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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的夏天

2009-08-13风花茶道

中外文摘 2009年13期
关键词:安娜宝贝爱情

风花茶道

我在炎热的夏日午后收到安娜的信:“嘿,宝贝,我要回国了,想不想见我?”一直嗡嗡作响的空调机忽然安静了一下,我对着面前的一碗冰梨粥却开始心浮气躁起来。

一个月后我从超市买米回来,看到一个黑色短打马尾高高的女子指挥着工人往隔壁搬家具。那些家具真漂亮,是细腻华美的北欧风格,童话一般,恰似我一直向往的样子。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掏出钥匙开门,那女子听到响声回过头来,四目对视了一霎那,她说:“小孬……”

哦,安娜。

安娜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抱住,那么紧,我差点窒息过去。我费力地挣脱开她的怀抱,明明心中雪亮,还是忍不住冷冷问道:“你是谁?”“小孬,你不认识我么,你都长这么大了,你从来不给我回信,但我知道你是小孬,你们有一模一样的眼睛。”我沉默着看她语无伦次自言自语,终于她哇一下哭出来:“小孬,我是妈妈啊!”

“真的对不起,我不习惯被人抱住,也不习惯有妈妈。进来喝杯水么?”我的冷漠让她无所适从,直觉性地说:“哦,不用……”

“那么不打扰了。”我砰一下关上门。我支撑不住自己了。我倚着门滑坐在地板上,失声痛哭。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我乳名是小孬。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

妈妈为了她伟大的艺术家之梦在生下我的半年之后跟爸爸离婚,然后去了法国。我会不定时地收到她的信:“宝贝,我在塞纳河畔的夕阳余晖里想念你的容颜。你今年6岁了吧,有没有去夏令营?”“宝贝,今天在里昂街头看到一对年轻的情侣拥吻,他们美丽得让人眩目。你今年14了吧,有没有吻过男孩?”永远与现实脱节的安娜不知道中国的小孩是如何成长,事实上,我6岁的时候,只是一个人躲在家里翻画册,14岁的时候,有男孩子看我都会脸红。她的信,像是来自外太空。

安娜挑了一家纯正的中餐馆请我和爸爸吃饭。她说起在法国打工到深夜,然后一个人坐地铁回去的感伤;说起在卢浮宫面对40多万幅作品的敬畏;说起绘画突破瓶颈的狂喜。爸爸安静地听着,偶尔说一句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

安娜的声音轻软而质感,我渐渐沉浸在安娜的叙述里。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理解她的那些忧伤、喜悦和梦想。我不得不承认,我骨子里有这个女子一半的血液,有时候,我如她一般敏感而柔软。

这个发现让我沮丧,又有些小小的期待。我问爸爸,你和安娜会不会复合,爸爸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沉默了半天说,不会。我惊悸地立在那里,不是为了爸爸的回答,而是为了这亲昵的动作,有多少年,我和爸爸陌生得像两个房客。

我忘了带钥匙,爸爸恰恰又出差,安娜几乎是把我绑架进了她的房间。我不说话,只是蜷在她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看《丛林大反攻》,安娜在一边磕瓜子陪着我。厨房里煮着一锅粥,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我一下子恍惚起来。安娜不知道,这是我小时候无数遍在梦里描摹的场景。

我几乎要泪流满面。自从安娜回来,我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矫情的姑娘。

安娜因为一项中法艺术交流项目回国,然后一年之后再回法国。“所以,宝贝,让我们好好相爱,因为时日无多。”她用力拥抱了我一下。这次我没有抗拒,我迷失在她的拥抱里。安娜身上有细碎的青草香气,好像永远都带着夏天的味道。这就是妈妈的味道吗?

这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二个年头,在一家台资企业工作,每月5号拿一笔固定工资,不逛街,不用彩色眼影,每个周末给邵天成煲一锅粥。所以安娜要我领她去酒吧时,我比她还茫然。

那晚有一头海藻般长发的安娜成了“焚”酒吧的焦点,她行云流水的弗朗明戈舞步震惊了全场,她拉着我像风一样旋转,然后在形形色色的男子凑上来之前逃掉。没有人相信她45岁。我和安娜走在午夜空荡荡的大街上,灵魂轻飘飘地似乎要迎风飞扬起来,这就是快乐吗?

安娜用微凉的指尖握住我的手,轻轻试探了一下,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掌心温暖而潮湿。“宝贝……我错过了你生命里那么多的时光,该如何追溯与弥补啊,我多希望,我有一个快乐的姑娘,张扬而美丽。”

我在流转的夜风里静默。

安娜盘下了一家茶楼,改为粥店。我这才知道,原来安娜一直在不动神色地观察我的生活。我在入冬的街头为了粥店的开张前后奔忙,辞了职,顺便结束了和老板的感情。我只是感激他,在素面朝天寡言冷语的我被那个小资同事孤立的时候,给过我一个温暖的怀抱,而不顾他已有家室的事实。而他喜欢的,也不过是我不言不语不惹麻烦的安静。

安娜穿上工作服给我的粥店画了整整四面墙的壁画,每面墙都有一个小姑娘和她的母亲相亲相爱。

开一家自己喜欢的粥店。在一场无望的爱情里挣脱出来。我的生命张力比安娜小的多,可已经让我莫大满足。如果不是安娜,也许我现在还在进行着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我曾经是个懦弱的孩子,爸爸只教给我坚硬,却没有教会我勇敢。

当那个身材挺拔手指细长的男子第10次出现在粥店同一位置的时候,我赠送了一碟芦笋给他。他在留言簿里写:谢谢你,美丽的姑娘。

第20次,我送了一盘沙拉给他。他在留言簿里写:美丽的姑娘,可以认识你吗?我心神恍惚了整整一天。安娜说,小孬,你是不是发烧了?脸蛋这么红,眼睛这么亮。哈,你是不是恋爱了。

我羞涩地承认了。我把故事讲给她听,她微笑着跟我拍手,然后问:“真的这么简单么?”我悚然一惊,一下子从爱情驾临的甜蜜里苏醒过来。好吧,我不情愿地说出一直故意无视的事实:直到第17次,那个男子身边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他们在我的粥店里笑过哭过闹过直到分手。安娜说,小孬,我不希望你与一个刚刚失恋的男人谈恋爱。你明白么,这时候你只是他的跳板。

我说不出话来。有时候安娜像,个天真愉快的小女孩,有时候又像个忧心忡忡的母亲。安娜说,宝贝,答应我,进行一场轻松的爱情。我不想看你吃苦。我在地球的那一端也能感到心疼。

还没等到那个男子第21次来到粥店,安娜便要回法国了。我紧紧地抱住她,就像她第一次见我时那么用力。她哭得像个孩子。一遍一遍地叫“小孬”,好像丧失了所有的语言。我眼睛干涩,却是哭不出来。

这年的夏天,走过街头忽然听一个小姑娘愉悦地唱着:“妈妈说妈妈说只能做朋友现在不是时候,妈妈说妈妈说不能乱收留爱情的流浪狗……”

忽然泪落。

爸爸得了奇怪的病,抑郁厌食,偶尔咳血,迅速消瘦下去。我陪他辗转了好多医院,却查不出病因。一个月后爸爸悄悄离开家独自去上海,留下一封信:“我的女儿小孬:忽然回首,发现大半的生命就这么荒弃了,连我的女儿都不曾好好照料,爸爸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你还年轻,生命刚刚开始。其实我爱你,我的宝贝,还有你的妈妈。可是太晚了。”

我把粥店交给别人打理,南下寻找爸爸,我用尽各种手段查看医院的就诊记录,一遍一遍地请求医生如果遇到一个东北口音目光苍凉的中年男子,请转告他联系女儿,请转告他,我爱他。

安娜,每次看到粥店的壁画我都会想念你。现在,我坐在“二十次”的男人身边给你写信,是的,我们仍然在相爱。这两年,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的变故,好多事情都被你言中了。可是我也不再是那个动不动就尖叫的傻姑娘,我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有足够的努力和勇敢来守护自己的爱情。一切并非完美,但我已经学会明朗的微笑。爸爸奇迹般地好起来,念念不忘要抱外孙。我们终于可以相亲相爱了。安娜,我总会想起你出现的那个夏天,带着细碎的青草香气扑面而来。我确信,在那个夏天,一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我想,我爱你。

(摘自《合肥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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