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欲诉又彷徨
2009-08-11桑农一
桑农一
一
1938年2月,武汉《文艺战线》主编胡绍轩宴请前来参加抗战的文艺界人士,老舍和赵清阁都在被邀之列。3月15日,赵清阁主编的文艺杂志《弹花》创刊,头条即是老舍的专稿《我们携起手来》。后因武汉战事紧张,赵清阁决定将刊物迁到重庆发行。7月10日,老舍在“同春酒馆”为之饯行。
7月30日,老舍也撤离武汉。不久,两人在重庆相逢。老舍继续为《弹花》撰稿,并应赵清阁之约,加盟“弹花文艺丛书”,撰写话剧《张自忠》。在写作过程中,赵清阁提出过一些修改意见。老舍在《致南泉“文协”诸友信》中说:“这时候清阁女士已读完了那个剧本,她又浇了我一场凉水。我说明了写作时所感到的困难,但是并不足以使她谅解。”后来,老舍正是借口自己缺乏戏剧经验,邀请赵清阁合作了两个剧本《虎啸》(又名《王老虎》)和《桃李春风》(又名《金声玉振》)。前一个剧本没有什么反响;后一个剧本公开上演,轰动一时,曾获国民政府教育部的文艺大奖。
赵清阁与老舍合写《桃李春风》时,交往非常密切。当时,两人同住北碚,比邻而居。更巧的是,两人先后得了盲肠炎,又可谓同病相怜。老舍《割盲肠记》中写道:“10月4日,我去找赵清阁先生。她得过此病,一定能确切的指示我。她说,顶好去看看医生,她领我上了江苏医院的附设医院。”老舍由赵清阁陪伴住进医院,因为她“和大夫护士都熟悉”。动手术时,赵清阁和老向等人一直等候在手术室外。
老舍住院期间,《桃李春风》公开上演,同时在杂志上发表,并出版了单行本。赵清阁在序文中交代了两人合作的经过,并且说:“当然老舍约我同他合作本剧的时候,我不大赞成。”她为什么这样说呢?同年9月11日致阳翰笙的信中,赵清阁写道:“人与人之间既无‘了解,而又有‘批评。这些批评是什么?即恶意的毁谤,因为他不了解你,所以他误会你,甚而猜疑你,至于冤诬你。尤其是对于女性,作人更难。他会给你造出许多难以容忍的想入非非的谣言。天知道我们(像我同老舍)这种人,刻苦好学,只凭劳力生活,为的是保持淡泊宁静,而孰料仍不免是非之论。苟果知媚上,则何至如此清贫?”这里所谓“媚上”,可能是指有人诽谤《桃李春风》一剧谄媚当局。而信中关于“女性作人更难”的感慨,又意欲何指?“难以容忍的想入非非的谣言”,应该不止“媚上”一条。
刘以鬯《记赵清阁》一文说:“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赵清阁的名字常与老舍联在一起。”一个是年轻的单身女性,一个是妻儿不在身边,自然要让人“想入非非”。而“难以容忍”的,恐怕是将两人的邻居关系,传为“同居”关系。一直到今天,还有这种说法。例如《林斤澜说》中称:“他们一段时间是同居关系。”《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中也说:“她在重庆时期和老舍在北碚公开同居,一起从事创作,共同署名。”然而,林斤澜也好,牛汉也好,都是道听途说,并非亲眼所见。
梁实秋《关于老舍》中说:“后来老舍搬离了那个地方(按:林语堂的私家别墅),搬到马路边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间,我记得那排平房中赵清阁住过其中的另一间,李辰冬夫妇也住过另一间。”这里讲得很明白,老舍与赵清阁是左右邻居,各居一室。说他们过于亲密,或者互有爱意,都不为过;说他们“公开同居”,显然没有任何依据。
二
然而,正值此际,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千里迢迢从北平赶来。2003年1月23日的《北京娱乐信报》上,有一篇题为《老舍与胡絜青的生死婚恋》的文章。文中记载,1943年秋天,在老向的帮助下,胡絜青从北平到了重庆。老向事先没有跟老舍商量,到了重庆后,找人到北碚去问老舍,要不要跟妻子儿女马上团聚。当时,老舍正在吃馄饨,听到这一消息,手中正夹着馄饨的筷子微微抖颤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平静,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说:“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过来吧。”这一段故事,不知有何依据?老向为什么“事先没有跟老舍商量”?老舍得知家人前来团聚,为什么是那种态度?
胡絜青到重庆的确切时间,是10月28日。11月17日,也就是整整二十天后,才携子女到北碚与老舍团聚。而正是此时,赵清阁由北碚迁居重庆城内。这二十天里发生了些什么,未见亲历者的文字记录。林斤澜说:“1942年10月,胡絜青携子女三个辗转抵渝,他们一家在北碚住下,赵清阁只得退让。”牛汉说:“胡絜青得到消息,万里迢迢,辗转三个月到重庆冲散鸳鸯。”这些说法,虽然时间上与事实有出入,大致情节却应该不错。
赵清阁对自己与老舍的亲密交往,原本很坦然。而此时不得不离开北碚,无疑给此前的谣言提供了口实。她的处境十分尴尬,内心非常郁闷。于是,她接受了冰心的建议,把心思转移到改编《红楼梦》上。《红楼梦话剧集》序里说:“1943年秋,我从北碚迁居重庆。当时身体、心情都很坏,是逃避现实又像是在迷雾里找精神出路;总之,我是在百无聊赖中开始了《红楼梦》的研究和改编。”
话剧《红楼梦》由四个独立的分册构成。在重庆,赵清阁完成了前两册的初稿,即《贾宝玉和林黛玉》(又名《诗魂冷月》)和《晴雯赞》(又名《鬼蜮花殃》)。鉴于她当时的心境,对原著人物的解读,不可避免地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和好恶。例如,她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历程,理解为“从友谊发展为爱情”。她对薛宝钗的定位是:“她羡嫉林黛玉的才智及其获得宝玉的专宠;她追求贾宝玉的贵族身份及其家庭地位。”她为晴雯辩护,特别强调:“她和贾宝玉亲密相处不分尊卑,但她心地坦荡无私,行动光明磊落。她可以抱病彻夜为贾宝玉补缀孔雀裘,绝不肯做那些替贾宝玉‘洗澡、‘换衣的下作事!她更不会干袭人那种‘鬼鬼祟祟勾当。”联系到赵清阁自己的感情遭遇,不难看出,这些都是有感而发。
至于老舍在突发事件的处理上无所作为,也是性格使然。老舍本不擅长结交异性,与赵清阁的来往属于例外。刘以鬯说:“赵清阁刚强豪爽,也许是这种略带阳刚的性格,使‘见着女人也老觉得拘束的老舍有勇气跟她合写《桃李春风》。老舍一向“怕女人”,与女作家合写剧本,需要极大的勇气。”老舍当年与胡絜青来往,也是被动的,是胡絜青的母亲相中他,并一手促成了这桩婚事。1937年11月,老舍将胡絜青和三个孩子丢在济南,只身赶赴武汉。分居六年之后,胡絜青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赶来,老舍又被动地接受了既成的事实。梁实秋《忆老舍》中说:“那时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赶来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闷。”这显然是话中有话。
三
赵清阁搬离北碚不久,老舍一家搬到附近的乡下居住。可两人的来往似乎并没有中断。1944年,老舍为赵清阁写扇面,落款是:“录白香山秋居应清阁作家之嘱,甲申夏,老舍。”1945年,在傅抱石赠赵清阁画上题词:“国画以善运笔为主,笔坚墨晕,体韵双妙得为上品,今代画师独抱石公能之,证于此作。乙酉夏初,读抱石《清阁著书图》,敬志数言,老舍。”
抗战胜利后,赵清阁为了筹备出川路费,摆地摊处理家产。一天中午,老舍和郭沫若出现在地摊前。据赵清阁回忆:“忽然有人从顾客手里拿过口琴说了一句:‘让我看看。接着又说:‘两元,我买了!我被这熟稔的四川口音怔了怔,举目一看,原来地摊前面站的是作家郭沫若和老舍。他们从天官府郭老家出来,经过这里发现了我。”郭沫若住在天官府,离赵清阁住的神仙洞街不远。老舍是先到郭宅,然后与郭一起过来的。看到赵清阁当街摆摊,老舍幽默地说:“依我,干脆把地摊摆到那些外国使馆门前去,我给你写块招牌,就叫‘作家地摊,也让洋大人们见识见识咱们中国作家的体面!”1945年10月22日,赵清阁得到方令孺的资助,凑齐路费。23日,老舍与傅抱石到赵清阁家送行。傅抱石赠《红枫扁舟》册页一帧,老舍在上面题写五绝一首:“风雨八年晦,霜江万叶明,扁舟载酒去,河山无限情。”
种种迹象表明,在赵清阁离开四川的前夕,两人有过感情的交流,两人的关系出现了新的转机。赵清阁到了上海,主编《神州日报》副刊《原野》,新的一期于1946年1月1日推出,显著位置上刊载的七绝《新年吟》,是老舍写于北碚时期的旧作。1月15日,副刊上又发表老舍《旧诗与贫血》一文。1月19日,副刊“文化新闻”中发布老舍受美国国务院邀请、将赴美国参观讲学的消息。这一回,与当年编《弹花》的情况不同。关于两人的传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如此一点也不避嫌,只能理解为双方私下已有默契。
1946年1月20日,“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在重庆举行酒会,欢送老舍、曹禺赴美讲学。2月13日,老舍一行离渝抵沪。2月18日,“文协”上海分会在金城银行七楼餐厅举行欢送会,到场名单里有赵清阁的名字。3月3日,郑振铎与许广平共同做东,宴请老舍等人,赵清阁也出席了。3月4日下午,老舍等人乘“史格脱将军号”轮船离开上海,赵清阁一直将老舍送到船上。冰心3月16日致赵清阁信中有:“我的侄子那天送他表妹上船,说看见你送老舍。老舍一定高兴得很,去换一换空气。”
冰心很清楚两人感情上的瓜葛。1943年,赵清阁从北碚搬到重庆城内,常去冰心家谈心。冰心曾建议她借助改编《红楼梦》来转移注意力,排解内心的苦闷。冰心的婚恋观很传统,比如对徐志摩的风流韵事就不以为然,但对老舍与赵清阁的交往,始终持同情和认可的态度。1947年3月4日,冰心在日本写信给赵清阁,也谈到老舍:“大妹(按:冰心之女吴冰)躺在床上后,我更少出去,除非是不得已。她在床上看了许多书,最欣赏老舍,还和老舍通了两次信(老舍说也许三月中回国,大妹就请他过日本来住些时)。她请你代她买些老舍的一切作品(除了《四世同堂》,她已有了)。”
四
1946年5月1日,《文潮月刊》创刊,赵清阁任编委。该刊主编张契渠是赵清阁表姐杨郁文的丈夫。《文潮》创刊号开始连载《桃李春风》一剧,编辑后记写道:“老舍先生在出国前,曾允为本刊撰稿。不过因为旅程无定,恐怕赶不上,所以先将《金声玉振》一剧交本刊发表。该剧一名《桃李春风》,系和赵清阁先生合作,曾在陪都上演月余,经教育部评选为三十二年度最优良剧本之一。”老舍与张契渠素无来往,他“允为本刊撰稿”,必是应赵清阁之约。后来,该刊“文坛一月讯”栏目里,常有老舍在美动态,而且非常及时。消息主要来源,据称是“老舍致函其国内友人”,这自然是通过赵清阁的渠道。
老舍在美期间,给赵清阁写了许多信,可惜后来全被销毁了。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张照片背面的文字。照片是老舍和一位美国女孩的合影,背面写道:“华盛顿大本营(美国独立战争之时)的外边。小女孩只有十岁,却能大大方方的领导外方的朋友参观一切,讲说一切。天晚了,她还给我雇了车来。可惜我忘了她的姓名。克,一九四七年初。”署名“克”,是有典故的。在北碚时,赵清阁根据梁实秋翻译小说《咆哮山庄》(今译《呼啸山庄》)改编话剧《此恨绵绵》,男女主角译名是安克夫和安苡珊。老舍与赵清阁通信时,遂互以“克”和“珊”相称。
老舍在美期间,还有一个打算。陈子善《团圆》一文中说:“据赵清阁和老舍共同的好友赵家璧先生生前见告,老舍和曹禺1946年初应美国国务院美中文化合作计划之请联袂访美,因《骆驼祥子》英译本的成功,老舍留在了美国,设想今后专事英文著述,并把赵清阁也接到美国。”《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中也说:“我和方殷到上海见到赵清阁,问她能不能写点回忆录?赵清阁向我展示老舍1948年从美国写给她的一封信(原件):我在马尼拉买好房子,为了重逢,我们到那儿定居吧。赵清阁一辈子没有结婚,她写的回忆录给‘史料(按:牛汉时为《新文学史料》主编)发过。这封信没有发。”
赵清阁为什么没有去找老舍呢?从她的小说《落叶无限愁》中,可以略窥心迹。这个短篇小说写于1947年,原载她本人主编的现代中国女作家小说专集《无题集》,主要情节是:抗战胜利,滞留大后方的中年教授邵环,满以为能够与相恋的年轻女画家灿终成眷属。不料,灿不愿毁坏邵教授已有的家室,悄然离开。邵教授赶往上海寻到灿,两人又双双漫步街头。可是,得知邵妻明日将追到上海,灿再次毅然消失。“邵环倒在泥泞中,落叶寂寞地埋葬了他的灵魂!”小说自然是虚构的,但故事中的感情冲突,与作者的亲身经历不能说没有联系。
1948年初,赵清阁计划将老舍的小说改编为电影剧本。她不像后人那样选择《骆驼祥子》或《月牙儿》,而是选择了不太著名的《离婚》,这是否是一种暗示?而此时在大洋彼岸,继《骆驼祥子》英译本出版之后,老舍又推出了《离婚》的英文版,书名改译为“The Quest for Love of Lao Lee”(老李的爱的追求)。两人是巧合,还是有过交流?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老舍希望赵清阁能到国外来,如《落叶无限愁》里邵环所言:“让我们想法子逃到遥远的地方去,找一个清静的住处,我著书,你作画,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任天塌地陷,我们的爱情永生。”但老舍没有决心和勇气与留在国内的胡絜青正式离婚。对于心高气傲的赵清阁,这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五
正当两人感情纠缠不清又徘徊不定之际,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政权需要老舍这样的人为之服务,于是,周恩来安排人写信,动员他回国。赵清阁也根据组织上的要求,给老舍去了信。1949年10月31日,老舍乘“威尔逊总统号”轮船离开美国,先到香港,绕道朝鲜,12月9日抵达天津,12日回到北京。1950年4月,胡絜青带着孩子由北碚返京,老舍购置了一所四合院,即所谓“丹柿小院”,全家入住。
老舍当年出国,把胡絜青留在四川,在国外时,也没有想到接她出去,而是惦记着赵清阁。这次回国,接来的却是胡絜青,而不是赵清阁。这一变卦,无疑是有许多内外条件制约。有一点不容忽视,即他回国的一切是组织上安排的,路线事先定好,一到北京,便去拜会周恩来。据史承钧说,老舍曾写信给周恩来,专门讲到他和赵清阁的友情。老舍归国,是新政权的一项形象工程,如果一回来就发生婚变事件,会有负面的社会影响。接胡絜青回京,一家团聚,应该是权衡各方利害后的决定。或许正是因此,周恩来一直对赵清阁抱有歉疚,尤其在老舍死于非命之后。周恩来夫人邓颖超晚年,对赵清阁予以特别关照,可能也有这方面因素。
老舍定居北京后,与在上海的赵清阁仍有通信联系。现存最早一封信,写于1955年4月25日,全文如下:“珊:快到你的寿日了:我祝你健康,快活!许久无信,或系故意不写。我猜:也许是为我那篇小文的缘故。我也猜得出,你愿我忘了此事,全心去服务。你总是为别人想,连通信的一点权益也愿牺牲。这就是你,自己甘于吃亏,绝不拖拉别人!我感谢你的深厚友谊!不管你吧,我到时候即写信给你,但不再乱说,你若以为这样做可以,就请也暇中写几行来,好吧?我忙极,腿又很坏。匆匆,祝,长寿!克,二十五。果来信,不必辩论什么,告诉我些生活上的事吧,我极盼知道!”从信中可知,此前两人有通信,老舍还写过一篇“小文”,内容大概是不忘旧情之类,赵清阁没有回应。于是,老舍希望能继续保持联系,并许诺“不再乱说”,也即不再试图逾越界线。
此后,两人的关系趋于稳定。现存的另外三封信,分别写于1956年、1957年和1964年,称呼不再是“珊”和“克”,而是“清弟”和“舍”。内容都是具体的生活和工作之事,有关心身体的,有讨论艺术的,而没有半点涉及男女私情。
除通信以外,两人因工作多次来往京沪之间,也有过见面的机会。能够确定的,至少有两次。一次在1960年4月,赵清阁为创作有关京剧老艺人的剧本,去北京戏剧学校体验生活,见过老舍。老舍当时手书《忆蜀中小景二绝》赠送,诗云:“蕉叶清新卷月明,田边苔井晚波生。村姑汲水自来去,坐听青蛙断续鸣。”“杜鹃峰下杜鹃啼,碧水东流月向西。莫道花残春寂寞,隔宵新笋与檐齐。”落款为:“庚子牡丹初放写奉清阁同志两教,老舍于北京。”诗中回忆的蜀中小景,即两人在北碚共度的那段时光,是老舍难以忘怀的。还有一次在1963年4月,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经赵清阁本人亲自核定的《赵清阁文艺生涯年谱》记载:“四月,阳翰笙、老舍出席广州文艺会议后来沪。老舍留三日即返京,从此永诀。”从句式看,这一条很像赵清阁本人的口气,应该是她自己添上去以寄哀思的。
六
赵清阁的内心很矛盾,也很复杂。一方面,对老舍有深厚的感情,并且终身未嫁;另一方面,又爱惜羽毛,不愿卷入是非,招来流言。在老舍生前,两人的交往中,她一直恪守自己的底线;老舍去世后,甚至在垂垂暮年,她仍然是如履薄冰。
在今天许多人看来,这段感情无可厚非,不会有损两位当事人的形象。对于他们那一代人而言,境况却完全不同。孔海珠《清流笛韵微添醉,翠阁花香勤著书———为赵清阁先生送行》一文中讲到,1979年,与赵清阁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同事时,因研究于伶戏剧发生的一件事:“在于伶的记忆中,不仅有他这剧本(按:《杏花春雨江南》)得奖,还有老舍和赵清阁合作的一部剧本同时也得了奖,建议我不妨在赵上班时请教她一下。于是,有一天,正巧在单位的走廊里,看到她在吴嫂的陪同下要离去,我心急慌忙上前,开口说了请教,她不但不回答,翻了我一眼,和别人说了几句,理也不理地走路了。搞得我目瞪口呆,心想涉及老舍大约不能问,我太冒失。”孔海珠只说对了一半,不仅老舍的事不能问,当年《桃李春风》得奖的事也不能问。要知道,赵清阁正是因此被扣上“反动文人”、“国防戏剧的追随者”等帽子,批斗抄家,以致瘫痪数年。直到1978年,这一“历史问题”才得到平反,恢复名誉。与老舍的关系,当然不属于“历史问题”。那时有个专用词汇“作风问题”,这也同样可以断送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对于赵清阁这样洁身自好的人,更是避之不及。
1985年7月26日,邓颖超致赵清阁信中说:“最近,你来信提到秦德君,此人,我深知她的底细。你提到她最近在香港发表过去的情况,我认为不仅无聊,而且也很无耻,能够相信她的人可能不会多的。”秦德君的文章《我与茅盾的一段情》,于1975年4月香港《广角镜》上刊出。邓颖超对此十分反感,而且话说得很重,赵清阁应该感受得到。她本来对谈论自己与老舍的关系就心存顾虑,此时更加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她晚年出版的五部回忆文集中,没有一篇是回忆老舍的。她把老舍的一封信给牛汉看过,也向史承钧出示多封老舍写给她的信,但临终时,还是把这些信销毁了,只是在所编《中国作家书信集锦》里,保留了四封没有实质内容的短信,而且排列在并不显著的位置。她几度欲言又止,在社会的他律和心理的自律下,终于没有敞开心扉。1999年11月27日,这段如影相随的隐情,被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赵清阁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是代人鸣不平的《陆小曼幽怨难泯》,原刊于《新文学史料》1999年第二期。文章说,陆小曼与徐志摩的结合为世俗所不容,她最后一个心愿———与徐志摩合葬,也不能实现。“因为几千年来的男性中心社会的封建余毒,仍很凝固,开明公正的思想意识还不易苏醒。也许文学研究工作者有一天终于探索到真实的答案,读者尽可拭目以待”。文章最后一段写道:“这篇小文主要是纪念和回忆陆小曼,但信笔写来,不知不觉地拉拉杂杂写了些有关妇女命运的方方面面问题,特别是封建问题,流毒深远广泛。我也颇多感受,值今本世纪最后一个三八妇女节来临之前,抱病写此小文送旧迎新,希望二十一世纪的妇女命运从此焕然一新!”其中“我也颇多感受”一句,读来令人唏嘘!
(选自《书屋》2008年第12期)