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威尼斯
2009-08-13雪小禅
雪小禅
她知道,以后每年四月,她必来威尼斯——在花开的季节,她将穿行于那些旧街巷,在前尘旧事中,追忆一扬风花雪月的事……
有些相遇是命中注定的。
就像她和他的相遇。在春天,在水城威尼斯。她和他相遇,大水道里灰色的水在春天里发出一种诱惑的味道,几百年了,威尼斯像一个成熟的女人,越到中年越迷人起来。
她找不到自己棕红色的旅店了——她只记得它们有着神秘的火焰一般的哥特式的长窗,非常美,非常奢侈的那种浪费的红,涂满了墙和屋顶。
然后,她遇到了他。
她用中文说着那个旅店的地址,很显然,她把对方当成了中国人,但显然,他不是。
因为他那张清秀的脸写满茫然。
哦,是个日本人。
于是,她换了发涩的英语,表达着她的迷路。他微笑,露出日本男子特有的优雅,伸出手来,拉她上了他的船,半个小时之后,她看到了她的旅店,那个几个世纪以前翡冷翠明亮而旖旎的花纹爬在铁艺的窗上。
第二天,她没有想到他来找她。
他有些羞涩,邀请她去喝咖啡,那是拜伦常常去的那个咖啡馆,唤作佛劳瑞安。他说,从前王尔德和他们常常来这里喝咖啡呢,在欧洲,能够保留住这种古旧就是最美的文化遗产,侍者会以拜伦曾经坐过这张椅子而自豪。
她想,这是她的艳遇呢,还好,对面的男子长得不错,而且看起来极有修养。她将在威尼斯待五天,这五天,她愿意和他一起分享快乐。
他们说了彼此的名字,她说的是自己的网名,一剪梅,真名她是不会告诉他的。而他说,我叫岩井,她想,日本叫岩井的男人大概有几万。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一起游了圣马可大教堂——那是所有来威尼斯的人必游之地,这里被拿破仑称作“欧洲最美的客厅”,他们坐在那里听人们祈祷。
再后来,他们一起游了飞狮柱、总督宫、叹息桥、钟楼……
坐在六百年历史的老咖啡店的软座上,一边享受小弦乐团演奏的同时,喝着三十欧元一杯的“上等而昂贵”的咖啡。此生,大概是最后一次来威尼斯了,为什么不拼却一醉?为什么不任性地活着呢?
到最后一天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喜欢你,跟我回日本吧。
她亦有一点动心,但认定这只是艳遇而已,所以,她笑着拒绝,而且很抒情地说——我们做朋友吧,来个威尼斯之约,每年的四月,我们来威尼斯住五天,旧梦重温,就算老朋友聚会,怎么样?
真的吗?他问。
那一刻,她觉得是真的。
分手时,两个人紧紧地拥抱,也有伤感,此去经年,那种迷离和绝望只有自己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心动是绝望的那种心动,只有自己知道多么绝望。
她马上就要结婚了,是怕婚后再无如此浪漫的心情来威尼斯。
他告诉她,波娃和萨特每年都要来威尼斯聚会的。
她微微笑了一下,她不是波娃,她只是一个凡俗的女子,在威尼斯做了一场春闺梦而已。
上了飞机,还想着他挥着手,想着明年四月十日,我在威尼斯等你。
以为只是一场偶然邂逅,以为只是一时说说而已,生活哪里能像这五天一样的精彩和诗意。
他曾经用蹩脚的意大利语为她唱《我的太阳》,而她穿行于那些河流里;在叹息桥下一声叹息,她不是他的太阳。
回国后很快结婚生子,她过着忙碌而踏实的生活。七年之后,孩子上了学,她成了有钱有闲的女子。
她想起了威尼斯。
七年前的威尼斯,她轻易说出的话,仿佛一分钟不能再等,看看日子,却早已经过了四月,是五月了,马上又笑自己,怎么可能?年轻时说的约定,只是任性又无意的约定,怎么会去践行呢?
五月就五月吧。
七年过去,却仍然是那个威尼斯,更素朴也更华丽,更古老也更怀旧,连那祖传小店的胖老板娘都没有变。
她恋旧,所以,选择了旧旅店。
那老板娘嚷起来,天啊,怎么可能是你?一剪梅,你终于来了。
她惊住——纵然这老板娘记性好,也好不到记得她的名字和她并不出众的长相吧?
老板娘几乎是扑过来,你来晚了,他刚刚走。
谁?谁刚刚走?
岩井。他每年四月十日都来,住上五天,看一场歌剧,去咖啡馆喝茶,等你,然而,你不曾来过……
那一刻,她由脚底升起一股寒流,无比的冷,冷到浑身哆嗦——他居然把随口说出的诺言当了真!
感觉眼睛有些涩,为自己许下诺言却没有践行,为自己的年轻,也为他真的来过,从日本到威尼斯,不算近,但他却真的每年都来,来等她。
除了他叫岩井,她居然没有他的其他任何联系方式。
她知道,明年,明年的四月,她一定会来威尼斯的,无论有天大的事,她也要来威尼斯!
这是整整一年的等待,为了等待这年的四月,她觉得自己都老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那是她一个人的威尼斯。
这次,是她先来。
她买了几款米兰的春装,新款,花费不菲,八年之后,她已经三十多了。
镜子里,是一风韵的少妇,红唇像奔腾的火焰。她不是等待自己的情人,她是在等待一个约定,她已经失约七年,不能再失约了。
但他没有来。
他居然没有来。
整整五天,她留恋在他和她曾经一起游过的那些旧地,想不出他不来的理由,也许终于绝望了,所以,也结婚了,所以,也和她一样,终于想过一些烟火生活了。
临走那天,老板娘喊她,一剪梅,电话,你电话。
她的心狂跳着扑下楼去,是他,是他!
不,不是他。
是他妹妹。
那个女子说,哥让给威尼斯打个电话,也许有个女子在等他。
你哥呢?
去世了,从去年冬天一直病着,一直想来威尼斯,但身体已经不允许……
这太像电影,太像一个故事,居然都不像真的,她恍惚间上楼,看着那些红色的,多像燃烧的火焰,一跳一跳的,在心里,在梦里。
这世上,原来有一种爱情是不能说的,不能忘怀的,哪怕短暂到仅仅几日,也许,恰是一生不能忘记的花朵—虽然开在谷底无人知,虽然过几天也许就开败了,可是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它们努力地开过。
她知道,以后每年四月,她必来威尼斯——在花开的季节,她将穿行于那些旧街巷,在前尘旧事中,追忆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摘自《文苑》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