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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否定性爱情观

2009-08-17黄书泉

当代小说 2009年6期
关键词:涓生否定性子君

黄书泉

三十多年后重读《伤逝》,对我来说,也许纯粹是一次个人化的“创造性的误读”。我体验、感受最深的就是鲁迅思想的否定性特色。在我看来,这部小说表面上是通过写爱情来写社会,实际上是借写社会来表达鲁迅对爱情的质疑、否定。不仅仅是对具体的涓生和子君爱情的否定,而是对爱情的形而上,对爱情本身的否定。《伤逝》实际上是一部“反爱情小说”。如果说,“五四”时代众多的以“个性解放、婚姻自主”为主题的爱情小说是对现代爱情的建构,《伤逝》则是对爱情的后现代式的解构,体现了鲁迅的真正现代性,如利奥塔尔所言:“现代性在本质上是不断地充满它的后现代性的。”

翻阅鲁迅的所有文章,似乎鲜见从理论上对爱情的专门阐释。“鲁迅是一个不用逻辑范畴表达思想的思想家,多数的情况下,他的思想不是诉诸概念系统而是现之于非理性的文学符号和杂文体的嬉笑怒骂,正是在这一点上,文学家的鲁迅与思想家的鲁迅,达到了高度的统一。”(钱理群:《走进当代的鲁迅》第6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1月版。)《伤逝》就是鲁迅通过文学符号,对爱情问题的一次最集中、最系统的看法。“形象大于思想”,鲁迅在《伤逝》中所蕴含的否定性爱情观,在我看来,要比众多的对爱情的理性论述深刻、丰富得多。

具体情况,《伤逝》的否定性爱情观集中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爱情是可变化的。处于“热烈而纯真”的相爱中的涓生和子君根本没有想到他们的爱情是如此脆弱,变化是如此之快。仅仅一年时间,曾经在反抗家庭婚姻包办中那样果敢、无畏的子君,在实际生活的打击面前,变得如此怯弱、颓唐、凄苦和无聊。“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曾经是那样温馨、安宁、幸福的由二人世界构筑的“爱窠”,变得是如此冷清和沉闷,令人“凄然”,“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着涓生竟然要逃离开来。最后,以二人分手、子君猝死的悲剧结局告终。

爱情是有条件的。当爱情不再仅仅是男女之间自然的性爱,而与婚姻、家庭等联系起来,便是有条件的,包括物质的、经济的、社会的等等条件。涓生和子君的爱情为何如此脆弱?就是因为不具备爱的基本条件:生存。当失业、贫困、饥饿,甚至连冬日屋中生火取暖都无法维持这些最基本的生存困境威胁着涓生和子君时,原先的一切都改变了。涓生从中醒悟:“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可悲的是,子君仍然不愿意正视现实,企图以重温恋爱时的温馨旧梦,来弥合由于生存困境带来的家庭生活裂缝,维持虚假的“爱情”。

爱情的美好是极其短暂的。《伤逝》描写的涓生和子君两情相悦、相守相依的那段时光的确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也是他们自然性爱意义上爱情的见证。但是它毕竟太短暂了,简直就是“南柯一梦”。小说后面所描写的一切,包括涓生为生计的奔波、家庭生活的琐碎无聊、双方神情的冷、内心的“凄然”,都是在衬映、烘托这种安宁、幸福、甜蜜、温馨之短暂,而识破了爱情真相的涓生也只有依靠对这段短暂的回忆来慰藉自己,是谓“伤逝”。小说通过对涓生与子君从相爱到同居过程的变化揭示:这种爱情美好的短暂是注定的、必然的,因为它更多地是性爱的狂欢,欲望的满足,用叔本华的话来说,“恋爱的本质不是爱的交流,而是占有。”(《性爱的形上学》,《叔本华论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所以,一旦欲望满足,双方占有对方,性爱走向家庭,必然是:操持家务的子君“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必然是:双方“神情的冷”。这一切使人想起鲁迅的另一个短篇小说《幸福的家庭》,和几十年后当代作家的《地鸡毛》和《烦恼人生》。

在通常的社会学阐释里,认为《伤逝》如此对涓生和子君爱情的质疑、否定,主要一是以此揭露社会的黑暗,一是对男女主人公没有将个人解放与社会解放结合起来的鲁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批判。这也正是我一年前读《伤逝》时的认知。但是,这种社会学的知性分析,已无法代替我今日对小说的基于个人生命体验的解读。我所看到的是,鲁迅在这部作品中最终要质疑、否定的不是涓生和子君的具体爱情,而是从具体的现实出发,否定爱情的形而上学。在爱情的形而上学里,真正的爱情是永恒的、不变的,只要是建立在真诚相爱、两情相悦、志同道合基础上的爱情就会天长地久、就会“海枯石烂不变心”。可是,从小说开头部分的描写来看,我们有谁能否定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是真诚相爱、两情相悦、志同道合呢?其变化之迅速,并不是对他们先前相爱的否定,而是对形而上的“爱情不变论”的否定。在爱情的形而上学里,真正的爱情是无条件的,是超凡脱俗的,“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只要两个人相爱,吃糠菜住寒窑也幸福”,古往今来的爱情文学艺术作品不都是一直在如此演绎、赞美爱情吗?按照这种形而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推论,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是既不会发生变化,更不会以悲剧结束的。只要有了爱,失业、饥饿、寒冷算什么?然而,现实是,实际生活的“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在爱情的形而上学里,真正的爱是不朽的,获得爱情的人犹如进天堂,犹如新生,瞬间就是永恒,只要一次获得过爱,终生就会沐浴在幸福的阳光中,就会永远留下美好的回忆。犹如张洁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所描写的,男女主人公虽然一辈子在一起的时间没有超过24小时,但却彼此至情至爱,彼此灵魂终生沐浴在对方爱的光辉里,“那简直不是爱,而是一种疾痛,或是比死亡更强大的一种力量,假如世界上真有所谓的不朽的爱,这也就是极限了。”《伤逝》仿佛就是为质疑、否定这类“爱的呓语”而作的,涓生和子君同居后实际婚姻生活的平庸、无聊、困窘、凄然与恋爱时期短暂的美好的巨大反差,不由得人们不想到:假如《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男女主人公不是在一起仅仅24小时,也不仅仅是灵魂精神上的相爱,而是在一起五年、十年、二十年,在一起天天同柴米油盐打交道,像《伤逝》里所写的“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过着艰辛、平庸的日子,又会如何呢?

就这样,《伤逝》从爱情的可变化、爱情的有条件、爱情美好的短暂几个方面,否定了爱情的形而上学,进而否定了爱情本身。因为古往今来,人们正是从这种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来谈论爱情、肯定爱情,赞美爱情的。一旦否定了爱情的形而上学,我们才认识到:那个叫作“爱情”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是人“心造的幻影”。涓生和子君的悲剧证明了:人们一旦陷入这种“盲目的爱”,只能被证明“人是一堆无用的激情”。而就是那些被视为是爱情、婚姻、家庭的喜剧的成功范例,也并不能证明爱情形而上学的胜利,倒是证明了:他们之所以没有像涓生和子君走向悲剧,是因为他们所谓的“爱情”与形而上学的爱情根本不是一回事。用老舍在一篇小说中说过的话,他们的生命是在妥协、敷衍、苟安与理想的完全扯皮中度过的。纯粹本能基础上的、自然的两性之爱是存在的,是美好的;人生社会意义上的纯粹的爱情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具体的社会环境中的具体的人与人关系,存在的只是婚姻与家庭的现实,所以,把人生的要义、幸福建立在爱情上,注定只能是一种“虚妄”。涓生说:“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但他最终仍未逃脱寂静和空虚。我以为,这些就是鲁迅通过《伤逝》在爱情观上“想说的话”。其正如叔本华所言:“恋爱的激情是依赖着一种幻想,爱情是造化用以骗人的东西,所以婚姻是爱情的磨损和消耗,而势必归于幻灭。”(《性爱的形上学》)

也许,正因为渗透了这一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当代女性作家才从讴歌理想主义的爱情走向“不谈爱情”。而鲁迅早在六十多年前就在《伤逝》中否定了爱情。鲁迅的现代性是超前的,是伴随着后现代性的真正的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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