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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超 以命相搏,开胸验肺

2009-08-12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32期
关键词:防疫站尘肺职业病

陈 磊

开胸之前,医生问我用不用止痛泵,我先问的就是,这个要多少钱,医生说,大概要1000元,我问不用行不?医生说,疼痛剧烈些,其他没啥。我说,不用。都是为了省钱,不能因为我,家里背太多的负担

为了证明自己得上了职业病——尘肺,河南新密农民张海超到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胸外科,切开了自己的胸膛。

此前,为了获得一个职业病诊断的机会,他无数次到原工作单位、新密市信访局寻求帮助,结果一次次失望。

“开胸验肺”事件披露后,经河南省领导批示,7月26日,郑州市卫生局责成郑州市职防所组织人员,到张海超曾经就诊过的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河南省胸科医院、郑州市第六人民医院等单位收集张海超诊断、检查、治疗及病理学等资料,并详细了解张海超职业史,邀请职业病专家会诊,当晚,确诊张海超患“尘肺病Ⅲ期”。

7月27号凌晨两点多,(新密)市卫生防疫站孔站长来到我家,送来第二份职业病鉴定,结论是:“尘肺病Ⅲ期”。

我太意外了!

两个月前(5月25日),我在郑州市职业病防治所(下称郑州职防所)好不容易拿到鉴定,结论是:“无尘肺0+期(医学观察)合并肺结核”。

我不服,去开胸检查。

开胸后,我再没去过郑州职防所,也没在那里拍过片,更没送过肺部组织切片,结果他们现在给我的结论是:“尘肺病Ⅲ期”。

这个结论来得太迟了!

粉尘、肺部阴影和死亡

我是2004年6月份到郑州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上班的,之前,我们村已经有六七个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在那儿干,后来就介绍我过去。

这个公司离我们村近,在曲梁乡,骑摩托车几分钟就到了。

振东公司生产耐火材料,主要供给一些钢厂,里面有1000多号工人。我去干的时候,说是注册资金5000万,后来改为两个亿,在新密市算是个大公司,很有背景。我一次次上访,没什么结果,包括市委书记协调都不行,可能与这个有关。

在振东公司上班,早晨6点多就要起来,7点半到岗,开个会,8点正式干活,晚上8点下班,一天干12小时。这样下来,每月能挣八九百,加班能挣更多,不算少了。

我进厂先是干杂工,后来干破碎,开过压力机,当时没注意到粉尘对身体的影响,不然,说啥也不去。在振东公司里,除了办公室后勤,只要是一线工人,没有不接触粉尘的。举个例子,我干粉碎(将硅石块放到压力机里磨成粉末)那段,车间内,粉尘之大——人的视线只能在两米之内,机器停了半个小时,还是烟尘滚滚。

公司当时发给我们每人一个口罩,纱布的,像一次性口罩,一个月一个。每天戴上这个上班,下班了要洗,不然第二天没法用,太脏了。衣服也是,到了厂子,先换衣服,下了班,去澡堂洗个澡再出去,不然没法见人。

2006年9月,和我同在振东公司干的同村老乡张喜才生病了,后来查出来是“尘肺”,没几个月就死了,我傻乎乎地帮忙埋人,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也有了那病。现在想来,是我太相信振东公司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每年元旦前后,振东公司都会组织职工进行体检,在新密市防疫站进行。

我记得很清楚,2007年那一年的体检是在元月7号,后来因为没看到体检结果,我还特意跑过去问后勤:体检结果怎么样?

他们告诉我:都正常,有啥(问题)的话都给你说了!

当时年轻,自己也觉得没啥,就信了。张喜才死的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刚体检过,没事。后来,新密市防疫站的人告诉我:“早就告诉你们公司让你来复查,你不来,现在后悔了吧!”

我太相信振东公司了!

张喜才死后几个月,我开始感到身体不舒服,那大概是在2007年七八月份,胸闷,咳嗽,痰多,当时没多想,就当感冒治了。

到了10月份,还是这样,我就想换个工作。去振东公司辞职的时候,他们管档案的人,还和我开玩笑:张海超,为什么不干了,找到什么好工作了吧。我说,是肺不太正常了,不想干了。

没想到,他们后来竟然不承认我在他们厂里面干过!

房子、女儿和生活

从振东公司辞职后,我到了郑州一家汽车不锈钢厂干,身体还是不太好,一边看病一边干活。

当时肺部已经有了阴影,在郑州第六人民医院当作肺结核治,也没敢和周围的人说,经常找出各种理由请假去看病,每天要吃抗结核的药,两个月到医院复查一次。

我媳妇也在郑州打工,后来把女儿也接来了,2008年上半年还送到了外国语幼儿园,每月要400多元,我们村里面很少有人能如此舍得给孩子花钱。有不知情的人还挺羡慕我们——日子过得好——在我们当地幼儿园,每月只要100多。

我是1981年出生的,在振东公司打工的时候才23岁,还没结婚。2004年年底,我结婚成家,2005年,女儿出生。

我初中毕业就不上了,之前,和父亲一道卖菜,偶尔做点小生意,逢到十里八乡有庙会什么的,去摆摊,半夜就要起来,挣不到钱,也很辛苦。看到父亲年纪越来越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不干了,自己出去打工。

当时吧,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时候有钱了,把老房子翻盖一下。这个房子是1980年盖的,比我年龄都大,住20多年了,平时下雨屋内都进水。可刚结婚有孩子,也没什么积蓄,就想着以后好好干、挣点钱。

2007年从振东公司辞职后,尽管身体不好,在郑州那个厂里面,也能挣1000多,这个厂不错。媳妇也挣钱,俩人每月能挣2000多,不错了,所以,我舍得在女儿身上花钱。你看孩子的普通话能说得那么标准,就是在那幼儿园学的。

唉!后来查出来我这是尘肺,天天忙着到处看病了,也没钱送孩子去幼儿园了。

那一天,领着孩子去找幼儿园老师,说不读了,老师很奇怪,问为什么?我也不敢说没钱了,就说家里有事,不上了……

后来我上访,孩子跟着媳妇,她没法上班,便接回到老家,每天跟着一块上访。大冬天的,我们爷俩,就在信访局门口,碰见好心人就给我女儿买口饭吃……

有钱买不到药

在郑州六院按照肺结核治,过了大半年,到了2008年10月份样子,我不是每两个月拍片复查一次嘛,发现肺部阴影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呈弥漫性地扩大。

医生告诉我,这肯定不是肺结核,有可能是尘肺。我当时慌了,知道尘肺这病难治,是职业病,但那时候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因为,在郑州打工的时候,由于知道自己肺不好,平时很注意,也常吃一些提高免疫力的药,但怎么也没往尘肺这方面想。

医生最后告诉我,你这病,可能是尘肺,我们这治不了,你到别的医院看吧。这个大夫也是实话实说,没有瞒我。

于是,我跑到省人民医院、郑州市第二人民医院、河南省胸科医院好几家医院,都说有尘肺特征,怀疑是尘肺,但我不相信。

直到在胸科医院全面检查过之后,医生说你这是尘肺,是慢性病,我心有点凉了。当时医生问我,之前在打工的时候有没有拍过胸片,做过体检,我才想到2007年最后那次在振东公司的体检。

到(新密)市防疫站去要,他们不给,说是体检结果只对企业,不对个人,让我找厂里要。跑到振东公司,振动公司说防疫站根本就没给他们,两家在那扯皮。

后来防疫站的人给我说,你让村里面开个证明,证明你曾经在振东公司干过,没办法,只得找到几个工友,让他们签字村子里给我开了个证明,这才算是将我2007年体检的胸片结了出来。

当时,防疫站的人说,你怎么才来啊,当时让你来复查,你到哪去了?现在你知道着急了?

唉,不是我不去复查,振东公司根本就没告诉过我啊!

我拿到防疫站胸片的时间是2009年1月6号,记得很清楚,当天下午拿到的片子,当天晚上,我就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我要去北京的大医院检查——我还年轻,真的接受不了尘肺这个事实!

北京天蛮冷了,下了车我直奔协和医院,接下来的几天,我按照协和医生的指点,又去煤炭总医院、朝阳医院好几家,结论都一致,说是尘肺。

我说,那既然这样了,就治吧,让我没想到的是,医院的人告诉我,这是职业病,归属地管理,他们没法治。

我第一次知道还有有钱买不到药的事。

上访

2002年5月1日实施的《职业病诊断与鉴定管理办法》第十一条规定,申请职业病诊断时应当提供:(一)职业史、既往史;(二)职业健康监护档案复印件;(三)职业健康检查结果;(四)工作场所历年职业病危害因素检测、评价资料;(五)诊断机构要求提供的其他必需的有关材料。

从北京回来,我就去找了郑州职防所,他们告诉我,需要提供各种资料,不然,他们也没法给我看病。

要资料,我是一样也提供不出来。就去找振东公司。

刚开始,振东公司推脱说资料找不到,后来干脆没人见我,再到后来,保安看我来了,连门都不让我进。

春节前的那段时间,我是每天去振东公司,像上班一样,全家把这个当作工作干,但还是不行,到了最后,他们就不承认我曾经在他们厂干过。

这中间,也去了职防所多次,每趟到郑州都要花几十元,仅有的积蓄都没了。职防所的人说,不提供这些资料,他们也不能给诊断,法律上写着呢,他们不是故意刁难我。

过了春节,看着想从振东公司拿到能去职防所诊断的资料没希望了,我就去上访,找政府。没想到,也是难。

刚开始,信访局的人接待,说是帮我“协调”,结果就是,振东公司出具了一份工作证明,证明我在那里工作过,其他什么都没有。我拿着这个证明跑到职防所,职防所的人说:这哪行啊,干什么的都没写。

只好又去上访,“协调”的结果是,振东公司又给我出具一张工作证明,写明了工作岗位,但还是没有注明有“粉尘接触史”,跑到职防所,还是不行。

只能再上访,后来还被拘留了一次。

那是3月27日,天蛮冷的,我一个人在拘留所,当天夜里就发病了,喘不过气来,公安的人吓坏了,连夜把我送到家。

第二天,又派人来我们村调查了一次,看我是不是装病。

不敢重新鉴定,怕花冤枉钱

新密市公安局的一份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上写明,“2009年3月份以来,张海超伙同其父张松峰、其母苏软妞,以张海超在振东耐火材料厂时得的职业病为由,多次到新密市委上访,并多次将新密市委市政府西大门堵住。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二十三条第一款第一项,现决定对张海超行政拘留七日。”

新密有个规定,每个月市委书记要出面接待访民一次,为了能去郑州职防所拿个结论,我那一天起得特别早,四点多,天还黑着,到了信访局,就在门口排队,一直排到11点,终于见到市委书记。

书记说,他们在协调,但振东公司说没材料。我说,那怎么办,书记说,你放心吧,我们帮你协调,让你能去郑州职防所诊断。

书记的话管用,没几天,大概是5月12号,新密市信访局派了一个人,乡信访办派了一个人,陪着我一起到的郑州职防所,职防所才给我鉴定。

25号,结果出来了,说是“无尘肺0+期(医学观察)合并肺结核”,我一下就懵了!

真的,特别的失望,北京、郑州那么多家大医院,诊断我是“尘肺”,他们竟然说是肺结核,我特别不理解。当时,我就问医生,对这个结论不同意怎么办?他们说,可以去郑州市卫生局申请重新鉴定。

6月1号,我去郑州市卫生局申请重新鉴定。8号拿到批复。因为重新鉴定要一大笔钱,父母把刚收的小麦给卖了,又到处借,凑了7000元,9号准备去鉴定。

找到鉴定委员会,我傻眼了——和郑州市职防所在同一栋楼办公!

一个工作人员好心地告诉我:你让他们(郑州职防所)推翻自己的结论,不太可能!我害怕了。

但是,既然申请了重新鉴定,也来了,就去备了个案——这个重新鉴定的时间是90天,之内都有效。

不过,我没敢去重新鉴定,怕花冤枉钱。

我真的不死心,就又到了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大概是11点,我把之前拍的片子给大夫看了,当时那个大夫就说,你这个是职业病尘肺。后来,我又把郑州职防所的鉴定结论给她看,她不吭声了。

看着没办法,这个大夫说,你要不就住院观察一段,再把你全方面地检查一遍,等到各项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应该能确诊。

开胸

6月9号那一天,我问大夫,怎么样才能对我的病进行确诊,她说,要不就是穿刺,要不就开胸,开胸肯定能确诊。

我说,那就开胸。

大夫不建议我这么做,因为开胸不能治病,反而对身体有很大伤害,最关键的,手术有风险,“有可能不下了手术台”。

我为什么坚持呢?

我是这么考虑的,按照郑州职防所的这个结论,我索赔肯定无望,只能在家活活等死。与其这样在家等死,我不如去搏一把,都说我是尘肺,怎么到了郑州职防所就成了肺结核了呢?

我不信!

开胸又要花钱,6月9号那天,我拿着重新鉴定的7000元钱,住进了郑大一附院,等到16号各项检查做完,7000元也花得差不多了。还要借钱,实在是没办法,我一个朋友帮我贷了款。

开胸这事,我没敢和父母说,怕他们担心,就说要动个小手术,需要钱,让他们在家帮忙借。21号,好不容易凑够了手术用的钱,等签手术合同的时候,我老婆死活不签字,我是第一个签了。没办法,家属签字这一栏,只好让我姐签。

22号下午,我上了手术台。

手术前,医生问我用不用止痛泵,我先问的就是,这个要多少钱,医生说,大概要1000元,我问不用行不?医生说,疼痛剧烈些,其他没啥。我说,不用。都是为了省钱。不能因为我,家里背太多的负担。

手术前,我给医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夫,帮忙看清楚点!

快7点的时候,手术之后的我醒过来,在重症监护室,不能说话,也不能吃饭,睡觉也没法睡,疼得睡不着。

看我醒了,医生过来告诉我:开胸证明确实尘肺!

我很平静,终于等到这个结论了。可我太天真了,因为,郑州职防所根本不承认,他们认为“郑大一附院没资质”。

给郑州职防所打电话是在6月29号,钱基本花完了,想出院,但身体还没恢复好,在发烧。我就给郑州职防所打电话,想到他们那儿住,因为我已经确诊是尘肺了啊。

当时,我情绪比较激动,告诉他们:我是尘肺,确诊了。没想到,他们反问我,咋诊断的啊?我说,开胸,接电话的那人就说,那我去问问领导。

过了一个小时,我又打电话,他们问我,给你做诊断的医院有职业病诊断资质吗?我也很气愤,说,已经开胸了,尘肺,想去你们那住院。他们说,我们这没床位,没法住,我说,那我就自己带着行李去住,总行吧?

当时,我真的是这么想,胸已经开了,也确诊是尘肺了,可其他医院没法治,也没钱了,不去职防所去哪呢?可他们又不认我这个结果……

7月26号我被职防所重新鉴定为尘肺三期,鉴定书夜里送了过来。第二天,职防所的所长一行人来我家道歉,慌慌张张,呆了几分钟就走了,说专家水平不高、医技不行,请我原谅,还带来两箱饮料。

当时我挺理智,没说什么,可是,我的家人,为了这份迟来的鉴定,泪都哭干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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