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基传:没有互联网,国家会更封闭
2009-08-17黄艾禾
接通互联网,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是观念、意识和制度的交锋
72岁的吴基传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眺望着前方的北京电报大楼。这个坐落于西长安街上的苏式建筑,半个世纪以来,一直是中国电信事业的象征。
吴基传自1959年从北京邮电学院毕业后,除去1990年到1993年在河南当了三年省委副书记,他一生的事业都没有和中国的电信事业分开。1983年他任邮电部计划局副局长,1984年任邮电部副部长,1993年任邮电部的最后一任部长,1998年任信息产业部的第一任部长,到2003年从任上退下。身为中国通信事业主管部门的第一把手,他经历了中国互联网从无到有、从萌动出芽到蓬勃生长的全过程,而今天中国的互联网,已经长成了郁郁葱葱铺天盖地的莽莽森林。
“互联网的出现,是在1969年。那时我们还在搞文化大革命。”吴基传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娓娓讲述他理解的互联网:“那一年,美国国防部的几个高级研究所,都是有大型计算机的,把它们在不同大学的四台计算机联在了一起。因为都是进行军事研究用的,所以从一开始,就带来了互联网的问题:它没有管制——因为都是内部的计算机,不需要管制。”
这个叫做阿帕网(ARPANET)的网络,就是国际互联网(INTERNET)的雏形。实际上,它在诞生之初,不但是“没有管制”的问题,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判断和对待这个新事物。
1972年,在美国华盛顿召开了第一届国际计算机通信会议,到了80年代初,产生了TCP/IP协议。“实际那是计算机的接口与通信的接口的协议,”吴基传说。在80年代,中国的电信部门已经开始在全国大规模地铺设光缆——当然,当时铺光缆主要是为了通电话电报和发传真。但是有了这样的光纤骨干网,接通全国的互联网从技术上就不太困难了,“光缆容量很大,可以接电话交换机,也可以接路由器和主机,接上了,互联网就通了。”吴基传解释说。
但是接通互联网,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更是观念、意识和制度的交锋。
没想到影响那么深远
回到1995年,在当时最先嗅到互联网在中国的商机的,是民营企业家。
1995年,张树新创办了瀛海威科技有限责任公司,要做中国的互联网接入服务。瀛海威在今天的中关村南大街北口竖立起那块著名的标语牌:“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有多远?向北1500米”。然而,当张树新跑到邮电部要求办理互联网的接入服务时,邮电部竟不知由哪个部门来管。
“当时租电信的电话中继线,一条一个月要6000元钱。它是按寻呼机的模式在收钱。但寻呼业务是这样的,叫和被叫都很短。这样的话,一条电话线24小时大概可以支持500个用户。但是上网就不行了,因为上网的人有可能两三个小时不下来……我们就要求,把费用降下来。但是,它(邮电部)没有这块服务。”张树新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回忆道。
从1996年就开始上网的“骨灰级”网民洪波记得,当时他每月花在上网方面的费用,都要上千元。
1996年,吴基传正当邮电部长,对于互联网的费用问题没少听过抱怨。今天再说到这个问题,吴基传解释说,“这是由于最开始租的是卫星电路,价格就是贵的。现在由于技术发展,光纤容量很大,成本就下来了。”
在吴基传任编委会主任的《大跨越——中国电信业三十春秋》一书中,有这样的透露:“按照国际惯例,国与国之间的国际长途电话费用,是按照一定的比例相互结算的。但是中国接入美国互联网的所有费用,都一概由中国来承担”。邮电部在付这笔钱时,“尚看不到(互联网的)赢利前景。”
但是,吴基传也承认,当时的邮电部对于互联网是认识不够的。“实事求是地讲,邮电部对互联网后来的影响,当时没有认识那么深。只认为它是科研教学用的,把计算机联起来用。没想到互联网后来对人们的生活,对国家社会会有那么深远的影响。”
到1996年年底,洪波记得,有过一个价格听证会,在那次会后,上网的费用开始降下来,从1小时十几元,慢慢降到每月两三百元。而到今天,在北京的宽带网用户,每月包月的费用大约是100元。当时带头降价的,就是随着民营网络运营商后面进入这个领域的国营电信运营商。
“国营电信运营商的降价,是不是与那些民营公司的竞争有关呢?民营公司对你们有压力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问道。
“应该说是有竞争的嘛,”吴基传说。“原来是邮电部一家干。后来成立信产部后,中国电信拆分成几大公司,几大公司之间也有竞争。大家比的是便宜,带宽宽,不断网。这样价钱下来了,服务上去了,对老百姓是有好处的。”
1998年信息产业部在原来的邮电部和电子部的基础上成立,开始大规模电信业改革,除了中国电信,中国联通、中国移动、中国网通和中国卫通都取得经营互联网带宽业务的权利,而各种民营的网络公司开始风起云涌。中国互联网的梦幻时期开始了,诞生了无数一夜暴富的故事,诞生了脍炙人口的新浪、网易、搜狐们的神话。
当被问道,对于自己当邮电部长和信息产业部长的这段经历是否满意时,吴基传回答说:“应该说我自己还是满意的。我是尽了当部长的职责,能够如实地向上面反映情况,能够按上面的意图结合我们行业的情况去做这个工作,当然这工作不是我一人做的,我和我们的班子一起做的。应该讲,这段时期邮电部和信息产业部是发展最快的,改革力度也是最大的。”
先发展了再说
中国新闻周刊:在当初,政府内部对于要不要上互联网,有过争论吗?
吴基传:当时对互联网是有担心,但是后来,认为互联网从技术上会很有利的意见占了上风,决定先发展了再说。那时对互联网的担心,主要有这样几方面:互联网没有管制。当时网上就有黑客,有病毒,也有很多垃圾和黄色的东西。人们也担心青少年的教育问题。还有就是赢利模式的问题,在网上提供信息的人,怎么得到利益?那时的担心到今天还是存在,不过现在这些担心更普遍了。
中国新闻周刊:我看到过对你的一个评论,从最后一任邮电部长到第一任信息产业部长,正好也经历着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变,这对你也是很大的变化?
吴基传:主要还是国家体制的变化。搞改革不是我一个人搞,是国家的政治要求,我是推进这个事情。现在实践证明,电信的改革是成功的。作为通信主管部门的领导,我觉得通信是个工具,应该提供好服务,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服务,不能搞垄断。
为市场经济服务,在技术的进步和市场发生矛盾的时候,应该服务于市场。你的技术再好,价钱很贵,根本用不起,你的技术还是没用。市场有需要,技术才能促进发展,技术进步可以促使市场的成熟。
比如手机短信的业务。当时移动公司也没有想到手机短信这么火爆。发一条才一毛钱,市场一下就推广开了。现在一年7000多亿条,这就意味着年收入700个亿。相对来说,当时邮电部对互联网,是重视,但是认识不深刻,没有把它看成是一种通讯业务的创新,却在以传统思维来想,是不是要把我的电话电报业务分流啊?当然,后来信息产业部对互联网还是大力支持的。
中国新闻周刊:从最后一任邮电部长到第一任信息产业部长,你这一段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吴基传:是网络泡沫的破灭。1999年,我在美国参加一个电信部长的会议。我讲网络会有泡沫。美国当时正是网络热潮,他们说你这个信息产业部长,你应该对网络支持啊,怎么还说有泡沫呢?我不是姓吴吗?他们就叫我“无先生”,英语就是“Mr. NO”。但到了年底,网络泡沫就开始破了。
从2000年到2001年,网络泡沫破灭以后,对网站冲击很大,损失也很大。也使人们从正反两个方面认识互联网。后来全球网络的发展,都比较理性了。
另一件难忘的事,是3G牌照的拍卖。英国在拍卖时,拍出了天价,把电信公司都拍倒了。我说这不能搞,电信公司垮了,政府还得给补贴嘛。我在主管的时候,还是把握了国情,没有这么搞。3G要稳步,网络要防泡沫,要务实。
中国新闻周刊:你现在退下来了,每天在家会上网吗?
吴基传:上网。我主要是浏览信息,倒没在网上看电影。家里接了宽带进来,又搞了一个无线的路由器,每天家里人人抱着个笔记本,自己在那里上网,“家庭网吧”,哈哈。我在联众上有个账号,也玩游戏,“锄大地”。网上玩游戏,最麻烦的是你玩一会儿,对方就走了,你本来牌正打得挺好的……
中国新闻周刊:你有没有设想过,如果中国一直都没有互联网,会是什么样子?
吴基传:那不可能啊。你看还有哪个国家没有互联网?如果是那样,国家会更封闭了,那就是回到过去那个时代了,什么也不知道。 ★
中国互联网的最初几步
1987年9月14日,在中国的北京,北京计算机应用技术研究所的一台电脑上,王运峰教授在德国布卡斯鲁厄大学教授措恩(Zorn)的帮助下,发出了第一封电子邮件。这封邮件的内容今天已经广为人知:“越过长城,走向世界”。这是大家公认的中国发出的第一封真正意义上的电子邮件。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的高级研究顾问王恩海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解释说,通过我们自己的邮件服务器,自己的邮件节点,把邮件发到国外去,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电子邮件。
这封邮件在路上走了6天,9月20日才到大洋彼岸的终点。为什么这么慢?“那时收费很贵啊。这封信要经过好几个服务器来转送,因为线路贵,服务器并不是24小时都开,每天只开一会儿。所以往往到了一个服务器,就要再等一天。”王恩海说。
1989年时,一个利用世界银行贷款的项目启动,叫做“中关村示范网络工程”,把北大、清华和中国科学院的网络联起来共享资源,建起一个NCFC网。这还不是互联网。但它已是中国互联网的最初雏形。
1990年,王运峰授权德国人措恩注册了我们中国的顶级域名:cn。因为当时中国还没有自己全功能的互联网,注册下来后,只好先放在德国布卡斯鲁厄大学机房的一台机器上。行政联络员是钱天白。
到了1992年时,中国科学院的钱华林教授到日本参加国际互联网协会的年会(INET92),他代表中国第一次提出要加入互联网,但因为政治障碍,被拒绝了。
1994年在美国华盛顿,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胡启衡向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重申了加入互联网的要求。这一次,中国人得到了认可。4月20日,NCFC通过美国的一家公司接通了一条国际互联网的专线,虽然只有64K的带宽,尚不及我们今天普通网络用户带宽的一个零头,但它的意义是历史性的:中国被国际上正式承认是一个有全功能互联网的国家了。
又过了一个月,1994年5月21日,在钱天白和德国布卡斯鲁厄大学的协助下,中国互联网的顶级域名服务器回到了中国。
1994年9月,中国邮电部电信总局与美国商务部签订了中美双方关于国际互联网的协议,规定电信总局将通过美国Sprint公司开通两条64K专线,这后来成为中国公用计算机网(即CHINANET)的国际出口。1996年1月,CHINANET全国骨干网建成正式开通。也就是说,原来的科技网,教育网,都是专业网,限于特定领域的人来用,而这个CHINANET,是公用的,后来又有了金桥网,全社会普通百姓都可以用,普通中国公民们都可以上网了。(资讯/黄艾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