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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夏天

2009-08-17凌仕江

辽河 2009年8期
关键词:梧桐拉萨西藏

凌仕江

夏天——拉萨的夏天,不是我一个人的最爱。

这有点像广告,或宣言,主要是它不再让我冒汗。如果容我选择回忆时节,我决不放过这个夏天。大多数离去者的愤怒或叹息,不过如此。而我还在拉萨,没有人将我想起,也没有人将我遗忘,只有我自己还走在这里,从未放弃自己,跌倒了又把自己扶起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时光成为长风的雕刻。

二零零七年的夏天:一朵良辰的伤菊,止住瘙痒的往事。

七八岁的时候,我曾在中国一个名叫梧桐的乡间陪伴蛙鸣和蝉声度过许多少年的夏天——那里有我清不出来龙去脉的亲戚。我不时在拉萨寂静的夏天里,念想那些消逝在梧桐里的夏天。我之所念,也并不单单只是夏天。对我来说,夏天只是我最最念想梧桐的季节。那么多年老的梧桐长在同一片地域,着实可以遮阴挡凉,也着实看上去太美,而我的那些亲戚,有的已经告别梧桐,他们最后带走的只有梧桐陪伴身子的棺材,他们有的还很年轻,而活着的那些,至今忙碌在于我一去不返的夏天里。我在念想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定还在不停地擦汗,甚至来不及抬头,或喝一口水,他们一定不怎么喜欢让人面目全非的夏天。

现在是五月,我停留在拉萨的短街上。暗红色的围墙里面是我客居的所在地,走在里面的时候,我常常会感慨:这个绿化越来越浓的高原城市。窗外,有一片让人初次看见必为惊呼的草坪。过路的人,发现这片草坪的极为有限,因为这处机密的禁地远远超出他们在路上的想象,而站在路边的哨兵,似乎可以不为战争,只为拒绝他人的想象。大面积的绿,像季节的装备,整装待发的放在那儿,它们脱掉了高原给人苍凉的一顶干枯的帽子;一排排齐整的柏杨和古柳,成全了草坪的天边,同时也成全了我的另一种审美意象——一支强大的军队,总会止不住的绿。这样的地方,于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更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但有些无聊者,还是在成长中的柏杨树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到底想留下什么?当有一天,这些年老的柏杨遇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改造,他们留下的只可能是毁灭。如果我生命中从来没有乡间梧桐夏天体验的段落,我一定会像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一书里说的那样,它们的失而复现,全凭一个偶然机会出现。我不知道,我已经在拉萨度过多少个夏天,也不知夏天本来的愿望究竟是什么?汗水、泪滴、纸巾、眼镜、草帽,刀子,丝绸、诗或宗教,以及卡车在大街上如蚂蚁搬家的热烈场面,或许都不是……它的愿望当与“不朽”无关。

只是我的这个夏天——它不甘于回忆的局限。

一场会议,结识了一个来自中央的援藏干部,因为灵魂的折射和孤独异乡的境遇,两个人发誓要做天下最铁的兄弟。我认他哥们的原因,简单得常人看来十分离谱,只为他说出了一句我想我多年以后才能够说出的话:这个夏天有一种超现实的味道。可夏天还没结束,他便提前结束援藏任务,然后沿青藏铁路去看藏羚羊,去看青海湖,然后,打道回京。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站在长安街,像杜拉斯的语境那样表白他的感慨——我曾在西藏的某个地方,度过一个刻骨的夏天。

那一天终究没有到来,可他已彻底忘记拉萨,淹没在通往权力与欲望的市场之中。

紧接着,留给我的是一场接一场的雨水,没完没了的雨水,比以往时候来得晚一些的雨水——节气上它们该是秋雨了,但实际它们只是飘在秋雨时分的夏雨。它们在空中泼散着夏天的体温,让拉萨河持久地散发着一种腥味,那是一种浑浊的气息,干鱼坐在岸边,看时间如水流逝,走在雨中的人们,常常不顾雨的存在,眼睛不时地瞟一眼河岸之上的山峰。这时,有一边摇着经筒,一边数着念珠的老者念念有词:山青了,就好看了。我在他走过的影子里,停下,默想:若是他看到梧桐那个地方天天都泛青的山,会不会喜欢得像我年少时不愿离开?因为有了雨水,走在街上的人,心情都比较芬芳,雨水延续了他们芬芳的表情,这些人多数是长途跋涉的游客,他们在复制的城市里被夏天的热浪烤黄了胳膊和大腿,走在雨中显得格外的自在,身子比较消瘦。而久居于此的藏族人,一般是不太愿意出门凑热闹的,他们喜欢把自己窝藏在房间里,办公室或自家木楼的窗前,看雨如同看一场正在消失的藏戏表演,更多的是一些凌乱不堪的回忆——太阳加雨和彩虹的回忆。

好多人是在抵达拉萨之后给我打来短信的,还有一部分人因无法抵达拉萨,他们只能在夏天的汗珠子里,用大拇指擦亮拉萨——拉萨冷不冷?拉萨热不热?现在多少度?该穿什么衣服?在短信的包围中,我无法回到往年那种不冷不热的夏天之中,一定是信息分享了我的那些干干净净的夏天。

不甘于寂寞的夏天,由这些细节组成:有时间捧一杯青山绿水,这多半会是早晨或者傍晚,手上捏着一张刚发表新作的报纸,或一本杂志,有时是邮局刚刚送来的几张汇款单……这时,窗外的葵地正一步步朝着金色迈近。我望着湛蓝的天空,或被树上的野鸟牵引,然后停止思绪,心里不时地想着梧桐的那些亲戚,他们此时都在做什么?因我年少的几次涉足,他们的土地上多了一个剪麦子或拣花生的陌生男孩,热爱庄稼的人们看见我,总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盘问我几岁了?从什么地方来?这时,我便会站起身,骄傲地回答——我是那个谁和谁的亲戚。

在梧桐,我见证过野草和仔姜在田沟里疯长的爱情,它们最终无力抗拒夏天的阴谋,出卖仔姜的不是野草,是那些在菜市场等待挑着一块肉过来的菜农,他们会不会在这个夏天想起多年前的仔姜?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在夏天出游,尽管他们中有的早已丢下装满仔姜的篮子,进了城。他们的儿子都已长大成人,等待他们的是衰老。如果他们再也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也应该坐在缺乏弹力的沙发上,冒着热汗,吹着风扇,慢慢地盘算正在消逝的梧桐还剩下了什么人,因为他们知道,有一天,他们也会剩下一把空空的骨架——那个站在梧桐树下,手摇大蒲扇的人,这几天将面临被梧桐收容的危险,她刚带着癌症从他们县城旁的医院撤回……汽车站,超市,农贸市场,公园,桥头,四周喧腾的声音,再也没有静止过,他们陌生地面对着城市陌生的表情,蛐蛐儿的声音成了他们背对梧桐唯一的影像和绝响。

……我突然站起身,无法控制地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只听见她说:热呀,热呀,山上的田土都热得爆牙了,雨水迟迟不来。然后,话题不知不觉像过山车一样绕来绕去绕到梧桐这一站。遗憾的是母亲对那里的消息知之甚少,尽管她的姐姐曾嫁给一个姓蓸的男人在那个地方生活了一辈子,可那些血缘的关系早已随着生命的离去让一个地方变得不再重要,甚至可以说,时间早已灭绝了农耕文明曾有的光亮,科技的进步消退了过去亲密的温度。母亲最终轻描淡写的是一个又一个晚辈死于梧桐的消息,没有太多的悲伤,她无法获悉我内心受到的冲击和震惊。在我看来,母亲与梧桐之间,远远没有我童年的记忆重要——只要我和哥哥干了架,父亲就会把我往梧桐送,沿着晨露,翻山过河,至少走到午后才能到达,路上还要经过一个名叫章佳的场,每次走到章佳场,我放慢或停止脚步的借口,只为太累,走不动了,想在场上,停歇一会。这难得的一点儿小伎,却很容易被父亲如水的眼色淋湿,但父亲偏偏平静得出奇。最终,他怕错过梧桐的午饭,只好买一包炒米,或一瓶汽水,催我边吃边赶路,我自然会满足地跑出好远……现在,又是夏天进入尾声的时候,我来了。梧桐的亲戚有好几家,他们挨在一起不远,而我总会被他们争着拎去当农忙的小帮手。更多时候,是被梧桐的少年风似的拽走,去他们家吃饭、睡觉、读书、采桑养蚕,走亲戚,游山玩水,到处乱跑。

沙坡上,长满了桑树,无边无际的花生地,拔起一株,摘几粒带泥的果肉尝尝,心里便充满了新鲜。当满地的花生被拔地而起,整齐地码在箩筐里,我便觉得自己很可怜——因为,它们不属于我。没几天,新鲜感过去,我便闹着要回去,说什么也不愿帮他们干活了。

我等待着父亲来梧桐接我,梧桐的亲戚则通过有人去章佳场,把我捎到那儿,逢到我家乡的人,再把我和一小口袋花生交给他们,带回。父亲迟迟不来,我知道,他怕我回去又和哥哥合不来。当远远看见父亲的表情,我知道,我又开始了对梧桐的想念。

这个夏天开始至今,我一直在隔三差五的赴会。从金珠东路九十八号出发,有时打的,多数时候是单位的专车接送,什么青联会、作协会、什么高峰论谈、不成样子的诗会、文学讲座或讨论会,两地书画展等等。但很少说话。能不说的就尽量不说。充分节约能量。有的会期比读余秋雨的散文还长,我想我就只参加开幕式吧。有的会议,有高层官员出席,要求必须全程参加,我只好向上级的上级汇报请假。有时,遇上一些似曾相识的人,会让我突然停下脚步,他们的胡子和辫子都很长,脸也很黑,黑中又透着红,笑容十分羞涩,表情总是那么具备艺术家的深邃和怪诞,仿佛来自另一个朝代。他们对我十分友好,我们用点头或握手的方式增进感情,然后,什么也不说,一笑而过。我观察他们的时候,觉得特别有趣,听说他们来自那曲、山南、阿里等距离拉萨很远的地方,他们都是西藏边缘的艺术工作者,他们中多数活跃在莲开鹰旋的民间。

一场接一场的会议,送不走缓慢的夏天。切近九月,我独自冒雨去北京中路观看了两场取材于西藏的音乐剧。故事的编剧算不上有多高明,只惊叹于如此华美的舞台美术必将震撼拉萨观众长久呆滞的文化眼球。可惜的是大量运用当前高科技手段来完成的剧目,对于雪域高原的观众却很陌生,主创人员几乎没有西藏的土著,坐在台下的欣赏者,寥寥无几,只有当成群的牦牛满场狂欢时,他们的眼球才开始乱转,时而稀落的掌声,如一缕乡魂,飘在硕大的剧场中央——那一瞬间,我发现演员比观众寂寞。想想,上海、北京、深圳等城市尽能把音乐剧、舞剧、话剧以及国外引进的新生活剧种当作普通人的茶余便饭,而西藏本是歌舞的故乡,拉萨既然是西藏的文化中心,可人们却无法将自己民族的歌舞深入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主角身份的缺失,原生态与交响乐的天壤之别,触动了我的思考,表现西藏民俗文化的大型音乐剧能在西藏的舞台上亮相的确很不简单,它标志着内陆的时尚文化正式向边地西藏进军的开始,它甚至充满了神秘的喻示和超越,对于人们习惯于仰望地理高处的艺术,西藏的艺术家们占领着比内陆艺术家更为有利的资源,无论是精神境界,还是其艺术层面,我始终认为他们缺少的不是技术,而是胆识。面对西藏之外的艺人轻易挖走西藏艺术精髓的行为,并且还折回西藏的舞台让他们欣赏出自他们之手的西藏文化,我不知那一刻他们心中是否落满尘埃……作为旁观者,我没有鼓掌,其理由是音乐剧让我看到了一个夏天的不同寻常。

十月降临,山上的山还青着,并且层次分明,山中散落的牛羊,像我迷失在散文长河里的那些短诗,河边的树也绿着,并且还有继续发芽的冲动,街上的人不懈努力,他们单薄的身子,还在继续单薄,难道他们想永远置身在拉萨的夏天吗?

周末,顶着爆裂的阳光,陪同上海戏曲学院的老师到布达拉宫脚下的雪城参观。对于雪城这个地方,我万分陌生,因为它终于对游人开放了,过去黑暗的监狱被今日的阳光渗透,游人的心情自然比参观布达拉宫要为复杂,虽然雪城也是布达拉宫总体建筑群的有机组成部分,但知道其历史的人并不多。门票上很有意思地解释,“雪”意为下方,专指山上城堡正下方的村镇。在这里,我看到了旧西藏设立的集行政、司法、监狱、税收、铸币等职能为一体的办公场所;僧俗贵族、官员的宅院及低等职员、工匠、农奴的住所,阳光与尘埃并存的地方,让人更多的产生平静的思考。

在墙上,展览有一九五一年前的几张让人毛骨悚然的大人和小孩的人皮,我立即对其产生了真假的质疑。我想,肯定不是真人皮,纵然西藏的历史有过剥人皮的经历,但毕竟苦难已被有力的光线稀释,我们还能看到多少真实的岁月残骸?但又不能否认它是真人皮,我想经历过悲剧的人类更愿意做复制幸福生活的事情,而不愿再干复制灾难的蠢事,置身阳光下的花朵,它们开得那么惊人,它们究竟知道多少历史的秘密?我想,它们也不能说出这一切的真真假假。我最终忍不住问了同行的好几位藏族同学,无奈他们都不敢准确回答我的问题——他们的表情比吃药还痛苦。

没有转眼,只转个身,不见秋的影子。打开电脑,从显示屏上走过那些燃烧的枫叶,进入文档,写下一句:不成熟的果肉,死在通往秋天的路上,可秋天的境界还很遥远。窗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贴了一片黄叶,那是来自风早期的杰作,它提醒我添加夹克,趁人不备,一场感冒之后,冬已悄悄来临,生怕惊扰了神的样子。

寒意慢慢从风里袭来,继续在70度沸腾的白开水里煮字:这个夏天尽显漫长,它甚至隐藏了秋日的萧瑟,雪城之外的独臂人在夕光反照的阴影下,用仅有的四个手指周而复始地拉着那一只残缺不全的手风琴,孤独的琴声在青灰色的墙壁上忧郁地穿梭、叙述、回响。

我独自来到了杂草丛生的一块高地,那里可以俯瞰我所客居的拉萨市全貌,猎猎作响的经旗下,坐满了迎风冥想的玛尼石,上面爬满了许多四脚蛇,它们像喝过迷魂汤一样迷茫,它们在阳光下抬头望天、涌动、失去方向。

坐下来,沉默地注视大地上夏天的痕迹,像梧桐下的亲戚紧追我的记忆,像农奴的血肉在饥饿的冰雪中颤抖,而不朽的是乡间所有的夏天,以及夏天背后腐烂的艺术,可我的文字取代不了他们逆流成河的泪滴与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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