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堡攻防战

曹一方

80年前，保时捷家族与皮耶希家族的豪门联姻，一颗蕴藏着宿世恩怨的种子就此被埋下。

在权力与利益的催化中，这颗种子疯狂生长，恩怨纷争延续了家族三代人。

最终，这颗种子萌发为保时捷与大众汽车的收购大战，牵动着全球汽车工业的神经。惨烈之处，对冲基金们巨亏200亿美元，德国第五大富豪在绝望中卧轨自杀。

至今，纷争的烟尘还未落定……

德国下萨克森州的沃尔夫斯堡，也称狼堡。这是一座因大众汽车的存在而存在的城市。狼堡市民中的40%都在大众汽车厂上班，而大众汽车在狼堡的员工达5万人。

2009年6月，初夏的狼堡晴空少云，横贯城市的运河流过占地面积25公顷的大众汽车城，通体透明玻璃的主楼矗立在河畔。大众汽车监事会主席、72岁的费迪南德•皮耶希，正心情不错地等着他那焦头烂额的表弟沃尔夫冈•保时捷签下城下之盟。

家族

在历史上，德国豪门保时捷家族与大众汽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保时捷的创始人、汽车工业史上最伟大的设计师之一——费迪南德•保时捷，不仅主持了1938年大众汽车在狼堡建立第一座工厂，还为大众设计了而后风靡全球的甲壳虫汽车。

1951年，费迪南德•保时捷去世，儿子费里和女儿露易丝各继承了保时捷公司50%的股份。路易丝同意由费里来掌管保时捷，但她坚持要求，在费里退休的时候，她的儿子应当跟费里的儿子有同样的机会去争取执掌公司大权。

家族分蘖的种子就此埋下。

露易丝的第三个儿子费迪南德•皮耶希，从小就非常崇拜外祖父费迪南德•保时捷，他总爱缠着外祖父讲如何解决汽车技术问题，或者如何在赛车中获胜。来到保时捷公司不久，皮耶希就表现出一种令老工程师们都惊叹不已的勇猛势头。

费里的大儿子巴茨是皮耶希强劲的对手。皮耶希设计出了12缸的保时捷917跑车击败了法拉利，而举世闻名的保时捷911跑车则是出自巴茨的手笔。随着两个汽车设计天才的崛起，家族矛盾开始不断激化。

1971年，费里对家族混乱的局面忍无可忍，眼看继承权的争斗即将给公司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他做出决定：家族第三代所有人撤出公司管理层，公司从此以后将由非家族成员进行管理。家族只在监事会里管理公司100％的普通股和13％的优先股。

这年隆冬里的一个下午，斯图加特的天空飘着寒雨，35岁的皮耶希独自走出保时捷总部大楼，他紧了紧大衣领扣，但寒意仍然灌满了他的内心。他原想一辈子为保时捷公司工作，但此刻他明白：舅舅费里的决定是缓兵之计，其目的就是要将自己赶出保时捷，与姓保时捷的表兄弟们相比，自己永远没有机会。

炮火

离开保时捷后，在一个熟识的大众经销商的安排下，皮耶希来到了大众旗下的奥迪公司，担任研发设计部门的负责人。20年来，皮耶希始终背负着一个强烈的信念——打出一番天地，向保时捷家族证明，自己跟外祖父一样，是一名伟大的工程师和领导者。

1993年皮耶希升任大众汽车CEO，在接下来的9年中他以强硬政策逐渐统治了大众汽车，并于2002年升任大众汽车监事长，将大众汽车的最高权力握在手中。

即使皮耶希离开保时捷多年，保时捷家族与皮耶希家族的争斗却从未停止。仍持有保时捷公司38%股份的皮耶希家族时刻关注着保时捷家族的一举一动。

此时，费里的小儿子沃尔夫冈•保时捷正是保时捷家族的领军人物，而保时捷的野心正在疯狂地滋长。尽管保时捷年产销仅10万辆，而大众则达到600多万辆，但以单车利润计算，保时捷绝对是全球最会赚钱的汽车公司，每辆保时捷车的税前利润为21799欧元，几乎是排第二位的宝马车的9倍，而大众汽车的单车利润仅为332欧元。

将凝聚了老保时捷心血的大众汽车揽入麾下，一直是保时捷家族的梦想。2005年9月，斯图加特的炮火对准了狼堡——皮耶希统治的大众汽车，保时捷增持大众股份，一举超过了下萨克森州政府，成为大众的第一大股东。2006年11月，保时捷再次出资40亿欧元，所持大众的股份达到了27.3%。

身处狼堡大众总部的皮耶希立刻警觉起来，他立刻变阵迎敌，果断炒掉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以走中低端品牌路线为经营方针的毕睿德，用奥迪汽车董事长文德恩接替其CEO之位。

“在中低端利润逐渐微薄的时下，大众必须走豪华路线！”皮耶希将奥迪确定为大众汽车未来发展的重头戏，并扬言计划到2015年将奥迪旗下车型由现在的22款增加到40款，实现140万辆的销售目标。此消息一出，大众汽车股价立刻上涨1%，达到52周以来的股价最高点81.25欧元。

皮耶希集中火力强攻保时捷的豪华车领地，但这一调兵遣将来得太晚，已经阻止不了眼皮底下的炮火。

2007年1月，被家族寄予厚望的沃尔夫冈•保时捷出任保时捷监事会主席。上任不到两个月，沃尔夫冈便出手收购大众3.6%的股份，使保时捷所持股份达到30.9%。凭借持股比例，沃尔夫冈•保时捷作为大股东的代表进入大众公司监事会。同时，保时捷家族的两位主要代理人、公司董事长魏德金和财务董事哈特则进入了奥迪公司监事会。保时捷家族在大众掌握了更多的话语权。

防线

2008年5月10日，斯图加特市祖芬豪森区，保时捷公司总部，沃尔夫冈•保时捷65岁的生日晚宴举办得隆重而奢华。汽车界各路大腕和政界名流纷纷到场庆贺，保时捷家族声望之显赫，一时无人能出其右。

对于寿星沃尔夫冈来说，最美妙的生日礼物莫过于，保时捷公司监事会已经批准将公司所持有的大众公司股份从现在的30.9%增加至50%以上。作为家族领军人，沃尔夫冈没有哥哥巴茨一样的设计天赋，也不及表哥皮耶希的强硬手腕，但他冷静敏锐、睿智诙谐，内可协调好家族各成员之间的关系，外能治理好公司。

豪门盛宴、笑语欢声，众人一起举杯贺寿，“只有将大众揽入旗下，才能让家族真正鼎盛！”寿宴盛况激发了沃尔夫冈一举攻克狼堡的豪情。随后，他采取内外夹击的进攻战术，掀起了更加猛烈的第二波攻势。

分别入驻大众和奥迪监事会的沃尔夫冈和他的肱股大将魏德金，开始利用话语权干预大众汽车的经营。皮耶希一贯的经营思路是：使大众和奥迪两个主要品牌互为依存。但沃尔夫冈和魏德金却反其道而行之地声称：品牌太多并不利于竞争，应该卖掉一些品牌。另外他们还公开质疑，诸如宾利、布加迪和兰博基尼等由皮耶希一手收购过来的品牌是否有利于大众汽车的发展。

更狠的是，沃尔夫冈还放话：如果收购大众汽车成功，届时必须对大众汽车进行大重组，即使发生“震荡”也在所不惜。此话一出，狼堡军心动摇，皮耶希更是怒不可遏。

2008年7月，欧盟批准了保时捷全面收购大众汽车的计划。最大的顾虑已经消除，沃尔夫冈不给皮耶希任何喘息的机会，再次调集炮火向狼堡发起了新一轮的外围轰击。9月2日，保时捷增持大众股份至35.14%。

在保时捷的猛烈攻势下，强硬的皮耶希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利用工会和新《大众公司法》筑起了两道防线，奋起反抗。

依据德国证券收购法，按照保时捷此时的持股比例，保时捷公司的工会和监事会必须吸纳大众汽车的工会代表。几个月来，在皮耶希的支持下，大众工会主席奥斯特洛要求更多的大众工会代表进入保时捷公司的工会和监事会，他措辞强烈地宣称：如果来自保时捷公司的经理们把员工的权利踩在脚下，这对于大众汽车的36万名员工是一场灾难。

对于保时捷来说，这意味着给予大众更多的话语权，是绝对不能答应的，但要想顺利收购大众，这又是必须要摆平的。皮耶希的这一招无疑使沃尔夫冈陷入两难。

再者，皮耶希在大众公司内部组建了一个反制保时捷公司的委员会，有权否决大众汽车同保时捷公司在任何品牌之间的合作协议。沃尔夫冈闻讯大发雷霆，扬言要将表哥皮耶希从大众汽车监事会主席的位置上拉下马。而皮耶希立马予以回击：“沃尔夫冈只是还没有遭遇滑铁卢的拿破仑。”

令沃尔夫冈头痛的还有新《大众公司法》，其中规定：第二大股东下萨克森州政府仍然具有一票否决权，公司的重大决议须由股东大会超过80%+1股的多数通过。根据此规定，即使保时捷将持有的大众公司股份提高到50%仍然不能享有单独的经营决策权。为了壮大新法的声威，皮耶希还把德国总理默克尔请到了狼堡发表支持新法的演说。

皮耶希的这两道防线，分别从内部和外部抵挡住了沃尔夫冈的猛攻，狼堡得以缓过气来。但沃尔夫冈和斯图加特人并没有罢手。

转折

2008年10月初，捷报传到了斯图加特：由于参股大众汽车，保时捷2008年利润将超过销售额！

保时捷接二连三地增持大众汽车的股份，使其股价屡创新高，此时的股价已经达到每股275欧元，远远高出保时捷公司分批买入的平均股价。据瑞士信贷判断，保时捷公司在2008年上半年税前利润就达110亿欧元，已经超过同期的销售额86亿欧元，其中对大众汽车股份的重新估值就使得税前利润增加了59亿欧元。

10月24日，保时捷持有的大众汽车股份已经达到42.6%以及附加的31.5%的期权。紧接着，10月26日保时捷公司放出一条惊人的消息：在2008年年底前增持大众汽车股份超过50%的计划不会改变。如果经济环境许可，那么在2008年年底将增持大众汽车股份至75%。

德国股市一片惊恐，在众多做空大众股票的对冲基金来看，保时捷根本不可能增持到75%之多，而最近几个月保时捷也一直暗示将停下增持的步伐。孰料保时捷却借助复杂的金融工具，秘密地按照沃尔夫冈和魏德金精心设计的节奏一步步地增持，等他们将消息公诸于众时，大众的股价已经处于高位了。

对冲基金们已别无选择，只能恐慌地抢购大众股票，不惜高位买入以平掉其空头仓位。如此疯狂的抢购引发了大众股价火箭般地上蹿，10月27日，大众股价暴涨147%，第二天再涨82%至945欧元，最高甚至蹿升至1005欧元，照此价格，大众一举超越了埃克森美孚成为全球市值最大的公司。

整个欧洲都震惊了，对冲基金们哭天抢地，其损失高达200多亿美元，惨不忍睹。德国第五大富豪74岁的默克勒甚至因为在大众股票上的投资失败而在绝望中卧轨自杀。

一时间，舆论的矛头纷纷指向了保时捷。有分析人士毫不客气地指出：保时捷公司对大众汽车股票的投机买卖已经成为公司的核心业务。

而沃尔夫冈和魏德金则回击称：公司利用现金结算期权悄悄增持大众股权的做法，并没有违反任何有关信息披露的规定。

正当保时捷沿着沃尔夫冈和魏德金精心设计的进攻路线千里奔袭时，全球金融危机已蔓延到了汽车行业，2008～2009财年保时捷的销售额大幅下滑了12.8%，尤其是最重要销售市场——美国的前景更是凄风惨雨。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打消掉了斯图加特人一直以来的凌人盛气，也足以消减保时捷疯狂的攻势。2008年11月，魏德金无奈地宣布，保时捷增持大众汽车股份超过50%的计划，将从2008年底推迟到2009年初。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远在狼堡的皮耶希对斯图加特的情况洞若观火，他明白，战局已经转折了。

抉择

正如皮耶希所料，以往志在必得的沃尔夫冈遭遇了滑铁卢，一路高歌猛进的保时捷此时陷入了财务危机的泥淖。

两年来，为了攻克狼堡，保时捷向银行举债90亿欧元，不过在顺风顺水的时候，这笔贷款的利息极低。如今市场情况有变，银行方面态度强硬地表示：除非保时捷公司为贷款额度支付更高的利息，否则将不予延长在2009年3月底到期的贷款额度。几经艰难的谈判，保时捷最终还是答应了银行更为苛刻的条件，换得了一笔为期1年的100亿欧元的新贷款，以解燃眉之急。

2009年5月，狼堡的皮耶希再也听不见保时捷的炮声，而斯图加特的沃尔夫冈却是愁容满面、焦头烂额。他急需一笔25亿欧元的资金以维持经营生产，除了日本东京银行答应提供7.5亿欧元贷款之外，其资金缺口仍有17.5亿欧元之多。

无奈之下，沃尔夫冈和魏德金只好厚着脸皮向国有的复兴信贷银行申请贷款，他们甚至还打上了德国政府推出的企业救助基金的主意。

昔日保时捷试图推翻《大众公司法》来剥夺持有大众21%股份的下萨克森州政府的否决权，对保时捷积怨颇深的下萨克森州州长乌尔夫，立马出来大泼冷水：“要国家救助一家靠着衍生品金融业务发财的公司简直荒唐至极。”

此时的沃尔夫冈意识到，全面收购大众汽车已是痴人说梦，而改收购为合并似乎是当下自保的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以保时捷目前的窘境，在强硬的皮耶希面前，保时捷将毫无话语权和议价力。

卡塔尔人看出了沃尔夫冈的心思，卡塔尔主权财富基金提出以参股为条件，向保时捷注入资金。按照保时捷公司现在的82亿欧元的市值，卡塔尔人参股25%大约将耗资20亿欧元。还未待沃尔夫冈做出反应，州长乌尔夫就横上一刀，表示将毫无保留地欢迎卡塔尔人投资大众汽车。在乌尔夫的左右下，卡塔尔人似乎转变了态度，希望在大众和保时捷达成合并意愿的前提下再投资。

6月27日，一份大众汽车的最后通牒摆在了沃尔夫冈面前，根据该方案，大众将出资30～40亿欧元收购保时捷49%的股份。之后，由卡塔尔主权财富基金出钱代保时捷对其交易的24%大众股份的认购期权进行行权，最终实现两家公司的合并。

“这简直是勒索！”沃尔夫冈拍案而起，立即下令魏德金发表声明，拒不接受大众汽车的趁火打劫。但冷静片刻后，他随即又陷入深深的焦虑，此时的保时捷除了好好考虑大众的通牒，已无路可退。

一直以来，保时捷公司的股份都是全部掌握在保时捷大家族的人手里。如今面对卡塔尔人的资金和家族的股份，以及跟大众的合并谈判，又想起祖辈父辈们苦心创办、壮大的保时捷，以及与保时捷家族宿怨难解的表哥皮耶希，攻打狼堡未果的沃尔夫冈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历史抉择……

编 辑 方若凡

E-mail：cyf@cais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