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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谢晋

2009-08-13余秋雨

中外文摘 2009年13期
关键词:阿四阿三谢晋

余秋雨

阿三的眉毛为什么稀稀落落?

直到今天,谢晋的小儿子阿四,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大家觉得,这次该让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释,他诚实的眼神告诉你,他还是不知道。

这情景,很像一群哲学家在讨论死亡,而最后,评判者都没有让他们及格。

在人类一些最本原的问题上,最低智能和最高智能,首尾相衔。

是啊,还能说话的人谁也未曾抵达过死亡,那又怎么说得清呢?既然说不清,那就与弱智的阿四没有太大的差别。

十几年前,同样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这位小哥到哪儿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两个月前,阿四的大哥谢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现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83岁的妈妈,阿四已经不想听解释。谁解释,就是谁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着走,去找。

阿三还在的时候,谢晋对我说:“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我回来。”

谢晋说的门孔,俗称“猫眼”,谁都知道是大门中央张望外面世界的一个小装置。平日听到敲门或电铃,先在这里看一眼,认出是谁,再决定开门还是不开门。但对阿三来说,这个闪着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种永远的等待。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爸爸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在那里出现,他不能漏掉第一时间。除了睡觉、吃饭,他都在那里看。双脚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脱落了,他都没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会想。

有一次,谢晋与我长谈,说起在封闭的时代要在电影中加入一点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产生联想,说:“谢导,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你就像你家阿三,在关闭着的大门上找到一个孔,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亮光,等亲情,除了睡觉、吃饭,你都没有放过。”

我又说:“你的门孔,也成了全国观众的门孔。不管什么时节,一个玻璃亮眼,大家从那里看了很多风景,很多人性。你的优点也与阿三一样,那就是无休无止地坚持。”

谢晋为什么喜欢喝酒

我一直有一个错误的想法,觉得拍电影是一个力气活,谢晋已经年迈,不必站在第一线上了。我提议他在拍完《芙蓉镇》后就可以收山,然后以自己的信誉、影响和经验,办一个电影公司,再建一个影视学院。简单说来,让他从一个电影导演变成一个“电影导师”。

有这个想法的,可能不止我一个人。

我过了很久才知道,他对我们的这种想法,深感痛苦。他想拍电影,他想自己天天拿着话筒指挥现场,然后猫着腰在摄影机后面调度一切。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也不想证明自己依然还保持着艺术创造能力。他只是饥渴,没完没了地饥渴。在这一点上他像一个最单纯、最执著的孩子,一定要做一件事,骂他,损他,毁他,都可以,只要让他做这件事,他立即可以破涕为笑。

他越来越要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他的精力充沛、步履轻健。他由于耳朵不好,本来说话就很大声,现在更大声了。他原来就喜欢喝酒,现在更要与别人频频比赛酒量了。

有一次,他跨着大步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不知怎么突然踉跄了。他想摆脱踉跄,挣扎了一下,谁知更是朝前一冲,被人扶住,脸色发青。这让人们突然想起他的皮夹克、红围巾所包裹着的年龄。不久后一次吃饭,我又委婉地说起了老话题。

他知道月台上的踉跄被我们看到了,因此也知道我说这些话的原因。他朝我举起酒杯,我以为他要用干杯的方式来接受我的建议,没想到他对我说:“秋雨,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真正善饮的吗?我告诉你,第一,端杯稳;第二,双眉平;第三,下口深。”

说着,他又稳又平又深地一连喝了好几杯。

是在证明自己的酒量吗?不,我觉得其中似乎又包含着某种宣不。

即使毫无宣示的意思,那么,只要他拿起酒杯,便立即显得大气磅礴,说什么都难以反驳。

后来,是一位热心的农民企业家想给他资助,开了一个会。这位企业家站起来讲话,意思是大家要把谢晋看做一个珍贵的品牌,进行文化产业的运作。但他不太会讲话,说成了这样一句:“谢晋这两个字,不仅仅是一个人名,而且还是一种有待开发的东西。”

“东西?”在场的文化人听了都觉得不是味道。

一位喜剧演员突然有了念头,便大声在座位上说:“你说错了,谢晋不是东西!”他又重复了一句:“谢晋不是东西!”

这是一个毫无恶意的喜剧花招,全场都笑了。

我连忙扭头看谢晋导演,不知他是怏怏不乐,还是蔼然而笑。没想到,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像木头一样呆坐着,毫无,表情。

他毫无表情的表情,把我震了一下。他不想只做品牌。他觉得,如果自己丢失了亲自创造的权利,那谢晋真的“不是东西”了。从那次之后,我改变了态度,开始愿意倾听他一个又一个的创作计划。

这是一种滔滔不绝的激情,变成了绵延不绝的憧憬。他要重拍《桃花扇》,他要筹拍美国华工修建西部铁路的血泪史,他要拍《拉贝日记》,他要拍《大人家》,他更想拍前辈领袖女儿们的生死恩仇、悲欢离合……

看到我愿意倾听,他就针对我们以前的想法一吐委屈:“你们都说我年事已高,应该退居二线,但是我早就给你们说过,我是60岁才成熟的,那你算算……”

一位杰出艺术家的生命之门既然已经第二度打开,翻卷的洪水再也无可抵挡。这是创造主体的本能呼喊,也是一个强大生命要求自我完成的一种尊严。这种状态不一定能导致好作品,但好作品一定来自于此。我以前的阻拦,过于理性,已经背离艺术创造的本性诉求。

谢衍为什么向父母隐瞒病情?

他万万没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儿子谢衍,竟先他而去。

谢衍太知道父母亲的生活重压,一直瞒着自己的病情,不让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去了医院,再也没出来。

他恳求周围人,千万不要让爸爸、妈妈到医院来。他说,爸爸太出名,一来就会引动媒体,而自己现在的形象又会使爸爸、妈妈伤心。他一直念叨着:“不要来,千万不要来,不要让他们来……”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围的人说,现在一定要让你爸爸、妈妈来了。这次,他没有说话。

谢晋一直以为儿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那么严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对话的儿子,已经不成样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风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他身边,传来工作人员低低的抽泣。

谢衍吃力地对他说:“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

他颤声地说:“我们治疗,孩子,不要紧,我们治疗……”

从这天起,他天天都陪着夫人去医院。

独身的谢衍已经59岁,现在却每天在老人赶到前不断问:“爸爸怎么还不来?妈妈怎么还不来?爸爸怎么还不来?”

那天,他实在太痛了,要求打吗啡,但医生有些犹豫,幸好有慈济功德会的志工来唱佛曲,他平静了。

谢晋和夫人陪在儿子身边,那夜几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员怕这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撑不住,力劝他们暂时回家休息。但是,两位老人的车还没有到家,谢衍就去世了。

谢衍的遗嘱很简单:把自己与两个弟弟葬在一起。他知道爸爸太有名,会葬在一个显目的地方,自己没资格进去。他只要求,由自己远远地带着两个弟弟,让爸爸、妈妈休息得好一些。

谢衍是2008年9月23日下葬的。第二天,9月24日,杭州的朋友邀请谢晋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刚刚丧子的杰出男子,叫叶明。

两人一见面就抱住了,号啕大哭。他们两人,前些天都哭过无数次,但还要找一个机会,不刺激妻子,不为难下属,抱住一个人,一个经得起用力抱的人,一个与自己同样高大的人,痛快淋漓、回肠荡气地哭一哭。那天谢晋导演的哭声,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像狮吼,把他以前拍过的那么多电影里的哭,全部收纳了,又全部释放了。那天,秋风起于杭州,连西湖都在呜咽。

他并没有在杭州住长,很快又回到了上海,以后这些天他很少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有时也翻书报,却是乱翻,没有一个字入眼。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家乡上虞的母校春晖中学打来的,说有一个纪念活动要让他出席,有车来接。他一生,每遇危难总会想念家乡。今天,故乡故宅又有召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给驾驶员小蒋说:“你别管我了,另外有车来接!”

小蒋告诉张惠芳,张惠芳急急赶来询问,门房说,接谢导的车,两分钟前开走了。

春晖中学的纪念活动第二天才举行,这天晚上他在旅馆吃了点冷餐,倒头便睡。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个人回来。他是朝左侧睡的,再也没有醒来。

这天是2008年10月18日,离他85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零三天。

阿四为什么要给爸爸拿拖鞋?

他在中国创建一个独立而庞大的艺术世界,但回到家,面对的却是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天地。

他与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个小孩,脑子正常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谢衍。谢衍的两个弟弟就是前面所说的老三老四,都严重弱智,而姐姐的情况也不好。

这四个孩子,出生在1946年至1956年这10年间。当时的社会,还很难找到辅导弱智儿童的专业学校,一切麻烦都堆在一门之内。家境极不宽裕,工作极其繁忙,这个门内天天在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们如果把这样一种家庭实况与谢晋的那么多电影联系在一起,真会产生一种匪夷所思的震撼。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惫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门的图像,不能不让人一次次落泪。落泪,不是出于一种同情,而是为了一种伟大。

谢晋亲手把错乱的精神漩涡,筑成了人道主义的圣殿。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单,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莱坞明星、法国大导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谢晋总会搓搓手,通过翻译介绍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殊情况,然后隆重请出。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曾让我百脉俱开。在客人面前,弱智儿子的每一个笑容和动作,在谢晋看来就是人类最本原的可爱造型,因此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庭,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时也会带着儿子出行。我听谢晋电影公司总经理张惠芳女士说,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辆面包车,路上要好几个小时,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谢晋过一会儿就要回头来问:“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吗?”“阿四要不要睡一会儿?”……每次回头,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脏问题,住进了医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样成天在门孔里观看。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任务是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要出门了,他把包递给爸爸,并把爸爸换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来,他接过包,再递上拖鞋。

好几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点奇怪,却在耐心等待。突然来了很多人,在家里摆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来越多,家里放满。他从门孔里往外一看,还有人送来。阿四穿行在白花间,突然发现,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弯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门边。

这个白花的世界,今天就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双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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