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
2009-08-12谷运龙
谷运龙
银杏那些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让我久久地走不出来。
那天,是正月初二。
银杏是汶川的一个乡,在“5·12”汶川特大地震中,银杏是汶川县受灾最重的一个乡。
这个乡本是汶川较富有、甚富美的一个乡。雨不多日不烈,恰到好处地成为多雨和干热河谷的分界线。三月的桃花,把整条沟谷都浸润得红粉赏心,岷江就在这种红粉中清花亮色地欢歌不已。五月的百合便三五成群地四处开放,笑嘻嘻地让河谷生出芬芳的诗意。满山林木,葱郁地铺天盖地,甚至于突然有一只灵巧的兔子箭一样地射到公路上时,你都不知晓这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不知多少次穿越过这条峡谷,每次穿越都让人生出别样的情趣,心思总被桃花勾引,意念总被百合陶醉。甚至在岷江河谷都难以找到这么具有诗情画意的地方了。
这个乡的土地不多,3000余亩,均在岷江的两岸台地上,地肥丰产,村庄不大,三五户、十余户集中于岷江两岸,房舍别致,新颖大方,依路而去。大都经营,或小卖,或餐饮,一路过去,总是香随车走,味与风卷,殷实富足,十分可心。
岷江两岸,山势嵯峨,壁立千仞,向天而去。虽与映秀山水相接,脉路相连,终究没有映秀那么旷达舒逸。
“5·12”汶川特大地震,银杏便接映秀震源之巨,两岸之山绝壁而下,陡峭的风景变成死亡的杀手。十余公里之内,再也不存一点绿油油的慰藉,像一头巨大的牛,不仅剥去了皮,而且还开了腹,剖了背,甚至是用乱刀随意切割,纵横胡划,让这头牛乱糟糟地不堪入目。更让人伤心的是,这头弄成这样的牛还没有死,还活着,瞪着眼,时不时地叫一声,让天地间都为这动容,为之悲哀和流泪。死神铁钳似的大手死死地拧着银杏的脖子,尘埃散去以后,一切都没有了。3000亩土地没有了,所有的生灵都没有了,所有的房屋非倒即砸。然而巨石、恶石、鬼石、妖石依然天兵天将似的不绝而下,呼啸着、怒吼着、歌唱着、跳跃着,似乎要把所有的生灵都消灭干净。
人们被这巨大而连绵的灾难驱赶着,人们被这巨大而连绵的灾难吞没着,这块祖祖辈辈生长繁衍的土地已没有了他们的立锥之地,这块赐与祖祖辈辈生活和财宝的土地已破败不堪。于是他们不得不在惊恐万分之时,离开了死去的亲人,离开了那些目光深情的生灵,不顾生死地穿越死亡线,去寻找新的安身立命的所在。
银杏真就成了万户萧瑟鬼唱歌的地方?
8月2日,当我徒步穿越这条死亡之谷时,我流泪了。多么清静的银杏呀!多么死寂的银杏呀!多么恐怖的银杏呀!多么悲壮的银杏呀!乱石穿云,惊涛裂屋,泥浆拥堂,连那一群群瘦弱的猪都向我投以哀怜的目光。我的心碎了,我的情不再了。我银杏三月的桃花满谷呢?我银杏五月的百合满山呢?
在通往映秀的路上,我看见了回来的人群,扶老携幼,背包挑担,那一双双泥泞不堪的脚踏在故乡的土地上咚咚作响,那一双双眼望着故乡破碎的山满目生情。
我曾问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妇女:怎么回来了呢?
她恨我一眼:咋个不回来,我的家在那里。
我曾问一位男子:怎么又回来了呢?
他声泪俱下地说:那里埋了我六个亲人。
他们真的回来了,人回来了,心也回来了。面对这一切,他们什么都不怕了。房没有了再建,地没有了再造,只要这口气还在,什么都会有,只要这双手还在,什么都会再来。来吧,地震!来吧,灾难!我们是与这块土地生生死死在一起的精灵,我们是与这条岷江生生死死在一起的精灵。“5·12”赶不走我们,8级地震震不垮我们,还有什么能战胜我们呢?他们开始在废墟上或者新址上搭建过渡房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们克服了许许多多的困难。房子搭成了,油毛毡的瓦,棕垫、竹笆子、彩条布的壁,小巧玲珑,别样的味道,一户两户,一排两排整整齐齐地延伸,单调的精气神十足,肥胖的现代味不减。屋内陈设样样俱全,小日子便又如三月桃花,五月百合了。
腊月三十我去红原,途经这里,过渡房沐浴在晨光之中,炊烟从烟囱里青袅袅地吐出来,蓝雾从屋顶上白花花地升起来,阳光打在残山剩崖中,斑斑驳驳地跳跃跌宕,怪怪地一点点地零星开去,一线线地延伸开去,一片片地漫铺开去,让那些哀哀的就有了动情的歌谣,花花地响在岷江之上。
玲珑的房屋有了坚韧的棱角,有了列队的豪气,有了生长的朝气,簇拥的阳光如金箔似地发出铿锵的声响。
过年了!
过年了!
我闻着了烧猪头肉的味道,闻着了豆花起锅的味道,听见了杀鸡的声音,听见了杀鱼的声音。晚上,团年的时候该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呢?该是什么样的一个热闹的场面呢?我银杏三月的桃花满谷呀!我银杏五月的百合满山呀!
大红灯笼在年三十的夜晚就亮了,红红的喜气氤氲了这破碎的山谷,红红的色彩映照了这荒凉的山谷。
多好的大红灯笼啊,往门前一挂,这人的气就往上一提;多好的大红灯笼啊,往堂屋里一挂,这人的神就一爽!
多好的大红灯笼啊,灯一点,什么灾难,什么秽气就避而远走了;多好的大红灯笼啊,灯一点,什么吉祥,什么幸福都拥门而入了。
多好的大红灯笼啊,我三月银杏的桃花满谷哟,我五月银杏的百合漫山;我十月银杏的金谷满地哟,我腊月银杏的歌声满山!
责任编辑:赵正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