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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蛳

2009-08-19余同友

鸭绿江 2009年7期
关键词:螺蛳

余同友,男,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皖南,供职于皖池州日报社。安徽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第七届学员。有中短篇小说若干散见于一些文学期刊。

童大新第一次见到张继红时,是在暑假。那也是他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了,因为此前他刚刚拿到市里中专师范学校的毕业证,正等待着县教育局的工作分配。

童大新知道,那次见面显然是父亲精心安排的。对于父亲的这种安排,童大新早有预感,他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但他没想到父亲这个一惯办事拖拉优柔寡断的人在这件事上竟然是那样干脆利落,这么快就付诸实施了。

他隐约知道那桩事,是在母亲去世半年后,也就是上个寒假。他回到父亲任教的镇上中心小学,父亲看着他一头乱蓬蓬的烫发,先是怔了一怔,脸沉了下来,然后在吃晚饭时忍不住说了一通,大意是童大新不该烫头发。“你看看,你妈妈才去世不久,你烫着那样一个头,像个什么呢,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要讲的。”童大新并不是一个新潮青年,在班上他是最后一个去烫头发的。那一年他读书所在的市里,年轻的小伙子们忽然兴起烫头发,特别在校园里,男生们将头发烫得卷卷的,再打一些发油,一片片乌黑的波浪在校园里到处涌动着,好像头颅由此就一下子高贵起来,像外国文学书上的莎士比亚啊雪莱啊那些文学家。当然,更重要的是赵美云的话,赵美云对他说:“你要是烫发比他们帅多了,你头发多黑啊。”赵美云是他的同班同学,在他的前排坐了三年,不知不觉地他们就好上了。时髦可以不赶,可赵美云的意见他不能不采纳,于是他就去烫了,而且烫了个大波浪。听了父亲的责备,童大新没有说话,他斜了一眼四十多岁的父亲,心里隐隐泛起不满和怨恨。因为,他回来后独自在家时,在父亲的教科书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中年女人,也烫着齐耳短发,脸圆圆的,皮肤白白的,她正靠在一个粗大的柱子边对着前方咧开嘴笑。童大新认真看了一下,认出那根粗大的柱子就是县城小公园的大门廊柱,中考结束时,他去玩过的。更重要的是她还穿着裙子,那时候乡镇上的中年女人是不大穿裙子的,他由此断定,这个女人估计在县城。他放下照片到开水房打开水时,父亲的一个同事喊住了他,说:“咦,大新啊,你回来了啊,你父亲呢,没到县城去?他最近把到县城的路都跑矮了,都没带你去?”那人的口气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调笑的成分,童大新瞪了他一眼,摇摇头打完了开水就离开了。他刚一离开,就听见身后有人议论:“夫妻再好有什么用,过不了三个月就忘了。”有个人还唱了起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歌声随着开水炉里的蒸汽噗哧噗哧地往外冒,童大新飞快地走开了。

父亲说他时童大新压制着心里的不满和怨恨,只是埋头吃饭,他不想顶撞父亲,他是一个乖顺的生性又有几分怯懦的男孩。父亲停了一下,又说:“你毕业分配的事我正在跑哩,最好是分在县城里,哪怕是城关镇,这样以后找的对象也好些。你找对象嘛,也不急,先要立业,我呢,找也要找个有工作的,有孩子也要是女孩子,这样以后不给你增加负担。”于是,童大新又知道了,那个女人看来是个有工作的,而且有女儿。他扒完了碗里的饭,转身去了厨房,转得太快,把小凳子都带翻了,他听见父亲在背后嘟嚷了一句什么。其实,父亲不知道,童大新的眼睛里早湿湿的了,转身再慢一些恐怕就会淌下来。

这次暑假回来还没过几天,父亲就吞吞吐吐地说,你工作分配的地方基本定在了城关镇,暑假你就先到县城去,我给你找了一个人家,你暂时就在那里住住。父亲脸上的表情有点讨好的样子,童大新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私下曾设想了很多次,父亲会以怎样的方式对他说出来,而他又会怎样地去反抗和拒绝。可是,父亲一说,童大新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他奇怪自己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急切地点了点头,好像生怕父亲再说第二句,好像该害羞和不安的是他而不是父亲。事后想想,童大新觉得自己那天之所以答应得那样急切,一个重要原因是赵美云家就在县城,她父亲在县城的水泥厂上班,在长长的暑假里待在县城能经常和赵美云见面正合他的心意。那天早晨,童大新就和父亲一道到了县城。

果然,见到张继红时,就印证了童大新的一切猜测。他和父亲先是到了县城车站,下了车,父亲买了铁锚一样的香蕉、拳头大的红苹果、乒乓球大的葡萄,反正父亲是拣水果摊上最大的种类买,买了一大拎袋,想想,又买了两个大大的绿皮西瓜,他一手拎袋,一手拎瓜,吃力地在前面走着。童大新只是肩上背一只双肩包,他看着父亲,却故意不去帮忙拎一样。父亲走得很快,转了几个街巷,到了一个大门楼,一看门楼上挂着的牌子,原来是县茶厂。茶厂很大,正是上班时间,男工女工穿着工作服,骑着自行车,一路铃铛响个不停。父亲穿梭在自行车流里,显得更为吃力,他回过头看看童大新,童大新把眼睛转到一边,装着没看见,心里恨不得父亲手上的东西更重一些。父亲在车流里钻了好一会儿,走到了一排低矮的平房前,房子像军营里的营房,一排排整齐划一,平房前栽着一棵棵合抱粗的法梧树,树干上上上下下钉着铁钉,拉起了一道道铁丝,晾着各户人家的衣服。父亲走到最里面一个小门前,才轻轻咳了一声,里面立即就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冲出来。

童大新抬头一看,果然就是他曾在父亲教科书里看到的照片上的那女人,她像照片上一样地咧开嘴笑着,嗓门很大,“秋萍!张秋萍!”她接过父亲手中的袋子,她的手劲看来不小,竟然没怎么费劲就拎了起来,她对屋里喊着:“伯伯和哥哥来了!”童大新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一喊,说明父亲和她已经基本谈妥了一切。张秋萍应该就是她女儿了,她女儿喊自己哥哥,喊父亲伯伯,那他童大新呢,突然就多了一个妹妹,还有一个……什么呢?童大新决计不喊她妈之类的,甚至连阿姨也不要喊。童大新觉得父亲已经把一切都设计好了,像一个圈套,只等着他钻进去。也是,到这个时候,童大新能选择跑开么?他是这样想过,可是脚却拔不动,只能跟着父亲一步步地往里走。他一边走一边想起了父亲放在教科书里的那张照片,父亲把教科书放在桌上,照片还露出了一个小角,一点没有防备的样子,他断定父亲是故意那样放的,让他轻易看见,好让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女人大声喊着,屋里并没有响应,女人笑笑,领着童大新父子俩进了屋。屋子是左右相连的两个长房间,进门一间用布帘子隔成两半,前半部分是客厅,客厅里拥挤地放着一台陈旧的电冰箱,一台黑白电视机,一个五斗橱,一个长的布沙发,一个四方的桌子。法梧树浓阴遮住了太阳,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童大新睁大眼睛瞄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陈设。“秋萍!秋萍!”女人又喊,“客人来了啊,泡茶,泡茶!”长沙发上一个影子动了一下,童大新才看清有个女孩子斜歪在上面,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

女人把窗帘拉开了,屋里亮堂了一些,那个叫秋萍的女孩子懒懒地不情愿地从长沙发上站起来,白了童大新和他父亲一眼,“是的——泡茶——”她拉长了声音,往屋后走去,走了两步问:“妈妈,妈妈,茶叶在哪里?”过了会儿又问:“妈妈,妈妈,哪个水瓶里是开水,绿壳的还是红壳的?”童大新数了一下,她倒两杯水至少问了不下五次,最后还是她母亲把两个茶杯端了出来。那白瓷茶杯倒也雪白透亮,杯盖和杯身上都印有“全县三个好竞赛纪念”。童大新不知道什么是“三个好”,他看着那几个字,有点柳体的味道,他那时正练着书法,见到个手写的方块字手总要不自觉地比画两下。

叫秋萍的女孩子从后面房间里走过来,仍旧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不吭一声,脸上冷漠着,旁若无人地继续看她的电视剧。那女人站在屋子中间,咯咯地笑着说:“你儿子长得真像你!”显然她是在对父亲说话,眼睛却望着童大新。童大新看着父亲低了头喝茶,嘬起嘴唇吹水面上浮着的茶叶,他忽然觉得父亲的姿势和面孔丑陋极了,他暗暗有点气愤和羞愧。父亲却没察觉,他喝了口茶后,清清嗓子,说:“像啊,像啊。”后面的话却不知道怎么说了,好像是在斟酌着用词,电视里也是静音场面,狭小的空间里就有了短暂的一刻安静,五斗橱上的一架老台式挂钟,咔哒咔哒地走着。父亲突然拿起先前进门时放在地上的水果袋子,急切地说:“哎,秋萍,秋萍,你不是喜欢吃葡萄么,我给你买了新鲜的葡萄。”父亲说着,起身去拿袋子。女孩在嘴巴里哼了一声,算是对父亲的回应。她妈妈咂着嘴说:“买它做什么呢,现在葡萄最贵了!秋萍,快点拿去洗洗,和大哥哥一起吃,大哥哥是中专生呢,马上要当老师了!”女孩儿仍是懒洋洋地起身去了,眼里就好像没有童大新和他父亲似的。对于她这种态度,童大新心中竟隐隐有一种快意,他看看父亲,父亲的脸上挂着明显不自然的做作的笑容。

女孩吃葡萄的速度倒是快,飞速地扔一个进嘴,噗一下就吐出了皮和籽儿,她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她妈妈给童大新添了一遍茶水就到后面的厨房里忙中饭去了。童大新知道,这种房子的厨房都是在后面接出半截,叫做尾巴灶,也确实像屋后头的一截尾巴。他听见尾巴灶里传来吱啦啦炒菜的声音,尽管中间隔了一道门,油烟还是从门缝里钻出飘荡过来,女孩皱着眉头烦躁地用手扇扇油烟,在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童大新没有听清,他也跟着看电视,电视里正放着电视剧。

中饭的菜比较丰盛,一个炒仔鸡,一个红烧鱼,一个香菇青菜,一个炒苋菜,一个炒腌豆角,一个冬瓜海带排骨汤。上了桌后,童大新夹了一筷子面前的苋菜,又夹了一筷子炒仔鸡,正要伸筷向腌豆角时,只听那个叫秋萍的女孩一声尖叫:“妈妈,你又在腌豆角里放猪油了!你今天的菜一股猪油味!”她说着,猛地放下碗,把筷子啪地摔在桌子上,扭头到另一边的小房间里去了。

她妈妈辩解着说:“哪个炒腌豆角还放猪油呢?我的猪油不值钱啊?猪板油卖好几块钱一斤呢。”

“你就是害我,你就是害我,反正我不吃了,反正我不吃了!”秋萍在屋里跺着脚歇斯底里地回应着。

童大新不知道怎么回事,停下筷子看着父亲,父亲不看他,只是轻声向一旁房间里说:“秋萍,我看着你妈炒的,菜是用两个锅炒的,你这个菜没放一点猪油!我保证没有!”

女人涨红了脸说:“你莫管她,饿死算了!”她换出一副笑脸来对童大新说:“你吃,你吃,这丫头就是不吃猪油,怕猪油!天天烧菜要烧两样菜!”

父亲赶紧站起身说:“秋萍,秋萍,我去给你重炒,你看好了,锅啊铲啊都重洗了。”父亲说着,走到厨房里,洗刷起来,又找出几个马铃薯去皮切丝。

张继红也跟着走进厨房里,“老童,你不要炒,你随她饿肚子!”她说着,却又钻到灶下生火。

饭桌上只剩下童大新一个人了,他没起身,他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扒饭,几乎是吞下去的,他没吃一口菜,什么菜都没吃一口,他好像赌气,可是又不知道和谁赌气。

这就是童大新第一次到张继红家和她及她女儿张秋萍见面的情形。他没有想到,他随后会在这里住下来,而且和她们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

那天吃过中饭后,父亲要把童大新工作分配的事再落实落实,冒着大日头又去找人了。张继红忙着从木箱里抱出床单、枕头,在客厅后面的半间房里为童大新和他父亲搭床铺。

张继红亲热地喊童大新:“大新,大新!来帮帮忙!”好像和童大新早就很熟悉了。童大新是个不会拒绝人的人,他听话地上前帮忙,和她一起牵床单,套枕头。

这期间,张继红一直在说话,她的话多。“这个被单还是我参加学习毛泽东思想先进分子大会,到了大寨,回来时在市里买的,那时一天补助两毛钱我一分钱都没舍得用,就买了这个床单。”

“哦。”

“你看这料子,这么多年了,一点色泽都不掉,那时候毛主席在,哪个敢造假?”

张继红接着就把她的个人历史向童大新说了个大概。

“我和你爸爸以前也不认识,是妇联的张主任介绍的。我以前就在乡下的妇联当干事,不是和那个该死的离婚了么,我就要求到县城里来,为了孩子嘛。县里也没有好地方安置,就把我搞到了茶厂,当时茶厂可是红火单位,年年都组织工人出去到杭州南京旅游,过年过节大包小包地发东西,板鸭,香菇,梨子,吃都吃不掉,我就信了上头的安排,到茶厂当工会干事了。那几年也还好,现在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现在厂里不行了,我要回到行政岗位上又不行了,我还是全省学习毛选先进分子呢,也是干部啊,行政二十三级啊,可工作了二十多年,说让你靠边就让你靠边了。”

“哦。”阴暗的房间里,彼此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有话音在响,像一口缸里的回音。童大新比先前少了些拘谨,对于文革那一段历史他知道的并不多,但多多少少也听人说过一些,“那你会背毛主席语录了?”

张继红兴奋起来,她直起身,把床单扔在一边,脸上像突然给镀上了一层光泽,“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无产阶级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资产阶级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在这一方面,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谁胜谁负的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她挺直了胸膛,目视前方,头微偏,左手前伸,右手贴胸,做出一种对美好事物无限向往的神情,很熟练地背着。“我那时是我们全公社背得最牢的,我又不认得字,可我会记,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不像他们老是有背错的,‘凡是错误的思想……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腐烂。你看看,村子里的人经常这样背。”

童大新也不由得笑起来,“自由腐烂,呵呵。”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还是够坦诚的,先前的敌意也便被冲淡了一些。

张继红拍拍铺好的床单,用一种暧昧的语气说:“大新,我跟你说,镇上东庄的张瞎子真是灵,他就说了,说我命中注定有一点子呢。”

“一点子?”童大新问道。

“一点子就是一个儿子的意思。”张继红说。

童大新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他奇怪她把毛泽东语录背得那么熟,却还去找瞎子算命,不过,也许她是想借这个来让童大新确认一下自己目前的潜在的身份吧。

接下来的几天里,童大新主动帮助张继红做了些事。张继红家的事还真不少:

一件事是拉锯屑。那时候县城人家已经用上了罐装液化气,张继红家也有一个液化气灶,可她却很少开,做饭几乎是都烧柴,连煤球也很少用。烧的柴一部分是从乡下进城来的农人那里买来的,有农民清早挑了柴来,张继红便与他讨价还价,显然她对柴是很在行的,“你这柴都是泡树柴,一点火力没有,不经烧,我可是老砍柴的,像你这样的柴,我一天砍过好几担。”农民要求论捆卖,一捆多少钱,她就又叫起来:“哎呀,你看看你这柴捆子,松松垮垮的,一点不紧实,从柴棍子中间望过去都能望到天安门!”农民被她说得没办法,只好便宜地卖给她。另一部分柴是她从一些建筑工地捡的废弃的模板,拿回家后,用老虎钳子将模板上的铁钉一一拔出来,再一块块剖好,码在屋檐下。这些柴是用来烧柴锅的,烧水呢,用的是一种锯屑炉,用木头屑子填充在铁皮炉子中,中间抽空,用引火柴引着锯屑子,便能让它缓缓燃烧,装一炉子锯屑能烧开两大壶水,相当于一个煤球。锯屑子从哪里来呢?县城里有几个木材加工厂,整日里电锯吱啦吱啦地响,木头屑子便在车间里飞舞,很快就会堆一地。张继红和这些厂子里的人都很熟,她很会搞关系,去时,递一根烟给厂里看大门的,送两条新鲜黄瓜给管车间的,一路还嘻嘻哈哈地跟他们开玩笑。隔一段日子,她就要去拉锯屑子,她总是有办法借到一辆人力平板车,也总有办法弄到一条条装化肥用的蛇皮袋子。到了厂里,她和童大新两人一人张开袋口,一人铲着锯屑往里装,锯屑子毛乎乎的,轻轻一碰就飞扬起来,粘在皮肤上、头发上,特别是钻到鼻孔里,很不舒服,装完一车出来,人就成了个灰人,灰蓬蓬地走在大街上,行人都离得老远。童大新质疑过张继红搞锯屑子的成本经济学,他算了一笔账,一车子锯屑折合成煤球,也不过几块钱,而运锯屑子的香烟、菜、人力等花费远远超过了锯屑的价值,何苦要烧锯屑炉子呢?张继红却有她的算法,小菜是自己种的,不花钱,力气是自己身上长的,也不花钱,香烟呢,都是参加人家婚礼时的回礼,也不花钱,一车子省几块,一年几十车子就是几十块,何况自己烧锯屑,天天水烧得足足的,不担心不够用,多好呢!说得童大新没话说,他在板车后低了头,往前推着车子,张继红劲大,在前头拉得车子呼呼生风,几乎是一路小跑,童大新都有点跟不上她的步子。

再一件事是种菜。茶厂外两三里路的地方,是一座荒山,张继红在荒山脚下开了一片菜地,茄子、辣椒、苋菜、大蒜、空心菜,品种丰富,菜也种得好。她把荒山上的石块捡起来,围在菜畦边,把猪粪(猪粪的来处下面还要说到)挑到地里沤上,原来的荒地就变得又肥又沥水了。张继红天天要到菜地去,多是在傍晚,担着满满一担猪粪,穿过茶厂的大门,绕过厂区围墙,走到山脚下。童大新担了个锄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先是摘菜,豆角子又粗又长,黄瓜一条条垂下,南瓜胖墩墩地被掩在肥大的瓜叶下。张继红一边摘,一边嘴里说着,这个是送给谁的,那个又是送给谁的。对此,童大新也有不解,一家几口人种那么多菜做什么呢?根本吃不了的,吃不了只有送人,可是小菜在市场上是那么便宜,送人一篮子菜也只值几毛钱,人家也不当一回事呢,何苦要那么受累种上许多呢?童大新隐晦地把这个意思说了出来。张继红的观点是,宁愿自己有的多,不愿自己比别人少,她还说出一句顺口溜:“样样有,要自己有,老公有还隔一手。” 夏天的傍晚照样是热,在菜地里动一动就一身汗,童大新挖着一畦新地,准备种上鸡毛菜,张继红在后面散猪粪,将肥料埋在沟畦里,她用两只手抓着猪粪,散得均匀而有节奏,“猪粪多好,比化肥好,毛主席在的时候号召老百姓大养其猪多积农家肥,哪像现在人种的都是懒人菜,锄草用除草剂,施肥用尿素,种出的菜哪有一点菜味?”

张继红家还有一件费时费力却又很重要的事是喂猪食。她养了猪,而且是两头牯子猪,猪圈就在她家房后。那里本来是公用地,一直空在那里,张继红先是用竹篱笆圈了下来,后来她捡了一些建筑工地上废弃的砖头瓦块,找几个工人连夜搭起了一间低矮的砖瓦房。“要不是连夜搭起的厂里的那些人还不吵翻天了啊,谁也不会让你做成的。”她起先做的时候是想做成杂物间的,后来有天上街,在街上看到有个人卖小仔猪,猪篓子翻了,两个小仔猪径直朝她跑来,她就买了养了,杂物间就成了猪圈。为养猪她动了不少脑筋,在猪圈里掘一个槽,斜斜地连到圈外,训练猪们拉屎拉尿就到槽子前,然后接了根自来水管,一天冲洗几次,又用檀香点在猪圈里,又驱蚊又去味,竟然没有多少异味。随着猪长大,它们的食量也越来越大,每天除了在菜园里扯菜回来,张继红还奔走在城内各个饭店里,她同样以香烟、菜等换取店里的泔水,常担一大桶回来,拌匀了,一点点地喂给猪吃。喂一次猪食最快也要半个小时,因为她不是一喂了事,而是边喂食边和猪说话:“别抢,别抢,大黑,就你厉害,有你吃的,你也让一点给小黑吃吃!”张继红对童大新说,她在乡下时曾当过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一个人养了二十头猪,毛主席号召要大养其猪,她养的猪长得快出栏早,也是作为地区典型受过表扬的,有一年一个记者还给她拍了张照片,名字就叫“我为公社养猪忙”。

张继红一天到晚忙得歇手不歇脚,她又喜欢说话,人到了哪里话也到了哪里,童大新对她的印象也慢慢好了起来,本来他就是一个反抗性不强的人,他渐渐安于在张继红家居住。待的时间一长,对张继红以前的事就更多了一些了解。根据张继红的讲述,他脑子里也大致勾勒出了一个张继红的个人历史线路图:张继红原来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女孩子,她记忆力好,做事又吃得苦,脸模子也周正,那时候学毛选,学大寨,搞宣传队,她样样是先进,后来就当了乡镇干部,那是她最红火的日子。据她自己说,她倒霉就倒霉在和姓许的结婚了,结婚后,姓许的天天疑神疑鬼,不让她出门,恨不得把她拴在裤带上,做乡镇工作不出门哪行呢?再加上她第一个生的是女儿,第二个又是女儿,姓许的三代单传,一心要生个儿子,这时已经实行计划生育了,不让他们再生了,姓许的就天天和她吵,吵架都吵伤了,十年前终于离了婚,她就到了县城。

童大新对张继红的说话风格也了解了一些,她喜欢提起毛主席,对毛主席充满了感激,哪个要是对毛主席说句不恭敬的话,她要理论上半天。有天她去拉锯屑子,遇上一个开货车的,不知怎么说了句老毛,她气愤地对那人说,小伙子,你晓得什么?老毛是你叫的?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打基础,修了路,你今天能开车子?没有路你车子开得起来?你在天上飞啊?说得小伙子落荒而逃。而只要有什么不顺,她就会大骂姓许的前夫,把姓许的骂到祖宗八代还不解恨,比如,猪生病了,她就骂姓许的某年某月咒过她养猪猪死;张秋萍考试不及格,她就骂姓许的在女儿小时候把她一巴掌打坏了,脑子打得记不住东西了,原先女儿很聪明,八个月就会喊人;甚至饭烧夹生了,她也骂姓许的,要不是姓许的害了她,她也不会还要烧柴锅煮米饭的,早就用上电饭煲了!

也就在那个暑假里,童大新接受了一个事实——父亲和张继红结婚了。尽管张秋萍的乖僻让童大新很不习惯,但他觉得父亲找了这么一个能干的女人也不容易,他自己呢,只要一上了班,在单位里有了房,就可以不和她们住在一起了,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只要父亲习惯他还能说什么呢?再说,张秋萍毕竟还是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女孩子,自己又跟她计较什么呢?

张继红和父亲去领结婚证那天,回来时买了一大袋糖果,要在各自单位里分发,算是个安民告示。那些糖好一点的有金丝猴奶糖,大多数是本县糖果厂生产的硬水果糖,各种糖果混在一块儿,张继红买了许多小红喜字塑料袋,又借来订书机,八颗糖装一袋,再订上封口,就显得好看和喜气了。童大新还是没有喊她一声妈,他喊不出口,这也是他有点内疚的地方,他就主动帮他们订糖果袋,想以这个行动来向他们表示他的心意——对于他们的婚姻他是支持的,至少是不反对的。他们三人坐在桌边,张继红数糖,父亲装袋,童大新负责订袋口,像一条生产流水线。

那是午后,电风扇摇来摇去,屋外太阳炽热,照得一切都白花花的,童大新低头咔嚓咔嚓地订着糖果袋,忽然门口飘来一块黑影,“妈——妈妈。”黑影喊着,随即飘了过来。

童大新斜头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张继红曾对他说过的她的大女儿许怀萍了,她的眉眼、鼻子、嘴巴长得都像张继红,也可以想见张继红二十多年前确实是个美女。许怀萍上身套了件宽松的蝙蝠衫,下身穿了件牛仔短裤,露出了白晰的胳膊和大腿,在那时的县城里要算时髦的打扮了。张继红曾经对童大新说过,许怀萍跟她爸爸过,姓许的后来重新娶了一个,养了个儿子,高兴得不得了,对许怀萍也就带管不管的,她初中都没毕业就回到家里了,“这丫头是个老实丫头。”

童大新看见许怀萍也瞄了他一眼,又把眼睛移开了,移开了又悄悄转过来,嘴里却说着话:“伯伯,你也在家啊。”

“喊哥哥,这是你大新哥哥,人家念书好,毕业就要工作了,你看你,书也念不进去,整天混日子,还没找到事做吧?一个十八岁的大丫头还吃闲饭。”

许怀萍伸伸舌头,眼角又瞟了一眼童大新,“哥哥。”她挖了他一眼喊道。

童大新莫名其妙地脸红了起来,他顺手拿了一包糖果给她,“吃糖吧。”

许怀萍刚要拆开糖袋,张继红连忙伸手拦住说。“吃这些散的,省得包,你看这个金丝猴的好吃,是奶糖。”

许怀萍剥开一粒放在嘴里嚼着,嚼得雪白光滑近乎透明的腮边上一根青筋微微蠕动着。

张继红又喊:“咦!你看你这丫头呆不呆,你没看见我们在忙着?也不晓得伸手帮帮忙?叫你吃糖你就老老实实吃糖?”

许怀萍忙不跌地说:“噢,噢,知道了,知道了!”

童大新发现张继红对这个女儿,总是指责个不停,怎么做都不能让她满意,与对张秋萍绝对是另一个态度。这会子,那个张秋萍还在房间里开着风扇午睡呢。张秋萍虽然下学期就升初三了,可是有一天童大新把她的暑假作业打开来看,一页没做对两题,她甚至连根号2等于多少都弄不清楚,却把作业做得满满的,每个填空题都不空着,童大新不禁哑然失笑。

看着糖果装得差不多了,加上有许怀萍的加入,童大新站起身说:“那我去河边游泳去了。”他和赵美云几天前约好了今天一道去游泳的。

许怀萍竟然也跳了起来,“那我也要去游泳,哥哥,我跟你去!”她和她妈一样有着见面熟的本领,才和童大新认识就要和他去游泳。童大新不由愣在那里,他又不好说他和赵美云约好了的事,又不能断然拒绝许怀萍,他支吾着:“我不太会游泳,就是在水里乱扑腾。”许怀萍还是不理解他的话,她还说:“那正好,我也不太会。”童大新哭笑不得,幸好,张继红发话了:“哥哥有事呢,你跟着做什么?等会帮我冲猪圈,猪老爷这个天热死了,也要给它冲个澡。”

童大新急忙说:“嗯,事也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

童大新在河边见到赵美云,把许怀萍也要跟他来游泳的事和她说了,他是当一个笑话来说的,赵美云带着一丝醋意说:“那说明她对你有意思啦!”童大新听了,猛地将一手掌水向她泼打过去,“瞎说呢,叫你瞎说!”赵美云尖叫一声,也撩起水来。

随后,他和赵美云开始在河里捡起螺蛳。流经县城的这条河,那时水还是清澈的,岸边长着粗大的古柳,枝叶纷披,垂落在水面上,柳树根扎在水里,树根处聚集着河虾、螺蛳。童大新和赵美云在罗城师范学校读书时,经常去罗城街上的大排档吃炒螺蛳。罗城离上海很近,只有四个小时的车程,风景又很好,市里便提出要将罗城打造成上海的后花园,也就是要赚上海人的钱。不知怎么的,上海人一下子爱上了罗城的炒螺蛳,人们在夜风下吃螺蛳,那螺蛳一个个剪了屁股,放入多种香料爆炒,吃时,捏住螺蛳壳,用牙签剔除头上薄薄的一片盖,一手堵住屁股,然后嘴对着螺蛳壳口用劲一吮,把螺蛳肉和汤汁一起吮出来,满嘴生香。吃几个螺蛳喝一口啤酒,这景象成了罗城双休日夜晚的一道独特风景线。本地人本来只拿来喂鸭子的螺蛳,现在却成了罗城大小餐馆的抢手货。不过,县城毕竟离罗城还远,这河里的螺蛳还没人捡,又大又多,他们一会儿就捡到了一大碗。

天快黑的时候,童大新和赵美云在河边一棵大柳树下分了手,童大新用换下的衣服兜起了螺蛳,回到了茶厂。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张秋萍和往日一样,冷冷地斜倚在沙发上,像一只猫。童大新估计张继红和父亲一起去菜地了,张继红经常做事做着做着就到了天黑,也不知道回家。他想了想,决定自己先来烧一盘螺蛳,让父亲和张继红也享受一下炒螺蛳的美味,估计他们很少吃炒螺蛳。

童大新到厨房找到了专门炒荤菜的锅(在张继红家锅和铲都是荤素分开的),兴致勃勃地做起来。在师范学校时,童大新也常和同学们借了锅碗瓢盆去野炊,对烧菜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他先用老虎钳子剪了螺蛳屁股,又放了盐细细搓洗了一遍,把铁锅烧红了,放入香油烧热,先炒姜丝、蒜子,再放入螺蛳,一阵爆炒,吱啦啦,吱啦啦,随后加入味精、盐、辣椒丝、八角、水一起焖煮,等水焖干了,炒螺蛳也就好了。童大新脱了上衣,在厨房里烧得热火朝天,身上出了一身黄豆汗,他夹起一个螺蛳尝了尝,鲜香微辣,汁水浓郁,味道真不比大排档上差。他找了一个大盘子将螺蛳细细盛好了放在橱柜里,一股香气在厨房里袅袅升腾。童大新看父亲和张继红还没回家,就又开始淘米煮饭。

天黑透了时,张继红和父亲两人担着一担猪吃的菜回家了,童大新把饭也煮好了。张继红走到厨房,看见童大新,用鼻子嗅了嗅,说:“烧了什么东西啊?好香!”

童大新不说话,他笑着指指橱柜,然后看着张继红。

张继红打开橱柜门,伸头看了一眼,“螺蛳?”她的嗓子好像突然嘶哑了,声音颤抖着问道。

童大新点点头。

张继红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她猛地跳开,倒退着,退到厨房门口,一手捂嘴,一手按胸,急速地跑到外面走廊上,对着走廊檐沟干呕着,随后“哇”地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痛苦地叫着:“哎哟,哎哟……”

童大新惊呆了,他伸头看看螺蛳,螺蛳并没有变成什么可怕的怪物,仍然一个个卧在盘子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他木木地走了出来,看着张继红。父亲在给她捶背,她倚着墙,闭了眼,汗珠子从头上雨水一样往下滚。

张秋萍冷冷地走过来,说:“她不吃螺蛳,她怕螺蛳,和我不吃猪油一样。”她说完又钻回屋子里去了。

童大新猛地转身,他从厨房拿出那盘炒螺蛳,连盘子一起远远地摔到宿舍区的垃圾池里。等他回来时,张继红已经缓过来了,她喝了一口水说:“大新,真对不起,我看不得炒螺蛳,那是上海佬喜欢吃的,上海佬下放到我们村里,天天就炒那个东西吃,还要我也吃。我就是吃不得闻不得那东西。”

童大新站在那里,用脚蹭着地,就算她这样说,他也想不通,她为什么对炒螺蛳那样地反应强烈?

暑期过完了,童大新终于在父亲的努力下,顺利地分配到了城关镇小学任教。他的同学们有很多分到了偏僻的乡镇小学,有的甚至一个人要带几个年级的课,上的是复式班,相比之下童大新是够幸运的了。让他感到不那么满意的,一是赵美云分到城关镇二十里外的一个小学任教,他们再见面不像原来那么容易了,不过也不算太远,骑自行车也只要一个多小时;二是童大新一到学校报到,就被告知,新来的老师一律没有住房,一间单身住房也没有,他只好继续住在张继红和父亲的家里(他心里始终认为那不是他的家,他只是一个临时房客)。

经过炒螺蛳事件后,童大新不知不觉有意无意地和张继红拉开了一点距离。因为父亲也要回镇上学校上班,平时家中就只有他和张继红母女俩,他每天下班回来,便帮张继红做做家务事,但基本是一些例行的事,如塞火、装锯屑、倒开水、冲猪圈等。话却少多了,张继红怎么说他就怎么听,做完后他就到学校办公室去,在那里练习书法或看看书备备课。他对张继红解释说教科书多,家离校又近,省得来回拿书,何况还能省电。张继红也没说什么。一到双休日,童大新就骑车去赵美云那儿,他只对张继红说是到同学处玩玩,具体到哪里去他没有透露。

这样,总算过了一年波澜不兴的日子,直到第二年暑假来临。

第二年七月份的时候,中考成绩出来了,不用问童大新就知道张秋萍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张继红奔忙起来,她打听到省黄梅戏校将要招一批学员,就在这一届初中毕业生中招收,文化课不达线也不要紧,关键是要能唱。张继红在家一分析,招演员要的是长相,秋萍个子苗条,脸模子也精致,胚子不差,不就是唱不行么,找个老师教一教就行了。“我当年当文艺宣传队员时,到地区参加汇演,唱李铁梅,那嗓子一亮,地区的书记都说好,底下人巴掌都拍红了!”

张继红找到县文工团一位老导演,送去了一只肥猪腿,让他教张秋萍唱歌。于是,每天下午三点,太阳毒气稍稍小了一点,童大新就骑起自行车载着张秋萍往老导演家里去,照着张继红的意思,他还一直陪着张秋萍学完又载着她回来。张秋萍长相倒是不赖,可是她一张嘴,童大新就知道她基本没戏了,什么歌到了她嘴里都是硬邦邦的一块枯木头,吐不出半点鲜活的绿叶。老导演大概是对猪腿子没办法,便只好一边拉二胡一边反复地教唱。“我也曾打马御街前,我也曾赴过琼林宴,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照啊照婵娟哪啊……”就这简单的几句,张秋萍也唱得支离破碎。练不了几天,老导演让家里人送回了猪腿子,说是生病住院了,不能教授唱戏了。

张继红的嘴上一下子起了泡泡,说话都是嘶着气,直吐舌头。她整天带着一嘴泡泡,像一尾不知疲倦的寻食的金鱼,浮游在县城里的角角落落,四处打听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又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县职高要招一个计划生育护士班,县里内定的,只要每个学生家里拿两万五千块钱,就不仅有资格上学还能在毕业后包分配到医院、计划生育服务站之类单位工作。那年月的两万五千块钱可以在市里买一套不错的房子,县里一个双职工家庭一年的收入也只有五六千块钱,所以这个数字说出来有点吓人。“听起来是吓人,其实也不算吓人。”张继红在饭桌上算账,“现在猪肉五块钱一斤,一头猪就可以卖个六七百块钱,两头猪也就是一千三四百块钱,我一年养两头猪,也只要十几年的功夫,何况秋萍三年以后毕业又能挣工资,一年就是三千块钱工资,还这些集资钱也要不了几年的,这是合算的事,是个机会!”她说着看看童大新的父亲。

父亲点着头说:“从长远来看肯定是划算的!”他说完了,再没下文。

张继红说:“那老童,你同意了?”

父亲有点茫然,“我肯定同意,这是好事嘛。”

张继红说:“那真太好了,还有八天集资时间,你可得抓紧呀。”

这一下父亲有点吃惊了,“抓什么紧呀?怎么抓紧,我到哪里抓紧?”

张继红睁大了眼睛,“借钱啊。家里我拢了一下,再把两头猪卖了,可以凑到八千块钱,我可以借两千,这就是一万了,还差一万五只有你借了,你是我们家顶门户的啊,秋萍这回全靠你了。”

父亲愣在餐桌边,他皱着眉头开始想到哪里借那一万五,“一万五,嗯,一万五。”他不停念叨着,像道士念经。

童大新在旁插了一句话,“秋萍念这个护士专业不一定适合吧,学医首先要懂化学,药品里有不同的化学物质,在人体里起什么化学反应都要一清二楚。”童大新知道张秋萍数理化学得一窍不通,一本化学书崭崭新,从来就没看过,连水的分子式是什么她都弄不清,她这样的怎么去学护士呢?

张继红脸一沉,“护士有什么难?打打针吊吊水,练过几次就会了。毛主席早就讲过了,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在那里念几年,我就不信秋萍连个打针都不会。”

童大新不好再说什么,低了头吃饭。

父亲吃过中饭就回到他任教的镇上去借钱,一直到天黑才坐着班车回来,一下午他借了一千块钱,是找学校的同事借的。第二天,他又一早出门天黑回来,又借来两千块钱,这回是找他以前的两个学生借的,这两个学生以前学习不行,做小生意却还行,一个在镇上搞电焊,一个贩菜。第三天,父亲只借到了五百,是一个学生家长借的。第四天,父亲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回到了家,坐在桌子边上唉声叹气,他认得的人都不是有钱人。父亲叹息着,看张继红不在家,就小声地问童大新:“你平时工资我都没要,你有没有攒一些,能不能拿一些给我,算是借给我?”父亲的脸上是一种讨好的神色。童大新转身进房,拿出箱子里的一个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叠国库券来,“都买这个了,学校要求我们单身汉买的,完成下达到学校的任务。除非把这个拿到银行去换了,不过,现在换很吃亏的。”父亲接过来,数了数,说:“能凑个两千块的样子,你这一年还算没有乱花钱,我回头还给你,算我借你的。”晚上,父亲把国库券交给了张继红。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和张继红双双外出借钱,无奈怎么也借不到了,怎么凑,离两万五还有一万块钱的距离。离集资的最后期限只有两天时间了,这个距离一点也没有缩短。这天晚上吃晚饭时,张继红脸色凄惨,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扒着饭,不停地吸气叹气,眼珠子也红了,“都是狗日的姓许的,都是姓许的,害我哟,老童,我对不起你,拖累你了!”父亲安慰她说:“不着急,再想想办法!”张继红说:“想什么办法,除非卖房子啊,我们这房子是公房,卖还卖不掉,要不然,我就卖掉它,我就不相信一个大活人还挣不出一个房子?”

张继红这样一说,父亲不由望了童大新一眼。原来童大新家在乡下还有一套房子,以前母亲就住在那里,虽然破旧些,但地理位置好,前有院子后有菜园。有人曾找到父亲要买去做屋基盖房子,父亲一直没有答应,因为童大新的母亲在癌症晚期躺在病床上对父亲说过,她没给儿子留下什么,这房子留着以后卖掉,钱给童大新娶媳妇成家。现在张继红这样一说,明显是要父亲卖老房子了。

父亲沉默了,童大新也沉默着。童大新对老房子的价值还没有什么概念,但他从小就长在老房子里,要是突然卖给别人,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们俩沉默的时候,张继红忽然眼泪滚落了下来,她一扭身从后面厨房里拿出一瓶白酒,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父亲呆住了,说:“老张,你不能那样喝酒,那样会喝醉的。”

“我就是要喝醉,喝醉了还好些,喝醉了什么都不晓得了,最好是醉死掉,省得操心遭罪!”

张继红喝了一口酒下去,脸色泛红,像一块火炭烧在黑夜里,“我就是命苦啊,姓许的骗了我,又给我丢下一个大活宝啊,我发狠心要让判给我的比判给他的过得好啊,到如今,两个女儿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啊,我命苦啊,年轻时受累,老了也无依靠啊!”她几乎是唱起来,抑扬顿挫,像乡下的女人哭丧,她哭着,唱着,仰头又喝了一大口。这一口喝下去,她的手脚和脖子都红了,耳垂也红了,红红的,像两滴鲜血。随后,她猛地往地上一瘫。

父亲和童大新吃了一惊,赶紧扶她起来。父亲一个劲地说:“你急什么呢,我又没说不卖房子,我们卖就是了。”

她松了一口气,却迷迷糊糊地像睡着了一样,被父亲扶到沙发上躺下,不出声了。可没过几分钟,她突然叫起来,声音和平常一般无二,就如早上刚刚起床,她叫道:“老童,老童,你等会把猪食喂一下,加点糠,小黑就喜欢吃糠。”接着又叫:“秋萍,秋萍,快起来了,再不起来上学迟到了!饭我都炒好了在锅里,没放猪油,锅都是洗了好几遍的!”

父亲和童大新互相望了望,童大新心里想,她该不会就这样神智不清了吧。正这样想着,张继红又说:“大新,大新,中午回家来,要是早你就把豆角子帮我掐一掐,把筋掐掉。大新,大新,你听到没有?”

童大新木木地站在那里,“听到了,听到了。”童大新彻底被她的神态给吓住了。

张继红听到童大新的声音后,竟笑了笑,不一会儿,呼噜呼噜地睡了过去,一觉到天亮。倒是父亲和童大新一晚上都没睡着,倾听着她的动静。

还好,第二天早上起来,张继红一切正常,她像往常一样,风风火火地铡猪菜,煮猪食,在灶下的一片烟火中穿梭。

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吃早饭就到镇上老家去了。这天天黑前,他把一叠钞票送到了张继红的手上。

到了九月份新学期开学,张秋萍入学的事终于办妥,然而麻烦也接着来了,张秋萍上学的县职业高中离县城有二十公里的路程,张秋萍必须要在校住宿。这对别人来说顺理成章,但对她来说却是头痛的事。她从小在家就被张继红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从没有离开家过,她的性格和谁都搅和不到一块儿去,再加上她那古怪的饮食习惯——不仅不吃猪油,而且每餐都要有腌得金黄的炒豆角,否则吃不下饭。

开学前一个月,张继红就开始谋划张秋萍入学后的事。她一遍遍地跑到职高去,终于与学校食堂里的厨师接触上了,把剧团老先生先前退回来的猪腿子送到厨师家中,让厨师帮她照应照应,厨师满口答应了,说每天为张秋萍单独炒一个素菜。等张秋萍真正报到上学了,张继红又与跑那条路线的一个农用班车司机熟悉上了,隔上两天,她就炒出满满一瓶腌豆角托那司机带到职高去。童大新亲眼看见,张继红在炒腌豆角时,竟真的挖了一铲子猪油膏子放在菜里,她解释说:“女孩子长身体,不吃猪油怎么行呢?”而她这样炒的腌豆角每次都被张秋萍吃得光光的。这样,张秋萍上学的吃饭问题基本上得到了解决。

大概过了二十多天,有一天,张秋萍却一个人跑了回来,她哭着对她妈说了许多许多的不习惯:同宿舍的一个女同学天天晚上要点蚊香,寝室里烟雾缭绕,根本睡不着,还有一个同学,晚上非要开灯睡觉,不开灯她就唱歌,另一个同学,晚上放屁,很臭很响……总之,八个人的宿舍里,没有一个好人!张秋萍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凌空扯动着两脚,“我不去念了,我再也不去念了!”张继红很是紧张,连夜带着女儿去了职高。

在厨师的帮助下,张继红终于找到了解决之道。那天早上,她起了个大早,远远地看见头天厨师指给她认识的教师王翠花在跑道上慢慢跑步,雾还比较大,整个操场上就只有王翠花一个人的身影,这是个说事的好时机。张继红迎着浓雾走去,她走到王翠花面前,看了一眼,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念念有辞:“找到贵人了,我找到贵人了!”她这一跪,把王翠花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你认错人了吧?”张继红没有退缩,反而跪着上前抓住了王翠花的衣服袖子,“没有认错,贵人,救苦救难的贵人啊!”张继红问:“王老师,你是不是手腕上有一块铜钱大的黑胎痣?你是不是北乡的人?你妈是不是姓张啊?”王翠花说:“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张继红站起来,一边哭一边对王翠花说:“王老师,我找你找得好苦,我是一个学生家长,我女儿考到这里读书,她才十六岁。我告诉你,她六岁的时候,算命的就说要她找一个手腕上有胎记的、母亲姓张的北边人做干娘,要不然活不过十六岁,这些年我问过不晓得多少人都没找到,今天终于找到了,我女儿有救了!”她说得泪水滂沱,把王翠花的心一下子冲垮了。于是,张继红顺利地让张秋萍认了王翠花老师做干娘,就住在了干娘家里。干娘王翠花是个老姑娘,一直没有结婚,一个人住一套房子,既然认了女儿那女儿是要和娘住一起的嘛,张秋萍的住宿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开学的头两个月里,张继红充分显示了她解决各种各样复杂问题的能力,有些在童大新看来简直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她却总是能绝处逢生,找到办法。

因为父亲还在下面镇上的中心小学上班,只有周六周日回来,所以,张秋萍这一走,平时家中只有张继红和童大新两人,一下子清静下来。许怀萍也被弄到了县政府招待所上班,当服务员。“好得很,连褂子裙子都是发的,天天只要搞搞卫生,风不吹雨不淋,多好。”张继红对许怀萍说:“在那里要好好干,争取搞成正式工。”

县政府招待所离县茶厂较近,只隔了一条街道,所以许怀萍隔三差五就跑过来,有时候她妈张继红在,有时候不在。只要她妈不在,许怀萍就飞快地跑出去,买回两支老冰棒,自己吃一支,另一支给童大新,童大新常在厨房里的小餐桌上练字。许怀萍看一会儿电视就到厨房来,看童大新练字。

这天吃完冰棒,许怀萍要求自己也来写两个毛笔字,她捏着笔,做足架势在报纸上涂起来,写出来的字却弯弯扭扭的。“像蟹子爬。”她说,“哥,你写得真好,你教教我。”

童大新说:“这不是一下就教得了的,要天天练,先从握笔练起,你握笔不对。”童大新说着做着示范。

但许怀萍学了半天就是不得要领。“你手把手教我嘛,要不我学不会。”她望着他,恳求着说。

童大新只好走到她身边,从背后握到她的手,因为是站着的,他的前胸几乎贴着她的后背了,再弯下腰,能看到她白白的脖颈。她吐着气,带着一股刚才吃的香蕉冰棒中甜丝丝的气味,她的手很软,绵绵的,虽然是大夏天,却凉凉的。童大新握着她的手在纸上走,却禁不住向她身上看起来,顺着她的脖子往下看,看到她白白的胸脯,他一阵紧张,脸红了,手也微微抖动着。许怀萍忽然噗哧一声笑起来,“呵呵,呵呵。”她转过身,“哥,哥,你真好玩,你紧张什么?”

童大新面对着许怀萍,脸更红了,他嗫嚅着说:“没有啊,我紧张什么?”

尾巴灶里光线昏暗,屋外的大太阳透过黑瓦照射进来,形成一根根光柱,像一扇百页窗,许怀萍就站在百叶窗前,阳光把她照成了一匹活泼的花斑马。她格格地笑着,看了一眼手表,“哎呀,又要迟到了,我得走了。”她说着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童大新呆在原地,他舔了舔嘴唇,还留有老棒冰的香味。他想不通,许怀萍才上班几天,怎么身上始终有钱,衣服也是一天一换,鞋呀,表呀,穿的戴的也是三天两头更新。听她说,她马上要有一只BP机了,别上那个,别人随时可以“拷”到她。童大新纠正她:“是CALL,英语单词呼叫的意思,不是‘拷。”许怀萍满不在乎地说:“管他英语汉语呢,反正人家都这么说。”

过不了几天,许怀萍果然在裙带上别了一个BP机,一会儿就响起一段音乐,她就取下来看看,“讨厌,这帮人真讨厌!”过了一会儿,音乐又响起来,她按着键说:“就不回电,急死他们。”童大新说:“你还是回吧,不回总归不好,要是单位找你有事呢?”许怀萍哈哈大笑,“哥,你真是的,我不上班了,被开除了,刚好我也懒得上那屁班,才那么一点钱,还不够我买衣服。”童大新吃了一惊,“你不上班了?那你妈知道不?你不怕她生气?”

许怀萍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要知道了,又要哭死了,不过,反正她会哭,我看多了她哭,再哭也就那样了。”

童大新有点弄不懂许怀萍了,他又想起为了张秋萍上学,张继红那歇斯底里的样子,要是知道许怀萍丢了她好不容易托人找来的这份工作,还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呢。

许怀萍吮着老冰棒,把上面黄色的色素吮掉了,露出了白冰,她侧歪着头说:“你别看她要死要活的,她那都是假的,她跟我爸离婚时也那样。你别听她说是我爸害了她,其实,我爸要不是因为她,早就回到上海了。”

“你爸是上海人?”

“是呀,我爸是上海下放知青,后来又当了干部,是我妈看上他了,硬是和他结了婚,我妈后来却死不承认。我妈当了干部后,就看不上我爸了,后来就要离婚,我爸怎么求她都不行,我爸坚持不离,可我妈就装神经,把我爸吓坏了,这就离了。”许怀萍吮完了最后一滴冰,把光光的冰棒杆子向灶门口一弹,冲童大新笑笑,“怎么,哥,你也吓坏了?”她走到童大新面前,盯着他看。

童大新听见窗外知了在椿树上叫:“五一要死——五一要死——”

“不过,我妈也怪可怜的,你说呢?”

童大新不说话,他拼命在旧报纸上写着,写什么他不知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满纸上写的都是“螺蛳”两个字。他想问问许怀萍,为什么她妈妈那么害怕螺蛳?

可没等童大新开口,许怀萍腰里的BP机又响了,这回,她看了留言后很快就走了。

县城本来就不大,在东街打一只猫,西街都能抓到一把猫毛。许怀萍被开除的事几天后就传开了,童大新一次和赵美云一起散步时,赵美云说她都听说了,许怀萍因为长得漂亮,被招待所派到了总台搞接待,上了几天班,县城里的小年轻就都蜂子样聚到了她身边,不到下班时间就在门口等着她,后来,一帮帮年轻人干脆在上班时间就挤在前台,和许怀萍打情骂俏。招待所领导说了好几次,许怀萍一点也不改,再后来,一帮人和另一帮人就在招待所大厅里为了许怀萍大打出手,甚至动起了刀子,这下闹大了,招待所只好开除了许怀萍。据说,开除她的那天,招待所门口聚集了一堆小年轻,热烈鼓掌欢迎许怀萍。

这事自然传到了张继红的耳朵里。奇怪的是,张继红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气愤,她只是淡淡地说:“我那怀萍就是长得漂亮一点,刚去就被安排在总台那么重要的岗位上,就惹得那里头的其他女孩子妒忌,才被人家暗算了。”她叫来许怀萍,还特意安慰她:“这算什么,你明天就要穿得光光鲜鲜的,高跟鞋踩得高高的,小挎包带子长长的,斜吊在屁股后面,就走到招待所里,走给那些人看看!”

童大新看见许怀萍装着乖巧的样子,低头听着,眼睛却瞟着他,嘴角偷偷地咧了咧冲着他暗笑。

趁张继红去猪圈里喂猪食,童大新问许怀萍:“你笑什么?”

许怀萍低声说:“我被软禁了,我妈要我以后天天住在这里,让我跟着你学好呢。”

果真,张继红让许怀萍暑期里跟着童大新复习文化课,她说茶厂马上要招工了,首先要考试,让许怀萍早早准备准备,招上了就是正式工人。

童大新对此有点怀疑,“现在国有企业都在搞改制,茶厂还在招工人?”

“这还有假?我大小还是厂里的一个中层干部嘛。”张继红说:“我就不信,改制了就没有工人了?工人阶级是领导一切的,毛主席语录上写得清清楚楚!”

这样,童大新便当起了临时老师,每天只要有空他就帮许怀萍复习初中的文化课知识。童大新认认真真地拟定了复习计划,还预先看教材备课,吃了饭就坐在许怀萍身边,给她讲《出师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完了又是二元二次方程、函数关系。他讲的时候聚精会神,笔在纸上画个不停,电风扇对着吹,额头上还是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可是惟一的学生许怀萍却听得三心二意。她听了一会,便不看眼前的演算纸,而是偏过头来看童大新,头发丝丝撩着童大新的脸,冲着他噘着嘴笑。

童大新问:“可懂了?”

她说:“什么?”

“我问你刚才讲的那些你可弄懂了?”

“哦,你问我可懂了?”

“是啊。”

“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哎呀,你就说吧,肯定要说真话。”

“不懂。”

于是,童大新只好从头再来,没讲到一半,许怀萍便在桌边打起盹来,她摇摇头说:“别讲了,别讲了,我脑子装不下那么多。哥,歇会儿吧,我要上厕所。”她说着转身就跑出去了,直到傍晚估计张继红要下班回家了她才回来。

童大新曾含蓄地向张继红提出过,许怀萍这样复习效果不大,但张继红并没有过多地责骂许怀萍,只是说:“这个死丫头,无论如何,这个暑假你要拢拢她的心,平时疯惯了。”对许怀萍的成绩到底有没有提高她倒并不特别关心,好像她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把许怀萍关在家里。而且张继红的脾气也一下子好起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见到许怀萍就要数落几句,牵扯着把姓许的都要骂几句。她现在反倒是天天表扬起许怀萍来,说她性格好,从小就知道疼她妈妈,特别孝顺,小时候,有一次在外面别人给了一块糖果,她还舍不得自己吃,硬是留着回家拿给她吃……皮肤也好,身上一个疤痕也没有。

在她嘴中,许怀萍慢慢从以前的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飞翔在这个有点闷热和阴暗的平房里。甚至有一天,她兴致来了,还建议一家人在一起照个相,由许怀萍去借个相机来(她总能借到许多时髦的新鲜东西),她买了胶卷,在小屋前让大家摆了姿势拍摄。最后,她让许怀萍和童大新合个影,“哥哥辅导你好几天了,你也不跟他合个影?”她亲自拿着相机指挥着,许怀萍满不在乎地当着她妈的面,挽着童大新的手,倒把童大新弄得满脸通红。张继红笑眯眯地按下了快门,“还真像亲兄妹。”她说。

又过了几天,许怀萍故伎重演,又站起来表示要去上厕所,童大新再也忍不住了,“不行!你这样根本达不到复习效果!”他甚至站起来,张开两手,做出要拦住她的样子。

许怀萍看他这样,格格地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她看着童大新,从包里拿出BP机来看了看时间,又放了进去,“哥,你傻不傻,你还真以为能帮我考上茶厂?”

童大新说:“只要有希望,你就好好复习争取一下嘛,假如考到了呢……”

“茶厂根本就没有招工的计划!”

“那为什么……”

“哥,你不懂我妈的意思。”许怀萍顿了顿,“我妈是想把我嫁给你呢,要我天天跟你在一起,所谓复习是假的!”

童大新两手忘了放下去,还是伸张着,像等着天上掉个什么东西下来。许怀萍轻轻地把他的手拉下来,“哥,你说我能真的天天跟你在一起?那样,说不定我真的会爱上你呢,我知道你早有了女朋友,到时候你说怎么办?”她拍拍童大新肩膀,偏过身又一阵风样地走了。

剩下童大新呆呆地立在桌旁,他感觉自己变得比一张纸还轻,一阵风,像刚才的一阵许怀萍那样的风就能把他吹走,他一点重量也没有了。

童大新推出自行车,飞快地往赵美云所在的小学校蹬去,自行车轮磨擦着路面,沙沙沙地响,几乎要把路面磨擦出火花。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好几个星期去赵美云那儿都没见着她的人,她也没给他来一封信。他心里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童大新到学校时,赵美云的同事告诉他,赵美云下午回县城的家了。童大新抹抹汗,掉转车头就往县水泥厂工人宿舍赵美云家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秋天的蚊蝇成团成团地在眼前缠绕成一个窝状,扑打着他的脸。他半闭着眼,抿着嘴,咬着牙,奋力地蹬着车。

他知道赵美云家,可是还没真正走进她家过,他们的事都还没让双方家庭知道。童大新站在赵美云家楼下时,望见五楼她家的窗户里亮着灯光,他想喊赵美云的名字,可周围人来人往,他有点喊不出口。他焦躁地在楼下转着,看到一条狗伸着长舌头,也在那里百无聊赖地转着,不时装腔作势汪汪汪地吠几声,童大新看着它猛地想到了一个办法。他鼓足了勇气,用手拢在嘴上,对着楼上喊:“童大新!童大新!下来,有人找你!”他知道,赵美云一定会听到的,听到后也一定会下来的。

可是他喊了十几遍,也不见有人下来。倒是一个老头走过来,问他:“你喊谁呢?你烧香烧错了庙门吧,我们这楼上哪有姓童的?”

童大新只好在暗影中推出自行车,怏怏地往回走。走到一个路灯下,灯光拉长了他的身影。后面却跟上来一个人,“童大新!”她喊道。

赵美云跟了上来,看着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

童大新迎了上去,“美云,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赵美云惨淡地一笑,她摇摇头,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到前面,是一封信,她递到童大新的手上,“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她说着,端着肩膀跑了回去,灯光下的身影由长变短,又慢慢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看不见了。

童大新就着路灯,打开信封,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两间平房的廊前晾晒着衣物,衣物前,许怀萍正拉着他的手,偎依着他,甜甜地亲密地笑着。谁见了都会说这是一对情侣。

童大新此前还没见过这张照片,他把照片一撕两半,又撕开,再撕,再撕,撕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纸片,向上空一扔,纸片们纷纷飘落,像一场大雪。

童大新在这一场大雪中往县茶厂那个方向狠命骑去。他想起中文课上老师讲的《林冲雪夜奔梁山》,那个倒霉的林冲,在风雪夜里,枪挑酒葫芦,一心如火,走出火光熊熊的山神庙。

转过街角,穿过门楼,拐进那一排平房,童大新气喘吁吁地下了车,直奔向屋里。

屋里灯光暗淡,张继红一个人吃力地铡着猪菜,而窗外,两只猪明显饿得不耐烦了,锐声嘶叫着,前脚扒拉着猪圈门,弄出吱吱的声音。这可是很少出现的情况,因为只要张继红在家,人可以推迟吃饭,却绝不能耽误了猪的伙食,她的理论是:“猪饿一餐,白吃三天。人饿一餐,无事丁点。”她一边铡猪菜,一边在嘴里喃喃骂着,头发从额头垂了下来,也顾不得去捋捋。她听见声响,站了起来,“大新,我等你好久了。我跟你说个事。”

童大新本来是准备了一肚子的火气要向她喷发的,可是,一站在她面前,一看到她的脸和额头上堆积着的汗,他就不知道怎么将火力发射出来了,没有力气扣动扳机。他木木地看着她。

张继红丢下猪菜和猪们的抗议,擦擦手,拉着童大新的手说:“大新,我下午跟厂里的领导吵了一架,你知道不,厂里要搞改制,我真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我听说他们的改制方案中竟然要把我搞下岗!他们这样是看我不顺眼!想害我,没门!”她说着,忽然向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嘴几乎是凑到童大新的耳朵上,“我要告他们,他们做那样违法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啊,大新,你帮我写一封人民来信,我把他们违法的事告诉你。”

张继红草草地把猪食喂了,顾不得烧饭,就坐在桌子前向童大新介绍茶厂领导的罪行。童大新饿得肚子里一阵阵响,响声回肠荡气,张继红却说得异常坚定,她说一条,童大新就记一条,罪名很多,厂长的儿子参军走了后门啦,儿子参军了,侄子也在同一年参军了,一家一年走两个,这还了得?副厂长生活腐败,连喝的开水都要由工人打好了送到办公室,他是多大的官,就用起了勤务员?厂里新建的生产大楼,肯定有建筑问题,不到两年,墙壁上就脱落得一块一块的……写了满满的三张纸,落款时,童大新问署不署真名,张继红连连摆手说:“怎么能署真名呢?我们要讲究战斗的方法方式嘛。”她想了一想说:“就署‘一名普通工人。”

张继红拿出三个早就准备好的空白信封,一一让童大新写上地址,分别寄到县纪委、信访办以及茶厂的主管局轻工业局。她这时才想起还没吃饭,急急地去灶下烧饭去了,童大新等不及了,他说他不吃晚饭了,他到学校有事。张继红忙说:“那好,你顺便把信寄了,晚上塞到邮筒里,没人注意。”

童大新跑到街上买了几个包子吃了,怀里揣着那几封信,慢吞吞地往邮局走。他走着走着,脑子里又出现了赵美云那幽怨的眼神,他停下步子,迅速地回到学校,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三张他们学校的信封来,一一重又写上地址,将先前的信封换了。他们学校只有十几个教师,这十几个教师也只有他童大新与茶厂有瓜葛。

把三封信塞到邮筒里时,童大新听到它们在空空的邮筒里响了三下,像三块石头丢进平静的池塘,水面泛起一圈圈细浪。

茶厂作为县里改制的重点单位,动静不小,童大新每天都能从张继红的嘴里听到不少新情况,看来,她的匿名信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相反,她的处境似乎越来越不好。她每天都在家里表达着不满,除了把“姓许的”挂在嘴边咀嚼口香糖一样嚼着,又冒出了“姓王的”、“姓方的”、“姓宋的”等等,她用牙齿咬着他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谁要让我下了岗,我就让他上不了班!”从她的眼神里,童大新看出来,她对下岗还是充满了恐慌的,尽管她一再声明:“离了厂子我就活不下去?我种菜、养猪也能养活我自己,我就是不能让人家这么不明不白地抛弃了我,像扔掉一块破抹布一样,我堂堂的国家干部就成了一块破抹布?”

童大新越来越不想再在那两间平房里住下去了,那屋顶好像越来越矮,砖墙也像一天天在萎缩,时时刻刻都处在一场垮塌的前夕,家具、墙壁、地面都散发出一种朽枯、潮湿、霉变的气味。他受不了那屋里的气氛,常常吃了饭就到校,中午就趴在办公桌上眯一下打个盹。

这天中午,他刚刚在办公桌上睡着了,梦见他和赵美云又回到原来读书的校园,他们在一起吃螺蛳,赵美云忽然张牙舞爪地用牙签向他眼睛戳来,他一惊,就醒了。许怀萍正拍着他的肩膀,焦急地说:“哥,不好了,我妈妈到秋萍念书的职高去了。学校打电话来,说秋萍离开学校她那个干娘家出走不见了,好像情况不妙,我妈急得哭着去了!”

童大新愣了一下,随即,他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问:“怎么会呢?会出什么问题呢?”

许怀萍说:“可能是秋萍在那里不习惯吧,你知道她从小那样娇气,一到新学校人家可不管你吃不吃猪油,谁会像在家一样把你当个人物呢?她可能是适应不了。”

童大新冷笑说:“你妈不是很有能耐么,还有你妈办不成的事?”

许怀萍忽然“嗷”地一声扑上来,抓住童大新衣服袖子直摇,“童大新,你还是个男子汉么,亏你说得出来,人家都这样了,你还小肚鸡肠,你要吵架,你要不满,你要记恨,也要看看什么时候吧,她毕竟是我妈啊!”

童大新拉开她的手,转过身,骑上自行车就要走。他刚要蹬车,后面许怀萍砰地一下关上门,冲到了自行车后座上,“都什么时候了,我妈还要我在家喂猪,去他的猪爷爷吧,我跟你一道去。”

去往职高学校的班车早就开走了,童大新只好骑着自行车载着许怀萍,他躬着身,风鼓荡着衬衫,像一个斜过来撑开的大蘑菇,抵在许怀萍脸上。月亮升上了天空,月光从林阴道上的树叶里筛下来,把他们两人筛成了黑白网眼。

“你说,要是秋萍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妈会不会疯?”

“不知道。”

“秋萍不会真的死了吧,要不,我妈也该回来了啊!”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等他们到达职高学校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张继红坐在校门口的花坛边,背倚着花坛里的冬青树,两眼无神地望着门外。一队队外出寻找的人不断从门外走来,却都报告没有发现张秋萍的身影,她出走已经十八小时了。看见童大新和许怀萍,她哽咽着说:“十八个小时了,估计饿也饿死了!饿也饿死了…… ”她没忍住,终于在他俩面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时,一个中年人跑了过来,“找到了!找到了!”

张继红仿佛全身突然通了电一样,猛地一振,往起一跳:“在哪里?在哪里?”等她看清眼前的男人后,她又一扭身,“你骗我,我知道你骗我,姓许的,你已经骗我许多次了,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童大新知道这男人就是张继红的前夫、许怀萍的爸爸了,这个被张继红从相貌到灵魂一再贬损、诅咒的男人,至少外表上看并没有那么不堪,反而显得文质彬彬的,他叹息着说:“我为什么要骗你,等会儿你见着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

张继红这时显然是希望“姓许的”说的都是真的,可她又不敢真的相信,她站起来一边向外张望,一边在嘴里说:“假的,假的,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总是在骗我!”

可是,不一会儿,一群人,大概是张秋萍的同学拥着张秋萍真的从大门口走了过来。张继红嘴里吼了一声,猛扑了上去,抱着张秋萍,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是在确认是不是张秋萍本人。等确认是了,她脸色突然一变,露出气愤、埋怨甚至委屈,她高举起巴掌,迎面向张秋萍摔去,“你这个害人精!你怎么不去死呢?你死了老娘日子还好过些!”她一边打一边呜呜着。

旁边的人赶快上前把她们拉开了,张继红顾自伤心地哭着,童大新从没有见过她哭得那么凶狠,撕心裂肺一般,她又骂起“姓许的”来。而张秋萍却无动于衷,她淡漠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像看一部乏味的电视剧,边看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童大新发现,“姓许的”没动,他抱着胳膊远远地看着张继红,眼光里有点哭笑不得有点无可奈何又有点痛苦忧伤。童大新不由得往他身边移了几步,朝他点点头。“姓许的”也点点头,刚才许怀萍已经为他们俩互相做了介绍。“姓许的”摇摇头轻声对他说:“我已经习惯了,我也不想辩解了。”

童大新的好奇心上来了,他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害怕螺蛳吗?”

他沉默了一会,又摇摇头,用那种经过本地方言改组的上海普通话说道:“怎么说呢,你知道的吧,我是上海下放知青,我下放到她那个生产队不久,因为表现突出,就当上了大队支书。我们上海人喜欢吃螺蛳,她知道了,就天天摸螺蛳,烧好了端给我吃,她烧的螺蛳味道真是太好了,你拒绝不了。她想和我结婚,我不太愿意,可她天天送螺蛳,连大冬天她也下河去摸螺蛳,最后,我只好投降,她就这样和我结婚了,人家叫她田螺姑娘。结婚时我已经是公社副书记了,她后来也就从大队到公社,当上了干部,可是她又和公社的书记……我一气之下就离开了那个公社,到一个工厂里当了工人。我临走的晚上,烧了一碗螺蛳送到她的面前,她当场就发抖着,将那一碗螺蛳泼到了地上。后来……后来我们就离婚了。”

那天晚上,童大新的父亲也赶到了职高,他请了一部小货车来,把他们载回了县城。张继红、张秋萍母女俩和父亲坐在驾驶室里,童大新扛着自行车和许怀萍一起上了车厢。闹腾了一个晚上,他们疲惫不堪,等到了县城,听见城郊结合部菜农家养的公鸡已经在打鸣了。

到了家后,张秋萍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她一上车就睡着了,而现在她在凌晨时分苏醒,在清晨的淡淡的星光下,她也像远处的公鸡一样,引吭大叫,“哦——哦——”张继红一把抱住她,“怎么了,秋萍,你哪里不舒服了?”

张秋萍两眼痴呆呆的,只顾嘿嘿地笑,“妈妈,他们说我是神经病,我是神经病么?”

张继红的脸色突地大变,“秋萍!秋萍!”她摇晃着她,像要把她从一个梦境里摇醒。

张秋萍任由她妈妈摇晃着,笑声转为骂声,“什么东西!我看着就不顺眼,不是为了团结,为了进步,为了把事情弄好,向不正确的意见斗争和争论,而是个人攻击,闹意气,泄私愤,图报复……”她的语速越说越快,神态语气活像了平时的张继红。

张继红愣愣地看着女儿,猛地从女儿身上撤下双手,虚虚地看着屋外高大的法梧树叶,嘴里自言自语,“被鬼迷了,她是被恶鬼迷了!这可怎么搞啊!”

张秋萍生气了,“什么,你说什么?你才是鬼,我看你就是鬼!捉鬼啊!捉鬼啊!”她说着两手挥舞冲向张继红,在她母亲身上又掐又打。

童大新和父亲赶紧上前拉开她们,死死地压住张秋萍的两手两脚。

童大新看看父亲,又看看许怀萍,他们都不知所措。许怀萍试探着走上前,抱着张秋萍,拍着她的肩膀说:“秋萍,秋萍,你没睡醒吧,现在到家了,到家了!”

父亲把张继红拉到一边说,“老张,要不,我们把她送到罗城第四医院去看看?”

罗城第四医院是这里的精神病院。张继红很坚定地摇摇头,“她不是精神病,我有办法,管他什么鬼我都有办法!”

张继红认为,事情坏就坏在学校里那个王翠花,那么一个老姑娘,屋子里阴气重啊,惹鬼上身啊。此后的一周里,张继红不停地从外面弄来很多黄裱纸,上面画着一张张道士符,贴在屋里的门楣上、家具上、墙壁上,又带来一包包香灰,冲了水让张秋萍喝下去,还专门从一家寺院里请来一面照妖镜,悬挂在屋门正当头。还有一天,她不知从乡间哪户人家里要来了一张巨幅毛主席像,贴在了张秋萍房间正中,并在画像下摆上供桌,供上水果、糕点,香炉里燃上檀香,每天早中晚,张继红都要面对画像,“毛主席,求您老人家保佑我家秋萍,我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听党的话,跟毛主席走,我一直都是这样做,您一定要保佑我家秋萍哟。”

张秋萍的病情似乎也真好了些,她不再歇斯底里,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盯着眼前的任意一个东西死看,一看就是半天,眼珠子都不动一下。只要她不再闹,张继红心里就宽慰了些。可是过了大约半个月,在一屋子香烟缭绕、符咒四飘中,张秋萍的病情突然又严重了。她一大清早就鼓出双眼,骂天骂地骂人,依然带着她母亲的腔调和说话风格,夹杂着毛主席语录,骂得酣畅淋漓,额头冒出一颗颗汗珠。

张秋萍一骂,张继红就哑了一样,说不出话来,等张秋萍歇了,她才缓过气,开始了思考。她有了新的发现,认为秋萍的病不是一般的鬼惹的,而是有目的的恶鬼要抓住她女儿不放,这个鬼是哪一个呢?她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童大新已过世的母亲。

那天,吃过早饭,张继红把她的新发现告诉了童大新,听说自己母亲成了害人的恶鬼,童大新气得嘴唇发抖,他想说什么,可是他自小就是个好学生,半天想不出一句骂人的话来,脸色涨得通红。张继红却继续说:“求求你,去到你母亲坟上烧几刀香纸,我都给她买好了,香纸、纸钱,我买了几十亿,够她花的,你让她放过我秋萍,我年年给她烧钱用!”童大新拔腿就走。张继红腾地跳起来,拦住了他,拉住他的衣服,砰地一下跪在他面前,“你去烧香,你去烧香么!”

童大新擦着泪水,拎起张继红为他准备好的塑料袋,里面摆放好了香纸、檀香、冥币等,往车站去,等候去往镇上老家的班车。在车站上站了一会儿,童大新的心里充满了屈辱,他跺一跺脚,把那一塑料袋东西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回到学校办公室去。

挨到天黑,童大新回家时,却看见张继红忽然用黄裱纸剪了许许多多的小人样,用砍柴的刀一下下剁着,她一边剁一边哭骂,“我跟老童可是经过明媒正娶的,是妇联的张主任介绍做媒的,我又不是和他鬼搞搞上的,你就是要害人,也不要害我女儿么,你冲着我来就是了,我不怕你,我跟你说!恶鬼!恶鬼!”她看见童大新,更来气了,她从身后变戏法般变出了一个塑料袋,哗哗地扒拉出里面的东西,正是他早上扔了的袋子,“求你办这点事都不行啊,你和你妈妈一样地恶哟!你不去烧香,莫怪我不客气,我不怕她,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我不怕斗争!”她说着,手上更加重了力量,剁得小纸人纸屑四飞。

童大新感到一股热浪腾地从脚板底上升起,把脸烧红了。他站在房间门口,黄昏幽暗的光线里,他看见灶台下火光飘忽,张继红的身影被低矮的火光投射在墙壁上,随着她一起一伏的刀起刀落,身影也忽高忽低忽胖忽瘦,变幻不定。童大新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捏紧了拳头准备冲过去。

忽然,在屋外喂猪的许怀萍尖叫着,“妈妈,妈妈,猪跑了,猪跑了!”

张继红暂停了手上的砍杀,慌慌张张地跑到屋后猪圈,一看,猪圈门被打开了,两位猪爷爷跑得不见踪影,她大叫起来,“怀萍!怀萍!你这个死丫头!让你喂猪,你喂个什么!猪都饿得造反了,跑了!”

许怀萍什么话也不说,她拉起童大新往外跑,“哥,哥,你帮我去找找!”她说着,在童大新的手心里用力地按了一下。童大新这才知道,是许怀萍故意放跑了猪,不让她妈再骂下去。他就盲目地跟在许怀萍的身后跑着。

他听见身后张继红嘶哑的喊声,像有一把钝刀在喉咙里割肉似的,她使劲地摇晃着猪圈门,摇得吱咯吱咯地响,“怎么什么事都跟我作对呢?怎么什么事都跟我作对呢?猪啊,我对你那么好,你也要跑?畜牲就是畜牲啊!”

童大新觉得怎么听,她好像都是在说他呢。他忽然也喊一声,“跑吧,跑吧!”他说着,就跑起来。

天上露出了一片白,云朵也飘上了天空,童大新揉揉眼睛,脑子里木木的,他却跑得飞快,身后好像是许怀萍在喊等等她,他没有理会,他只顾往前跑,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跑,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跑出了茶厂,在大门口,他看到有一张血红的大红纸,写着“县茶厂改制首批下岗人员名单”,那字墨汁淋漓,像一只只黑猪,有一群早起的工人正挤在门口看着、大声议论着。童大新扫了一眼,隐约中好像看见了“张继红”三个大字。他没停留,从人群中间穿插了过去,继续向前跑,小商店、早点摊、行道树、卖菜的人、扫街的人,刷刷地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的脚好像不是长在他的身上,而是听了另外一个人的命令,不停地向前跨步,离地,向前,跨步,离地,再向前。

童大新直到跑到了火车站,才顿住了脚,他愣愣地站在候车室里,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这时,他听见火车站里的播音响起,“有去往深圳的旅客请抓紧时间检票上车,T34次列车马上经过本站,临时停靠三分钟。”他摸摸口袋,里面有昨天刚发的本月工资。

“我要一张票”,他冲到售票窗口喊道。

现在是2009年的夏天。从东莞东开出的这列火车,停在了这个江南小县城时,已经是深夜一点了。

童大新拖着拉杆箱下了车后,四顾茫然,自从离开县城后,他就一直没有回来过,这次他出差,火车刚好经过县城,但他上车前并没有准备在县城下车,就像多年前临时爬上了火车一样,车经小城时,他忽然临时决定下车。

火车站前拆除了以前的老房子,建成了一个较大的广场,童大新从网上零星得知,如今,这个小城已真正成了上海人休闲度假的后花园,各项服务基础设施比过去大大改善了。这个广场大概也就是改善的一个证明,虽然是深夜,却灯火通明,一个个红色的塑料大伞张开着,伞底下是一张张塑料桌子、椅子,旁边是一个个液化气灶呼呼地吐着火焰,灶台上,掂锅炒勺相撞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一群群人在桌上喧哗、吃喝,空气中弥漫着烟火、菜肴、啤酒的气味。种种杂陈的气味中,童大新忽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他淡下步子,定睛一看,是一盘盘螺蛳,黑黝黝的螺蛳,盘旋着向上的小小螺蛳,壳上附着花椒、桂皮、辣椒、蒜子、姜末、八角汁水的螺蛳。再一看桌前享受着的人,他们左手捏螺蛳右手持牙签,剔去螺蛳的薄薄的小盖,然后嘬起嘴对准螺蛳的头部深吮一口,像一个深吻,咂着嘴,再挑出细小的柔软的螺肉伸进口中舌头之上,再佐以夜色下泛着泡沫的金黄色的啤酒,整个过程优雅而又似一场午夜的狂欢。

童大新停下来,他看了看,选中了一个摊位,对低着头切菜的摊主说:“来一盘炒螺蛳,一瓶冰啤酒。”

摊主口里应着:“好的,马上好!”随后,她抬起头,递过一份早就烧好的螺蛳。

童大新接过螺蛳,也抬头看她。

他们俩人同时愣住了。

童大新绝对没有想到,摊主竟然是张继红,那个见到螺蛳就呕吐不止的人。他愕然地看着她,他看见自己托着炒螺蛳的手,莫名其妙地抖动起来,那盘螺蛳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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