祀典中的财用目的一般通过朝聘盟会制度来实现。《国语·鲁语上》就载:“先王制诸侯,使五年四王、一相朝。终则讲于会,以正班爵之义,帅长幼之序,训上下之则,制财用之节,其间无由荒怠……天子祀上帝,诸侯会之受命焉。诸侯祀先王先公,卿大夫佐之受事焉。”据之,诸侯职贡给天子的财用之节是通过朝聘盟会制度来实现,而天子却通过祭祀上帝、祖宗等祀典举行朝聘盟会,诸侯会之受职命,诸侯在邦国内例同周王。诸侯必须以助祭的名义职贡,否则就会在王权强盛时代受到周王惩罚,上引《国语》祭公谋父所言五服诸侯若不职贡,则“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就是例证。此例于春秋时期尚可见,春秋王权衰微,楚国等诸侯职贡莫入,齐桓公等诸侯行伯政而代王征贡即为例证之一。据载,齐桓公时,“周室卑约,贡献莫入,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于是齐侯代天子受诸侯职贡,所谓“修礼于诸侯,诸侯方受官物”是也。楚国按周制应贡“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据《左传·昭公四年》:“其藏之也,黑牡、柜黍以享司寒。其出之也,桃弧棘矢以除其灾。”则楚国所贡之物当为祀贡。齐桓公乃以大国之长的身份代天子征收职贡。《左传·僖公四年》记齐桓公讨伐楚国云:“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昭王南征,是以不复,寡人是问。”因楚国没有向周室职贡,齐桓公以王没有祭祀所用的“苞茅”来讨伐楚国,且周昭王就因此讨伐过一次。金文中如《兮甲盘》也屡有诸侯不职,周王讨伐的记录,当如此例。

诸侯以祭祀名义职贡于周王的制度与冢宰有密切的关系。宰,本有宰杀之义,主割烹之事。日本学者白川静亦认为“宰系在庙中宰割牺牲之意,宰割一事本来由王亲执鸾刀进行,作为代替王之长老而行宰割之事者即为宰。”与前文所述相契。惟不仅宗庙祭祀宰负责宰杀,社稷等其他祭祀亦然。《史记·陈丞相世家》载:“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日:‘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战国时期里社祭牺牲由宰官主持宰杀,祭祀完备将祭肉平分。先秦两汉时期基层行政单位多为继承远古农村公社而来,陈平为宰负责牺牲等祭祀财物,当是上古祭俗传承。试观《礼记·祭法》、《祭义》、《祭统》诸篇,尤其是君主祭祀其先祖时,都需要亲执鸾刀以割牺牲。《礼记·祭统》云:“及时将祭……是故先期旬有一日,宫宰宿夫人,夫人亦散斋七日。君致斋于外,夫人致斋于内,然后会于大庙……君执鸾刀……夫人荐豆。”宫宰即为内宰,祭祀前后助王后掌事。天子亦应有太宰或小宰掌事。《周礼·天官·大宰》相关记载亦有助于说明此点,其记:“祀五帝,则掌百官之誓戒,与其具修,前期十日,帅执事而卜日,遂戒。及执事,视滁濯。及纳亨,赞王事。及祀之日,赞玉币爵之事。祀大神祗亦如之。享先王亦如之,赞玉几玉爵。”又《礼记·祭义》:“祭之日,君牵牲,穆答君,卿大夫序从。既入庙门,丽于碑,卿大夫袒而毛牛,尚耳,鸾刀以剖取脾膂,乃退。是则卿大夫本有助天子宰杀之责。宰因佐助天子宰杀牺牲,故兼掌祭祀、粢盛、玉帛等祭祀一切财物。试以卿大夫家宰职掌为例。《左传·襄公二十二年》九月,“郑公孙黑肱有疾,归邑于公,召室老、宗人立段,而使黜官、薄祭。祭以特羊,足以共祀,尽归其余邑。”此记郑公孙黑肱病重致邑于公,只留下为保证祭祀财物所需的邑,其所召集的职官就是总掌财物的室老(家宰)和主持祭祀等礼仪的宗人。又《论语·先进》:“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此记子羔为费宰负责祭祀社稷等神事,亦当如此例。

王室太宰与卿大夫宰官职责类同,如《国语·周语上》记周惠王十五年“有神降于莘”,周惠王向熟谙故典的内史过询问神事,内史过历数远古神迹,“使太宰以祝、史帅狸姓,奉牺牲、粢盛、玉帛往献焉,无有祈也。”韦昭注云:“太宰,王卿也,掌祭祀之式、玉币之事。”据之,所谓往献就是去宰杀牺牲,进献粢盛、玉帛,由太宰掌之。王遂“使太宰忌父帅傅氏及祝、史奉牺牲、玉鬯往献焉。”是太宰有宰杀牺牲、掌祭祀财物的明证。宰官本为宰杀牲畜贱役与职掌饮食之官,进而成为君主的家务总管,其常职保管包括祭祀名义在内的各种财物,王室事务总管宰因其常职乃是掌管财物,故祭祀牺牲等财物也由其负责掌管。如《札记·月令》载:“仲秋之月……乃命宰、祝循行:牺牲,视全具;案刍痪,瞻肥瘠;察物色,必比类;量大小,视短长,皆中度。五者皆当,上帝其享。”又云:“季秋之月……乃命冢宰农事毕收,举五谷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命宰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而赋牺牲,以供山林名川之祀。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无不咸献其力,以共皇天、上帝、社稷、寝庙、山林、名川之祀。”《吕氏春秋》记载略同,《仲秋纪》日:“是月也,乃命宰祝巡行牺牲,视全具案努豢。”又《季秋纪》记:“命冢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於神仓,祗敬必饬。”《季冬纪》云:令宰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而赋之牺牲,以供山林名川之祀,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无不成献其力,以供皇天上帝、社稷、寝庙、山林、名川之祀。据之,王畿之内卿大夫庶民土田所产,也为祭祀粢盛、牺牲的名义征收,与前文所分析《周语上》襄王所言合。

太宰由辅王宰杀牺牲之责,最终演进成冢宰摄政,四方诸侯以祭祀名义献周王室的职贡也归太宰掌管。这种职掌的形成应与伊尹和周公有关,前文已述伊尹由宰遂为商汤最高执政,试观《尚书‘君爽》载周公以冢宰摄政遭召公不满,周公布其腹心云:

君爽,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成治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率惟兹有陈,保义有殷。

周公历数商代诸王实有宰相之实的最高辅佐大臣来比况自己摄政的原由,其第一位就是以宰出身的伊

“太宰”而是“宰夫”,魏晋时期王肃将此称为小宰。。此两说将宰定为宰夫、小宰虽属不定之论,然其将与冢宰分开,颇具卓识。遍检诸经,也不尽如贾公彦所言,诸经单称“宰”即为“太宰”的说法显然不符事实。如《春秋·隐公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喧来归惠公、仲子之赠”;《公羊传》:“宰者何?官也。嗄者何?名也。曷以为官氏,宰士也。”两例中“宰”显非执政之冢宰。又如《春秋·桓公四年》:“宰渠伯纠来聘”。《公羊传》云:“其称宰者渠伯纠何?下大夫也。”上述诸宰虽单称宰,从其地位而言也并非如郑玄、贾公彦等所云“诸经之宰单称宰者,皆太宰。”这在更早的记录西周事迹的文献中也有例证,如《诗经·小雅·楚茨》:“诸宰君妇,废徼不迟。”孔疏:“徼馔者,膳夫也。言诸宰者,以膳夫是宰之属官。宰、膳皆食官之名,故系之宰。”则郑玄、贾公彦之说,显然失据。要之,“家伯为宰”中宰亦有可能为太宰或冢宰之下属,据此不能得出太宰或冢宰地位低下的结论。

春秋时期冢宰或者太宰在文献中记载比较丰富。《春秋·僖公九年》记:“公会宰周公、齐侯、宋子、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于葵丘。”《公羊传·僖公九年》:“宰周公者何?天子之为政者也。”又《左传·僖公十年》有周公忌父,《国语·周语上》称太宰忌父。宰周公、周公忌父、太宰忌父见于典籍只差一年,杨伯峻先生定为一人。又《周语上》记周襄王“使太宰文公及内史兴赐晋文公命”,又见于《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传文记王子虎主衡雍之盟,又与尹氏策命晋文公。王子虎为王卿士,则太宰为其之职,卿士为爵称。童书业先生云:“是彼时周室卿士之长仍掌太宰之官也,”。可谓至评。考之典籍,晚至春秋末年周王室冢宰为卿士之长尚有端迹可寻。《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载:“晋韩宣子聘于周,王使请事,对曰:‘晋士起将归时事于宰旅,无它事矣。”杜注:“时事,四时贡职。宰旅,冢宰之下士。言献职贡于宰旅,不敢斥尊。”因冢宰制国用,故韩宣子言归职贡于太宰的下属,因“不敢斥尊”太宰,故言宰旅。此处太宰即为卿士之长。又《国语·吴语》记载公元前482年黄池之盟,晋国董褐天子命晋侯云:“礼佐周公,以见我一二兄弟之国。”韦昭注:“周公,周之大宰,诸侯之师。”显然此周公为周王室卿士之长。

要之,据目前史料来看,太宰或冢宰一职常为卿士之长贯穿西周春秋始终,其间或有因周王权宠而地位不同,然其常为执政之卿亦可考之仿佛。也正因为此,典籍中屡有汉人对周代太宰或冢宰为卿士之长从不同侧面加以论述的记载,如《公羊传·僖公九年》载:“宰,犹治也。三公之职号,尊名也,以加宰,知其职大尊重,当为天子参听万机,而下为诸侯所会。”又《谷梁传·僖公九年》:“天子之宰,通于四海。”《汉书·翟方进传》则兼而论之云:“春秋之义,尊上公谓之宰,海内无不统焉。”可见战国时期典籍中以“冢宰”、“宰”与“相”互称,指代百官之长,实质与周代冢宰为卿士之长实有密切渊源焉,这种渊源有自的结果则最终归结到战国时期以“宰相”等泛称来表述百官之长的实质。汉人董仲舒讲述三代以来相官之沿革时云:“汤受命而王……名相官日尹……文王受命而王……名相官日宰。”。从上述所论来看,如果以殷周最高辅相之实质论宰相,董氏所言自有理据。

2、诸侯国家宰或太宰

杨伯峻先生曾经归纳春秋时诸侯国的太宰或冢宰的地位云:“大宰之名见于诸经传记者,以侯国言之,其义有二,一为一般官职名,一为冢宰、执政、卿相之义。”。杨说可从。具体说来,春秋时期的冢宰和太宰地位可以分为3类。第一类以冢宰、宰、太宰泛称冢卿、执政卿,如《左传·宣公十二年》随会称楚令尹蔫敖为“宰”;《昭公元年》晋国执政卿赵武称郑国上卿子皮为“冢宰”;《韩非子·说疑》有“郑子阳身杀,国分为三,”又有“太宰欣取郑”之说,学者认为太宰欣或为《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中“常掌国政”的罕氏。诸例均是太宰为执政卿通称之证,此又见于他载。如《国语·齐语》:“桓公自莒反于齐,使鲍叔为宰。”《管子·小匡》亦有类似记载。又如《穆天子传》:“嗟我公侯,百辟冢卿。”郭璞注:“冢卿,冢宰。”上举楚国、晋国、郑国、齐国中的宰、冢宰,学者公认为执政上卿的泛称,可见春秋时期以冢宰、宰泛称执政卿、上卿具有普遍性。这种称上卿、冢卿为宰、冢宰的现象或乃因于诸侯兼官有关。胡匡衷《仪礼释官》卷3:

崔氏灵恩云“诸侯三卿,立司徒兼冢宰事,立司马兼宗伯之事,立司空兼司寇之事。”本郑氏《内则》“并六卿为三”,及《聘礼》“诸侯谓司徒为宰”之《注》推之,孔、贾疏《周礼》具有其说,今以《尚书》、《戴记》、《左传》所言卿制考之自确,诸侯三卿本无冢宰之官,特上卿执政者亦以宰称之。

崔灵恩所说之宰,乃是以最高执政者冢宰之宰而论,非公室事务总管之宰。董说《七国考》卷一云:“周衰,诸侯失制,号令自己,其名不一,正卿当国,皆谓之相。”。则诸侯正卿执政,乃以冢宰为号,相当于后世的宰相。

第二类是太宰为公室总管身份执政。《左传·隐公十一年》:“羽父请杀桓公,将以求大宰。”大宰,杜预解为“官名”。孔颖达云:“鲁之三卿无大宰一也,盖欲令鲁特置此官以荣己耳。以同彩己犬藕知鲁竟不立之”。自孔说出,后世注家多从之。如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官制》云羽父“欲令鲁特设是官以荣己耳。”竹添光鸿《会笺》云:“大宰,执政也……虽不置大宰,亦称总政者为大宰耳。”今之学者亦多有从此说。但此说实误。《吕氏春秋·当染》:“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於天子”。宰让,“宰”应为官名,“让”为人名。据前文分析,宰为通名,则不排除此官为大宰的可能,清人俞正燮就曾考定此为鲁国太宰。金文中鲁国太宰诸器的存在为俞氏之说提供了确证。如年代在两周之际的《鲁太宰原父簋》记:“鲁大宰原父作季姬牙媵簋,其万年眉寿永宝用。”又有《鲁宰驷父鬲》:“鲁宰驷父作姬口媵鬲,其万年永宝用。”。则鲁实有太宰一官,据《左传·昭公四年》季孙为司徒、叔孙为司马、孟孙为司空,是春秋后期三卿无大宰,则此大宰常职乃为公室总管,非执政卿。又《史记·鲁世家》释隐公十一年羽父求太宰云:“吾请为君杀子允,君以我相。”则司马迁以“相”释大宰,说明春秋前期大宰尚以公室总管执政。宋国亦有此例。《左传·桓公二年》记宋“(华)督为太宰”,杀殇公及司马孔父嘉而“相宋公,”则华督以太宰执政。又据《哀公二十六年》记:“皇缓为右师,皇非我为大司马,皇怀为司徒,灵不缓为左师,乐筏为司城,乐朱组为大司寇。六卿三族降听政,因大尹以达。”前文已经分析,这里大尹指太宰,职司公室事务,故居于宋公左右;前文所引《襄公十七年》皇国父为太宰,职司宋公室事务,为宋平公筑台,以司城执政的子罕加以劝阻,说明皇国父为宋公筑台,也证明宋国的太宰为公室总管,从后两例来看宋国大宰在春秋后期非执政卿。齐国亦有这方面的例子。金文《齐子仲姜镩》有“大宰”名,则上举《齐语》“桓公自莒反于齐,使鲍叔为宰”中的宰亦不排除宰为公室总管而执政的可能。又金文《归父盘》有“齐大宰归父”,郭沫若先生认为可能是鲁僖公二十八年和三十三年的“国归父”,又称国庄子,。据《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国归父帅师会晋

文公与楚战于城濮,《春秋经·僖公三十三年》国归父又见于经,聘于鲁。国、高二氏本为齐之世卿,又据本年《左传》臧文仲云“国子为政”,则国庄子当以齐公室太宰身份执政。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大宰为公室总管身份执政的例证,多集中于春秋前期。其原因或乃太宰为公室事务总管,其时各国世卿执政局面尚未形成,乃春秋前期公室君权较卿权为优的表现。童书业先生谓:“太宰之官在西周时盖甚重要,实掌相职,在春秋初年亦尚重要,而春秋中叶以后此官地位渐降,是盖王室、公室地位下降之故,以太宰本王室公室之家宰,非邦国之官也。可谓至评。君权较卿权为优,是太宰能够以公室总管的身份执政的凭借,春秋时期宋国君权一直比较强大,其公室总管执政现象就表现地比较突出。如《韩非子·说林上》记:

子圉见孔子于商太宰,孔子出。子圉入请问客。太宰日:“吾已见孔子,则视子犹蚤虱之细者也,吾今见之于君子。”圉恐孔子贵於君也,因请太宰日:“己已见孔子,孔子亦将视子犹蚤虱也。”太宰因弗复见也。

细绎上文,似太宰乃公室总管,或因亲近地位尊宠。孔子欲通过商太宰仕于宋君。但从子圉所言,“孔子亦将视子犹蚤虱也。”似商太宰亦非最高执政者。宋国的太宰又见于《韩非子·内储说上》:“戴欢,宋太宰。”又《内储说下》:“戴欢为宋太宰,皇喜重于君。二人争事而相害也。皇喜遂杀宋君而夺其政。”童书业先生认为此戴欢可能是世秉宋政的乐氏,乐氏盖与公室同亡,则乐氏以执政卿相兼掌公室事务,其以公室同亡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太宰与公室利益相关。又《说林下》云:“宋大宰贵而主断。”据《内储说上》“叔孙相鲁,贵而主断”文例,杨伯峻先生据之认为此处大宰为宋执政卿相,则宋国灭亡前太宰执政地位一直较高。又,春秋小国多是上古传承下来的族邦,国内较少授民授土建置卿大夫,君权处于绝对地位,其公室总管宰官常为执政。如《左传·定公元年》记盟主晋国召集诸侯城天子之都成周云:宋仲几不受功,曰:“滕、薛、郧,吾役也。”薛宰曰:“宋为无道,绝我小国于周……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为夏车正,奚仲迁于邳,仲虺居薛,以为汤左相。若复旧职,将承王官,何故以役诸侯?”‘据之,薛国之宰参与诸侯之盟会,按照春秋惯例,盟会派卿前往。清全祖望《经史问答》卷六云:“春秋时,所重者莫如相,凡得相其君而行者,非卿不出。”。薛为小国,其宰或为执政卿。金文有《邾大宰簋》、江国《孙叔师父壶》有“大宰孙叔师父”、新近香港中文大学购藏一件《滕大宰得匝》有滕大宰,则邾、江、滕等小国也有大宰设置,其职位或如薛国之宰。

第三类是太宰为公室总管,为一般官职名。郑国的太宰非执政卿,《左传·襄公十一年》“郑人使良霄、太宰石臭如楚,告将服于晋。”据《襄公十年》“于是子驷当国,子国为司马,子耳为司空,子孔为司徒”所记,则太宰为良宵之介,非执政之卿。宋国的太宰春秋后期也出现两次,《襄公九年》有大宰西组吾,又《成公十五年》载“华元为右师,鱼石为左师,华喜为司徒,公孙师为司城,向为人为大司寇,鳞朱为少司寇,向带为大宰,鱼府为少宰。”是此时宋国太宰在六卿之下,非执政卿。楚国也有太宰。如《成公十年》“晋侯使籴筏如楚,报太宰子商之使也”、《成公十六年》“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子重使大宰伯州犁侍于王后”、《昭公元年》“楚灵王即位,蘧罢为令尹,蘧启疆为太宰”、《昭公二十一年》“楚蘧越帅师,将逆华氏,太宰犯谏”等,即是其例。楚国官制以令尹、司马为重要,太宰非最高执政。此外,陈国也有太宰,见于《礼记·檀弓下》。吴国也有太宰,为正卿,类似于后世的宰相。但吴国太宰为楚伯州犁之孙瓠奔吴,吴置太宰或因于其受宠而置。

要之,春秋周王室和诸侯官制虽杂呈有别,清汪中认为:“诸侯之制,不当等于天子,而列国官名比于《周礼》几备,均属僭制也”。然从上述所论来看,权力结构的嬗递固然是影响春秋官制的重要因素,而礼俗制度的绍继损益亦不可忽阙,殷周宰官的流变即为其显证。

八、结语

综上所述,宰最初并不是职官,只是上古君主家内协助宰杀牲畜和主掌饮食的职役,殷商时期发展为君主宫内职官。至周代因与主人日渐亲密和协助主人祭祀等礼仪,逐渐受到主人重视和亲信,演变成主管家主内外家政的家务总管,其常职乃主管君主的财用。宰官职权之演变实乃决定于周代分封制下的政治体制。《诗经·小雅·北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表述的是周王对天下土地的所有权,这种经济上的所有权表现到政治臣属关系上,本应天下人民均为王臣。但分封政体决定了周代君主需以“天子建国,诸侯立家”的统治形式来实现对地方的统治,使得周代国家结构形式具有分散性特点。天子、诸侯、卿大夫只直接经营自己所领有的土地,经济上各自领有状况必然要反映到政治统治方式上来,即周王、诸侯和卿大夫等各级贵族都设置管理各自所领有土地等家政事务的职官。周代宰官作为王室、公室和卿大夫等各级贵族的家务总管,其主要职司为财用的原因当根源于这种分封政体,王室宰官系统在周代中央王朝组织中居有特殊地位,亦当根缘于此,故其职掌周王室事务,尤其是王室财用,但因周王乃天下之君,不仅对王家、畿内卿大夫和畿外诸侯都具有政治上的统治权,使周王室事务官系统又成为西周王朝组织机构的组成部分,在周代国家形态上烙上浓重的家国不分的特征。春秋以降,随着周代权力结构的变迁,文献彝铭中的宰官职权在王室和各诸侯国中呈现出复杂有别的面貌,但冢宰或太宰在殷周时期曾为君王最高辅相的历史之迹依然有端倪可寻,先秦典籍中将战国以降百官之长的宰相名号制度溯源至“冢宰”,实为深谙古制沿革者焉。

[作者谢乃和(1977年-),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130024]

(责任编辑:赵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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