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世骇俗的梨园之恋
2009-08-11翁思再
翁思再
在同孟小冬相爱之前,梅兰芳已有两位夫人。
第一位夫人王明华,是梅兰芳十七岁时迎娶的。王明华是著名武生演员王毓楼的妹妹,也是著名老生演员王少楼的姑妈。她非常贤惠。当时,清贫的梅兰芳冬天只有一件棉袍,还破旧不堪,王明华便在一个下雪天的晚上,坐在被窝里缝补。她还是梅兰芳工作的帮手,演出时在后台为他梳头,化妆。她曾于1919年随梅兰芳去日本巡演。王明华生一男一女之后,做了绝育手术,谁知这两个孩子先后夭折了。
梅兰芳娶第二房妻子是在1921年,时年二十七岁。此前,他的老师吴菱仙派自己后来的女徒弟福芝芳到梅家,向他借《王宝钏》的剧本,在交往中,梅福二人渐生感情。梅兰芳兼祧两房,负有传宗接代的责任,王明华对此表示理解,因此在梅兰芳同福芝芳的新婚之夜,梅兰芳先到王明华的房间陪她说话,过了一会,他说:“你歇着,我过去了。”王明华则说:“那就快去吧,别让人等着。”
1925年,孟小冬从上海来到京城,以她青年女老生特有的风采,迅速得到观众的喜爱和同行的青睐。孟小冬的出现,也使得梅兰芳经历了一段惊世骇俗的感情生活。
孟小冬本名若兰,字令辉,十二岁开始登台,先在上海大世界参加“髦儿戏”,就是全部由女孩子演的京戏。那时她既演孙派《逍遥津》,又演连台本戏如《狸猫换太子》之类,戏路很杂,孟小冬十七岁到北京之后,视野大开,遂根据当时京城观众,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审美趋向,由孙(菊仙)而谭(鑫培)而余(叔岩),归驳杂于专精。后来她有幸成为受余叔岩传授最多的弟子,因此在余叔岩身后,她的演出备受关注。行内人士以孟小冬为学习余派戏的“活标本”,揣摩余叔岩晚年艺术思想的“活渠道”。从这个角度看,孟小冬的艺术价值,不在后四大须生之下,至少可与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李(少春)等量齐观。
梅兰芳和孟小冬第一次同台,是在1925年的一次义务戏上。为什么不是在正常的营业演出中呢?原来辛亥革命之后,虽然女子可以登台演出了,但直到1925年,女演员还只能单独组班,不能和男演员同台。孟小冬初到北京时,先搭永盛社,再搭崇雅社,后来又搭庆麟社,三个都是坤班(即女班)。而梅兰芳的戏班,则是清一色的男演员。那个时期只有营业戏之外的义务戏或堂会戏,才可以不受“男女不同台”的限制。梅孟初次同台的这次义务戏,戏码是这么派的:以梅兰芳、杨小楼的《霸王别姬》为大轴,压轴是余叔岩、尚小云的《打渔杀家》,孟小冬、裘桂仙的《上天台》排在倒第三,而马连良、苟慧生的戏码,居然都排在她前面,可见孟小冬初出茅庐,就在梨园界受到重视。通过这场义务戏的演出,孟小冬让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等菊坛领军人物刮目相看,后来她进一步受到前辈的青睐和帮助,也是意料中事,梅兰芳专门去“捧”过孟小冬,这在当时是有记载的。
孟小冬崛起,成问鼎女老生首席之势。而梅兰芳则早已如日中天,位居男旦状元。好事者提出:把这两个阴阳反差的“首席”排在一起唱“对儿戏”,不是很有趣吗?确实,他俩在舞台上性别被颠倒,而且是全国“颠倒得最好看的人”;这样的“对儿戏”平日在营业演出中看不到啊,于是有人就去竭力撮合梅兰芳和孟小冬合演一次《四郎探母》。这场有“噱头”的堂会戏演出过程中,台下气氛十分热烈。这是梅孟首次合作,后来又合作一次《游龙戏凤》,即《梅龙镇》。
此后不久,1926年8月28日北京《北洋西报》刊登署名“傲翁”的文章,题目是《关于梅孟两伶婚事之谣言》,全文如下:
著名老生坤伶孟小冬,近来成为谣言家的目的物,在下曾在本刊第五期说过一次,想读者多还记得。在下当日并且劝告孟小冬,学学碧云霞,快点儿嫁个人,免得人家常拿她来开心。听说小冬已采纳我的劝告,决心找个丈夫,这未来的新郎,不是个什么阔佬,也不是什么督军省长之类,却是那鼎鼎大名的梅兰芳,梅兰芳现在年纪才不过三十,不能算是“老”,然而“阔”的一字,他可很够得上呢!
梅兰芳钟情孟小冬,早已是人人如此说法;当孟小冬初到北京献技的时候,他就极力地捧场,这就是一个明证。兰芳现在在场面上捧孟小冬捧够了,打算简直的把她“捧”了进来,这也是意中的事,不足为奇。最奇的是这场亲事的媒人,不是别人,恰恰是梅郎的夫人梅大奶奶……梅大奶奶(思再按:指王明华)现在因为自己肺病甚重,已入第=期,奄奄一息,恐无生存希望,但她素来是不喜欢福芝芳的,所以决然使其夫预约孟小冬为继室,一则可以完成梅孟=人的夙愿,一则可以阻止福芝芳,使她再无扶正的机会,一举而(两)‘得,设计可谓巧极,不必说梅孟二人是十二分的赞成的;听说小冬已把订婚的戒指也戴上了。在下虽未曾看见,也没得工夫去研究这个消息是否确实,只为听说小冬已肯决心嫁一个人,与我的希望甚合,所以急忙地把这个消息转载出来,证实或更正,日后定有下文,诸君请等着吧f
当时王明华确实病入膏肓,缠绵病榻。该文作者傲翁认为,由于王明华同福芝芳失和,因此前者“决然使其夫预约孟小冬为继室”,这不会是空穴来风。熟悉内幕的文化人吴性栽先生(笔名槛外人)在他的《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之外谈梅兰芳》一文中说:“当时梅兰芳同孟小冬恋爱上了,许多人都认为非常理想,但梅太太福芝芳不同意。”这段文字可以同上述傲翁的说法互为佐证。
很快,梅兰芳同孟小冬在北京东城内务府街的一条胡同里同居了。在此之前,梅兰芳和福芝芳拍过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一个坐椅面,一个坐椅背,均侧面对着镜头。梅孟同居后,照此样式也拍过一张。这是一种隐喻,表示梅兰芳有心,让孟小冬在梅家享有同福芝芳一样的地位,这就给了孟小冬极大的安慰。
他俩同居得到了王明华的支持。这位梅大奶奶重病住在天津,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见梅孟二人合得来,便把“兼祧两房”的希望寄托在孟小冬的身上(思再按:此时为1926年秋冬之际。王明华殁于1928年)。于是梅兰芳就在无量大人胡同梅家本宅,和孟小冬所住的内务府街之间,交替来往,过起了上海人所谓“两头大”(思再按:指两位夫人并列,不分大小)的生活。
坐落在内务府街小巷里的梅孟爱巢,起先不为外人所知。为了安全起见,孟小冬很少在外抛头露面,当然也就停止了登台演出,同梅兰芳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日子。我听长辈讲,1928年的一场义务戏,在杨小楼大轴《大登殿》里,由梅兰芳饰王宝钏、尚小云饰代战公主,那天梅兰芳形容明显消瘦,嗓力也捉襟见肘,对此大家惊呼是否“梅”要披“尚”压倒了?各种谣言由此而出。好事者将此与孟小冬挂起钩来,说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是来
害梅兰芳的。
1930年夏,梅兰芳访美同国不久。即得到他伯母逝世的噩耗。对于孟小冬来说,她也是以“兼祧两房”的名义同梅兰芳结为事实夫妻的,作为后人梅门者,她所应该“祧”的那一房。必然是这位伯母,应视伯母为婆母。梅府为自己的婆母治丧,焉能不参加?于是孟小冬浑身缟素,前去吊唁,谁知来到无量大人胡同梅府的门口,竟吃了“闭门羹”,门房说什么也不让进。
梅兰芳在里面听说孟小冬来了,就由齐如山陪同走出来。此时杨宝忠,王少卿、王少楼、王幼卿都在门口,只见孟小冬执意要进去,梅兰芳则百般劝慰,进退两难。原来由于福芝芳有孕在身,梅兰芳生怕孟小冬进门之后,两房之间闹得不好,会出意外,因此在齐如山的协助下,极力劝说孟小冬暂且回去。
孟小冬回去后大哭一场,深感于大庭广众之下失却了体面,而自己在梅家所应有的地位,已成一纸空文。从这时开始,她考虑要不要离开梅兰芳了。
事后,孟小冬发表过一个“紧急启事”,颇能说明部分情况和她的心情,全文如下:
启者冬,自幼刁艺,谨守家规,虽未读书,略闻礼教,荡检之行,素所不齿。连来蜚语流传,诽谤横生,甚至有为冬所不堪忍受者。兹为社会明了真相起见,爰将冬之身世略陈梗概,唯海内诸贤达鉴之。窃冬甫届八龄,先严即抱重病,迫于环境,始学皮黄,粗窥皮毛,便出台演唱,藉维生计。历走津沪汉粤菲律宾各埠,忽忽十年,正事休养,旋经人介绍与梅兰芳结婚。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经友人劝导,本人辩论,兰芳概置不理,足见毫无情意可言。冬自叹身世苦恼,复遭打击,遂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抑冬更有重要声明者,数年前九条胡同有李某威迫兰芳,致生剧变,人有认为冬与李某颇有关系,当日举动疑因冬而发,并有好事者,未经访察,遽鳊说部,含沙射影,希图敲诈,实属侮辱太甚。冬与李某素未谋面,且与兰芳未结婚前,从未与任何人交际往来。凡走一地,先严亲自督率照料。冬秉承父训,重视人格,如有故意损坏本人名誉,妄造是非,淆惑视听者,冬惟有诉诸法律一途,勿谓冬为孤弱女子,遂自甘放弃人权也。特此声明。
(连载于大公报1933年9月5日、6日、7日)
同梅兰芳的婚姻失败后,孟小冬不堪同首,有一个难解的情结。她曾对“余二小姐”慧清说:“以后要么再不嫁人,若是再嫁,定要嫁一个跺地乱颤的。”果然,经杜月笙的一位夫人姚玉兰的斡旋,孟小冬后来进了上海杜公馆,1949年随杜月笙赴香港。虽然她同杜月笙是事实夫妻,但长期没有名分。据台湾文震斋先生记载:1950年,杜月笙一度想去法国旅居,有一次他在杜公馆掐指统计全家需要办几张护照时,孟小冬当着房间里的几位客人淡淡地说:“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杜月笙当即决定,要同孟小冬补办婚礼。
这个决定,遭遇许多人的反对。原来此时杜月笙已经缠绵病榻,靠接氧气过日子,就是吃一碗煨面都要别人送到床头来。况且此时经济上已是坐吃山空,何必去破费,办这种甚至会节外生枝、导致家庭矛盾的所滑“喜酒”呢?然而,任凭好心人苦口婆心再三劝阻,杜月笙还是坚持己见,在家里办了十桌酒席,挣扎着起来与孟小冬完婚。他让儿女们向孟小冬重见一礼,磕头如仪,叫了“妈咪”。
此后约一年左右,杜月笙病故。孟小冬在香港过着平常生活,教票友,传余派。她的吊嗓录音,虽然多数音质模糊,却照样在港台不胫而走,后来传人内地,传向海外,识者奉为至宝。孟小冬于1967年迁居台湾,1977年在台北逝世。其时,严家淦、张群、陈立夫送了挽匾,顾祝同、王叔铭、陶希圣等前往致祭,张大千书写墓碑,可谓享尽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