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牧歌》序
2009-08-12阿来
阿 来
我一直以来感到比较犯难的事情,就是如何面对关于故乡的书写。
这既包含了我个人以故乡地理与人文为背景的书写,也关乎其他人对于故乡的呈现,特别是那些身在故乡的人如何表达故乡。我有个日渐加深的疑问,中国人心目中的故乡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这个疑问当然还有别的设问方式:这个故乡是虚饰的,还是一种经过反思还原的真实?是抽象的道德象征,还是具象的地理与人文存在?
的确,我对汉语的文艺性表达中关于故乡的言说有着愈益深重的怀疑。当有需要讲一讲故乡时,我会四顾茫然,顿生孤独惆怅之感。当下很多抒情性的文字:散文、诗歌、歌词,甚至别的样式的艺术作品,但凡关涉到故乡这样一个主题,我们一定会听到同样甜腻而矫饰的腔调。在这种腔调的吟咏中,国人的故乡都具有相同的特征:风俗古老淳厚,乡人朴拙善良;花是解语花,水是含情水。
但现实的情形是,在这种模式的关于故乡的书写中,一切都未被触动,一切从头到尾都未被书写,正像静子所写的火塘边的壶:
“铜茶壶里的水封存已久。”
正像燃烧后的火塘:
“生命中所有的细节,
被燃烧后的灰烬细细收藏。”
但封存了什么?而又收藏了什么?诗人没有作出回答。持有某种僵化观念的人往往会对作者发出追问,要求作出回答。这是出于一种简明的世界观:以为所有事物都处于某种规律的笼罩之下,所以,任何问题都应该有着清楚的答案。如果事事如此,那么,包括了我们故乡的这个世界就不会行进的如此艰难了。所以,我在这里可以更确切地说,我害怕的是想要确切解释故乡的那种文字。所以,静子把诗稿给我,要我为之说点什么的时候,我一直心怀忐忑。但现在,这个疑虑解除了。我很高兴故乡那些熟稔的地方通过她的诗行又出现在眼前。那些地方,都是近年来我常常回乡,而且努力筹划着要写一本别致的书的地方。
她在《大藏寺听禅》,听到的是:“时间如若会停,宁愿永远聆听。”
我也连续几年去到那地方。那里有一座庙,看来她是去了寺里听僧人颂经。而在我,那是一个更宽广的地方,一个因庙得名的地方,我去到那里,是为了拍摄草地与林间的野花。一天,我坐在庙前的山岗上,拍摄了一组杜鹃花后在草地上休息,看到有女人抱了大株正在盛开黄花绿绒蒿进庙礼佛。现在,读到这样的诗行时,我仿佛觉得这就是诗人的身影。可是,文学家永远会提出疑问而不准备解答。这个疑问就是,如果永远聆听,会昕到什么?只是我不要求解答。但我知道,在那个时刻,那个女人捧花礼佛的时刻,还是感到时间会停,而那种聆听,无论是姿态还是聆听本身,都是美的。当这个世界,一切都不够确切的时候,美的也就是真的。因为,当外部世界难于把握,内心的真诚就非常重要了。因此美与真也就在诗中成了一种非常主观的东西。
去到那个可以聆听点什么的地方,来去都要《翻越大藏垭口》,我去那里,不止是路过,是为了垭口两边的花。鼠尾草,点地梅,卷耳,红景天。现在诗人告诉我,那里的海拔高度是4300米。而且不止地理的标高,更是某种思念与坚韧的尺度。
诗人做过我故乡旅游部门的领导,所以,我特别注重了这本诗集中与之相关的诗来品读。前面提到,从马尔康去大藏,来去都要翻越大藏垭口,这是一个简省的路线。还有一种走法,越过垭口,到大藏后,沿那条叫做茶堡的河转向西南,下行几十公里,会到一个至今有人居住的村庄:哈休。这一路的趣味在于,可以看一条涓涓细流如何壮大,同时,随着海拔的降低,野生的植物和种植的庄稼都在发生变化。然后,就是哈休村了。这个活着的村庄旁还有一个过去的村落。五千五百年前的村落。这个古村落的发现,将本地区人类活动的历史推进到了五六千年前。很高兴看以这里的考古发现也进入了诗人的笔下:《哈休·陶塑人面像》和《哈休·陶小口尖底瓶》。这里,我也读到了无情的时间的力量,所以,那口已然破碎的陶瓶,曾经“也盛满了最纯朴,最真切情感”的小口尖底瓶,诗人还想让其盛下“千年后的情感”,但是,时间让这瓶子破碎了。
正是时光能让所有固体的东西破碎,所以,心灵才成为永恒的寄托,所以,我们需要诗歌,一切都把握不定的时候,我们需要对易逝之美的把握。故乡也需要真诚的书写,而不是廉价的颂歌。正像静子为莫斯都岩画所写的那样:
“荒草从四周蔓延,
掩不住的是笔走龙蛇的神韵,
谁的指尖碰触枯叶,
灵性的笔画跳跃出来,
听外界簌簌风声,
僵冷的符号渐渐苏醒。”
是的,不止是岩画,就是今天的书写,也正是为了自己心灵的苏醒。
感谢静子,让我再一次在诗中再次游历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